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程的确相当不舒服,抵达纽约之后,凯瑟琳并没有得到补偿,借用父亲的话来说,她并没有跟莫里斯·汤森德“跑了”。她见到了他,但那是在上岸之后的第二天。在这之前,他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们的女主人公和她的姑妈拉维妮娅谈话的对象。她下船的那天晚上,她们两人关在小房间,窃窃私语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去休息。
“我经常跟他见面,”佩尼曼太太说,“他城府很深,不易了解。我猜想,你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他,可是你并没有,亲爱的。你总有一天会了解的,但只有你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之后才能做到。我几乎可以说,我 已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佩尼曼太太娓娓道来,凯瑟琳瞪大了眼睛。“我认为现在我算是了解了他,我有过那么不同寻常的机会。你也会有同样的机会——或者更确切地说,你会有更好的机会!”拉维妮娅姑妈微微一笑,“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他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人物,激情澎湃,活力四射,而又真诚无限!”
凯瑟琳静静地听着,感到饶有兴致,心情却又忐忑不安。拉维妮娅姑妈具有强烈的同情心,而在过去的一年里,凯瑟琳徜徉于国外的艺术画廊和教堂中,奔驰在平坦的邮路 [43] 上,酝酿着种种永远羞于启齿的想法,就在这样的时候,她常常渴望能有一个聪明睿智的同性为伴。她想把她的故事向一个宽厚和善的女人倾诉,有时似乎觉得这么做能给她带来慰藉,她不止一次几乎就要向房东太太或者裁缝家的好姑娘吐露心扉了。有好几次,假如身边有一个女人,她可能会忍不住在这个同伴面前哭泣一阵子,她担心回到家里,第一次拥抱拉维妮娅姑妈时就会是这种状态。然而,事实上,当两位女士在华盛顿广场再度相逢时,泪水并未涌出,而当她们两人完全独处时,姑娘的情感好似被某种冷若冰霜的东西所笼罩。她一想到佩尼曼太太整整一年独享她情人的陪伴时,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了。姑妈说起这个年轻人时,俨然是一副自己对他的了解无人可比的样子,她对他进行解释或者做出解读,对于凯瑟琳,听她说这些话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这倒不是说凯瑟琳心生醋意,而是她觉得佩尼曼太太貌似无辜,实则虚伪。在此之前,这种感觉一直处于蛰伏状态,现在开始扰乱她的心神,她庆幸自己平安地回到家中。不过,话又说回来,可以谈论莫里斯,清晰地说出他的名字,和一个对他不失公正的人在一起,所有这些毕竟也算是一种福气。
“你一直对他非常友善,”凯瑟琳说,“他写信告诉了我,经常写。我将永生难忘,拉维妮娅姑妈。”
“我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微不足道。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允许他来跟我聊聊,给他倒一杯茶,仅此而已。埃尔蒙德太太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经常严厉地责备我,不过,她向我保证,至少不会背叛我。”
“背叛你?”
“就是不告诉你的父亲。他经常坐在你父亲的书房!”佩尼曼太太轻声笑着说道。
凯瑟琳沉默了片刻。这件事让她很不是滋味,她不无痛苦地想起了姑妈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读者诸君或许已经知道,莫里斯圆滑老练,并没有告诉她曾经坐在她父亲的书房。他认识她才只有几个月,而姑妈已经认识了她十五年之久,可是他就不会傻乎乎地认为,凯瑟琳会对这件事一笑了之。“我很遗憾,你让他进了父亲的房间。”良久之后,她才说道。
“不是我让他去的,是他自己去的。他喜欢上那儿去翻翻书,还有玻璃柜里所有那些玩意儿。他对它们真是无所不知,其实他对什么都无所不知。”
凯瑟琳重又默然无语,过了好一阵子才说:“我希望他找到了工作。”
“他已经找到了工作!这个消息真是好极了,他跟我说,你一回来就立刻告诉你。他成了一个佣金商 [44] 的合伙人。全部都谈妥了,这事很突然,就是一个礼拜之前发生的。”
凯瑟琳觉得这的确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它仿佛给人带来一种兴旺发达的美好感觉。“噢,真令我喜出望外!”她说,此时,有那么片刻,她真想扑过去搂住拉维妮娅姑妈的脖子。
“这比在别人手下干活要强多了,他从来都不习惯被人呼来唤去的,”佩尼曼太太继续说,“他和他的合伙人平起平坐——他们完全平等!你看他静待时机是多么明智。我倒想看看你父亲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他们在杜安街 [45] 设立了一间办公室,还印了一些小卡片。他还带了一张卡片给我看,我把它放在房间里了,你明天可以看看。他最后一次来这儿时跟我说:‘你看我静待时机是多么明智!’他非但没有成为下属,反而手下还有别的人。他永远都不会去做一个下属,我时常告诉他,我永远都无法把他想象成那种样子。”
凯瑟琳对这一点表示赞同,而且欣喜万分地获悉莫里斯成了自己的主人,可是她的满足感早已被剥夺,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莫里斯是经商有方,还是疲于谋生,父亲对此几乎是不分轩轾、毫不在意的。她的旅行箱已被搬进房间,关于情人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她打开箱子,向姑妈一一展示国外旅行的部分战利品。物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凯瑟琳为每人都带回了一件礼品——除了莫里斯之外的每一个人,而带给他的是她那颗依旧忠贞不渝的心。她对佩尼曼太太出手慷慨大方,拉维妮娅姑妈打开礼品,然后又包好,足足忙乎了半个小时,还连连轻声道谢,赞不绝口。凯瑟琳恳求她收下了一条华丽的羊绒披肩,她把它披在肩上,神气活现地来回走动了好一会儿,还不时扭头看身后的尖角垂到什么位置。
“我只能算这是暂借的,”她说,“等我过世的时候,我会再把它留给你,或者,”她补充道,一边又吻着侄女,“最好留给你生的第一个小女儿!”她身裹披肩,站在那儿笑容满面。
“你最好等到她出生时再说。”凯瑟琳说。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佩尼曼太太过了片刻才回答,“凯瑟琳,你是改变主意了吗?”
