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发了。独自一人开着我的车。那又是一个周日,我有一种感觉——现在回头看时——仿佛历史上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周日。到处都回荡着教堂的钟声,似乎整个国家都充斥着叮叮当当和轰轰隆隆的声音。再说我在施维茨州某个地方还碰到了游行。街上的车一辆接一辆,收音机里播放着一个又一个布道。后来,在每个村子附近的靶场上射击声不绝于耳,噼噼啪啪,塔塔哒哒,哔哔剥剥,没完没了。一切都陷入到一场诡异的、无意义的骚乱中,整个东瑞士好像都动起来了。不知什么地方在举行赛车比赛,不少人开着车从西瑞士赶了过来,一家老小都来了,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当我终于到达加油站——你也熟悉这个加油站——时,我已经被这喧闹的太平盛世景象搞得筋疲力尽。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觉得加油站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景气。它看着很亲切,一切干干净净的,窗户上放着天竺葵。那会儿加油站里还没有小酒馆。一切都有某些安稳和小市民的生活气息。另外,沿街的设施表明这里住着一个孩子,加油站旁边有个秋千,长椅上有一个很大的玩具屋,地上有一辆玩具小车和一个转动木马。马泰依刚给顾客的一辆大众车加过油,我从欧宝车上下来时,大众车主正急匆匆地驾车离开。马泰依的旁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胳膊上抱着一个布娃娃。她头发金黄,扎着小辫,穿一条红短裙。我觉得女孩很面熟,却想不出在哪儿见过她,因为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海勒。
“那是红头迈耶尔,”我指着那辆渐渐远去的大众车说,“他一年前才被放出来。”
“加汽油吗?”马泰依无动于衷。他穿一身蓝色工装。
“加高级汽油。”
马泰依把油箱加满后,开始擦玻璃。
“十四块三。”
我给了他十五块。他想找我钱,我对他说:“不用找了。”说完,我立刻涨红了脸。“很抱歉,马泰依,我习惯这么说了。”
“没关系,”他把钱放进衣服口袋里,“我习惯了。”
我还是觉得难为情,又开始打量那个女孩。
“一个可爱的小家伙。”我说。
马泰依打开我的车门,“旅途愉快。”
“行吧,”我嘴里咕哝着,“其实我想跟你谈谈。该死的,马泰依,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向你保证过,不再因为格里特丽·莫泽的事麻烦你,局长先生。你也一样,请不要插手我的事。”说完,他转过身去。
“马泰依,”我说,“不要再做傻事了。”
他开始沉默。此时,外面又响起了哨子声和噼里啪啦的声音。离这儿不远什么地方肯定有个靶场。快11点了。我看着他给一辆阿尔法·罗密欧车加油。
“刚才那个车主也蹲过三年半监狱,”车子开远时,我对马泰依说,“我们可以进屋吗?我讨厌射击声。我受不了这闹腾。”
他带我进了屋子。在走廊上,我们碰到了海勒,她刚从地下室取来土豆。她风韵犹存。看到她,身为警察的我有些不自在,也隐隐觉得良心不安。她好奇地看着我们,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很快就开始友好地跟我打招呼。我对她的印象还不错。
“孩子是她的吗?”海勒消失在厨房后,我问马泰依。
马泰依点了点头。
“你从哪儿把海勒弄到这儿来的?”我问道。
“从附近。她之前在砖厂工作。”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嘛,”马泰依回答,“毕竟我需要有人做家务。”
我摇了摇头。
“我想跟你聊聊,就我们两个人。”我说。
“安妮玛丽,你去厨房吧。”马泰依命令女孩。
女孩出去了。
房间很简陋,但很整洁。我们坐到靠窗的桌子旁。外面礼炮齐发,噼啪作响,震耳欲聋。
“马泰依,”我又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非常简单,局长先生,”我的老部下回答说,“我在钓鱼。”
“你这是什么意思?”
“犯罪侦查工作,局长先生。”
我气冲冲地点起一只巴西阿诺斯雪茄烟。
“我不是新手,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给我一支。”
“请。”我说着把烟盒推给他。
马泰依把樱桃酒放到桌上。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窗户半开着,外面是天竺葵,六月的天气那么温柔,射击的哒哒声回荡在耳边。因为已经快到中午,所以很少有车停下加油。海勒负责给停下的车子加油。
“洛赫尔向你汇报了我们的谈话内容。”马泰依小心翼翼地点起雪茄说道。
“你们的谈话对我们没有帮助。”
“对我却有帮助。”
“从何说起?”我问。
“女孩的画说出了真相。”
“嗯。这个刺猬是什么意思?”
