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刊载于 Hibbert Jounal )
理想的式微是人类的努力遭遇挫折的可悲证明。在古代学校里,哲学家们渴望传递智慧。在现代大学里,我们的卑微的目标却是教一些科目。从古人以神圣的智慧为目标,跌落到现代人要获得各个科目的文本知识,这标志着教育的失败。我不是要说古人的教育实践比我们成功。只要你读卢奇安 ,你就会注意他对笔下各派哲学家们那自命不凡的主张做出的戏剧性的嘲讽,在教育实践这个方面古人并不比我们更高明。我的观点在于,欧洲文明破晓时,人们最初满怀理想,那些理想是能激励教育的;渐渐地,我们的理想沦落到要去符合实践 。
但是,当理想降低到了实践的水平时,其结果就是停滞。尤其是,一旦我们把智力教育仅仅当作是机械化获得知识的能力,当作在对有用的原理作程式化的陈述,那么就不可能有任何进步;尽管还会做许多活动,对课程大纲做无目标的重排,在试图避免时间不足的问题上所做的无果的努力 。我们必须接受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上帝创造一个有很多话题的世界,绝对无法以一个凡人的能力来获得这世界的全部知识。罗列出每个人都应该掌握的各种学科,这个解决问题的路径是毫无希望的。知识的科目太多了,各自都充分具备存在的理由。这种知识材料的过剩对我们而言或许是一种幸运。对重要原理处于一种愉快的无知状态,这使世界变得更有趣了。我非常希望向你们表达的是:虽然传授知识是智力教育的一个主要目标,但智力教育还有另一个要素,模糊却更伟大,因而在重要性上更占统治地位——它被古人称之为“智慧”。不掌握某些基本知识你就不能聪明,但你在轻易获得知识后可能仍然没有智慧。
智慧是掌握知识的方式。它关乎知识的处理,它为相关问题的确立作出选择,它为我们的直接经验追加价值。这种知识的掌握,即智慧,是可以获得的最亲密的自由 ,古人清楚地认识到——比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知识由智慧统领的必要性。但是他们追求智慧却在教育实践领域中犯了错,他们错得可悲。简而言之,他们通行的教育实践假定:智慧是可以通过哲学家滔滔不绝的讲演传递给年轻人。所以,那一时期的学校出现了一大批不靠谱的哲学家。通往智慧的唯一的途径是在知识面前的自由,但通往知识的唯一途径是对有次序的事实进行获取时的训导。自由和训导是教育的两个精髓,所以我今天讲演的题目便是“自由与训导的节奏性主张”。
自由与训导在教育中的对立,并不像我们对这两个词的意思进行逻辑分析时所想象的那么尖锐。学生的大脑是一个不断发育的有机体。一方面,它不是一个箱子,要被人无情地塞进异己的观念;另一方面,对正在发育的大脑来说,有序地获取的知识是天然的食品。因此,一种结构完美的教育的目标应该是——训导是自由选择的自发结果,而自由因为训导而获得丰富的可能性。这两个原则,自由和训导,它们并不对立,它们应该在儿童的生命中被调和达到相辅相成,自然地摆动,来回地摆动 ,个体化地发展。这种发展中协调自由与训导形成自然地摆动,就是我在别处提到的“教育的节奏”。我确信,过去许多令人失望的失败都是由于对这种节奏的重要性缺失关注。我的主要立场是,在教育的开头和结尾,占据统治地位的是自由。但是有一个中间阶段由训导来占据统治地位,这时自由从属于训导。我还认为,自由—训导—自由三重循环不是单个儿的,而是所有精神发展是由多个这样的三重循环阶段以及这种循环的循环而组成的。每个这样的循环可看作是一个单独的细胞,或者可看作是一块砖;成长的完整阶段是这种细胞的机体结构。在分析任意一个这样的细胞时,我把第一个自由阶段叫“浪漫阶段”,中间的训导阶段叫“精审阶段”,而最后的自由阶段叫“贯通阶段”。
