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8点,我刚到办公室,马泰依就来了,他把夹心巧克力球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激动得连招呼都没打。他穿着以前的西装,却没扎领带,也没刮胡子。我把烟盒往他面前一推,他拿出一支,使劲地抽起来。
“你给我巧克力干什么?”我无奈地问道。
“那个刺猬。”马泰依回答说。
我愕然地看着他,把小巧克力球在手里转来转去。“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分简单,”他解释说,“凶手给格里特丽·莫泽夹心巧克力球,莫泽把巧克力球变成了刺猬。孩子的那幅画有了谜底。”
我笑着说:“你怎么证明这一点呢?”
“现在,同样的事情在安妮玛丽身上发生了。”马泰依回答说,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
我立即就相信了。我让人把亨齐、费勒和四个警察叫过来,向他们下达了指示,通知了检察官。接着,我们出发了。加油站里一个人都没有。海勒太太把孩子送到学校后自己去上班了。
“海勒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道。
马泰依摇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到了空地,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接着,我们分头行动。快到中午时,为了不引起怀疑,马泰依回加油站去了。那天是周四,时间对我们有利,孩子下午不上学。我突然想起格里特丽·莫泽也是在周四被害的。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气炎热,空气干燥,到处有蜜蜂、马蜂和别的虫子嗡嗡叫,还有鸟儿尖锐刺耳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了斧子砍伐的声音。两点了,村庄教堂的钟声响了。这时,女孩出现了,就在我的对面,带着她的布娃娃穿过灌木丛,不知疲倦地跳着,蹦着,跑到小溪旁,坐了下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树林,很专注,也很期待,眼睛里闪着光,好像在等什么人。不过她看不到我们。我们躲在树丛和灌木丛后面。这时,马泰依回来了,悄悄地靠在我旁边的一棵树干上,和我一样。
“我猜他半小时以后会来。”他小声地说。
我点了点头。
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密。林中小路与外面公路的交叉口被严密监视,现场甚至还有一台无线电设备。我们全都配有武器。孩子坐在小溪旁,几乎一动不动。她好奇、不安、激动地等待着。她身后是垃圾堆。她一会儿沐浴在阳光里,一会儿笼罩在高大阴森的冷杉的阴影中。只听见虫子的嗡嗡声和鸟儿的啁啾声。每隔一会儿,女孩就用又细又尖的嗓音唱“玛丽亚坐在一块石头上”。她反复地唱着,重复着不变的歌词。在她坐着的那块石头的四周是生锈的罐头盒、破桶和金属线堆成的小山。偶尔有一阵风刮到空地上来,树叶在空中摇曳,簌簌作响,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我们等待着。对我们来说,除了这片被秋天施了魔法的树林和坐在空地上的红裙子女孩,这个世界上已别无他物。我们坚定地等待着凶手的出现,希望伸张正义,清算罪行,严惩坏人。半个小时早就过去了,事实上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我们等啊,等啊,我们的等待如同马泰依数周、数月以来的等待。五点钟了,天空浮现出阴影,天色渐暗,所有明艳的色彩都隐去了。女孩一蹦一跳地离开了。我们没有一个人说什么,连亨齐也一样。
“我们明天再来,”我下令,“我们在库尔过夜,住在施泰因博克宾馆。”
就这样,周五和周六我们也在那里等着。其实我本该调用格劳宾登的警察。可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不想向别人解释,不想让别人干涉我们的事。周四晚上,检察官就已经打电话过来,他对我们的行动提出抗议,其中不乏威胁之辞。他说这简直是胡闹,他暴跳如雷,要求我们回去。我不为所动,坚持待在原地,只派了一名警察先回去。我们等啊,等啊。如今,我们已经不再惦念那个孩子,也不再关心谁是凶手,只有马泰依牵动着我们的心,这个男子汉的观点一定要被证明是对的,他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否则的话,就会发生不幸。