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麦根村后,马泰依意识到自己面临的第一个困难。刑警队的大车已经开到村子里,在等着他。警察仔细地检查并封锁了作案现场和周围区域。三个便衣警察隐蔽在树林里,他们的任务是监督行人,这样有可能找到凶手的线索。警队剩下的人按命令必须回城。此时,雨后的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清澈,可是这场雨并没有让人的心情有所放松。阿尔卑斯的热风绵绵地刮着,一直盘旋在村子和树林的上空。异常的闷热让人变得易怒易燥,没有耐心。尽管还是白天,街灯已经亮了。农民们蜂拥而来。他们知道封·贡腾在这里。他们咬定他就是凶手:小贩们一直都形迹可疑。他们以为他已经被抓了起来,于是把刑警队的车团团围住。小贩待在车里,蜷缩在两个直挺挺坐着的警察中间。他浑身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麦根村人离警车越来越近,把脸都贴在车玻璃上。警察们束手无策。检察官的车在刑警车的后面,也被堵住了。法医从苏黎世赶过来,他的车被村民们围得水泄不通,还有那辆有红十字标志、装着小尸体的小白车也遭到了围堵。男人们站在那里,摆出威胁的架势,却一声不吭;女人们紧紧地靠着院墙,也不吱声。孩子们则爬到村井的围栏上。他们不知如何排解内心积压的愤怒,于是就聚众闹事。他们要报仇,要讨个公道。马泰依试图穿过人群去找刑警队,不过这根本不可能。现在最好去找村长。他问村民村长在哪儿。没人搭理他。只听见有人小声说着威胁的话。探长想了一下,去了酒馆。他没猜错,村长在小鹿酒馆里坐着呢。他个子矮小,身材肥胖,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威林葡萄酒,时不时透过低矮的窗户往外张望。

“我该怎么办,探长先生?”他问道,“这帮人很固执。他们觉得警察没用,一定要自己来伸张正义。”说完,他叹了口气:“格里特丽是个好孩子。我们都喜欢她。”

村长的眼里含着泪水。

“小贩是无辜的。”马泰依说。

“他无辜的话,你们就不会逮捕他了。”

“我们没有逮捕他。我们需要他当证人。”

村长板着脸,打量着马泰依。“你们只是在搪塞,”他说,“我们知道该怎么办。”

“你是村长,你首先要负责我们能离开这地方。”

村长自顾自地喝着酒,第三杯红酒已下肚,他依然什么话都不说。

“现在怎么办?”马泰依生气地问。

村长还是很固执。

“要惩罚小贩。”村长吼道。

探长把话挑明:“看来事先就要来硬的了,村长先生。”

“难道你们为了一个强奸杀人犯要来硬的?”

“不管他有没有罪,做事都要守规矩。”

村长在低矮的酒馆里愤怒地走来走去。因为没有人上酒,所以他在吧台给自己倒了杯酒。他喝得急急匆匆,洒出的酒顺着他的衬衫流下来。外面的人群依然很安静。然而当司机试图发动警车时,一排排的人围得更紧了。

这时,检察官也走进酒馆。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人群中挤出来。他的衣服凌乱不整。村长吓了一跳。检察官的出现让他不安;要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就不会觉得检察官这个职业可怕了。

“村长先生,”检察官说,“麦根村人看来要动用私刑了。除了派警察过来增援,我找不到别的解决办法。这样或许会让你们恢复理性吧。”

“我们再试试跟这帮人谈谈。”马泰依建议说。

检察官用右手食指点着村长的胸脯。

“如果你不能立刻劝说这些人听从我们的安排,”他吼着,“那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外面,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麦根村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村里的救火队也来了。他们也准备与警察对着干。人群中开始冒出了脏话。刺耳,零零星星。

“猪猡! 蛀虫!”

警察严阵以待。他们等待着越来越躁动的村民们发起攻击,可是他们其实跟麦根村人一样无助。他们的工作是维护社会秩序和抓捕罪犯。他们还没经过这样的场景。然而,农民们这会儿又愣在那里,变得平静一些。这时,检察官、村长和马泰依从小鹿酒馆走出来,酒馆门口是一个围着铁栏杆的石头台阶,他们站到台阶上。“乡亲们,”村长呼吁道,“请大伙听布克哈特检察官讲几句。”

看不到村民们有任何反应。农民和工人又像先前一样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咄咄逼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天空抹上了第一缕晚霞,街灯像苍白的月亮一样照着广场。麦根村人决定用武力惩罚他们认定的凶手。几辆警车仿佛是庞大的黑色怪兽,盘踞在人群里。警察有好几次想开车冲出人群,发动机响了,但最后又无可奈何地熄了火。一切努力都徒劳。村庄的一切——黯淡的山墙、广场、聚集的人群——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今天这个局面,仿佛这个凶杀案给这个世界下了毒。

“乡亲们,”检察官开始不安地低声讲话,不过能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麦根村的村民们,我们对这残暴的罪行感到震惊。格里特丽·莫泽被害了。我们不知道凶手是谁……”

检察官的讲话被打断了。

“你们把他交出来!”

村民们举起拳头,口哨满天响。

马泰依密切关注着人群的一举一动。

“快,马泰依,”检察官命令道,“快去打电话,让警局派增援来。”

“封·贡腾是杀人凶手!”一个又瘦又高的农民大声嚷嚷着,他的脸晒得黝黑,看上去已经很多天没刮胡子了。“我看到他了,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在山谷里!”他就是当时正在田里干活的农民。

马泰依走上前去。

“乡亲们,”他大声说,“我是探长马泰依。我们准备把小贩交给你们!”