现在,让我在更多细节之处解释我自己。心智成长离不开兴趣。兴趣是专注和欣赏的必要条件 。你可以用教鞭来引起兴趣 ,或者通过愉快的活动激发兴趣。无论如何,没有兴趣就不会进步。享受是激发生命有机体进行合适的自我发展的自然方式 。婴儿能适应周围的环境,因为母亲和保姆的爱;我们吃饭,因为我们喜爱美味的菜肴;我们征服自然的强力,因为我们受一种永不满足的好奇心的驱使;我们喜欢运动锻炼;我们能快意于非基督徒式的激情,仇恨危险的敌人。毋庸置疑,痛苦也是促使有机体行动的一种的方式,但这只是次要的,是在缺乏欢乐之后才发生;快乐才是激励生命的自然、健康的方式。我并不是说我们可以安然无事地沉溺于肤浅的快乐中,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寻找一种自然地活动的模式,而它本身又是令人愉快的。居于次要地位的严格训导必须保证有长远的益处。尽管合适的目标不能定得太远,但还是要有一个长远的目标,来保持必要的兴趣 。
我想说的第二点 是:空泛的知识是不重要的,甚至是邪恶的。知识的重要性在于它的应用,在于人们对它的积极的掌握,也就是说,(知识的重要性 )在于智慧。人们习惯上认为,知识本身——与智慧割裂开来——会使知识的拥有者享有一种特殊的尊贵。我不赞成对知识如此尊重。知识的价值完全取决于谁掌握知识,以及他用知识来做什么。增益品格伟大之处的知识是这样一种知识,它改善每一方面的直接经验。正是因为知识活动性方面的原因,在教育中过分地强调训导是很有害的。只有在恰当的自由氛围中,才能形成生动活跃的思维习惯。一味不加区分地训导使大脑变得麻木,因而击溃自己的目标。如果你经常接触学校和大学出来的年轻人,你很快就会注意到一些人头脑的迟钝,而他们头脑迟钝是因为他们上学时获取的就是惰性的知识。我们教育失败的回馈之一就是英国社会在学习方面可悲的论调。这种急于传授知识(仅是知识,不关乎智慧) 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人的大脑拒绝接受以这种方式传授的知识。青年人天生渴望扩展和活动,如果用一种枯燥的方式将受训导束缚的知识强加给他们,会使他们感到厌恶。当实行训导时,应该满足人对智慧的一种自然渴望,因为智慧可以使原初的经验具有价值。
现在让我们更仔细地考察人类智力的这种自然地渴望的节奏。大脑在一个新环境里程序运行的第一步,是在众多杂乱的概念和经验中进行某种推论活动。这是一个发现的过程,一个逐渐习惯于奇特想法的过程,想出问题,寻找答案,设计新体验,关注新的探险活动会引起什么结果。这个普遍性的过程既自然又十分有趣。我们会常常注意到:8岁到13岁的孩子处在这个过程的骚动中。在这里,奇妙支配一切,破坏奇妙的蠢人应该受到诅咒 。毫无疑问,这个阶段的发展需要帮助,甚至需要训导,大脑活动的环境必须经过精心的挑选。当然,选择的环境必须适合孩子的成长阶段,必须适应个人的需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无中生有的过分要求;但从更深一层意义上说,这是对儿童发出的生命呼唤的回应。在教师的观念里,儿童是被送到望远镜前去看星星;但是,在那个儿童看来,他被给予了那一片灿烂的星空的自由通道。我们要改变这种强制性的常规做法,无论在哪儿,也不管这种改变多么隐微,否则即便是最愚笨的孩子,他的天性也会拒绝吸收外界陌生的知识材料 。永远不要忘了,教育绝不是往行李箱里装物品的过程。这个比喻就像个笑话,完全不适合。教育当然是一种具有自身特点的过程。与这种过程最相似的是生物有机体吸收食物的过程;我们都知道,可口的食物,在适当的条件下对于健康是多么必要。当你把靴子放入行李箱后,它们会一直留在那里,直到你把它们取出来;但是你若给一个孩子喂了不合适的食物,情况就不是这样了。
