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等着。执着、倔强、狂热地等着。他服务顾客,干他的活,加油,检查油量,给水箱加水,擦车玻璃,每日重复着一样的机械动作。孩子放学后,要么待在他身边,要么在玩具房旁边玩耍,她一路小跑,蹦蹦跳跳,自言自语,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她坐在秋千架上唱歌,红裙子和辫子在空中荡来荡去。他一如既往地等着。不同颜色、不同牌子、有新有旧的汽车从他身边经过。他把所有格劳宾登牌照的车号都抄了下来,从人名录里寻找车主的名字,打电话给乡镇办公室打听车主的情况。海勒在山对面的村子附近一家小工厂里上班。傍晚时分,她翻过房子后面的山坡走回来,手里提着购物袋和装满面包的网兜。半夜,有人绕着房子走来走去,小声吹着口哨,但她不给开门。
夏天来了,烈日当空,暑气蒸人,太阳把大地照得明晃晃的,阵阵热浪袭来,暑假开始了。马泰依的机会来了。安妮玛丽如今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他们待在路边,每个开车经过的人都能看到她。他等啊,等啊。他和小姑娘一起玩,给她讲童话故事,把所有的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都讲完了,还讲了《一千零一夜》。他自己也编了一些故事,为了把女孩留在身边,为了让她能待在公路旁,待在他想让她待的地方,他竭尽所能,但绝望却时不时地向他袭来。女孩很喜欢听他讲故事和童话,所以总是黏在他身边。汽车司机要么惊讶地看着他们,要么为这父女情深的画面感动。他们送给小姑娘巧克力,和她聊天,马泰依在旁边偷听着。这个高大笨重的男子是强奸杀人犯吗?他的汽车是格劳宾登的牌照。会不会是这个正在跟小姑娘讲话的瘦高男子呢?他是迪森斯甜品店的老板,他早就查清楚了。“油量可以吗?好的。再加半升。二十三法郎十生丁。祝你旅途愉快,先生。”他等啊,等啊。安妮玛丽爱他,有他在身边,她感到心满意足。然而,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凶手的出现。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凶手一定会出现。除了这个希望与渴念,他的生活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凶手的出现才能让他感到满足。他想象着这个家伙到来时的情景,壮硕、笨拙、像个孩子、态度谦卑,杀人成性;想象着他是个退休的铁路工人或海关人员,穿戴整齐,一脸冷笑,一次又一次来到加油站;想象着他逐渐把女孩引诱到加油站后面的树林里,而他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跟着两个人,千钧一发之际,他一跃而起,与那个家伙展开一场殊死搏斗。抉择的时刻到了,解脱的时刻到了,他想象着凶手如何在他的面前倒下,啜泣着向他求饶,低头认罪。可是他马上又会对自己说,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因为他把孩子看得太紧了,要想有个结果,必须给孩子更多的自由。想好之后,他允许安妮玛丽离开大路随便去哪儿玩,而他则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加油站他也不管了,车主在加油站愤怒地按着喇叭。女孩一路上蹦蹦跳跳,走到村里需要半个小时,她和别的孩子在农舍旁或树林边上一起玩,不过总是过不多会儿又回到加油站来。她习惯了孤独,胆子很小。别人家的孩子也躲着她,不愿意跟她玩。接着,马泰依改变了策略,他想出了新游戏和新童话,再次吸引安妮玛丽到他的身边。他等啊,等啊,坚定不移、毫不动摇。他从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海勒早就注意到他对孩子的关注。她不相信马泰依纯粹是出于好心让自己给他当管家。她看出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可是她跟他在一起觉得安全,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有安全感,所以她就没再多想。也许她心里还有别的念想,谁知道一个可怜的女人心里会有什么小九九呢。她把马泰依对孩子的兴趣解释为相处过程中产生的真感情,虽然有时候,那根深蒂固的戒备心和现实观念也会从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马泰依先生,”有一次她说,“虽然这件事与我无关,不过州警察局局长来这儿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马泰依回答说,“他为什么会因为你来这儿呢?”
