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在去年,当然又是一个星期天,我接到一位天主教教士打来的电话,必须去州医院探视一个病人。我再干几天就要退休了,其实我的继任者已经在逐渐接管工作,不是亨齐,尽管他有出身名门的太太,幸亏还是没能如愿以偿,而是一个做事有板有眼、认真负责的人,随和的个性很适合于这个职位。我在家里接到了这个电话。我只能接受这个请求,因为一个临死的女人有要紧的事希望告诉我,这已经习以为常了。那天是12月的一天,阳光明媚,却异常寒冷。一切都光秃秃的,悲哀,忧伤。每逢这样的时节,我们的城市几乎要发出哀号。所以,去看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简直是双重的折磨。于是我绕着花园里的骨灰干燥架走了好几圈,心情烦躁,最后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医院大楼。施罗德太太住在内科单人病房里。房间对着花园,里面摆满鲜花,有玫瑰,还有剑兰。窗帘半掩着,阳光斜照在地板上。窗户旁边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牧师,粗糙的脸庞泛着红光,灰胡子乱蓬蓬的。床上躺着一个小老太太,满脸皱纹,稀疏的头发雪白,举止温文尔雅,一看就知道是个富婆,这从她住的病房里的豪华设备上就看得出来。在她的床边立着一台复杂的仪器,不知是什么医疗器械,毯子下面伸出各种橡皮管,插到仪器上面。护士必须时不时地检查一下仪器。每隔一会儿,护士就走进来,静静地、专心地检查仪器,谈话也因此被短暂地打断了——我想一开始就把情况交代清楚。

我打声招呼。老太太专注且异常平静地打量着我。她的脸色苍白,看着很不真实,但依然很有活力。那双蜡黄的皱巴巴的手里拿着一本镶着金边的黑色小册子,显然是一本祈祷书。但几乎难以相信,这个老太太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尽管从她的被子下面伸出了许多橡皮管,但从她的身上弥漫出的力量好像那样有生机、那样百折不挠。牧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打了一个既庄严也有些笨拙的手势,让我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请坐。”他说。我坐下后,从窗户那边再次传来了那深沉的声音,他的身影在窗前显得特别庞大。“你有什么话要说,告诉局长先生吧,施罗德太太。11点我们必须做临终涂油礼了。”

施罗德太太微笑着。很抱歉她给我添麻烦了,她说起话来很有魅力,声音虽小,却吐字清楚,简直是兴致勃勃。

我撒谎说,一点儿都不麻烦,坚信老太太接下来便会告诉我,她要捐钱给穷苦的警察或诸如此类的事情。

老太太接着说,她要告诉我的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说不定家家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次或好多次,所以她把这事给忘了。可是就在今天,她必须把这事说出来,因为她马上要去天国了,她在做最后忏悔时提起了这事,这也纯属偶然,因为她唯一的教子的一个小孙女方才带着花来看她,女孩穿着红裙子,这使她想起了那件往事。贝克神父听了她的忏悔后非常激动,说她应该把这事告诉我,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切都过去了,但是如果神父这么认为的话……

“言归正传吧,施罗德太太,”那个深沉的声音从窗前传了过来,“言归正传吧。”这时,从城里的教堂传来悠远、低沉的钟声,布道结束了。

“好吧,我试试看吧。”老太太又开始了,又开始喋喋不休、絮叨个没完没了。她说她已经很久没讲过故事了,以前只给埃米尔讲过,那是她与第一个丈夫的儿子。可是后来埃米尔死于肺痨,当时也是无力回天啊。他现在应该跟我一般大了,或者更接近贝克神父的年龄。不过她现在打算把我和贝克神父想象成她的儿子,因为埃米尔死后没多久,马库斯就出生了,可是他只活了三天,他是个早产儿,六个月就出生了,郝普勒医生说,这个小家伙还是早早离开这个世界为好。

“言归正传吧,施罗德女士,言归正传吧。”神父用男低音敦促道。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除了时不时像摩西似的用右手捋一捋蓬乱的灰胡子,同时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大蒜味。“我们马上要进行临终涂圣油仪式了。”