这个最初的浪漫阶段需要另一种方式的引导。毕竟,儿童是这漫长岁月的文明的继承者,让他在冰河时代的智力迷宫里漫游是荒诞的。因此,适当地指出重要的事实,指出简化的概念,指出常用的名称,确实会加强学生的自然动力。教育中没有任何阶段可以没有训导,或没有自由;但是在浪漫阶段,必须永远侧重于自由,让儿童自己去领会,自己去行动。我的观点是: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头脑而言,当浪漫阶段按照常规进程发展尚未结束时,若被强加以精审的训导,不可避免地一定会出现观念吸收上的障碍。没有浪漫,就没有领悟。我强烈地相信——以往的教育之所以如此的失败,就是因为没有认真研究浪漫应有的地位。没有浪漫的冒险,最好的情况是你得到了缺乏创新的惰性知识,而最坏的情况是你没能得到知识而受到了观念的轻蔑 。
当浪漫阶段被适当的引导后,新的渴望生长出来。体验的新鲜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以客观事实和理论为基础的一般知识。首先,儿童有大量的一手的经验可供独立浏览,包括思想探险和行动探险。此时,他们对精确知识所给予的启发也能理解。这一时期的儿童能符合常识中显而易见的要求,能处理熟悉的材料。可以向前推进的时刻到了,他们能更精确地明白所学的主题,把显著的特征留存在记忆之中。这就是精审阶段。在传统的教育计划中,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精审阶段都是唯一的学习阶段。在这个阶段,你必须学习你的课程,并且对教育话题无话可说。精审阶段十分必要,但如此不适当地延长这个十分必要的发展阶段,其结果是培养了大量的书呆子。只有少数学生,他们天生的兴趣在毗湿奴的车轮下幸存下来 。确实,人们总是想教给学生多一点事实和精准的理论,多到超出他们在那个成长阶段所能吸收的程度。人们总是想着:如果他们真的能够吸收(那些事实和理论),那会很有用。我们——我说的是中小学校长和大学教师们——往往容易忘记,在成年人的教育中,我们只起次要的作用;忘记了我们的学生将要独立学习,在他们自己的好时光里,在他们以后的生活中。成长不能超越特有的非常狭小的限定。但是,一个缺乏技能的实习者会很轻易地损害一个敏感的机体 。尽管如此,把一切通过告诫的方式说明给教师后,教师该做的还要做:去了解基本细节和主要的准确推论。你必须对如何获取最好的实践有一大堆明确的了解。写诗你必须学习诗歌的格律;建造桥梁你必须掌握材料强度。即使是希伯来人的先知,他们也得学习写作,或许在他们那个时代需要不遗余力才能做到。天才具有的那种天生的艺术,用祈祷书 上的话来说:是虚幻之物,天真的发明 。
在精审阶段,浪漫是这个阶段的背景。精审阶段受这样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支配:有正确的方式和错误的方式,还有知道的确切的真理。但浪漫不死。在明确的应用中完成被指定的任务,其间培养浪漫,这才是教育的艺术。浪漫必须加以培养,一个原因是:浪漫毕竟是我们要得到的那种均衡智慧中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而获得智慧是我们的目标。但是还有另一个原因:如果不能通过浪漫而使生命机体的领悟力保持新鲜的活力,机体就不能吸收这个任务的果实。重要的是,要在实践中找到自由和训导之间那种恰切的平衡,它能最大效率地获得求知的进步。除了我坚持的那种具有节奏性的摆动的规律,我不相信有任何抽象的规则可以为所有科目、为各种类型的学生或为每一个学生提供合适的信息。教育的节奏性规律,即在发展的早期应注重自由,中期偏后则应强调确实掌握指定学习的知识。我坦率地承认,如果浪漫阶段安排得较好,那么第二个阶段的训导就不那么明显,因为那时儿童们就知道如何去做,他们想要做好,对他们所做的细节也尽可以放心。此外,我坚持认为,唯一的训导是自我训导,自我寻求的训导很重要。而这种自我训导唯有通过享有广泛的自由才能得到。但是——教育中有这么多微妙之处须要考虑——在生活中学生必须养成这种习惯:愉快地去完成被强加的任务 。如果这些任务符合学生所处发展阶段的自然渴望,如果它们能使学生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如果它们能取得明显的结果,如果在做的过程中允许学生有适当的自由,那么情况还是能够让学生满意的。
