至此,意象的生成告一段落,潜意识层面的活动再次活跃起来。

一片森林出现了,高树和低矮的灌木丛参差错落。经过上一章的讨论,在此我们只需说明一点就足够了:从本质上而言,森林与禁树的意义是完全等同的。通常,这神圣之树所在的地点不是森林就是宛如天堂般的花园。有时,圣林的意象会取代禁树的意象,并被赋予了后者的一切属性。就像树木一样,森林也蕴涵着一种母性的含义。在接下来的幻境中,这座森林便构成了主人公Chiwantopel戏剧性结局的舞台背景。我首先要引用作者的原文,介绍这出戏的开端,也就是最初的牺牲尝试。读者可以在下一章开头找到后续的部分—主人公的独白和牺牲的场景。

主人公Chi-wan-to-pel身上裹着一袭红、蓝、白交织、颜色鲜亮的毛毯,一路骑着马从南方赶来。一个身着鹿皮、用珠子和羽毛将自己装扮起来的印第安人,正偷偷地匍匐前行,准备向Chiwan-to-pel射上一箭;而此时此刻,Chi-wan-to-pel却以一副傲然无惧的姿态,挺胸直面他的偷袭。印第安人震慑于眼前的一幕,于是悄然溜走,消失在密林深处。

图28沃旦神(Wotan)骑着八脚马斯莱普尼尔(Sleipnir),瑞典哥特兰岛(Gőtland)墓石,公元1000年。

图1驱鬼

图2太阳神

图3罗慕路斯、雷姆斯兄弟与母狼

图4耶稣在童贞圣母子宫中

图5生有野猪头的母亲神:生着野猪头的毗湿奴(Vishnu)的沙克提(shakti)

图6伊琉西斯秘仪(Eleusinian Mysteries)场景

图7敬拜日轮所象征的佛法

图8七灯台之间的人子

图9阿普列乌斯的入教仪式

图10生翼的日轮,位于国王头顶上方

图11圣玛丽蒙圣灵降临

图12生翼的日-月轮与生命树

图13耶稣受十字架刑与蛇被举起

图14“罪”

图15国王率众臣向太阳神献祭

图16丰育之神弗雷(Frey)

图17蛋中的法涅斯神(Phanes)

图18火神(Tjintya)

图19骑在公羊背上,手拿生火棒的阿耆尼(Agni)

图20哺育中的大地母亲

图21戈耳工(Gorgon)

图22搅乳海

图23基娥·瓦希内(Kihe Wahine),掌管小妖精和蜥蜴的女神

图24戴有象征王权头饰的女性形象

图25头戴王冠的阴阳合体像

图26手持不死仙草的吉尔伽美什(Gilgamesh)

图27头上长角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图28手举火炬和手持下垂火炬的光使们(Dadophors)

图29骑公鸡的曼神(Men)

图30美洲印第安舞者的仪典头饰

图31新耶路撒冷[《启示录》(Revelation)第21章]

图32一对男女被可怖母亲吞噬

图33湿婆(Shiva)半女像:湿婆与帕尔瓦蒂(Parvati)的合体

图34米特拉神(Mithras)与赫利俄斯(Helios)

图35以弗所(Ephesus)的狄安娜(Diana),头戴城壁冠

图36林伽(Lingam)与约尼(yoni):男根-女阴结合体

图37生命泉

图38双臂抱腹大杯

图39挂钩

图40林伽(Lingam)中的女神

图41圣母像

图42牛头女神哈托尔(Hathor)

图43生命之树

图44生着胡狼头的冥神阿努比斯(Anubis)俯身于木乃伊之上

图45炼金术中吞吃太阳的狮子

图46带来丰饶的米特拉教献祭

图47吞食太阳的魔鬼

图48佛教亡灵之树

图49生命树上的基督

图50亚当坟墓上的十字架

图51拉弥亚(Lamia)抱走新生儿

图52吞噬的母亲

图53结人果的瓦克瓦克(wak-wak)树

图54米特拉神屠牛献祭

图55帕伦克(Palenque)十字架

图56布塔(Ptah)在陶工之轮上塑造世界之蛋

图57在母体内重生

图58耶稣殉难效嘲像

图59身上布满黄道十二宫符号的艾恩神(Aion)

图60以弓箭手形象出现的死神

图61毗湿奴脐生莲花,其中孕育着梵天(Brahma)

图62轮上的伊克西翁(Ixion)

图63鱼形的毗湿奴

图64偷窃小孩的巫婆让特(Rangda)

图65背负公牛的米特拉神

图66摩耶夫人(Queen Maya)梦中受孕怀上佛祖

图67哈托尔母牛为哈特谢普苏特(Hatshepsut)女王哺乳

图68女神阿提欧(Artio)与熊在一起:这位女神在罗马人心目中相当于阿耳忒弥斯(Artemis)

图69众兽之女主

图70玉米神

图71盛有蛇的伊西斯(Isis)祭篮

图72玛图塔(Matuta):伊特鲁里亚人(Etruscan)的圣母怜子图

图73觉悟之树

图74以西结(Ezekiel)梦到的异象

图75圣箱(Cista)与蛇

图76向蛇神的献祭

图77三重身体的赫卡忒(Hecate)