“村里的人都在说我们的闲话。”
“不用搭理他们。”
“马泰依先生,”她又说,“你之所以待在这里,是不是与安妮玛丽有关呢?”
“这是什么话呀,”他笑了,“我就是喜欢这孩子,没有别的原因,海勒太太。”
“你对我和安妮玛丽挺好的,”她说,“如果我知道原因就好了。”
长假结束了。转眼到了秋天,层峦叠嶂,林木红黄相间,层次如此分明,像是被放大镜放大了一样。马泰依深感自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孩子步行去上学,中午和晚上他开着车把她接回家。他的计划愈发显得荒唐,遥不可及,获胜的可能越来越小,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想,凶手肯定经常开车经过他的加油站,或许每天都经过,至少是一周一次,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仍然在黑暗中摸索,一条线索都没有找到,甚至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迹象。只有汽车司机来来往往,偶尔跟女孩闲聊几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猜不透他们话里的玄机。他们当中,谁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呢,他究竟在不在他们当中啊?他之所以没有成功,大概是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他以前的职业。他一开始确实没有想到这个因素,但也无法避免。可是他继续坚持着,等啊,等啊。他无法回头,等待是唯一的出路,虽然这让他不耐烦,好几次他恨不得收拾行李,像逃兵一样离开这地方,去哪儿都行,因为我的劝说他甚至想去约旦。尽管他经常害怕自己会精神失常,但他还是挺过来了。常常是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他麻木不仁、玩世不恭,对一切都不管不问。他坐在加油站门前的长椅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眼睛盯着前方,烟头扔了一地。然后,他又重振旗鼓,不过更多时候,他心灰意冷,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日子在荒诞、残酷的等待中荒芜了。他迷失了方向,痛苦万分,失去希望,可又满怀着希望。有一次,他坐在那儿,倦容满面、胡子拉碴、满身油渍,心里蓦然一惊,这才想起,安妮玛丽还没有从学校回来。他步行去接她。屋子后面那条尘土飞扬、没铺柏油的马路先是上坡,然后逐渐变成下坡,它穿过一片干枯的平地,通向一片树林,在树林边缘远远就能看见村庄。村庄里教堂周围的老房子稍微矮一些,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的青烟。安妮玛丽的必经之路在这里可以尽收眼底,可是连她的影子都不见。马泰依又一次面向树林站着,他突然有些紧张,整个人都清醒了,四周是低矮的冷杉和灌木丛,地上是踩上去沙沙作响的红色、棕色的树叶。一只啄木鸟在树林深处不停地叩击,高大的冷杉树直参云天,太阳穿过冷杉斜斜地照了进来。马泰依离开小路,穿过荆棘丛和矮林,树枝打在他脸上。他走到一片林中空地上,诧异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还是没有看到她。树林另一边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大道,村民准是走这条路来倒垃圾的,因为被焚烧的垃圾在空地上堆成了一座山。垃圾山的旁边是罐头盒、生锈的金属丝和别的一些破烂玩意儿。垃圾山下,一条小溪潺潺流过空地的中心。这时,马泰依才看见了女孩。她坐在银光闪闪的小溪边上,身边放着布娃娃和书包。
“安妮玛丽。”马泰依喊道。
“我来啦。”女孩应着,却一动不动。
马泰依小心翼翼地爬过垃圾堆,站在孩子身边。
“你在这干吗呢?”他问。
“等人。”
“等谁呢?”