讨论一个技艺出色的教师如何使他的学生保持充满活力的浪漫,其困难在于,描述起来需要很长时间,做起来只用很短的时间。维吉尔的诗文之美,可以通过强调文字清晰的发音所产生的悦耳效果来传达,千万别再用那种没有想象力的冗长话语去解释了。强调一个数学论证之美,可以通过列举一般原理来阐明复杂的事实,这是速度最快的进程。在这个阶段,教师的责任是十分重大的。我来说一个真相:除了极少数有天分的教师外,我认为不可能使全班学生在精确方面充分发展而毫不削弱他们的兴趣。很遗憾,我们面临这种两难的选择:主动性和训练都很必要,但训练往往会扼杀主动性 。
我们承认这是一个两难问题;但并不是说我们可以对此抱着一种无知的态度,不去想办法缓解。这不是一种理论上的需要,是因为在处理每个个别的情况时没有完美的策略。以往的教育模式扼杀了兴趣,我们是在讨论如何将这种罪恶减少到最低程度。我不过是提出这样一个忠告:教育是一个难题,不能用一种简单的规则来解决。
然而,有一个实际的问题被人们严重忽略了。浪漫的兴趣,领域广泛,不好定义,无法用任何清晰的界限来确定,它取决于洞察力的闪现机缘;而精确知识的领域,可以而且也应该做出明确的界定,正如在任何普通的教育体系中所要求的那样。如果将精确知识的范围定得太宽,就会扼杀学生的兴趣,使你的目标失败;若将范围定得过窄,学生在有效掌握的知识上就会欠缺。的确,在每一种类型的课程中,每门科目要求掌握的精确知识,都应该先经过最审慎的调研后再确定。然而,目前任何有效的方法似乎并非如此。例如,那些注定要从事科学工作的孩子们——我对这类学生极感兴趣——他们在学习古典文化课程时应该掌握多少拉丁语词汇?他们应该学习哪些语法规则和文法结构?为什么不彻底地一次将这些确定下来,然后使每一次练习都有助于学生记忆这些词汇和语法,并理解由它们派生出来的拉丁语、法语和英语词汇和语法。这样的话,那些在阅读课文时遇到的其他的结构和词语,教师就可以用最容易的方式提供充分的知识。某种彻底的确定性在教育中非常重要。我确信,成功的教师有一个秘诀:在他头脑里有清晰的规则,他知道学生必须以精确的方式掌握什么。因此,他不用勉强让学生为熟记许多无关紧要的知识而烦恼。成功的秘诀是速度,速度的秘诀是专注。但是,在精审知识的学习上,口号是速度,速度,速度 。迅速地获取你的知识,然后就去应用它。如果你能应用它,你就掌握了它。
我们现在来讨论这种有节奏性循环中的第三个阶段,即贯通阶段。在这个阶段会有一种浪漫的反应。这时,学生已了解了一些确切的知识,获得了一些才能,已清楚地理解了一般规则和原理的系统公式和详细例证。学生现在想用他的新武器了。他是一个有影响的个体,他想要的也是产生影响。他重新回到浪漫阶段那种散漫的探险中,不同的是,此时他的大脑已经由训练有素的军团替代了混乱的人群。从这个意义上说,教育应该以研究开始,并以研究告终。毕竟,教育从总体上来说,就是要为了跟生活中的直接经验战斗而做准备,为了运用相关观念和合适行动使每一个瞬间都合格而做准备。如果一种教育,不能以激发主动性开始,不能以促进主动性结束,那么必然是错误的。因为教育的全部目的就是让人产生活跃的智慧。
我自己在大学任教,对学生们思维的麻木深感痛心。导致他们如此的原因是:他们缺乏目标地积累了一些精确知识,思想怠惰,没法融会贯通。大学教师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展示自己真实的特质,即像一个无知的人那样思考 ,那样积极地利用他那点儿有限的知识。从某种意义上说,随着智慧增长,知识将减少:因为知识的细节被原理吞没。在生活的每一种业余爱好中,你随处可以学到那些重要的知识细节;但是透彻理解原理并养成积极地利用原理的习惯,才算最终拥有了智慧。