这时,她的神情突然高傲起来,一派贵族气质,甚至稍稍抬起她的小脑袋,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她是斯丹齐利家族人,她说,她祖父是斯丹齐利上校,在特别联邦战役中率领部队撤退到艾希霍兹马特。她姐姐嫁给了斯多西上校,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苏黎世的总参谋长,是乌尔里希·维勒将军的好朋友,并且与威廉皇帝有私交。这些情况你肯定是知道的。

“当然,”我百无聊赖地说,“不言而喻。”老维勒和威廉皇帝跟我有何相干,我心想着。赶紧说捐款的事吧,老太太。要是能抽口烟就好了,最好来一支小雪茄,可以给医院的药水味,还有这大蒜味,带来一缕原始森林的气息。神父执拗地、不知疲倦地用低沉的声音提醒着:“言归正传吧,施罗德太太,言归正传吧。”

我必须知道,老太太接着说,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愠怒甚至仇恨之情。她姐姐和斯多西上校是罪魁祸首。她姐姐比她大十岁,今年九十九岁了,已经守寡四十多年。姐姐在苏黎世山上有座别墅,拥有不少布朗勃-法瑞公司的股票,半个巴恩霍夫街上都有她的房产。接着,从这垂死的老太太嘴里冒出了一连串刻薄话,不,是一连串污言秽语,我根本不敢在这里再现她的话。说话时,她身体挺直了一些,白发苍苍的脑袋生气勃勃地晃来晃去,看来是发泄了心中的怒火,心里畅快得忘乎所以。过了不久,她又恢复了平静,因为幸好护士进来了,“施罗德太太,别激动,安静一点儿。”老太太听从了她的话。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时,她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所有这些花,她说,都是她姐姐送来的,就是为了气她;她姐姐明明知道她不喜欢花,她憎恨把钱花在没有用的东西上。可是她们从来没吵过架,正如我现在心想的,她们彼此一直都客客气气,当然是因为厌恶对方的缘故。所有斯丹齐利家族的人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尽管他们相互水火不容,他们的客气只不过是相互折磨,直至把对方折磨死的一种手段,还好是这样。倘若他们的家族不是这么克制隐忍,一切就都闹翻天了。

“转入正题吧,施罗德太太。”神父为了转移话题,再次提醒她,“临终涂圣油仪式等着呢。”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抽小雪茄了,只想来根粗的巴西雪茄。

老太太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合不上了。她1895年嫁给了在库尔当医生的亲爱的加卢泽,他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姐姐和上校认为这门婚事门不当户不对,不够体面,她太清楚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上校就因为流感去世了,姐姐变得愈发不可理喻,她为她的军人丈夫设了一个祭坛。

“说正事吧,施罗德太太,说正事吧。”神父又开始提醒她,语气里却没有一丁点儿不耐烦,顶多能感觉到他有点儿沮丧,因为老太太的叙述实在是杂乱无章。我打着盹儿,冷不丁从瞌睡中惊醒,只听见神父在说:“别忘了临终涂油礼,说正事吧,说正事吧。”

一切都是徒劳。小老太太躺在她的临终床上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她的声音又细又尖。毯子底下伸出了不少橡皮管子,她还是不停地说呀说呀,东拉西扯。我也只能猜测,她或许要讲某位热心警察乐于助人的陈芝麻烂谷子之事,然后宣布捐款几千法郎,以激怒她九十九岁的姐姐。为了不让自己彻底绝望,我强忍住来得不是时候的烟瘾,酝酿着热诚的感谢之辞。我盼着在皇冠餐厅喝一杯熟悉的开胃酒,与太太和女儿一起享用传统的周日晚餐。

老太太继续说,她的丈夫加卢泽死后,她嫁给了如今也已过世的施罗德,他是他们家的司机兼花匠,古老的大宅子里那些最好由男人干的活,比如烧锅炉、修百叶窗,等等,都由他一个人包揽了。虽然她姐姐对这门婚事没说什么,甚至还到库尔参加了她的婚礼,但她心明如镜,这门亲事让姐姐大为不悦。这么做正是为了激怒她。就这样,她成了施罗德太太。