我们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包括亨齐在内,周五晚上他坚定地说,这个神秘的杀人犯周六肯定会来,我们有确凿的证据——刺猬,另外,女孩也频频到空地上来,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得出她在等人。就这样,我们站在隐蔽的地方,藏在树丛和灌木丛后面,一等就是几个小时,死死地盯着那孩子,盯着罐头盒、金属线团和垃圾山,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彼此也不交谈,听着她没完没了地唱“玛丽亚坐在一块石头上”。
到了星期天,我们面临的情况更复杂了。由于接连几天都是好天气,树林里突然挤满了郊游的人。有一支杂牌合唱队和一名指挥闯入了空地,他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热得满头大汗,撸起衬衣袖子站在空地上。树林里弥漫着喧闹的歌声:“磨坊主喜欢流浪,流浪。”幸亏我们不是穿着警服躲在灌木丛和树干的后面。“上天颂扬这永恒的荣耀……”“然而我们度日如年啊,日子过得越过越糟糕。”不久,一对情侣来到空地上,虽然有孩子在场,他们还是旁若无人地亲热起来。孩子就坐在那儿,她的耐心不可理喻,她的期待令人不解。她已经等了四个下午了。我们等啊,等啊。后来,那三个警察也带着无线电设备回去了,我们只有四个人了,除了马泰依和我,还有亨齐和费勒,尽管真的再也没有必要这样做了。可是仔细算来,我们等的这几个下午,只有三个下午是值得的,正如亨齐所说的,凶手不会选择周日作案,因为这里太不安全了。因此,我们星期一也在那儿等着。星期二早上,亨齐也回去了。毕竟在凯赛尔纳街必须有人看守。亨齐出发时,仍然坚信我们的行动会成功。我们等啊,等啊,等啊,潜伏着,暗守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门任务,因为我们的人手太少了,无法建立一个真正的行动小组。费勒在林间小路附近的灌木丛后面放哨,他躺在阴凉处,在秋天夏日般的炎热中打盹儿,有一次甚至鼾声如雷,随风传到了空地上。这是星期三的事。马泰依站在空地上,正对着加油站,我面朝他在空地的另一边盯着。我们就这样潜伏着,等待着,等待凶手,等待刺猬巨人。每听到有车经过州公路,我们的心就随之一颤,那个孩子就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每天下午她都到空地上来,坐在小溪旁唱“玛丽亚坐在一块石头上”。她的行为固执、怪诞、令人费解。我们开始厌恶她,甚至开始憎恨她。当然,有时她很长时间都不来,她抱着布娃娃在村子附近转悠,但又不敢离村子太近,毕竟她在逃学。为了避免学校调查此事,我私下里跟老师谈了一次话,这可没那么容易。我亮明了我的身份,隐晦地道出了事情的真实情况,老师的态度很犹豫,最终同意孩子不去上课。
孩子绕着树林走来走去,我们用望远镜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过最终她还是回到林中空地上——除了星期四,我们绝望了,因为那天她待在加油站附近。我们无计可施,只能希望周五了。现在我必须做出决定了;马泰依还在那棵树后面站着,接连几天都一言不发。第二天女孩又蹦蹦跳跳地来了,穿着红裙子,抱着布娃娃,像几天前那样又在老地方坐下来。天气还是那么好,秋意正浓,五彩斑斓,无比亲近,万物在凋零之前展现出勃勃生机。可是,检察官连半个小时也不能忍了。下午将近五点钟时,他与亨齐一起开车来了,没有人想到他会来。他突然出现了,走到我面前。从一点钟起我就站在那儿,来回倒腾着两只脚休息。他瞪着那个女孩,气得满脸通红,“玛丽亚坐在一块石头上”。尖细的声音飘了过来。我早就不想听这首歌了,再也不想看到这孩子了,再也不想看到她那张豁了牙的丑陋的嘴,那细细的辫子,那条俗气的红裙子,此时此刻,我觉得这女孩可憎、可恶,庸俗、愚蠢。我简直想掐死她,杀死她,把她撕个粉碎,只是为了不再听她唱“玛丽亚坐在一块石头上”。简直要把人逼疯了。一切都是老样子,一切都没有变化,愚蠢至极,毫无意义,令人绝望,只有树叶越堆越多,风力越来越猛,金黄色的太阳照着这该死的垃圾堆,光线变得更黄了。这真叫人忍无可忍。突然,检察官迈着重重的步伐,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径直朝孩子走去。这简直是莫大的解脱。他面无表情,脚踩在垃圾堆里也不管,看到他走上前去,我们也都赶了过去。现在一切该结束了。
“你在等谁?”检察官朝孩子大声吼道。孩子坐在石头上,惊恐地看着他,抱着布娃娃。
“你到底在等谁呢?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你怎么不说话呀?”