“我还不知道,”马泰依回答说,“不过我已经知道有奇特犄角的动物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呢?”
“它是一只山羊。”马泰依缓缓地说出答案,他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
“所以你就在动物园里晃悠?”
“我在那儿待了好几天呢。”他回答说,“我也让孩子们画山羊。他们画的跟格里特丽·莫泽画的很像。”
我明白了。“格劳宾登州的州徽是山羊,”我说,“这个地区的徽章。”
马泰依点了点头。“车牌上的徽章引起了格里特丽的注意。”
答案竟这么简单。
“我们本该马上想到这一点的。”我咕哝着。
马泰依凝神地看着他的雪茄,烟灰越来越多,烟雾袅袅升起。
他平静地说:“我们——你,亨齐和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们以为杀人犯从苏黎世来。事实上,他从格劳宾登来。我去过不同的作案现场,它们都在格劳宾登到苏黎世的路上。”
我思索着他说的话。
“马泰依,你说的有道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不过我的话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
“我碰到了渔童。”
“渔童?”
“是的,渔童,确切地说,钓鱼的男孩。”
我惊讶地看着他。
“你听听,”他讲述道,“有了发现后,我先开车去了格劳宾登州。逻辑上如此。可是没过多久,我意识到我的冒险是多么愚蠢。格劳宾登州太大了,你只知道要找的这人个子很高,开一辆老式美国车,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要找到他,太难了。七千多平方公里,十三万多人分散居住在无数个山谷里——一个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里,我茫然若失地坐在恩噶丁的因河旁,看着在河边玩耍的一群男孩子。我正想转身,发现这些孩子已经注意到我了。他们尴尬地站在那儿,一脸惊恐。有一个男孩带着一个自制的鱼竿。‘接着钓啊。’我说。孩子们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你是警察吗?’一个十二岁左右、脸上长着雀斑的红头发男孩问我。‘我看着像警察吗?’我反问道,‘我也不知道,’男孩回答说。‘我不是警察。’我解释说。然后,我看着他们如何把诱饵扔到水里。五个孩子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有鱼会上钩的。’过了一会儿,那个长着小雀斑的男孩绝望地说。他爬到岸上,朝我走过来。‘你有烟吗?’他问。‘你真是个棒小子,’我说,‘我指的是在你这个年纪。’‘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会给我一支烟。’男孩解释说。‘你这么说我肯定得给你一支了。’我把一盒帕里斯尼烟递给他。‘谢谢,’雀斑男孩说,‘我自己有火。’然后他的鼻孔里吐出来两股烟。‘钓不上鱼时,抽支烟简直赛过活神仙。’他大言不惭地说。‘咳,’我说,‘你的同伴看起来可比你有耐心。他们还在钓呢,过不了多久,鱼就上钩了。’‘他们不会钓到鱼的,’他断言,‘最多钓到一条茴鱼。’‘你是不是想钓一条梭子鱼?’我打趣地说。‘我对梭子鱼没兴趣。’男孩回答说。‘我想钓鳟鱼。不过这可是钱说了算。’‘为什么?’我惊讶地问。‘我小时候用手抓过鳟鱼。’他一脸不屑地摇摇头。‘你抓到的都是小鱼。有本事你抓一条大食肉鱼试试。鳟鱼与梭子鱼一样,都是食肉鱼,但鳟鱼难钓多了。钓鳟鱼要有许可证,办许可证要花钱的。’‘哼,你们可是没花钱就在这钓鱼了。’我笑着说。‘问题在于,’男孩解释说,‘我们没来对地方。有许可证的人在那边钓鱼。’‘什么叫来对地方呀?’我问他。‘看来你对钓鱼一窍不通。’男孩确定地说。‘我也这么认为。’我说。我们两个坐到岸边的斜坡上。‘你以为钓鱼就是把鱼竿随手扔到水里吗?’他说。我感到有点惊讶,于是就问他错在哪儿呢。‘地地道道的新手,’雀斑男孩又从鼻孔里吐出两缕烟。他说:‘钓鱼的话,首先要知道两件事:地点和鱼饵。’我专心致志地听着。‘比方说,你想钓一条鳟鱼,’男孩接着说,‘一条长成大鱼的鳟鱼。你得先想想这种鱼最喜欢待在什么地方。当然是在一个它们不会被巨大的水流冲走的地方。其次是哪儿有激流,那儿就会有很多小鱼顺着水流经过这里,所以你最好是在下游一块大石头的后面,要是在桥墩后面就更好了。可惜这些地方自然被那些有许可证的钓鱼人占满了。’‘必须要截住急流。’我说。‘你总算明白了。’他自豪地点点头。‘鱼饵呢?’我问他。‘这要看你是想钓食肉鱼,还是茴鱼、鲑鱼这些素食鱼了。’他娓娓道来。‘钓鲑鱼得用樱桃。像鳟鱼或鲈鱼这样的食肉鱼,你得用活诱饵。用苍蝇、蠕虫或小鱼。’‘用活物。’我若有所思地说,站起身来。‘这个给你。’我把一整包帕里斯尼烟都给了这男孩。‘这是你应得的。现在我知道怎么钓我的鱼了。首先要找到那个地方,然后要找到鱼饵。’”
马泰依沉默了许久。我也半天没说话,只是喝着樱桃酒,望着窗外怡人的初夏风景。外面,枪声砰砰响个不停,我点上已经熄灭的雪茄。
“马泰依,”我终于开口了,“现在我明白你之前说的‘钓鱼’是什么意思了。加油站位置便利,这条公路就相当那条河,对吗?”
