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还坐在商务餐厅里。在喝完最后半升酒后,他们又要了最后半升,然后又要了最后半升。后来,探长陪着有点摇摇晃晃的民事法庭庭长回到办公大楼。这时,鹅毛似的雪花从僵化不动、页岩般暗黑的天空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探长从办公大楼出来,穿过火车站旁的拱廊,走进长巷区。但他却在社会大街的一栋房子前停住了脚步。他就住在这儿的三楼。他在那儿站了许久,犹豫不定。他想到第二天早晨;想到他在凌霍夫的办公室,那是他一直痛恨的地方;想到基穆里格尔,他是那样喜欢致欢送辞,所以明天肯定会假装碰巧到场;想到基穆里格尔的继任者万岑里德,他那么虚情假意,少不了也会背诵他那一套。而探长自己也会嘟哝些令人费解的话,感谢什么的,这个他知道。他们可能已经买好了一篮水果和葡萄酒当送别礼物,要不就是一本关于本州的画册。基穆里格尔常常会送些跟历史有关的书,可这又有什么必要呢?雪越下越大,社会大街慢慢变白了。探长朝他的汽车走去。先前他按照老习惯把他的旧雪佛兰停在邻居的房前,就在大学生餐厅的街对面。那儿本来不允许停车,但市警察局没有给他找麻烦。探长打开英帕拉车门,坐在驾驶座上,他打开广播,靠在椅背上。有人在广播里在讲一位作家,说他声誉早就不可抗拒地日落西山了,他从来都不关心社会制度的变迁,甚至还公开承认自己是反黑格尔分子。现在真是什么样的犯罪都有啊,探长心想着。他眼看着雪花一点点遮住了车窗玻璃。他想算一算今天和艾伦伯格喝了多少个半升芬丹,却稀里糊涂算不清。他启动了雨刷,但在发动汽车前他不得不先下车去把汽车后窗和侧窗上的雪清理一下。然后他开车出了市区,车外仍然飞舞着雪花。
天很快就黑了。从汽车前灯的光线里看去,雪花好像是擦着光线飘落下去的。一片银色的世界包围了他。黑夜躲藏在外面,他滑进黑暗之中,时不时冒出巨大的黄眼睛:那是对面开来的汽车。广播里的人还在说个不停,他认为那个作家擅长的领域就是冷漠,所以他最近的新作品又是一部侦探小说。作家一直提到的多卷本作品显然只是吹牛,他就喜欢吹牛。雪越下越大,已经变成暴风雪了。路上的车少了很多。这个漫长而美丽的秋季过去了,大多数人都没想到冬天会来得这么突然。很多车停了下来,不敢再走了。雨刷基本上难以对付。广播里的人还在继续说着,这位作家重新创作侦探小说的尝试只有一点没有让人失望,那就是前言,之前作品的后记一直还能满足人们对他并不过分的要求,现在换成前言了,至少这是一个创新。探长心想着,他现在需要的正是一档文学节目;但是车外扑面而来的雪块让他没有时间换个频道。英帕拉开始打滑,然后又恢复正常。市区外的斜坡让他费了不少力气。一辆大众车轻而易举地超过了他。英帕拉前面突然冒出一个东西。英帕拉滑行了一段,斜着停在路边。不知道什么东西砸在雨刷上,雨刷停住不动了。探长下了车,站在雪地里。汽车的前盖上躺着一个男孩。一条大狗——探长觉得那是条大狗——拉着一个驮着奶桶的雪橇沿着满是积雪的公路滑下去,雪铺天盖地落下来。
“对不起。”男孩结结巴巴地说,他从前盖上爬下来,从探长和汽车中间跑过去,去追他的雪橇了。
“你这个小笨蛋。”探长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他很高兴,毕竟没出什么事儿。他又回到车上坐下,尽管他对发动汽车没有多大信心,还是使劲关上车门,但他竟然开动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他一直在想英帕拉不行了,但它居然还能行。他听到广播里的人还在讲,字字句句都强调,好像都是珍品。广播里说,作家关于他自己如何想到写这部侦探小说的描述是整本书里最精彩的一节。作家开始只是梦到一场暴风雪,故事就以此为开端,但他一下子又漂到了大安的列斯群岛的一座岛上,进了热带雨林里的一家旅馆。但愿他梦见的不是今天的这场暴风雪,探长心想着,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暴风雪。这段上坡路似乎没有尽头。英帕拉像犁铧一样破雪而行。广播里还在讲述着作家的梦:团团波涛接连不断地涌进来,棕榈叶发出可怕的沙沙声,更像是在不停地打磨很多把刀子,空气潮湿又温暖,把一切都弄湿了,他就穿行在那样的空气里,感觉已经没有了室内空间似的,房间的天花板和四面的墙壁好像都没用了,作家在持续不断的敲击声与打磨声中陷入了无聊和疲倦之中。探长终于开过了斜坡,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居然上来了。他开得很任性,对驾驶技术也不很懂。事实上,有好几个故事都在传颂探长的驾车技术。他还气恼的是,他出发时社会大街都已经开始下雪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车出来了,连去哪儿也不知道。就算明天不想去办公室,他原本完全可以待在家里啊。这时,一座村庄的灯光闪现在眼前。他没有减慢车速,连滑带晃地穿过去。就这样不停地向前开着、开着。广播里的人还在继续评论:那个作家说,在梦里,他的窗户下长着湿润而浓密的棕榈,原始森林一直延伸到山谷里,地狱一般的气候让人觉得一直在洗蒸汽浴。为了抵抗这种梦境,他幻想自己在晚上开车遇到了暴风雪。简直胡说八道,探长心想着,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作家、广播里的说话人,还是两个人都在胡说八道。探长开过一块高地,英帕拉像犁铧一样破雪而行。一长串汽车迎面开来,都很小心缓慢。他现在才发现后面跟着一辆车,它的光线从后视镜里让他感到刺眼。广播里的人还在继续说着,当然我们大家几乎都要相信作家的话了,此次旅途中的其他奇遇也都鼓舞他再次尝试创作侦探小说。但我们比这位过于天真的作家看得更为深刻:暴风雪只不过象征着僵化的创造力,而再次创作侦探小说就是一次绝望的尝试。他已经没有希望再次获得创造力了。探长心想着,这会儿要是来上一首爵士乐就好了,最好是一首狂野的爵士乐,但是他不敢去找电台,只能紧紧地握住方向盘。对面的车队好像没完没了。然后,整条路一下子变空了。探长这才松了口气。广播里的人还在继续讲着,就连作家自己都承认,在最终成文时他所面临的主要困难是,构思那部小说和完成第一稿过去十年之后,作家自己也到了主人公的年龄,因此他面临的问题是,主人公究竟要如何度过余生。应该禁止在广播中谈论文化,探长心想着,他关掉了广播,朝窗外看去,他不由得骂了一句:在前车灯的光线里,他看见远处有个大家伙躺在路上,他松开油门,他根本想不到要刹车。太晚了。后面的车越来越近。探长不得不刹车。英帕拉就像慢动作一样向前滑行了一段,撞上了大黑团,它从马路上跳起来。是头奶牛。后面的车幸运地从旁边开了过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夜色中。奶牛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茫茫雪花里,消失在路旁的雪地里。探长摇下车窗,雪花飘了进来。英帕拉旁站着一个人,也浑身是雪。
“非常感谢你,”男人带着沙哑的声音说,“我就知道这畜生自己能起得来。”
探长受够了。他沿着一片森林边沿行驶,在最近的一家旅店门前停下车。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冬天开那么久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