她叹了口气。外面走廊上,不知在哪儿,护士们唱起了圣诞歌。“是啊,我与亲爱的第二任亡夫的婚姻很美满,”老太太听了几句圣诞歌后,又接上了话茬:“虽然对他来说,当一个好丈夫比我所想的要难得多。我们结婚时,已故的小阿尔伯特二十三岁——他正好是1900年出生——我当时已经五十五岁了。不过我们的婚事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他是个孤儿。我根本不愿意提他母亲是干什么的,也没人认识他父亲,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第一任丈夫在他十六岁时收养了他。他在学校里学得很吃力,写作和阅读一直都不行。结婚是最好的出路,寡妇门前是非多,虽然我跟阿尔伯特的关系清白得很,哪怕是婚后我们俩之间也没有肌肤之亲,因为两人年龄过于悬殊,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我的财产并不多,不得不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才能靠着苏黎世和库尔的房子利息把这个家维系下去。已故的小阿尔伯特头脑简单,外面世道那么残酷,他能有什么作为呢。他会摸不着头脑的。作为一个基督徒,我有义务帮他,所以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他是个魁梧的男人,在宅子和花园里忙前忙后,我忍不住想在这里夸他几句,他又高又壮,总是穿得像模像样。他没有什么让我觉得不光彩的地方,虽然他除了说‘好的,妈咪,当然可以,妈咪’之外,几乎没有讲过别的话。不过他听话呀,饮酒从不贪杯,只是贪吃,尤其喜欢吃面条。事实上,他喜欢吃所有的面食,还有巧克力。他对巧克力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除了嘴馋,他算得上是一个忠诚老实的人。他一辈子都是那样,他比我姐姐四年后嫁的那个司机和气、乖巧多了。她的前夫是个上校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她嫁的司机当年也才三十岁。”

“说正事吧,施罗德太太。”神父冷漠、坚定的声音从窗户那里飘了过来。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估计是有些体力不支了。我还在巴望着她捐给穷苦警察的善款。

施罗德夫人点了点头。“你瞧,局长先生,”她娓娓道来,“到了四十年代,我的亡夫小阿尔伯特的情形每况愈下,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怎么啦,准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出了问题;他变得越来越迟钝,也越来越沉默了。他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有时好几天也不讲一句话,只是埋头干他该干的活,我也找不出理由去责怪他。不过他常常骑着自行车出去逛,一出去就是好几个小时,可能是战争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了,也可能是因为部队没招他入伍,他变得疯疯癫癫。我们这样的人怎么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呢!还有,他越来越贪嘴了,幸亏我们养了鸡,还有兔子。战争快结束时,我的亡夫小阿尔伯特第一次出事,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她的话打住了,因为护士和一个大夫进了病房。他们一会儿走到仪器后面,一会儿走到老太太后面,忙个不停。大夫是德国人,头发金黄,仿佛是从画册里走出来的。他神情愉悦,看上去很有魄力,正在做星期天的病房例行检查。“你觉得怎么样,施罗德太太,勇敢一点,我们的治疗效果非常好,好极了,好极了,不要没精打采的。”然后他离开了病房,护士紧随其后。神父又催促道:“说正事吧,施罗德太太,说正事吧,11点举行临终涂油礼。”即将到来的临终涂油礼看起来也丝毫不能平复老太太的心情。

