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贝尔拉赫躺在那里,等待着死亡。时间不停流逝,指针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相互重叠,彼此分开,又相互重叠,又重新分开。12点30分,1点,1点5分,1点40分,2点,2点10分,2点30分。房间就在这里,一动不动,它是无影蓝光下一个死亡空间,玻璃柜里满满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医疗器械,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映出贝尔拉赫的脸庞与双手。一切都一动不动,白色的手术台,丢勒那幅上面画着强壮却僵直的马儿的画作,窗户上的金属挂帘,椅背冲着老探长的空椅子,除了挂钟那机械的嘀嗒声外,一切都死一般沉寂。3点了,4点了。没有噪音,没有呻吟,没有说话声,没有叫喊声,也没有脚步声传入老探长耳中。他躺在一张金属床上,一动不动,身体几乎没有起伏。外部世界消失了,没有旋转的地球,没有太阳,没有城市。只有绿色的圆形表盘,指针在上面移动着,相互变换位置,相互赶上,重叠,又分开了。4点30分,4点35分,4点47分,5点,5点零1分,5点零2分,5点零3分,5点零4分,5点零6分。贝尔拉赫费尽力气直起上身。他按下床铃,一次,两次,许多次。他等待着。也许他还能和柯莱丽护士小姐说几句话。也许会出现一个拯救他的机会。5点30分了。他用力地翻转身体。于是他摔到地上。他在床前的红地毯上躺了许久。在他上方,在玻璃柜上方的某个地方,钟表的嘀嗒声阵阵传来,指针一圈圈旋转着,5点30分,5点48分,5点49分。于是他慢慢地爬向门口,他用前臂向前爬行,来到门口,试图站直身子,打开门锁,他跌倒了,躺了一会儿,再次尝试,第三次尝试,第五次尝试。都失败了。他用指甲划挠着房门,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用拳头敲门了。真像一只老鼠,他默默地想着。随后他又一动不动地躺下,最终仍然爬回房间里,他抬起头去望挂钟。6点10分。“还有50分钟。”他大声说,清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把自己吓了一跳。“50分钟。”他想爬回床上,却感觉力不从心。于是他躺在那里,躺在手术台前,默默地等待着。房间,玻璃柜,手术刀,床铺,椅子环绕着他,还有挂钟,依旧是挂钟,是蓝色、腐朽的世界大楼里的一个烧焦的太阳,是一座嘀嗒作响的神像,是一张没有嘴,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却会发出响声的脸,脸上有两道皱纹,它们相互拉扯着,现在又合到了一起——6点35分,6点38分——这两条皱纹看似不会相互分开,现在却又分开了……6点39分,6点40分,6点41分。时间向前推移,不停推移,伴着挂钟那坚定不移的节拍的轻微振动,那个本身一动也不动的挂钟,它好似一块静止的磁铁。6点50分。贝尔拉赫半直起身子,上身倚靠着手术台,一个坐在地上、病入膏肓的老人,孤独无依,束手无策。他已经变得平静。他的身后是挂钟,面前是房门,那扇他正盯着的房门,束手无策,这个长方形的框框,他定会穿过它走进来,他,那个他正等待着的人,他,那个将要杀死他的人,他会像挂钟一样,缓慢而又精准地,用闪闪发光的手术刀一刀刀将他杀死。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时间现在已在他心中,嘀嗒声已在他心中,他不再需要抬头看钟,他知道现在自己只剩下4分钟的等待时间,还有3分钟,2分钟:他计算着秒数,秒针和他的心脏在同步跳动着,还有100秒,60秒,30秒。他吧嗒着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嘴唇计算着,像一只活着的时钟盯着房门。它打开了,就在现在,在钟敲响七点之时:仿佛一个漆黑的洞穴出现在他的面前,好似一只张得巨大的复仇大口,在它的中央站着一个模模糊糊、幽灵般的、巨大的黑色身躯,老探长相信自己看到的绝不是埃门贝格尔,因为从那张开的幽深洞口处,有一阵沙哑又带着嘲讽意味的儿歌传进了老探长的耳中:

“小小汉斯,

独自行走,

走进大森林里。”

吹着口哨哼着歌,在门框中站着一个魁梧巨大的身影,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长袍,正是犹太人格利弗。

“你好,探长,”巨人说着关上了房门,“我终于又找到了你,你这个无所畏惧、无可指责的悲情骑士,你就这样单枪匹马地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同坏人进行斗争,坐在一台尸架前,就像从前我在但泽附近美丽的施图特霍夫村庄里躺过的台子一样。”他把老探长抱起来,老人就像一个孩童似的躺在犹太人的怀里。他把老人放在床上躺好。

他看见探长始终一声不吭,只是脸色惨白地躺着,于是便从破破烂烂的长衫里掏出一个酒瓶和两只玻璃杯,笑着说:“我带来的。”

“我没有伏特加了,”犹太人一边说,一边倒满两只酒杯,坐到老探长床边。“可在爱蒙塔尔一家破败的农舍里,在一个阴暗又堆满积雪的地方,我偷了几瓶布满灰尘的烈性土豆烧酒。味道也很棒。人们可以宽恕一个死人如此行事,是不是,探长。像我这样一具尸体——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靠烧酒支撑的尸体——在黑夜和浓雾中拿取活人供给的贡品,作为重新爬进苏维埃人附近坟墓去的途中给养,这是无何厚非的。来吧,探长,喝吧。”

他把杯子送到探长嘴边,贝尔拉赫喝了一口。烧酒让他感觉舒服多了,即便他暗暗思忖着,又干了违反医院规定的事。

“格利弗,”他喃喃地说,摸索着他的手,“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个该死的老鼠笼里?”