精审阶段是进一步领悟原理的阶段,通过掌握精确的知识细节来实现;贯通阶段是因为积极运用原理而使细节被遮蔽的阶段,这时细节隐退于潜意识的习惯之中。我们不再需要脑子里清晰地记住二加二等于四,尽管我们曾经不得不去记它。对于初等算术,我们依赖于以往的习惯就行了。但是,这个阶段的本质是,脱离被动训练的状态,进入主动运用知识的自由状态。当然,在这个阶段,精确知识将会增长,而且是更活跃地增长,因为大脑经验过确定的力量,并对获得一般原理和丰富例证做出反应。但是,知识的增长成为一种越来越无意识的过程,就好像是来自于多个活跃的思想探险事件中的一个。
关于智力发展节奏的三个阶段就讨论到这里。一般来说,教育的全过程受这三重节奏的支配。浪漫阶段一直延续到13岁或14岁,从14岁到18岁是精审阶段,18岁到22岁是贯通阶段。但这只是平均的特征,是一个描述心智发展模式的大致轮廓。我认为,没有一个学生在学习各个科目时能同时完成这三个阶段的发展。举个例子,我可以说,当语言学习进入精审阶段,即开始掌握词汇和语法时,科学学习应该完全处于浪漫阶段。语言学习的浪漫阶段开始于婴儿时期的学话阶段,因此较早进入精审阶段;相比而言,科学学习会来得晚一些。因此,如果在比较小的年纪被灌输精确的科学知识,就会抹杀学生的主动性和兴趣,毁坏在学生的领悟力中所有可能使这些概念得到丰富的机会。在语言学习的精审阶段开始之后,科学学习的浪漫阶段因此还要持续几年。
在各个阶段的发展中,每天、每星期、每个学期都有若干微小的旋涡,它们本身又包含着三重循环。学生大体上理解某些模棱两可的议题,掌握相关的细节,最后按照相关的知识将整个科目整合在一起。除非学生不断地为兴趣所激发,不断地获得技能,不断地为成功而兴奋,否则他们永远不能进步,而且注定会失去信心。总的来说,在过去30年,英国的中学一直在向大学输送心灰意懒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对所有智慧的火花都免疫 。而大学教育再现了中学的效果,加剧了教育的失败。结果,年轻人活跃欢乐的情绪转向其他话题,英国受教育者不再乐于接受观念。当我们能够指出我们民族的伟大成就——我希望不是战争方面的成就——这种成就又是在学校的教室里而不是在运动场上赢得的,那时,我们就可以对我们的教育方式感到愉快。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讨论智力发展的教育,我的讨论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毕竟,我们的学生是活生生的,你不能把他们拆散成分离的小块,就像拆拼图游戏的七巧板那样。人们在生产一种机械时,结构的能量来自外部,可以一块、一块地往上装。但是,生命机体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它自身有自我发展的冲动。这种冲动可以受外界激励和引导,也可能被外界的力量扼杀。尽管这种冲动可以从机体外部激励和引导,但智力发展的创造性冲动来自于内部,而且完全是个体特有的。教育就是引导,引导个体去领悟生活的艺术。我所说的生活的艺术,是指人的各种活动的最完整的实现,它表现了充满生命力的个体在面对环境时所具有的潜力。这种整全的实现涉及一种艺术感。在一个不可分割的人格体系中,它让低水平的可能性从属于高水平的可能性 。得益于这种价值感,科学、艺术、宗教、道德在生命建构的过程中都提升了。每一个个体都体现一种生存的探险,生活的艺术是对这种探险的引导。大的宗教文明,包括其有机组成部分,从一开始就反对将道德视为一套独立的禁律。“道德”一词,按照否定意义来看,它是宗教的死敌。保罗 指责律法书 ,而福音书 猛烈反对法利赛人 。每一次宗教的大爆发都同样表现出激烈的对抗——而这种宗教衰微之时对抗也随之消失。道德教育和宗教教育是最必须从教育节奏原理中获得启示的教育,比任何其他教育都更必须 。无论什么是规定宗教真理的正途,坚持要提前进入精审阶段对宗教来说意味着死亡。宗教的生命力由这种方式得到证明:在经历了宗教教育的折磨之后,宗教精神仍然幸存。