“没有,我和以前一样。”
“你丝毫都没有改变?”
“我完全和以前一样。”凯瑟琳重复了一遍,暗自希望姑妈不要对她表现出那么一副同情的样子。
“嗯,我很高兴!”佩尼曼姑妈对着镜子打量起了羊绒披肩。“你父亲现在怎么样?”她过了一会儿问,双眼注视着侄女,“你的信总是那么三言两语——我完全无法判断!”
“父亲很好。”
“哦,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佩尼曼太太不失尊严地说,这种尊严产生的影响因羊绒披肩而越发得以凸显,“他还是那样毫不通融吗?”
“哦,是的!”
“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吗?”
“他变得更加坚定了。”
佩尼曼太太取下大披肩,慢慢地把它折了起来。“这太糟糕了。你的小计划没有取得成功?”
“什么小计划?”
“莫里斯告诉了我,就是在欧洲扭转局面的那个想法。留心观察他,等到某个著名古迹让他心有所动——你知道,他假装很有艺术鉴赏力——心情愉悦的时候,你就恳求他,让他回心转意。”
“我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是莫里斯的想法,可是如果他和我们一起在欧洲的话,他就会发现父亲从来不会以那种方式被触动。他的确 很有艺术鉴赏力——极具艺术造诣,可是我们参观游览的地方越是著名,他越是欣赏它们,恳求他就会越没有什么用处。它们好像只会使他的意志更加坚定——也更加可怕,”可怜的凯瑟琳说,“我永远无法让他回心转意,现在我对此已不抱什么希望了。”
“嗯,我必须说,”佩尼曼太太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放弃。”
“我已经放弃了。现在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你已经变得很勇敢了,”佩尼曼太太说,发出一阵急促的笑声,“我并没有建议你放弃财产。”
“对,我比以前更勇敢了。你问我是否已经发生变化,从这个意思上来说,我已经发生了变化。哦,”姑娘继续侃侃而谈,“我已变得大不相同了。财产并不是我的。如果他 对此都不在乎,我又有什么必要在乎呢?”
佩尼曼太太迟疑片刻。“也许他对此是在乎的。”
“他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在乎的,因为他并不想对我构成伤害。他会知道——他已经知道——对此他一点儿也没有必要担心。况且,”凯瑟琳说,“我自己的钱足够了。我们会很宽裕的,而且现在他不是已经有了工作吗?我真为那个工作高兴。”她继续滔滔不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姑妈从来没有见她何时有过这副神情,佩尼曼太太一边仔细观察她,一边把这归结于国外旅行带来的结果,旅行使她变得更充满信心,也更明白事理了。她还觉得凯瑟琳在外表上也有所提升,她看上去落落大方。佩尼曼太太心里想,不知道莫里斯·汤森德是否会为之倾倒。就在她内心进行种种猜测的时候,凯瑟琳爆发了,她突然声色俱厉地说:“佩尼曼姑妈,你为什么总是出尔反尔?你好像此一时一个想法,彼一时又是另一个想法。一年前,就在我出发前夕,你希望我不要在意是否会令父亲不悦,而现在你似乎又建议我采取另一套做法。你怎么会如此善变!”
这个打击出乎预料,因为在任何争论中,佩尼曼太太都不习惯看到战火在自己的阵营内蔓延——可能是因为敌方通常怀疑能否在那里生存下去。在她自己的意识中,她那理性的花园里遍地鲜花烂漫,难得遭到敌对势力的劫掠。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在守护领土的战争中,她庄重威严,而不是灵活敏捷。
“除了对你的幸福我有着太过浓厚的兴趣之外,我并不知道你还能指责我什么。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说我出尔反尔。我很少因这方面的过错而遭人指责。”
“去年我不愿立刻结婚,你很生气,而现在你又说什么要把父亲争取过来。你告诉过我,假如他带我去欧洲旅行而一无所获,他活该如此。现在,他带我去了而一无所获,你应该心满意足才对。什么也没有改变——除了我对父亲的情感,什么也没有改变。我现在没那么顾虑重重了。我一直尽我所能做好一切,可是他根本不在乎。现在我也不在乎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变坏了,或许是变了,可我对此并不在乎。我已经准备好回来结婚——这是我念兹在兹的一切。这应该会令你开心才是,除非你又有了什么新主意,你真是太奇怪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永远也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去恳求父亲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去向他恳求什么了。一切都已结束。他已令我反感。我现在回到家里就准备结婚。”
佩尼曼太太从未听到过侄女的双唇吐出过比这更权威的话语,与此相应的是,她大吃了一惊。她的确有点心生敬畏,姑娘的情感和决心让她无言以对。她很容易被唬住,她总是用一种妥协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而伴随这种妥协的通常是一阵神经质的大笑,就像眼下的情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