“他每周都要去苏黎世给我的军国主义姐姐送鸡蛋,”老太太又开始讲了,“我可怜的亡夫小阿尔伯特把小筐绑到自行车后座上,傍晚时分就赶回来了,因为他一大早不到五、六点就出发了。他总是穿着体面的黑衣服,戴一个圆顶礼帽,见到他的人都亲热地跟他打招呼。他骑着车,穿过库尔往城里赶,一路上用口哨吹着他最爱的小曲儿《我是一个瑞士小伙儿,我爱我的祖国》。那天酷暑难耐,烈日炎炎,瑞士国庆日刚过去两天,他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听到他在卫生间窸窸窣窣地忙活了很长一阵子后才开始洗澡。我走进去一看,亲爱的阿尔伯特身上沾满了血,衣服上也都是血。‘天哪,小阿尔伯特,’我问道,‘你这是怎么啦?’他愣愣地看着我,憋了半天才说,‘一个小意外,妈咪,你出去吧,去睡觉吧,妈咪。’于是我就去睡了。可是我感到很诧异,因为我根本没看到他受伤。第二天早上,我们坐在桌旁吃饭,他吃着鸡蛋和涂了果酱的切片面包,他每次都要吃四个鸡蛋。我看着报纸,报上说有人在圣高卢杀死了一个小女孩,作案凶器极有可能是一把剃须刀。我突然想起昨天夜里他在卫生间里洗他的剃须刀,虽然他总是在早上刮胡子。刹那间,犹如灵光一闪,我恍然大悟,我异常严肃地对我的亡夫小阿尔伯特说,‘小阿尔伯特,你杀死了圣高卢州的那个女孩,是不是?’他停止吃鸡蛋、果酱切片面包和咸黄瓜,‘是的,妈咪,我必须那样做,那是上天的旨意。’说完,他又吃了起来。我心乱如麻,他病得可真不轻。我为那女孩感到难过,我也想过给西希勒大夫打电话,不是老西希勒,而是他的儿子,年轻的西希勒大夫也非常能干,还有同情心。但我随即想到了姐姐,她听到这事一定会高兴坏了,那将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一天。所以我只是对已故的小阿尔伯特板起了脸,态度坚决地说:‘这种事再也不许发生了,绝对不许。’他说:‘遵命,妈咪。’‘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问道。‘妈咪,’他说,‘我骑车从瓦特维尔到苏黎世时,经常碰到一个穿红裙子扎金色麻花辫的小姑娘。如果我从瓦特维尔走的话,要绕一大段路,可是自从我在一个小树林附近见到这小姑娘后,我就必须一直绕路走了,这是上天的旨意,妈咪,上天传来旨意命令我跟这小姑娘一起玩,上天传来旨意命令我把自己的巧克力给她吃,接下来我必须把这女孩杀了,这些都是上天的旨意,妈咪。杀了她后,我躺在另一片树林的灌木丛里,等夜深了才回到你身边来,妈咪。’‘小阿尔伯特,从现在起,你不许再骑自行车去我姐姐那儿了,我们以后把鸡蛋邮寄给她。’‘遵命,妈咪。’说完,他拿出一片面包,在上面涂满了果酱,接着便到院子里去了。现在我必须到贝克神父那里去一趟,我想,让神父好好管教一下小阿尔伯特。可当我朝窗外看时,阳光正照着已故的小阿尔伯特,他的神情有些忧伤,正在默默地修补着兔笼子,他忠心耿耿地干着自己的活,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转而一想:过去的就过去了,小阿尔伯特是个老实人,心眼儿其实还是不坏的,这种事以后也不会再发生了。”

这时,护士又进来了,她检查了一下仪器,把管子插好,老太太靠着身后的垫子,又没了力气。我大气也不敢出,汗珠从脸上流下来,我也顾不上了。突然,我打了个哆嗦,想起刚才还在可怜巴巴地等着老太太捐款,不免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还有那么多花,有红玫瑰、白玫瑰、火一般的剑兰、紫苑、百日草、丁香花,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还有一个花瓶里插满了兰花。举目望去,一切都是那么华而不实,荒诞不经。阳光躲在窗帘后面,神父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大蒜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大吼几声,想把这女人抓起来,但是现在这么做已经毫无意义了。临终涂油礼快开始了,我坐在那儿,穿着周日才穿的衣服,庄严而无用。

“往下说吧,施罗德太太,”神父不耐烦地劝告着,“往下说吧。”于是她便接着往下说。她的声音平静、温和,真像是在给两个小孩子讲童话故事。童话里有善有恶,有神奇也有美好。“从那以后,已故的小阿尔伯特的情况好多了,他不再骑车去苏黎世。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我们又能开我们的车了,是我1938年买的一辆车,因为我亡夫加卢泽的那辆车已经不时兴了。已故的小阿尔伯特开着别克带着我四处兜风。有一次,我们还去了塔玛洛山上的阿斯科纳。当时我想,既然他那么喜欢开车,就让他开车去苏黎世吧,坐在别克车里是不会出事的,因为他要专心开车,就听不到上天的旨意了。于是,他就开车给姐姐送鸡蛋了,他尽职尽责,老实听话,与以前没什么分别,有时候也带一只兔子过去。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有一次,他又突然后半夜才回家。我马上赶到车库,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最近他又开始不断地从糖果盒子里拿夹心巧克力球。果不其然,我发现已故的小阿尔伯特正在清洗车子,到处都是血。‘你又杀死了一个女孩,小阿尔伯特。’我的语气非常严肃。‘妈咪,’他说,‘你别激动,不是在圣加仑州,而是在施维茨州,这是上天的旨意,这女孩也穿着红裙子,也梳着金色的麻花辫。’我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我对他比上一次更严厉了,我几乎都发火了。整整一星期他不许再开别克,我也想去找贝克神父,我主意已定。可是那样的话,我姐姐该多高兴呀,我不能这样做,因此我把已故的小阿尔伯特看得更紧了。两年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直到他又一次杀了人,因为他必须听从上天的旨意。已故的小阿尔伯特失魂落魄,哭个不停,我一眼就看出他不对劲,因为糖罐子里的夹心巧克力又少了。这回是苏黎世州的一个女孩,也是穿一条红裙子,梳着金色的麻花辫。母亲给孩子穿衣服时为什么那样不小心呢,这真令人难以相信。”