马泰依面无表情。
“从格劳宾登开车到苏黎世,只要不想绕路经过阿尔卑斯山口,就必须在这个加油站加油。”他平静地说。
“那个女孩是你的诱饵。”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叫安妮玛丽。”马泰依说。
“现在我知道她长得像谁了。”我确定地说,“她像被害的格里特丽·莫泽。”
我们两个人又一次沉默起来。外面的天气暖和了一些,群山在氤氲中闪着光,射击还在继续,也许附近在举行射击比赛。“你不觉得这样做很残忍吗?”我犹豫地问。
“可能吧。”他如此回答。
我担心地问:“你打算在这里等着,直到凶手经过这里,看到安妮玛丽,然后掉进你给他设下的陷阱里?”
“凶手肯定会经过这里。”他说。
我想了一下。“好吧,”我说,“假设你是对的,假设这个凶手是存在的,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干我们这行,什么没见过。不过,你不觉得你的计划太冒险了吗?”
“没有别的办法。”他说着把烟头扔向窗外,“对凶手我一无所知。我无法去找他。我只能找他的下一个对象,一个女孩儿,用她做诱饵引他上钩。”
“很好,”我说,“不过这个方法你是从钓鱼那一套学来的。这是两回事。你不能把女孩一直当作钓饵放在马路旁边,她也要上学,她也会离开那条该死的州公路。”
“暑假马上就要开始了。”马泰依执拗地说。
我摇了摇头。
“我担心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我反驳说,“你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等着可能不会发生的事发生。就算凶手从这儿经过,也不一定会咬你的诱饵,就用这个比方吧。这样的话,你会一直等,一直等……”
“钓鱼时不也必须等着吗?”马泰依固执地说。
我望向窗外,海勒在给奥博赫尔泽的汽车加油。这人总共在雷根斯多夫坐了六年牢。
“海勒知道你在这儿的原因吗,马泰依?”
“不知道。”他回答说,“我跟她说的是我只想找一个料理家务的人。”
当时,我的心情低落到极点。这男人确实让我感动,他的方法非同一般,有过人之处。我开始敬佩他,希望他成功,哪怕我的动机只是想借他打击一下令人讨厌的亨齐。然而,我认为他的行动没有成功的希望,风险太大,胜算太小。
“马泰依,”我竭力想让他恢复理智,“你现在还有时间去约旦入职,否则,伯尔尼那边就要派沙弗洛特去了。”
“他尽管去吧。”
我仍然没有放弃,“你难道不愿意在我们这儿继续工作吗?”
“不愿意。”
“我们先聘用你在内务部门工作,还是原来的薪水待遇。”
“我没兴趣。”
“你也可以先到市警察局工作。仅仅从经济角度出发,你也应该考虑一下。”
“我当加油站老板挣的钱比在政府机关还要多一些。”马泰依说,“那边来了个顾客。海勒太太现在正忙着烤猪肘呢。”
他站起身走出去。他还要伺候另一个主顾,那是美男子莱奥。他干完活儿时,我已经坐在我的车里了。
“马泰依,”我告别时说,“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的确如此。”他向我打了个手势,示意前面的路可以走了。他身边站着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海勒系着围裙站在门口。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我驱车回苏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