图78自吞自的龙

图79众神之环

图80被四位福音书作者环绕的基督

图81蛇神崇拜

图82普里阿波斯(Priapus)与蛇

图83吞噬的怪兽

图84丰收节(Haloa Festival)上的重生象征

图85表现狮与蛇对峙的调缸

图86鲁本斯(Rubens):最后的审判

图29魔鬼携女巫共骑而去选自奥劳斯·马格努斯(Olaus Magnus)著《历史》(Historia),罗马,1555。

Chiwantopel是骑在马背上出场的。这一事实似乎相当重要,因为我们将在下一幕中看到,马儿所扮演的并非是一个中立的角色,它最终与主人公一样,落得个命归黄泉的结局,主人公甚至称他为“我忠实的兄弟”。这在马儿和骑士之间形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相似点。二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亲密的关联,而这关联牵引着他们堕入同样的命运。我们已经看到,以母亲为指向的力比多实际上是把马作为母亲的象征。母亲意象是一个力比多的象征符号,马儿亦然;在某些时候,两个符号的意义交互重叠。不过,二者所共有的因素是力比多。因此,在当前的情境中,主人公和他的马儿似乎就象征着人与其内心次要层面上的动物本能。类似的象征还有骑公羊的阿耆尼、骑着八脚马斯莱普尼尔的沃旦神(Wotan,参见内文图28)、骑在魔王安格拉曼尤(Angramainyu)身上的祆教主神阿乎拉-玛兹怛、骑驴的耶稣、骑着公牛并有其象征性动物—狮子和蛇相伴左右的米特拉神(参见插页图54)、骑着人足马的曼神以及骑着金鬃野猪的弗雷(Frey)等等。神话人物的坐骑总是被赋予重要的意义,且常常以人格化的形象出场。因此,曼神的马儿前肢如同人足;巴兰(Balaam)的驴子口吐人言;而当米特拉神一跃而起,对着公牛的后背发出致命一击时(taurokathapsis;参见插页图54),公牛就成了赐予生命的神祇。在帕拉丁山那幅含有渎神意味的耶稣殉难效嘲像中,耶稣以驴头的形象出现(参见插页图58),这或许为一个古老的传说提供了参照,即在耶路撒冷的圣殿中,人们对着一头驴子的形象顶礼膜拜。当大神沃旦以Drosselbart(“龙须马”)的形象现身时,他是个半人半马的神祇。一则古老的德国谜语非常传神地描绘了这种马和骑士浑然一体的情景:“双位一体共进退,三眼十足一条尾,结伴同游知是谁?”在神话传说当中,马被赋予了人的潜意识心理属性:它们有的是“千里眼”,有的是“顺风耳”,有的具备超凡的识途能力,能在主人迷路时找到路径,还有的具有预言能力。史诗《伊利亚特》第19卷中,就有马儿预言祸事的情节。它们能听见死尸前往墓地途中的幽声细语—而这是人的耳朵听不见的。恺撒骑的人足马(可能是将恺撒等同于弗里吉亚的曼神的结果)口吐预言,告诉主人,他将征服世界。一头驴子曾对奥古斯都(Augustus)预言了亚克兴大捷(the victory of Actium)。马儿还能看见鬼魂。所有这一切都属于典型的潜意识体现。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为什么马儿作为人类身上动物性的象征,与魔鬼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魔鬼生着马蹄,有时候还以马的形象出现。每到危急时刻,它便会露出“马脚”,比如,在哈丁(Hadding)被诱拐之时,斯莱普尼尔突然从沃旦的披风下露出了一双窥望的眼睛。魔鬼会像噩梦一样,骑在梦中人的身上;所以民间才把做噩梦叫做“被鬼骑”。在波斯传说中,魔鬼是神的坐骑。他代表着性的本能;所以,他往往化为山羊或马的样子出现在女巫们的夜会上。魔鬼的性欲属性也过渡到了马身上,因此马的形象作为一个象征符号便出现在多种只能从性方面解读才恰当的语境里。作为远古时代的火神,洛基是以马的样貌来交配繁殖的,魔鬼也是同样。闪电也被人们在想象中赋予兽形,成为马的形象。一位没受过教育的歇斯底里的患者曾告诉我,她从小就惧怕暴风雨,因为每道闪电过后,她都会看到一匹巨大的黑马后腿直立向天的身影。印度神话中的死神阎魔(Yama)就是一匹黑色雷霆神驹,居于南方风暴之地。在德国民间传说中,魔鬼就是雷电之神,在空中挥掷马蹄—将闪电投向人们的屋顶。远古时候人们相信,雷电能让大地受胎而变得丰饶;于是,闪电和马蹄便都带上了阳具象征意义。一位没有文化的女患者,曾被其丈夫暴力逼迫进行性交,她经常梦见一匹野马跃到自己身上,用后蹄踢她的腹部。普鲁塔克曾记录了人们在酒神祭上的一段祈祷词:

来吧,狄俄尼索斯,降临到厄利斯(Elis)你的神殿,与美惠三女神一同驾临,来到你的圣殿,伴着那公牛的蹄声如雷霆万钧,尊贵的公牛,尊贵的公牛!

在希腊神话中,飞马帕伽索斯(Pegasus)蹄足踏过之处,希波克里尼(Hippocrene)灵泉汩汩而出。而希腊科林斯的(Corinthian)那尊带泉池的柏勒洛丰(Bellerophon)塑像,也把泉水的出口置于马蹄之下。巴尔德尔的坐骑也曾奋蹄击出一眼泉水。因此,马蹄便被视为能带来丰饶润泽之物。耶恩斯(Jähns)曾经记录了一则流传于下奥地利地区的传说,称有一位骑白马的巨人时常出没在当地的群山之间,每当他的身影出现,随后必有降雨。在德国传说中,司掌生育的女神霍勒大妈(Mother Holle)就是骑在马上驾临人间的。将近临盆的孕妇们常用围裙兜着燕麦喂给白马吃,祈求生产顺利。而最早的习俗,是让马轻蹭女人的外生殖器。马和驴一样,都是具有阳具崇拜意味的动物。过去人们曾把马的蹄迹当做散播福佑和丰饶之物来崇拜;它们还像古时拉丁人竖立的阳具雕像一样,是确认产权的依据,在地界划分过程中具有重要的判定意义。一匹骏马像古代传说中的魔法师一样,用它的马蹄踏查出了哈兹山脉中蕴藏的宝矿。作为马蹄的等同物,马掌也被认为能给人带来好运,还有驱邪的意义。在荷兰,人们在马厩里悬挂马掌,用来跋除巫术。阳具的类同效应是广为人知的,因此人们把马的阳具挂在大门口。据称,出于“以毒攻毒”的道理,悬挂马小腿是一种特别灵验的防雷电的招法。

马儿奔跑迅疾如风,因此马便成了风的指代物,在这里,其对比基础(tertium comparationis)又是力比多象征。在德国传说中,风是一个为满足情欲而追逐少女的狂野的猎手。大神沃旦趁着暴风雨策马疾驰,追赶在前面奔逃的“风的新娘”(Frigg,芙莉格)。各个风暴中心地往往由马而得名,比如,位于吕涅堡荒野(Lüneburg heath)的Schimmelberge(“白马山”)。希腊神话中的马人(centaurs)除了具有很多其他属性之外,同时也是风神。

马还象征着火与光,就像太阳神赫利俄斯驾驭的火焰驹那样。在史诗《伊利亚特》中,赫克托尔(Hector)的几匹战马分别叫做桑索斯(Xanthos,黄色、耀眼之意)、波达尔戈斯(Podargos,脚步轻快之意)、兰波斯(Lampos,闪亮之意)和埃同(Aithon,燃烧之意)。齐格弗里德骑在雷霆神驹格拉尼(Grani)背上飞跃火墙,此马并非凡物,乃是大神沃旦的坐骑、大名鼎鼎的八脚马斯莱普尼尔的后裔,天上地下也惟有它能跃过那道烈焰腾腾的樊篱。狄奥·克里索斯东(Dio Chrysostom)所讲的四马天车的传说,其中火的象征意义就十分鲜明:至高神驾着他的神车在天上总是跑成一个圆圈。神车由四匹天马牵引,位于最外侧的那匹天马跑得极快,它的皮毛熠熠生辉,上面带有黄道十二宫和各个星座的图案。靠外的第二匹天马跑得稍慢,只有一侧身体被照亮。第三匹跑得更慢,而最内侧的第四匹天马只是绕着自己打转。可是有一天,最外侧那匹天马喷出的带火的鼻息点燃了旁边第二匹天马的鬃毛,而第三匹天马汗流成河,把第四匹天马完全打湿了。于是,这四匹天马全都融化掉了,与最强大、最炽热的物质融为一体,如今已化为驭者。这四匹天马分别代表着天地间的四大元素。故事中发生的灾祸喻指世界将遭到大火与洪水的毁灭,过后,以多分形式存在的神一一终结,独一神重生。无疑,这里的四马天车象征着天文意义上的时间。我们在第一部分中已经了解到,在斯多噶学派的理念中,火是命运的象征物,因此,作为上述理念的合理延伸,时间这个与命运密切相关的概念,也可以体现出同样的力比多象征意义。

《广林奥义书》中写道:

这献祭之马,其头为黎明,目为太阳,呼吸为风,它张开的嘴是宇宙之火。这献祭之马,它的躯干是年,背是天堂,肚是天空,下腹是土地。它的肋腹是地极,肋骨是中央之极,它的四肢是四季,关节是月和半月,脚是黑夜与白天,骨是星,肉是云。它半消化的食物是沙,血管是河,肝和肺是山,毛是树木百草。它的前半身是日出,后半身是日落……海是它的近亲,大洋是它的摇篮。

这里,献祭之马除了象征着整个世界之外,无疑还被视为一种时间的象征物。在米特拉教中,我们看到一位奇特的神祇,艾恩(Aion,参见插页图59),也叫克洛诺斯(Chronos)或“狮头神”(deus leontocephalus),因为传统上他是以狮头人身的样貌出现的。他直挺挺地站着,身上盘绕着一条大蛇,蛇头正好举于狮头之上。他的双手各持一把钥匙,胸前挂着霹雳,背上生着四只风的翅膀,全身遍布代表黄道十二宫的星象符号。他的标志是公鸡和各种器具。加洛林时代的写本《乌特勒支诗篇》(Carolingian Utrecht Psalter)依照经典模式把艾恩表现为一个手中持蛇的裸体男性。正如他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此神是一个时间的象征,完全由力比多意象构成。在黄道十二宫符号中,狮子代表夏的酷暑,象征着concupiscentia effrenata,“疯狂的欲望”。(“我的灵魂如饥饿之狮狂吼”,马格德堡的梅希蒂尔德写道。)在米特拉教神话中,蛇通常作为狮子的对立面出现,符合“太阳与龙争斗”的传说。埃及的《亡灵书》中,被致敬的对象图姆神(Tum)就是雄猫的形象,因为他正是化身为猫打败了冥府之蛇阿波斐斯(Apophis)。“被盘绕”或被拥抱的象征意义,正等同于“被吞食”,在我们看来就意味着进入母亲的子宫。如此,日出日落,力比多的死亡和苏生,意识的初醒和泯灭,便成了时间的界定物。艾恩神的标志物公鸡再次表现出其时间喻指,而各种器具则代表历时性的创造[即柏格森(Bergson)所谓的“durée créatrice”]。祆教主神阿乎拉-玛兹怛(Oromazdes, Ahura-Mazda)与恶魔阿利满(Ahriman)都诞生于Zrwan akarana,即“漫漫无际的绵延”之中。因此,时间这个空的、纯粹形式化的概念,在各种神话当中便通过力比多这种创造性欲力的各种转化形式得到了表达,正如它在物理领域体现为能量过程之流一样。马克洛比乌斯(Macrobius)评价说:“狮头喻指当下的时间……因为它是强有力的、热情的。”而犹太思想家斐洛显然看得更为透彻:

恶者奉时间为神,企图借以遮蔽永恒之存在……邪僻之人把时间看做世界的起因,但智者与善良人则认上帝为世界之因。

在菲尔多西(Firdausi)的作品当中,时间常常被用来象征命运。上文引用的印度《奥义书》片段则更进一步:其中马的象征符号代表着整个世界,大海是它的近亲和摇篮,是它的母亲,也就相当于世界魂。正如艾恩代表着力比多受到“拥抱”或者说处于死亡与重生之境一样,这里马的摇篮是海,喻指力比多处于“母体”之内,在潜意识的领域里死亡与苏生。

我们已经知道,马的意象借着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与树的象征意义联系起来。马也是“死亡之树”,例如,在中世纪,人们把尸架叫做“圣米歇尔的马”,现代波斯语中棺材这个词从字面上看就是“木马”的意思。马还起着亡灵引导者的作用,引导它们进入冥界—在北欧神话里,死者的灵魂将被骑马的少女瓦尔基莉(Valkyries)驮载着升天。还有一些希腊现代歌曲,其中提到了骑着马的冥河摆渡者卡戎(Charon)。

在米勒小姐的梦中戏剧里,一个印第安人悄悄潜到主人公近前,打算对他射上一箭。而Chiwantopel却以傲然无惧的姿态,挺胸面对敌人的偷袭。此情此景让作者想起了莎士比亚名剧《裘利斯·恺撒》(Julius Caesar)当中发生在卡修斯(Cassius)和布鲁特斯之间的一幕。两个朋友之间发生了误解,布鲁特斯指责卡修斯克扣了军队的粮饷。卡修斯闻言又气又急,激动地慷慨陈词:

来,安东尼,来,年轻的奥克塔维厄斯,

你们向卡修斯一个人复仇吧,

因为卡修斯已经厌倦于人世了;

被所爱的人憎恨,被他的兄弟所攻击,

像一个奴隶似的受人呵斥,

他的一切过失都被人注视记录,

背诵得烂熟,作为当面揭发的罪状。

啊!我可以从我的眼睛里哭出我的灵魂来。

这是我的刀子,

这儿是我袒裸的胸膛,这里面藏着一颗

比普路托斯的宝矿更富有,比黄金更贵重的心;

你若是一个罗马人,请把它挖出来吧,

我拒绝给你金钱,却愿意把我的心献给你。

就像你向恺撒行刺一样把我刺死了吧,

因为我知道,

即使在你最恨他的时候,

你也爱他远胜于卡修斯。

请注意,卡修斯的这番话与西拉诺于痛苦昏乱中所说的胡话之间有若干相似之处—如果不提到这一点,我们的分析材料就算不得完全—只是,相比之下,卡修斯显得更为戏剧化。他的态度当中带着些许幼稚和歇斯底里的东西。布鲁特斯并无杀他之意,反而在下面的回答中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插好你的刀子。

你高兴发怒就发怒吧,

高兴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啊,卡修斯!你的伙伴是一头羔羊,

愤怒在他的身上,就像燧石里的火星一样,

受到重大的打击,也会发出闪灿的光芒,

可是一转瞬间又已经冷下去了。

卡修斯:难道卡修斯的伤心烦恼,

只给他的布鲁特斯作为笑料吗?

布鲁特斯: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自己也是脾气太坏。

卡修斯:你也这样承认吗?把你的手给我。

布鲁特斯:我连我的心也一起给你。

卡修斯:啊,布鲁特斯!

布鲁特斯:什么事?

卡修斯:我的母亲给了我这副暴躁的脾气,

使我常常忘记我自己,

看在我们友谊的情分上,您能够原谅我吗?