“那女孩是不是叫格里特丽·莫泽?”我问。

“她叫格里特丽,另外两个叫索尼亚和艾菲丽,”老太太答道,“我把她们的名字都记住了。可是已故的小阿尔伯特的状况越来越糟,他开始精神恍惚,大小事我都要吩咐十来遍,一天到晚不得不骂他像骂愣头小子一样。1949年,或者1950年,我记不清到底是哪年了,格里特丽的事过去几个月后,他又变得心神不宁、心不在焉了,连鸡圈都变得乱七八糟,母鸡咯咯叫个不停,因为他也不按时喂它们了。他又开始开着我们的别克车到处跑,接连好几个下午都不在家,他只是说出去兜兜风。突然,我发现糖罐子里的夹心巧克力球又少了。我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已故的小阿尔伯特悄悄地溜到客厅里,像插钢笔一样把剃须刀插到衣服口袋里,我连忙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小阿尔伯特,你是不是又找到了一个女孩?’‘上天的旨意,妈咪,’他说,‘就这一次了,你不要管我,上天下的命令就是命令,这女孩也穿着红裙子,梳着金色麻花辫。’‘小阿尔伯特,’我严厉地说,‘我不允许你这么做,那姑娘在哪儿?’‘离这儿不远,在一个加油站旁边,’已故的小阿尔伯特说,“求求你了,妈咪,求求你了,让我听从上天的旨意吧。’我的主意已定,‘这绝不可能,小阿尔伯特,’我说,‘你向我保证过要在家里好好清理鸡圈,好好给鸡喂食。’已故的小阿尔伯特勃然大怒,我们的婚姻一直很和睦,这是他第一次大动肝火,他声嘶力竭地喊:‘我只是你的佣人。’他已经病入膏肓了,稍后他拿着夹心巧克力球和剃须刀冲了出去,跳上车就走了。一刻钟后,我接到电话,他的车和一辆卡车相撞,他死了。贝克神父和比勒警官都来了,比勒警官做事有分寸且周到,所以我在遗嘱里说要捐赠五千法郎给库尔警察局,另外还有五千法郎给苏黎世警察局,因为我在弗莱尔街有房产。当然,我姐姐带着她的司机也来了,就是想刺激我,她把我操办的整个葬礼都毁了。”

我定睛看着老太婆。谢天谢地,等了半天,捐款的事终于也说出来了。似乎我受的嘲弄还不够,还要再好好地被讽刺一番。

可就在这时,教授带着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进来了。他们请我们出去一下。我与施罗德太太道别。

“多保重。”我难堪地说,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她却呵呵笑了起来。教授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场面很尴尬,我很高兴终于摆脱了老太太、神父和那一帮人,一个人走到医院的走廊上。

到处都是带着礼物和鲜花的探视者,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的药水味。我逃了出来。出口很近,我以为已经来到花园里。一个身材高大、穿一身深色正装的男人推着轮椅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头戴一顶礼帽,轮椅上坐着一个满脸皱纹、身子抖个不停的老太太,她穿着貂皮大衣,抱着一大束鲜花。他们或许就是那个九十九岁的姐姐和她的司机吧,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惊恐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渐行渐远,消失在私人病房那边。然后,我几乎跑了起来,冲了出去,穿过花园,经过坐轮椅的病人、正在康复的人和来访者的身边。直到我在皇冠餐厅里坐下来,开始喝上肝泥丸子汤时,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