大家都惊呆了,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你疯了吗?”检察官激动地对探长嘘了一声。

“自古以来,在我们国家里,罪犯有没有罪,由法庭判决或无罪释放,”马泰依接着说,“现在你们已经决定自己组成法庭了。我们在此暂不追究你们是否有这样的权利,你们赋予了自己这样的权利。”

马泰依说得清清楚楚。那些农民和工人仔细地听着。对他们来说,每句话都很关键。因为马泰依把他们当回事,他们也就把马泰依当回事。

“但是我必须对你们提点要求,就像对别的法庭也一样,”马泰依接着说,“这就是公正。因为不言而喻,如果我们确信你们的要求是公正的,那我们就可以把小贩交给你们处置。”

“我们要的就是公道!”有人喊道。

“你们的法庭如果想要成为一个公正的法庭,必须满足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就是:必须避免不公正的事情发生。你们也必须服从于这个条件。”

“同意!”砖窑厂的一个工头喊道。

“因此,如果指控封·贡腾犯了杀人罪,你们必须调查清楚这个指控是不是公正。”

“这家伙以前坐过牢。”一个农民喊道。

“这确实增加了对他的嫌疑,封·贡腾有可能是杀人凶手,”马泰依解释道,“但是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他真的就是凶手。”

“我在山谷里见过他。”那个脸上黝黑、胡子拉碴的农民又一次高声说道。

“你到上边来。”探长命令他。

农民犹豫不决。

“上去啊,海力,”有人喊道,“别当胆小鬼。”

农民走上前来。他显得局促不安。村长和检察官往后退到“小鹿酒馆”的门口,只有马泰依和那个农民站在台阶上。

“你叫我上来干啥?”农民问,“我叫海力·本茨。”

麦根村人紧张地盯着这俩人。警察把橡皮警棍重新别在腰带上。他们也屏住呼吸,静观其变。村里的孩子们纷纷爬到了消防车伸到半空的云梯上。

“你在山谷里看到了封·贡腾小贩?本茨先生?他是一个人在山谷里吗?”

“一个人。”

“你当时在干什么?本茨先生。”

“我正在跟家人一起种土豆。”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活的?”

“从十点开始的。我们还在田头吃了午饭。”农民说。

“除了小贩以外,你没有看到其他人?”

“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农民保证。

“你瞎说,本茨!”一个工人喊道,“两点钟时我还从你家土豆地经过了!”

还有两个工人说话了。下午两点时,他们也骑着自行车穿过了山谷。

“我也赶着我的马车经过了山谷,你这个笨蛋,”一个农民朝他嚷道,“你这个吝啬鬼,干起活来不要命,还让全家老小跟着你累死累活地干,累得所有人都驼背了。上百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从你身边走过,你都不会抬头看一眼的。”

一片哄堂大笑。

“如此说来,小贩并不是一个人在山谷里,”马泰依断言道,“我们要继续找线索。树林旁边有条路通往城里。有人走过这条路吗?”

“弗里茨·盖尔博走过。”有人喊道。

“我走过这条路。”一个坐在消防车上、体型笨重的农民坦白说。

“赶着马车。”

“什么时候?”

“两点钟。”

“这条路旁有一条林间小道通往案发现场,”马泰依肯定地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路上有其他人,盖尔博先生?”

“没有。”农民咕哝着。

“或者有没有看到一辆停在路上的小汽车?”

农民愣住了。“觉得看到过。”他犹犹豫豫地说。

“你敢肯定吗?”

“反正路上有什么东西。”

“是一辆红色的梅赛德斯跑车?”

“有可能。”

“或者是一辆灰色的大众?”

“也有可能。”

“你的回答非常不确定。”马泰依说。

“我毕竟躺在马车上半睡半醒的,”农民坦诚地说,“天这么热,谁都会这样。”

“这样的话,我可要提醒你,大马路上是不能在车上睡觉的。”马泰依厉言厉色地说。

“马会看路的。”农民说。

大家笑起来。

“你们现在可明白了,如果你们当法官,这些困难明摆在你们面前。”马泰依语重心长地说。这桩杀人案并不是发生在荒郊野外。作案现场离当时正在地里干活的人家只有五十米。要是他们有警觉的话,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可是他们无忧无虑,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料到还会发生这样的犯罪。他们既没有看到那女孩儿走过来,也没有看到其他过路人。他们只注意到了小贩,这就是一切。盖尔博先生坐在他的马车上打盹儿,到现在为止,他也没说出一句对破案有用的、有十足把握的话。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凭这些就能证明小贩有罪吗?你们也要扪心自问一下。他报了警,这点对他有利。我不知道你们作为法官会怎么处理。不过我想告诉你们,我们警察是怎样行事的。”

探长停顿了片刻。他又一次独自站到麦根村村民的面前。本茨尴尬地回到人群中。

“不管嫌疑人社会地位如何,警察都要对他进行极其详细的调查,只要是能想到的线索都会被一一追查。不仅如此,必要的话也会调动别的国家的警察。你们看,为了找出真相,我们有‘巨型机器’可供使用,可是你们法庭的调查手段却少之甚少。现在你们自己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片沉默。麦根村人变得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们真会把小贩交出来吗?”那个工头问。

“说话算数,”马泰依回答,“如果你们坚持让我们交人的话。”

麦根村人犹豫不决。探长的话产生了影响。检察官有些紧张。他觉得这事情令人怀疑。但他最终松了口气。

“你们把他带走吧。”有个农民喊道。

麦根村人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检察官如释重负地点燃了一支布利撒果雪茄。

“你刚才的所作所为是冒险啊,”他说,“你必须说到做到。”

“我知道事情不会到这一步。”探长平静地应答道。

“但愿你永远别给予你必须要兑现的承诺。”检察官说,并再次划火柴点他的雪茄。他向村长打了个招呼,然后朝那辆被解围的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