布鲁特斯:是的,我原谅你;从此以后,

要是你有时候跟你的布鲁特斯过分认真,

他会权当是你母亲在那儿发脾气,一切都不介意。

这里解释说,卡修斯是遗传了母亲的脾气禀性,才会如此敏感易怒,行为像个女人—他自己的话也十足地表明了这一点。他的女人气的对爱的渴求,在布鲁特斯那傲然的男性意志面前绝望的自卑态度,都完全印证了布鲁特斯的评价,“(你的)伙伴是一头羔羊”,换言之,卡修斯的性格中存在某种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软弱之处。这可以证明此人具有一种婴儿式的性情,其通常的特点是受到父母意象的左右(在这里是母亲的意象)。一个人之所以脱不掉婴儿气,原因在于他未能从童年环境和对父母的顺服中得到充分的自我解脱,结果他对世界的反应就会产生错位:一方面,对于父母他始终表现得像个孩子,永远在索取爱和即时的情感报偿;而另一方面,他与父母之间的纽带是如此紧密,达到了完全认同的程度,以至于他的一举一动与其父母如出一辙。他没有能力过他自己的生活,找到他自己的个性。因此,布鲁特斯猜测,不是卡修斯本人,而是“你母亲在那儿发脾气”,可以说一点儿不错。从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有价值的心理事实:卡修斯具有婴儿式心理,认同于其母。他的歇斯底里举动乃是缘于他身上还有一部分“羔羊”的禀性,一个天真无邪、不具伤害性的幼童。在情感方面,他还没有长大,正如许多和他有着同样问题的人一样:他们为人处世的外在表现似乎游刃有余,但在情感需求上却依然像个孩子。

既然米勒小姐梦中戏剧中的人物都是作者幻想的孩子,他们自然会带有作者自身的一些性格特点。主人公Chiwantopel代表着她的理想,在此被投射为一个男性形象;这是因为,米勒小姐还很年轻,还能在男性身上看到自己理想中那份完美。在这方面,她显然还不曾经受过失望的有益洗礼,依然徜徉于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她还不知道,她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实际上应当是一个女性,因为这个人物形象可能会对她产生切身的影响。只要这个理想形象以男性的面目出现,它就不可能承诺给她任何东西,只能刺激她的幻想需求。假使这个理想形象和她自己一样也是个女性,她便可能有朝一日发现自己与这个理想之间的差距。这个发现虽说令人不舒服,却是个有益的教训。西拉诺所表现出的姿态当然非常美,令人印象深刻,而卡修斯的姿态则更濒于戏剧化。两个戏剧人物都决心堂皇赴死,而且西拉诺真的实现了这个心愿。这种对死亡的渴求预示着以他者作为理想的幻想已面临着不可避免的终结。米勒小姐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显然即将变换他的心灵场域(psychic localization)—他甚至可能占据作者的内心。这将成为作者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关键点。因为,当理想人物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形象面临变化时,就好比这个人物将不得不死去一样。这会令她产生各种莫名其妙、没有来由的死亡预感—一种罗曼蒂克的厌世感。这种倾向已经在《逐日飞蛾》那首诗里有所表现,但在这里变得更为清晰了。她的孩童世界意欲走向结束,被成年世界所代替。少女的死亡意愿通常只是这种情形的间接表现,但即便她们真的死去,也依然保持着这种姿态,因为死亡也能被戏剧化。死亡的结果只是使得这种姿态更加鲜明而已。生命的至高点可以通过死亡这一象征得到体现,此乃人所共知的事实,因为任何超越自身的成长都意味着死亡。处于孩童状态的米勒小姐认识不到自己的生活使命;她无法为自己设定任何令她感到有责任争取或达成的目标或标准。故而,她也没有准备好迎接爱情的难题,因为这也要求一个人具有完备的自觉与责任感、慎重与远见。做出这个决定就是选择了生活,而在生活的终点,等待一个人的是死亡。爱与死亡,彼此间的联系并不只是一点点。

在这里,主人公傲然赴死的姿态或许很容易被视为一种博取对方同情的策略,因此招致了下文中布鲁特斯的一番冷嘲热讽。Chiwantopel的表现也同样值得怀疑,因为卡修斯的范例已经轻率地暴露了整个事件只是出于孩童意气这个事实。当一个姿态显得过于戏剧化,便令人有根据怀疑它不是出于真诚,而是有某种相反的意愿潜藏其中,在发挥作用,它所要求的是别的、与死亡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接下来的剧情中,力比多臆想出了一个威胁性的举动,与前面出现的那些充满被动意味的象征形成强烈反差,冲突发展的结果,剧中的一方以谋杀的方式对另一方造成了威胁。剧中的主人公,也就是梦者理想的化身,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面对死亡他毫无惧意。考虑到这位主人公身上的婴儿式个性,他也确实到了退出舞台的时候。死亡将随着对手的致命一箭降临于他。鉴于许多英雄人物本身就是出色的射手,或是遭箭射而死,因此我以为,在此探讨一下“死于飞矢之下”意味着什么或许算不得多余之举。(参见插页图60)

查阅安娜·卡特琳娜·艾默里克(Anna Catherina Emmerich,1774—1824),就是那位身现圣痕的歇斯底里的德国修女的传记,我们看到关于她心脏问题的一段话:

当她还是个见习修女的时候,便从基督那里获得了一份不同寻常的圣诞礼物:一种极为剧烈的心痛病,此后,在她奉献给上帝的整个生命中,都有这种痛楚贯穿始终。不过,上帝在内心里向她昭示了这份痛楚的目的:它是一种救赎,以弥补神的秩序在地上所遭的败坏,特别是其他修女们犯下的罪孽。然而,令这痛苦更为剧烈的,是她从小拥有的一种特异功能,即能用心灵之眼看穿别人的内心实质。她身体对此的感受,就如同不停遭到乱箭穿心一样。这些利箭—对于她来说,一方面是肉体的痛苦,更严重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她认出了它们的本相,那都是来自其他修女们的恶意、密谋、误解、背地里的流言飞语和无情中伤,是针对她和她虔敬的生活方式而来的。

做圣人是一件艰难的事,因为,即使是一颗坚忍而饱经磨难的心灵,也无法轻松承受与普通人生活的高度隔绝,并以其独有的方式来捍卫它。诱惑是圣洁如影随形的伴侣,没有诱惑就没有真正的圣人。我们知道,这些诱惑可以悄悄避过人的意识从头脑中溜过,只有其等同物披着各种不适症状的外衣在意识领域有所表现。我们还知道,Herz这个词传统上和Schmerz这个词押韵。众所周知,歇斯底里症实际上是受到压抑而未被感知的精神痛苦在身体上的外在替代。卡特琳娜·艾默里克的传记作者已经多多少少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她自己对这种疼痛的诠释则和通常的情形一样,建立在心理投射的基础上:她总认为别人在背后以各种流言飞语来诋毁她,这就是她痛苦的根源。然而,事实的本相却与此大不相同:完全弃绝生活的欢乐,花儿未开就凋谢,总会给人带来痛苦;尤其令人难以承受的,是内心未得到满足的欲望和那汹涌澎湃、时刻试图冲破压抑之堤的人的天性所感到的痛苦—而假如没有压抑和约束,圣人又何以有别于常人呢?其他修女们的讥讽和闲话会很自然地触到这些隐痛之处,于是这位圣女便感到她的痛苦之源正在于此了。她不见得知道,流言很容易替代潜意识的角色,而且,它就如同一个武艺精湛的对手,专能瞄准你甲胄上自己没注意到的缝隙插入刀剑。

同理,佛祖尝有言曰:

如果他满怀渴望,追求爱欲,却未能如愿,他就感到痛苦,犹如利箭穿身。

这带来创伤和痛楚的箭矢,并非来自外部的流言飞语,恶语只能伤及我们的表皮;而真正的创痛则来自我们内里,是潜意识发出的暗箭。我们自身的那些受到压抑的欲望,如同一支支利箭深深嵌入我们的肌体。在另外一种情境中,这个比喻在我们的修女身上化成了真真确确的现实。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与救世主合而为一的神秘体验浸染着强烈的爱欲力比多色彩。圣痕显现意味着救世主蕴涵在她的身体之内,这是对古代unio mystica的观念的一个轻微篡改,同样意味着与神共居。关于自己身上圣痕显现的情形,这位修女描述道:

我默想基督所受的痛苦,求神让我和他一起感受那哀恸;我一一敬拜基督身上的五处圣伤,并分别为每一处伤口念诵主祷文。我躺在床上,双臂伸展,进入甘甜之境,内心同时充满无尽渴盼,惟求分享主耶稣的苦难。就在此时,我看见一团光自上方而来,斜斜照临到我。那是主耶稣被钉十字架的躯体,活生生的,透明的,双臂张开着,但是不见十字架。在那身体的伤口处,散发出比其他部分更强的光辉;那五处环状的荣光,透过总体的荣光放射出来。我狂喜万分,我的心因剧烈的痛楚和甜蜜而感动,渴望着与主共饮苦杯。看到主耶稣身上的伤口,这种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它似乎从我胸膛中涌出,经我的双手、肋边和双脚流泻出来,迎向主耶稣的圣伤。随后,从主耶稣的双手、肋边和双脚伤口处,依次发出闪亮的红色光束,每束光由三道光线组成,它们分别照向我的双手、肋边和双脚,尖端呈箭头状。

这些光束各由三道光线组成,并且尖端呈箭头状。和爱神丘比特一样,太阳的箭袋里也满是能给人带来毁灭抑或丰饶的箭矢。箭是一种具有男性意义的象征符号;正因如此,东方人惯常把勇敢的儿子称为父亲的箭或标枪。在阿拉伯语中,“打造利箭”的意思相当于生养勇敢的儿子。中国有种风俗,哪家生了儿子,就在房前悬挂一副弓箭。同样地,《诗篇》(修订版,127:4节)中也写道:“少年时所生的儿女,好像勇士手中的箭。”也正因为箭的这层象征含义,古代斯基泰国王阿瑞安提斯(Ariantes)在准备进行人口普查时,才会命令用箭镞来代表每个男丁。枪矛也被赋予了类似的含义:人类是枪矛的后代,树是枪矛之母;因此,青铜时代的人类是由梣树而生的。传说开纽斯(Kaineus)曾吩咐众人敬拜他的长枪。据品达(Pindar)诗中的描述,开纽斯“以那挺直的腿脚劈裂大地,如是他降入地底深处”。据说他原本是个少女,名叫开妮斯(Kainis),海神波塞冬(Poseidon)为奖赏她的驯良,将其变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男性。据奥维德(Ovid)的描写,这位刀枪不入的开纽斯卷入了拉庇泰人(Lapithae)与马人之战,马人一族用无数棵大树把他完全压在下面,因为只有靠这个法子,他们才能斗过他。接下来,奥维德写道:

这位英雄最后不知所终。有人说他的躯体被众树所压,坠入了地狱之坑,但遭到安皮喀斯(Ampycus)之子的否认。因为,他眼见从那树垛中间,飞出一只金翅鸟儿,直上晴空。

罗雪尔认为,这里讲的金翅鸟就是金斑鸻(Charadrius pluvialis),这种鸟儿因栖居于χαρáδρα即“地下的罅隙”中而得名。它们的歌声是下雨的先兆。

这里我们再次辨识出了力比多神话的典型因素:最初的双性特质,通过进入母体(用腿脚劈开母体)获得永生(刀枪不入),化身为鸣禽而重生,又能带来丰饶(雨水)。这种类型的英雄让人敬拜他的长枪,很可能是因为他内心里认为这杆长枪能够恰当地代表他本人。

以此为出发点,我们在第一部分中引用过的《约伯记》片段,显现出了新的含义:

他把我当箭靶子,

从四面向我射击;

他的箭射中我的要害,

使我的肝胆倾流地上。

他一再地击伤我;

他像武士疯狂地践踏我。

在这里,约伯所表达的,乃是潜意识欲望横遭打击给他带来的心灵磨难;力比多在他的肉体中溃烂,一位严酷的神已经将他彻底压倒,又用带刺的思想洞穿他的心,令他的整个存在痛苦不堪。

尼采的作品中也出现过同样的意象:

我,俯卧而瑟缩,

如同半死而僵冷的人,两脚被人温暖着。

唉,为无名的热病所震撼,

以冰雪以严霜之利箭而战栗,

由于你的逼迫,

你,哦,我的思想哟!

你云中隐伏的猎人!

不可言的!奥秘的!最可怕的!

为你的闪电击倒,

你的嘲弄的眼光在黑暗中监视我!

—我是躺在这里。

屈曲我自己,扭绞我自己,

与一切永恒的苦痛挣扎,

并且被你鞭打,

你最残酷的猎人哟,

你不可知的—神……

《约伯记》(Job)16:12ff。

此处译文引自《圣经》现代中文译本。—中译者

再击打罢!

更深的击打!

刺透,且穿裂了我的心!

这钝箭的悲痛,

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你以神祇的恶意,闪电的眼,

看着人类的苦痛而不倦怠?

你不杀死,

只是使人苦痛,苦痛吗?

毋庸多作解释,我们就能从以上比喻中看出受难牺牲的神的意象,这个意象我们在前文中的阿兹特克十字架刑及奥丁的牺牲当中都曾遇见过。同样的意象也出现在表现圣塞巴斯蒂安(St.Sebastian)殉难的画作当中,画中年轻圣者那白皙闪亮、处子般柔嫩的皮肤泄露了画家出于自身敏感而投射到画中人身上的全部弃绝之痛。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无可避免地带有其所处时代的心理色彩。即便是更高层次的基督教象征—十字架上的基督遭长矛刺肋的情景—也同样如此。它是基督教纪元中人类的真切象征:被自身欲望折磨,与基督同钉十字架。

折磨着人类的痛苦之源并非来自外部,恰恰相反,人是捕猎自身的猎人,是以自己为牺牲的献祭者,是斫向自身的祭刀。从尼采的另一首诗中,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其中,上述的两重性通过同一个象征被解析为一种心理冲突:

哦,查拉斯图特拉,

你这最最残忍的宁录!

往昔你是神的猎手,

一切美德之陷阱,

邪恶之箭镞!

如今—

你被自己追捕,

成为自己的猎物,

自遭穿透……

如今—

你形单影只,

被自身的知识劈裂,

被一百面镜子围在当中

对着自己的虚影,

被成百的记忆包围,

记忆飘忽。

处处伤口令你虚弱,

阵阵严霜令你发抖,

窒息在自己布下的网罗,

你这自知者!

自我的刽子手!

为何要绞杀自己,

用你自身智慧的套索?

为何要诱骗自己,

进入那古蛇的天国?

为何要潜入

自我,潜入你的自我?