“魔法师。”
女孩儿脑子里只有童话,有时在等仙女,有时在等魔法师。她的等待像是对他等待的嘲讽。绝望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他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是枉费心血。即便如此,他也确信,他必须等待,因为除了等待,等待,还是等待,他别无选择。
“走吧。”他冷淡地说,牵着女孩的手和她一起穿过树林回家。到家后,他又坐到长椅上,又开始呆呆地望着前方。夜幕降临,黑夜来了。他不关心任何事情。他坐在那儿,抽着烟,等啊,等啊,机械地、执拗地、决绝地等着,只不过有时喃喃自语,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恳求:“来吧,来吧,来吧,来吧。”白色的月光下,他一动不动,突然之间沉入了梦乡。拂晓时分,他浑身都冻僵了,醒了后,爬到床上。
第二天早上,安妮玛丽从学校回来的时间比以往早一些。马泰依刚从长椅上站起来,打算去接她,她就一蹦一跳地回来了,背着书包,轻声地哼着歌。手里的布娃娃垂了下来,小脚拖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有作业吗?”马泰依问。
安妮玛丽摇摇头,接着唱歌:“玛丽亚坐在一块石头上。”她进了屋。他让她走了,他太绝望,太无助,太累了,没心情再给她讲新童话,也没有什么新游戏去吸引她的注意力。
海勒回来后,问道:“安妮玛丽今天听话吗?”
“她今天去上学了。”马泰依说。
海勒惊愕地瞪着他:“上学?安妮玛丽今天没课呀,老师要开会,或者学校有别的安排。”
马泰依的精神为之一振。几周以来的失望心情一扫而光。他有种预感,他的希望、他狂热的期盼很快就要实现了。他竭力保持镇静。他没再追问海勒,也没再问孩子的具体情况。可是第二天下午,他开车去村子,把车停在一个小巷子里。他要监视这女孩。快四点钟时,学校的窗户里传来歌声,接着是喧闹声,学生们出来了,蹦来跳去,男孩们打闹着,石头扔得满天飞,女孩们挎着胳膊,但安妮玛丽不在里面。女老师朝马泰依走了过来,她态度冷淡,严厉地打量着马泰依。他听女老师说,安妮玛丽没有来学校,前天下午就没有来,也没带假条,女老师问她是不是病了。马泰依说,孩子确实病了,他向老师表示了歉意,说完便发疯似的向树林里驶去。他冲到空地上,却什么都没有找到。他筋疲力尽,气喘吁吁,身上被荆棘条刮出好几道血印。他回到车上,驱车赶回加油站,还没到加油站,就看见小姑娘在路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他停了下来。
“上车吧,安妮玛丽。”他和蔼可亲地说,打开了车门。
马泰依伸手去拉孩子,她爬进了车子。这时,他吃了一惊。孩子的小手黏糊糊的。他瞅了一眼自己的手,上面蹭了一些巧克力。
“谁给你的巧克力?”他问道。
“一个女孩给我的。”安妮玛丽回答说。
“在学校里给你的吗?”
安妮玛丽点点头。马泰依不再吱声。他把车开到房子前面。安妮玛丽下了车,坐到加油站旁边的长椅上。马泰依悄悄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孩子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嘴里,开始嚼着吃。他慢慢地朝孩子走过去。
“拿出来。”他说,小心翼翼地掰开女孩轻轻攥住的小手。手心上是一个咬过的、带着刺的巧克力球。夹心巧克力球。
“你还有吗?”马泰依问。
女孩摇摇头。
探长把手伸进她裙子的口袋里,从里面抽出手绢,打开一看,还有两颗夹心巧克力球。
女孩沉默着。
探长也没再说话。突然间,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幸福感。他坐到长椅上,坐在孩子身边。
“安妮玛丽,”他终于开口问道,声音颤抖着,手里小心翼翼地握着那两颗带刺的巧克力球。
“巧克力球是魔法师给你的吗?”
女孩不语。
“他不让你说出你们见面的事?”马泰依问。
女孩还是不语。
“你也不该说。”马泰依和颜悦色地说,“他是一位可爱的魔法师。你明天还去找他吧。”
女孩儿立刻变得喜出望外。她抱住马泰依,幸福得热血沸腾,然后一溜烟地跑回自己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