这时,我们所有人都来到女孩身边,把她团团围住。她瞪着我们,脸上满是恐惧和疑惑。
“安妮玛丽,”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一个星期前,有人给你巧克力。你好好想想,小刺猬一样的巧克力。是不是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送你巧克力了?”
女孩不吱声,只是看着我,眼里噙着泪水。
这时,马泰依在孩子面前跪了下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听着,安妮玛丽,”他向她解释道,“你必须告诉我们谁给了你巧克力。你必须跟我们说清楚这人长什么样。我以前认识一个小姑娘,”他急促地说,现在是关键时刻,“她也穿着你这样的红裙子,一个穿黑衣服的高个男子也给了她巧克力,就是你吃的带刺的小巧克力球。后来,这小姑娘跟着高个男子进了树林,高个男子用一把小刀杀死了她。”
他沉默着。女孩还是不说话。她瞪着他,一声不吭,眼睛瞪得大大的。
“安妮玛丽,”马泰依扯着嗓子喊道,“你得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只是不愿意你有什么不测。”
“你撒谎,”女孩轻声说,“你撒谎。”
这时,检察官又一次失去了耐心。“你这个蠢货,”他喊了起来,抓住女孩的胳膊,来回摇晃她,“现在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跟着检察官冲着她乱嚷乱叫,我们已经失去了理智,也开始摇晃女孩,并且开始打她,对着她小小的身子骨一顿暴打,她倒在垃圾堆里的罐头盒和红色叶子之间,我们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一边狠狠地揍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女孩一声不吭,任由我们发泄心中的怒火,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其实最多过了几秒钟,女孩突然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太可怕了,简直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我们吓呆了。“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我们害怕极了,放她走了,她的尖叫让我们清醒过来,我们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和羞愧。
“我们是畜生,我们是畜生。”我喘息着说。
孩子穿过空地朝树林边缘跑去。“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她又开始叫起来,她的声音太恐怖了,我们都以为她发疯了。万分不幸的是,海勒这时正好出现在空地上,孩子一头扑到她的怀里。我们把海勒给忘了。她什么都知道了;她路过学校时,女老师跟她讲了实情。我不用问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此时此刻,那个苦命的女人站在那里,抽泣的孩子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她凝视着我们,她的眼神和她女儿刚才看我们的一模一样。她自然认得我们中的每一个人,费勒、亨齐,可惜还有检察官。这情形真是又可笑又可悲。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滑天下之大稽。整个事情就是一出搞砸了的喜剧。“你们撒谎,你们撒谎,你们撒谎,”女孩还在愤怒地喊着,“你们撒谎,你们撒谎,你们撒谎。”这时,马泰依耷拉着脑袋,惴惴不安地向娘俩儿走去。
“海勒太太,”他说,语气与其说是客气,倒不如说是谦恭,但是这样做也于事无补,因为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让整个案子一了百了,一笔勾销,永不再提,撇清所有的纠结瓜葛,不管那个凶手是不是存在。“海勒太太,我发现有个陌生人送巧克力给安妮玛丽吃。我怀疑这个人就是几星期前用巧克力引诱女孩并把她杀害的那个人。”
他煞有介事地打着官腔,用词精准,我差点笑出了声。海勒很平静,直视着他的眼睛,然后她开口了,也和马泰依一样客客气气、拘谨有礼。“马泰依博士,”她低声问,“你收留安妮玛丽和我只是为了找到这个人吗?”
“我别无选择,海勒太太。”探长答道。
“你是一头猪。”这女人平静地说,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牵着孩子的手,穿过树林朝加油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