那射中主人公的致命箭镞并非来自外部;那猎捕他的、与他搏斗并折磨着他的,正是他自己。在他的内心,本能在与本能激战;因此诗人才说“自遭穿透”,这意味着被自己的箭射伤。我们知道,箭是一种力比多象征,此处“穿透”的象征意义一目了然:它代表与自身的结合,一种自我受精,同时也是自渎,自我谋杀,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查拉斯图特拉有充分的理由自称为“自我的刽子手”(就像奥丁牺牲自己向自己献祭一样)。当然,我们不应从过度意志主义(voluntaristic)的角度出发来看待这种极为古老的原型结构(psychologem):没有人故意把这种折磨加于自身,事情只不过是发生在他身上而已。一个人若把潜意识认作他自身的一部分,那么他就必须承认,他实际上是在与自我作斗争。然而,只要从这痛苦中显现出来的象征具有原型的和集体的特性,那就标志着他痛苦的来源不再是他的自我,而是整个时代的精神。折磨着他的,乃是一种客观的、非个人的原因,来自于他心灵的集体潜意识领域,这是他和除他以外的所有人所共有的。

因此,伤于自己的箭下便意味着一种内倾(introversion)的状态。关于它的意义,我们已经了解:力比多“沉潜于自身深处”(尼采所钟爱的意象),在黑暗中发现被它抛弃的上层世界的替代物—记忆的世界(“被成百的记忆包围”),而其中最强大、最具影响力的,乃是来自生命最初阶段的记忆。它是童年的世界,婴儿期最初阶段那天堂般的状态,我们都曾身处其中,又被无情的时间法则从中逐出。在这地下王国中,蛰伏着甜蜜的家的感觉,还有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的希望。正如戈哈特·豪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的《沉钟》(The Sunken Bell)一剧中,海因里希(Heinrich)关于自己的神奇之作的那番描述:

它唱着一首歌,一首久已失传,被人遗忘的歌,

一首家的歌,孩子般的爱的歌,

由一眼仙井的水波中诞生,

人人心里知晓,却没有谁听到。

然而,正如魔鬼梅菲斯特所言,“危险是巨大的”,因为那极深处充满着魅惑。当力比多离开光明的上层世界,无论是出于选择,还是出于惰性,或是由于命运的安排,它重新沉潜到自身的深处,回到它生发的泉源,直到最初的分裂点,在肚脐处,起初它就是从那里进入人体的。这个分裂点被称为母亲,因为生命之流是由她那儿传入我们体内的。每当一个人需要完成某件伟大的工作,而他却在这任务面前感到畏缩,怀疑自己的能力时,他的力比多就会倒流,退行到这个源头;而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整个使命的成败、是毁灭还是新生,统统系于一发之间。因为,如果力比多滞留在内心世界的仙境中不能自拔,那么上层世界里的人就失去了生机,变成一个影子,他已经是个垂死的人,或者,至少是重病缠身了。然而,假如力比多能够挣脱下面的魅惑,重新冲上表面,奇迹般的事情便会随之发生:经过下界之旅,人的力比多就仿佛是在青春之泉里浸过,本来是显然已死,现在又欣然醒转,重新变得强健丰饶。这种意识在一则印度神话里得到了具体的反映:毗湿奴进入深沉的入定状态,在沉睡中,由他的肚脐处长出一株莲花,莲花绽放,其中诞生了创造神梵天,还有四部《吠陀经》(参见插页图61),由梵天诵念不止。(创造性意念由内倾而生。)但是,就在入定的毗湿奴不留神间,一场大洪水降临世间。(内倾带来吞噬和世界的毁灭。)一个魔鬼趁乱偷走了《吠陀经》,把它们藏在地下深处。随后,被梵天唤醒的毗湿奴化身为鱼(参见插页图63),跳进大水,打败魔鬼,夺回了《吠陀经》。

这是对于力比多进入精神世界内层,即潜意识领域的一种原始描述方式。通过内倾与退行,至今一直潜隐在那里的内容如同星座般排列显现出来。这些都是原始的意象,也就是原型,它们在力比多的内倾作用下,被个人记忆所丰富,从而变成可以被清醒的意识所感知的东西,正如潜藏于饱和溶液中的晶体结构通过分子的聚合作用而显现一样。由于这种内倾与退行只出现在有必要进行重新定位和适应的时刻,因此经排列显现出来的原型便总是当前需求的原始意象。尽管在我们看来,人的生活际遇总是千变万化、没有止境,但实际上,无论它们怎么变,自会受到特定的范围所限。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它们总可以大概地被纳入某种典型模式,一再地重复出现。潜意识的原型结构与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相符合。可能降临到一个人头上的变故,其变化形式并非无穷无尽;它们都是某些典型情境的变体,而这些典型情境在数量上是有限的。因此,当某种令人烦恼的情况出现时,与之相对应的原型就会从潜意识中浮现出来。由于原型具有超自然性,也就是蕴涵着特殊的能量,它会吸纳意识的内容—这些来自意识领域的想法令原型具有可分辨性,因而能够被清醒地意识到。原型进入意识领域,是以启示、顿悟或者“山穷水尽之时的灵光乍现”这类形式而被感知的。这一过程反复出现在人们的经验中,其普遍结果就是,每当发生重大情况时,人们便会通过神秘仪典、祭礼、符咒、祈祷等等仪式性活动人为地促使内倾机制的启动,从而达成精神上的预备。这些仪式性活动的目的是引导力比多指向潜意识领域,迫使其进入内倾状态。如果力比多联结了潜意识,就好比联结了母体一样,乱伦禁忌便由此而生。然而,潜意识的内涵范畴不知要比母亲的内涵范畴大上多少倍,它只是以母亲的形象作为一个象征而已,所以,人若想得到潜意识的“拯救的启示”—那难以获取的宝物,就必须克服乱伦禁忌带来的恐惧。由于儿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乱伦倾向,这种心理倾向便被投射到母亲或母亲的象征物身上。但母亲的象征并不等同于母亲本身,因此,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丝毫乱伦行为的可能性,故而我们可将乱伦禁忌视为一种阻抗因素而加以排除。在母亲作为潜意识象征物的情况下,乱伦倾向—特别是当它表现为母亲的爱欲(如伊什塔尔和吉尔伽美什)或阿尼玛(amina)的爱欲[如克律塞(Chryse)和菲洛克忒忒斯(Philoctetes)]时—其实只不过是需要加以注意的潜意识欲望而已。拒绝潜意识的要求通常带来不幸的后果;潜意识的本能力量如果一再遭到忽视,就会反过来与人作对:就像克律塞化身为毒蛇一样。意识对潜意识的弃绝愈是强烈,后者的反啮便愈是危险。克律塞的诅咒得到了如此完全的应验,以至于菲洛克忒忒斯一接近她的祭坛,就被自己那浸了毒药的箭头扎伤了脚,或者,按照另一个版本,也更加有据可循的说法,被一条毒蛇咬伤了脚,倒地不起,变得衰弱不堪。

这种极具典型意义的受伤情节,也同样发生在埃及大神拉的身上。在一首古埃及颂歌中,是这样描写的:

大神年事已高,嘴角翕张,

涎水不时流下。

他的涎水落于地面,

被伊西斯的玉手收集,

连同落地处的泥土,

捏成一条高贵的爬虫

令它的头如矛尖。

她不教它萦戏于自己面前,

却抛在小径,盘作一团。

那是大神日常散步的路径,

当他心神愉快,行走在两个国度之间。

尊贵之神昂然举步,身被荣光,

随侍众神相伴两旁。

他悠然前行,一如往常,

随即被那高贵的爬虫咬伤……

尊贵之神开口呼痛,

声音震彻上界天堂。

众神齐呼:看哪!看哪!