教育中的宗教问题无法在我现阶段的讲演中讨论,这是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我提到它是为了避免这种怀疑:即这里所倡导的原则只能用在狭义的方面。我们分析的处于生命较高级阶段的节奏性发展的一般规律,它表现在初始的觉醒、其后的训导,以及在较高级阶段的成果。我坚持认为,发展的本能来自内在:发现是由我们自己做出的,训导是自我约束,成果是来自于我们自己的主动。教师具有一种双重的作用:他以自己的人格引发学生的共鸣从而激起学生的热情,同时创造具有更广泛的知识和更坚定的目标的环境。他的作用是避免浪费,而在生存的较低级阶段,浪费是自然的进化方式。根本的动力是对价值的鉴赏,是对重要性的认识,这在科学、道德和宗教中都是如此。把个性融入超越自身的事物之中,需要各种形式的疑惑、好奇、尊敬或崇拜,以及各种形式的强烈欲望。这种对价值的鉴赏为生活增加了不可思议的力量;若没有这种鉴赏,生活将回复到比较低级的消极状态中。这种力量 的最深刻的表现是对美的鉴赏,审美意识令人想要实现完美。这使我不禁要问:在现代教育中,我们是否充分重视了艺术的功能?
我国公学典型的教育是为富裕而有教养的家庭的男孩子们设计的。他们到意大利、希腊和法国旅行,而且他们的家往往处于美的环境中。然而,这种情况对在如今小学或中学进行的公立教育中,甚至是我们扩大了的公学体制中那种有男孩、也有女孩的公共学校来说,不复存在了。艺术是人的精神中多么伟大的因素,你不能没有或忽略。我们的审美情感使我们对价值有生动的欣赏。如果你伤害了这种欣赏,你就削弱了精神欣赏整个系统的力量。在教育中要求自由,这就必然导致我们得注重个体的整全的发展。你绝不能武断地拒绝这种紧迫的要求。在经济时代,我们常能听到“教育无用”和“要缩减无用教育部分的可能性”的论调 。去尽力发展不含智性的教育,这个做法必然会导致一大串失败,而这正是在我们国家的学校中所做的事情 。我们做到足够兴奋,却不足够满足。历史向我们说明:民族通向文明之路的首要活动就是艺术的繁荣。然而,面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在实践中却使大众与我们的艺术隔绝。唤起渴望,再打倒这个渴望——这种教育导致失败和不满,我们会对此感觉奇怪吗?整个过程的愚蠢之处在于,各种简单而受欢迎的艺术常常是惠而不费的,是可以提供给国民的。通过一种重大的改革,你可以做到消除恶劣的血汗劳动、保障就业,但是你永远做不到大幅度提升国民平均收入。在这方面,乌托邦的希望对你关闭。然而,我们不需要付出很多就能利用我们的学校培养出这样的国民:热爱音乐,欣赏喜剧,享受形式的美与色彩的美。我们也可以采取一些措施,在人们的普通生活之中满足这些情感。如果你能考虑到这条最简单的路,你就会看到,物质资料的紧张是无足轻重的。而当你这样做时,你的人民会普遍地领会艺术所能给予的一切——欢乐与恐惧。难道你不认为:你的预言家们、牧师们以及政治家们,当他们对民众宣传爱上帝、责任不可撼动、爱国热情的召唤,你的国民会变得更强大?
莎士比亚为在乡土之美中成长起来的英国人民写下了他的剧作,那时正从中世纪转入文艺复兴时代 ,一个崭新的世界穿越海洋发出了浪漫的生动召唤。今天,我们面对的是在一个科学时代里成长起来的聚居在都市里的人们。我毫不怀疑,假如我们不能用新的方法去迎接新的时代,为我们的人民保持精神生活,那么,没能实现的渴望迟早会野蛮地爆发,俄罗斯的命运就是英格兰的命运 。历史学家们将为英国写下这样的墓志铭:英帝国的衰亡是由于她的统治阶级精神失明,由于他们那种愚钝的物质主义,以及他们对治国教条那种法利赛人式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