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车驶过凯棱茨山口时,H博士打开了话匣子:“说真的,”——路面又结冰了,我们下面是瓦伦湖,天气寒冷,湖面闪着光,拒人于千里之外。安眠药又开始发挥作用,我感到异常疲惫,脑子里有种威士忌引起的腾云驾雾般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梦境里无止境地、没有意义地滑行 ——“说真的,我一向对侦探小说评价不高,很遗憾,你也在写侦探小说。这简直就是浪费时间。不过你昨天的报告内容值得一听,因为政治家们无能透顶,他们真应受到惩罚——这种事我最清楚了,我自己就是国会议员,你可能知道我的身份(我对此并不知情,我只听到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尽管疲惫不堪,却还专心地听着他说话——),人们希望,至少警察知道如何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而我想不出有比这更糟糕的希望了。可惜的是,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有不同的骗人把戏。我不是指小说里的罪犯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种美丽童话的存在大概是出于道德上的需要。维持国家秩序需要谎言,童话就在谎言之列,就像那句充满宗教色彩的格言,说什么恶有恶报——只要好好观察一下我们的人类社会,便知道这句格言有没有道理了——,不过即使仅仅出于商业原则,我也不愿意去刨根问底,因为每一个公众、每一个纳税人都有权利要求英雄和美满结局的出现,我们警察和你们这些搞文学创作的人都有义务去满足这个需求。不,我更恼火的是你们小说的情节。小说里的骗局太完美,也太无耻。你们设计的情节富有逻辑性,仿佛在下一盘棋,这是罪犯,这是受害者,这是同谋,这是受益者。只要侦探熟悉这些规则,并按棋谱下棋,他就能抓到罪犯,就能让正义大获全胜。这种瞎编的玩意儿让我愤怒。依靠逻辑的话,我们只能获得部分真相。就这点来说,不得不承认,恰恰是我们警察不得不依据逻辑、采用科学的方法工作。然而,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经常会出现干扰因素,很多时候,只是纯粹的职业运气和偶然事件决定了我们办案的成功或失败。可是,偶然在你们的小说中无足轻重,就算一些案件看起来好像是偶然事件,那也是命运和缘分使然。一直以来,为了遵守戏剧创作规则,你们作家们把真相搁置一边。让那些规则见鬼去吧。一个案件本身不可能是计算好了才发生,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其发生所必需的所有因素,而知道的只是少量的,往往还是些次要的因素。这些偶然的、无法预测的、无法比较的因素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我们的法则不是建立在因果关系上,而是以真相和统计学为基础,这些法则仅适用于一般情况,而不适用于特殊情况。特殊情况恰恰在我们的掌控范围之外。我们的侦查手段还不齐全,而且我们越是完善它们,它们越发变得不够用。你们搞文学创作的可不管这些。你们不会写那些我们总也破不了、最后只能放手的案子,而是去构想一个可以战胜的世界。这个世界也许是完美的,或许吧,但这样一个完美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如果你们想在写作上有所进展,想探究问题的本质,想贴近现实,那就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让这种完美滚蛋吧,不然你们就枯坐在那里,忙着做那些无用的作品风格练习吧。不过,现在我要言归正传了。
“今天早上你可能对发生的很多事情感到惊讶。我想,你最先感到惊讶的应该是我的长篇大论。一个曾担任苏黎世州警察局局长的人,讲话本应稳妥,但我岁数大了,不想再自欺欺人。我知道,我们所有人的存在都如此可疑,我们的能力如此有限,我们如此容易犯错误。可我也知道,尽管面临犯错误的危险,我们还是要有所作为。
“另外,你肯定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之前把车停到了一个简陋的加油站前,我现在就告诉你事情的来由:那个一脸颓丧、喝得醉醺醺、给我们车加油的废物,曾经是我最得力的一个下属。众所周知,我破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可马泰依是个天才,他的才能远远超出了你们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侦探。”
“故事发生在九年前,”H博士超过了一辆壳牌卡车后,接着说道,“马泰依是我的一个探长,确切地说,我的一个中尉,因为我们在州警察局都使用部队的军衔。我们都是学法律的。他是巴塞尔人,在那里获得博士学位。他生性孤僻,不苟言笑,不爱交际,穿着整洁,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工作起来却非常卖力且不讲情面。虽然工作出色,但他却并不受欢迎。刚开始是一些在工作上跟他有交集的人叫他‘最后的马泰依’,后来我们也这么叫他。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我可能是唯一喜欢他的人——因为我喜欢单纯的人,可是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这一点经常让我抓狂。他有着超凡的理解力,不过由于我们国家的组织机构过于呆板,使得他变得麻木无情。他是个对组织忠诚的人,把警察局这个大机器当作计算尺一样来操作。他没有成家,从来不谈自己的私生活,大概也没有什么私生活。他脑子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他成了一名优秀的犯罪学家,工作起来却没有激情。尽管他不知疲倦地拼命工作,可是工作却使他感到厌烦,直到有一天,他卷入了一个案子,这案子突然让他迸发出激情。
“那时,马泰依正处于事业的巅峰期。他和他部门的人之间有些矛盾。当时,州政府正考虑我退休的事,所以他们也在物色我的继任者。其实马泰依是唯一合适的人选。不过,确定继任者人选的问题面临着不可忽视的阻力。不仅仅因为马泰依是无党派人士,而且部门其他人也有可能出面阻挠。上级部门却不愿意就此埋没一个能干的人才。正在这当儿,约旦王国向瑞士联邦政府发出请求,希望派一个专家去安曼整肃那里的警察秩序,苏黎世当局就推荐了马泰依,伯尔尼和安曼当局也都批准了此次任命。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马泰依也为这次任命感到高兴,不仅仅是工作方面的原因。他当时已经五十岁了——晒晒沙漠上的太阳或许对他的身体有好处。他期待着启程,期待着坐飞机越过阿尔卑斯山和地中海,也许还想过永远离开瑞士,他透露出以后想去丹麦和他寡居的姐姐生活在一起——电话打过来时,他正在卡塞尔纳街的州警察局大楼收拾他的办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