他却再也无力作答。

牙关嗒嗒作响,

四肢百体虚弱打颤,

剧毒侵入他的肌体,

如同尼罗河的洪水冲袭他的国土。

在这首颂歌中,古埃及人为我们保存了一份“蛇噬”母题的原始版本。作为人类衰老象征的秋阳的年迈,其原因被追溯到遭毒蛇咬伤。而造成太阳神之死的是那个运用诡诈手段的母亲。毒蛇象征着害命的“母亲”(以及其他鬼怪)的莫测之灵,但与此同时,母亲又是人类抵御死亡的惟一避难所,因为生命源于母亲。因而,只有这位母亲才有能力医治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病人。颂歌中接下来的内容,就是众神被召集到一起,商议此事:

来了智慧的伊西斯,

她的口中满是生的气息,

她的饬令能驱散疼痛,

她的话语能让断气者死而复生。

她问道:怎么了,怎么了,神圣的父亲?

看哪,原来是一条爬虫对你造了孽。

告诉我您的名字,神圣的父亲,

因为经我口念诵名字的,他就得生命。

拉回答说:

我是那创造天堂和大地,堆造群山者,

一切生灵都是我造的。

我是那创造众水,制造洪水者,

我创造了母亲之牛,

我便是父。

那蛇毒没有散去,反而弥漫更深,

伟大的神没有得到治愈。

伊西斯再对拉说:

您说的那些,不是您的名。

快把真名吐露,才好消散蛇毒,

因为经我口念诵名字的,他就得生命。

最后,拉决定吐露他的真名。但他并没有被完全治愈,正如奥西里斯最终没有得到完整拼合一样;此外,这位大神还失去了他的神力,最后只得依靠神牛来背负。

那条毒蛇所代表的,是致人死命的而不是赋予生命的力比多形式。拉的“真名”就是他的灵魂和魔力(他的力比多)。而伊西斯所要求的,是要他将自身的力比多传递给母亲。最后,这个要求得到了毫厘不爽的践行:因为那位年迈的大神回到了神牛那里,而神牛正是母亲的象征。

参看我们前文中的阐释,这一象征的内在含义便昭然若揭:主宰儿子意识领域的进取性力比多要求与母亲分离,但他对母亲的孩童式渴望却以精神阻抗的形式为此设置阻碍,这种阻抗表现为多种多样的神经质恐惧,笼统而言,就是对生活的恐惧。一个人越是畏首畏尾,不敢适应现实,他内心的恐惧感就会变得越强烈,在人生之路上步步给他设置难关。于是便形成了一个邪恶的怪圈:由于惧怕生活,人就变得越发畏缩,而这又导致了这个人心理上的幼稚症,最终“回到母亲怀里”。人们通常都把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归诸于自身之外:不是外在环境的问题,就是父母的责任。实际上,在母亲对儿子不肯放手的问题上,做母亲的究竟应当承担多大责任,此事尚有待探讨。儿子总是自然而然地试图把一切问题归咎于母亲的错误态度,但他若能抑制这种无效尝试,少将自己的无能推诿于父母的不是,对于他自己是很有好处的。

这种对生活的恐惧并不仅仅是臆想中的怪物,而是非常真实的恐慌感,它之所以显得夸张,只因为它的真正来源是潜意识,所以产生了投射效应:人格中年轻、处于成长中的部分,如果受到阻碍或抑制,无法投入生活,就会生发恐惧、化为恐惧。这恐惧似乎来自母亲,但实际上这种致命的恐惧却来自于本能、潜意识,来自于那个面对现实始终畏缩不前因而与生活割裂的内在的人。如果母亲被认作阻碍物,那么她就化身为复仇的追逐者形象。自然,这并不是真正的母亲,尽管真正的母亲也可能以其病态的柔情加诸于成年期的子女,造成后者幼稚心态的不适当延长,从而给子女带来严重伤害。可以说,被妖魔化的与其说是真正的母亲,倒不如说是潜意识中的母亲意象。(参见插页图51、图64)然而,母亲意象是潜意识的代表,而潜意识必须与意识相联结,其重要性绝不亚于意识切不可断绝与潜意识的沟通这个事实。再没有什么比现实生活的成功更能威胁到二者间的这种关联了;成功能使一个人忘记他对潜意识的依赖。在这方面,吉尔伽美什的例子是颇有教益的:他的辉煌成就使得各方神祇—潜意识的代表—感到有必要齐聚商议,想办法促其垮台,杀杀他的气焰。他们的做法起初并不见效力,但是,当这位大英雄采得不死仙草(参见插页图26),几乎达成目标之际,却被一条蛇趁他熟睡,盗走了那长生不老之药。

图30吞食人的羽蛇神(Quetzalcoatl)源自阿兹特克历,波旁抄本(Codex Borbonicus),16世纪

潜意识要求作用于人,起初就像致人麻痹的毒药一样,暗中亏蚀他的能量和聪敏,因此,将其比作毒蛇的啮咬是再恰当不过的。(参见内文图30)显然,剥夺人的能量的必是一个恶魔,但实际上,那是他自己的潜意识在作怪,是潜意识的异化倾向开始妨碍意识的进取倾向。该过程通常十分隐秘,而且,由于各种外界因素和次要事件掺杂其中而更见其复杂:比如,工作中的难题、生活中遭遇的失望和失败、做事效率因年事渐高而降低、令人烦扰的家庭问题,等等。根据神话的说法,是女人秘密地奴役了男人,使之无法摆脱她的控制,从而再次成为孩童。同样意味深长的是,女神伊西斯,太阳神的姊妹与妻子,用他的唾液造出了一条毒蛇:唾液这东西,和所有的人体分泌物一样,作为力比多的等同物,具有神奇的属性。她用太阳神的力比多创造了那条蛇,通过这种方式使他变得虚弱,依赖于她。大利拉(Delilah)也是采取同样的手段来控制参孙的:通过剪去他的头发,即太阳的光芒,进而剥夺了他的力量。这个神话中的女魔实际上就是男人内心深处那个融“姊妹—妻子—母亲”为一体的女人,她将在他生命的后半叶出人意料地现形,试图强行改变他的人格。我曾在《论人生阶段》(The Stage of Life)这篇文章中阐述过上述变化的某些方面。其中包括男性人格的部分女性化及与之相应的女性人格的部分男性化。这通常发生在极其戏剧化的情境中:男性身上最强的特质,他的理性(Logos)原则,转而背叛了他,开始和他作对;而在女性身上,其最强的特质本能爱欲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形。男人一味执著于其固有态度(previous attitude),变得僵化刻板;而女人则深陷于自身的情感关系迷网,无法发展她的理性认知,任由同样顽固而无能的“阿尼姆斯”观念占据了本应属于理性的心灵领地。随着男性的人格僵化而来的是情绪化、不可理喻的易怒倾向、对人的不信任感和仇视,这些外在表现如同一团阴郁的浓雾包裹着内在的刻板态度,意图为其寻找理由。施赖伯在《我的神经疾病回忆录》一书中对自身所患精神病的记述便是这种心态的一个绝好例证。

进取性能量的麻痹在某些方面实在不得人心。它就像是某种不受欢迎的突发事件或是一场绝对灾难,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倾向于回避它。在大多数情况下,意识人格(conscious personality)会奋起抵御来自潜意识的攻击,拒绝它的要求;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种攻击的目标不仅指向一个人的所有性格弱点,还同时指向他的主要价值观(分化的功能和理想)。赫拉克勒斯和吉尔伽美什的神话故事中还显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种攻击可以化为创造英雄业绩的能量之源;的确,这种功效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我们不得不自思自问,来自母亲原型的这种明显敌意是否是自然母亲(Mater Natura)为激励她心爱的孩子登上成就之巅而故意设下的计谋?这样一来,心存报复的天后赫拉就摇身一变,成为骑士文学中令骑士倾心服从的贵妇人,这个严厉的情人给她的英雄指派了最艰巨的任务,除非他鼓足勇气去建立一番恢弘功业,真正成为他可能成为的那个人物,否则她就对他施以毁灭的威胁。英雄对于“母亲”或其恶魔般的象征物(龙或其他类似物)的征服,其胜利从来都是暂时性的。在年轻人身上应被视为退行的表现—男人的女性化(部分地与母亲同化)和女人的男性化(部分地与父亲同化)—在人生的后半段则具有大不相同的含义。在这一阶段,同化于异性的倾向成为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目的在于使力比多保持进取状态。这个任务的内容就在于对潜意识的融汇,达成“意识”和“潜意识”的结合。我把这个过程叫做个性化过程(individuation process),更多细节敬请参阅我后来的相关著述。在这个阶段,母亲象征不再回头与生命的本初相连接,而是指向作为未来创意母体的潜意识。因而,“进入母亲”就意味着在自我(ego)和潜意识之间建立一种关系。尼采在以下诗中所表达的,或许就带有这方面的含义:

为何要诱骗你自己,

进入那古蛇的天国?

为何要潜入

自我,潜入你的自我?

现在的你

是病痛缠身,做了蛇毒的牺牲品;

是个被俘者,

抽中下下签,干最苦的活儿:

弓身及地

在自我的矿坑里苦受,

被封于自我之中,

挖掘你的自我,

笨重,

僵硬,

一具死尸—

身上压着一百件重物,

被你自己重压致死,

一个知者!

自知者!

智慧的查拉斯图特拉!

你寻求最沉重的负担

结果找到了你自己。

诗中人陷于自我的深处,就像被埋在地底一样;一个爬回母体的死者;一个“身上压着一百件重物”、受压致死的开纽斯,在自性和自身命运的难以忍受的重负之下辗转呻吟。看到此处,人人都会联想到跳牛仪式上的米特拉神,扛起公牛(或者,如前面埃及颂歌中所说的“母亲之牛”),也就是他对自然母亲(Mater Natura)的爱,就这样背负着世上最沉重的负担踏上那条逾越到永生的受难之路。在这条激情之路的尽头,是屠宰公牛作为献祭的山洞。同样的道理,基督必须身背十字架走到献祭之地,在那里,根据基督教的说法,羔羊以神的形象被杀戮,之后被埋入坟墓。英雄所背负的十字架或其他任何形式的重负,实际上就是他自己,或者说是他的自性、他的整体,同时具备神性和动物性—不只是实证意义上的人,而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完整存在,这个存在植根于他的动物性本质,超越其单纯的人类属性,向着神性的天空伸展。他的这种整体性意味着存在于各个对立面间的巨大张力看似矛盾地达成了自身的统一,正如十字架这个最完美的象征物所昭示的那样。尼采作品中出现的似乎是诗的比喻,实际上却是一个古老神话的再现。在现代语言的表层之下,透过蜂拥在想象中的无数意象,诗人仿佛仍能感觉到已逝世界的精魂,拥有令它们复生的能力。正如戈哈特·豪普特曼所言:“诗就是让原始的话语透过普通词句发出共鸣。”

上述的这种牺牲—关于它那神秘而多层次的含义,我们与其说是理解,倒不如说是猜测—从我们的作者米勒小姐的意识中滑过,并未被认出,也没有得到完成。那支箭还没有射出,主人公Chiwantopel还没有与毒蛇致命邂逅,也没有做好自我牺牲而死的准备。凭眼前的证据判断,我们可以说这牺牲意味着放弃与母亲的联系,割断心灵从幼年带入成人阶段的一切情结和局限性。从米勒小姐文中的多处暗示来看,当她产生这些幻想之时,她似乎还生活在家庭的圈子里,而此时她已经到了亟待独立的年纪。因此,她的幻想恰巧发生在一次海外旅行期间,即与童年生活环境分离的期间,我们说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一个人如果在幼年的环境中滞留过久,或者始终生活在家的怀抱中,其心理健康就不可能不面临危险。生活召唤我们向前,迈向独立,任何人如果出于孩童的惰性或怯懦而不肯听从这个召唤,就会遭到神经症的威胁。而一旦神经症发作,这又越发地成为此人逃避生活的有效借口,令其有理由永远留在这毒害心灵的幼稚症的氛围当中。

箭射幻想是争取个人独立的奋斗的一部分。然而在当时,下决心迈进独立人生阶段的需要还没有进入梦者的意识范畴:来自丘比特的致命神箭还没有找到它的靶子。Chiwantopel,即作者在梦中的自我化身,还不曾受伤或被杀死。他是个胆大妄为的历险者,敢做任何米勒小姐本人显然会退避三舍的事情:他自觉自愿地袒开胸怀,去做那致命之箭的箭靶。梦者将这种自我袒露的姿态投射在一个男性形象之上,这个事实直接证明了她还没有察觉该行为的必要性。Chiwantopel是一个典型的阿尼姆斯形象(animus-figure),换言之,是女性心理中男性一面的人格化体现。他是一个原型意象,当意识拒绝遵照潜意识激发的情感和直觉去行动时,这个原型意象就会变得分外活跃:以各种形态、各种方式表现出雄赳赳、好争辩、顽固地自以为是、偏激执拗的特征,而不是爱与顺服(这一切均为力量而非爱的表现)。阿尼姆斯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是一个略带歇斯底里的、孩子气的英雄,从他全身甲胄的每个缝隙里都透出被爱的渴望。米勒小姐给自己生活中的关键决定披上了这样的一层外衣,或者说,这些决定尚未脱离潜意识想象的阶段,还没有作为她自己的决定被其意识辨别认知。(参见插页图24)

潜伏的杀手被Chiwantopel的英雄举动吓走,这个事实表明,死亡虽已迫近这位纸板糊就的英雄,但却暂时被延迟了:意识尚未准备好做出自主决定,而是采取了鸵鸟政策,把头埋进潜意识之中。Chiwantopel必将倒下,这是潜意识中封存的决策力所注定的结果;目前支撑着那个松懈无力的英雄形象不至于倒下的潜意识,还需要为意识提供支持,因为如果没有潜意识及其直觉力量的合作,意识人格就软弱到无法挣脱幼稚的过去,迈进那个充满无法预知的可能性的陌生的世界。生活的战斗需要力比多的整体。梦者现在还无法令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它将撕脱她对童年时代、对父母的一切感伤怀恋—然而如果她愿意听从个人命运的召唤,这个决定就是必须做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