巨人笑了。“基督徒啊,”他回答道,一双坚毅的眼睛在布满伤疤、没有睫毛和眉毛的脸上闪闪发光(其间他已经喝下好几杯烧酒)。“那时你究竟为什么叫我去萨雷姆医院?我立即明白你一定掌握了什么值得怀疑的证据,也许真的很有可能在活人中间找到了内勒。我压根儿不会相信,你询问关于内勒的情况只是出于一种心理学上的兴趣罢了,正如你本人在那个痛饮伏特加的夜晚所声称的那样。我要不要让你孤身一人去战斗呢?人们如今不再像以前的骑士孤军大战毒龙那样,不需要单枪匹马上战场与罪恶战斗了。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时只要目光锐利,总是可以逮住那些像我们今天与之打交道的罪犯的。你是一个笨蛋侦探。时间证明你是何等的荒谬。我从来没有让你离开过我的视线,昨天夜里我还亲自出现在勇敢的胡格托贝尔医生面前。我必须得尽心展开工作,直至带他走出自己的软弱无能,于是他才会感到恐惧。然后我就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于是现在我来了,要让事情恢复本来面目。你关注你伯尔尼的老鼠,我关注我施图特霍夫的耗子。这便是世界的划分。”

“你是怎样进来的?”贝尔拉赫轻声问道。

巨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并非如你所想,躲藏在瑞士铁路某列火车的座位底下,”他回答道,“而是坐着胡格托贝尔的车来的。”

“他还活着?”老探长问道,终于又控制住自己,屏住呼吸盯着犹太人。

“几分钟后他就会带你回到熟悉的萨雷姆医院去,”犹太人说,一边大口喝着土豆烧酒,“他现在坐在索纳施泰因医院门口的车里等着你呢。”

“那个侏儒,”贝尔拉赫脸色惨白地大叫起来,突然意识到犹太人对这一危险还毫不知情。“那个侏儒!那个侏儒会杀死他的!”

“没错,那个侏儒,”巨人喝着酒大笑起来,衣衫褴褛的模样令人恐怖。他把右手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口哨声,就像人们召唤狗儿似的。这时窗户上面的金属帘子被猛地推起,一个小小的黑影像猴子般灵巧地一个筋斗跳进房间里,嘴里叽里咕噜地发出人们听不懂的声音。他嗖地一下窜到格利弗面前,一跃跳入他的怀中,一张十分丑陋老态龙钟的侏儒脸贴在犹太人伤痕累累的胸膛上,一双畸形的小胳膊搂住巨人光秃秃的大脑袋。

“你来了,我的小猴子,我的小动物,我的小小的地狱怪胎,”犹太人用一种歌唱般的声音拥抱着侏儒,“我可怜的弥诺陶洛斯,我受到侮辱的小海因策尔曼,在施图特霍夫那些血色的夜里,你常常哭泣着、呜咽着在我的怀抱里入睡,你是我这个可怜的犹太人心灵的唯一伴侣!你是我的小儿子,你是我的曼德拉草。哭喊吧,我的畸形的阿尔戈斯,奥德赛从迷失方向的长途漂泊中来到了你身边。哦,我想到了是你把酩酊大醉的可怜虫傅驰希送去了另一个世界,是你爬进了采光天井,我的大水螅,你这套本领不就是当时在我们那个屠宰城里由那个名叫内勒,或者埃门贝格尔,或者米诺斯,或者任何其他名字的大恶魔训练成的吗。这里,咬我的手指吧,我的小狗儿!当我坐在胡格托贝尔的车里,坐在他身边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喜悦的呜呜声,好似长满疥癣的猫儿发出的叫声。原来是我这个可怜的小朋友,探长,我用拳头把他从座位后面拖了出来。我们现在要怎么处理这个小动物呢。他可是个人啊,一个被折磨成纯野兽的小人儿,一个只有我们认为无罪的小小杀人犯。他那双望着我们的悲哀的棕色眼睛,不是流露出一切生物的悲苦吗?”

老探长在床上挺直身子,望着这如同鬼怪似的两个人,看了看受尽折磨的犹太人,又看了看在巨人腿上犹如孩子般手舞足蹈的侏儒。

“埃门贝格尔呢,”他问,“他怎么样了?”

巨人的脸蓦地变了色,好似一块灰色的史前化石,脸上的伤疤就像用一把凿子刻成。他举起强有力的臂膀,拿起刚刚喝光的空酒瓶使劲朝玻璃柜砸去,柜上的玻璃被砸得粉碎,侏儒被吓得如老鼠般尖声大叫,猛地一跳,躲藏在手术台下面。

“你问他干什么,探长?”犹太人愤愤地说,又迅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有双眼那可怕的缝隙里还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慢慢地从长衫里又掏出了一瓶酒,再次大口地喝起来。“在地狱中生活总让人口渴。像爱你们自己一样去爱你们的敌人吧,圣人在各各他石山上如是说,他任由别人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挂在那根半腐朽的可怜木头上,只有腰间缠着一块飘飘欲坠的破布。为埃门贝格尔那可怜的灵魂祈祷吧,基督徒,只有勇敢的祈祷还能获得耶和华的欢心。祈祷吧!他已经不在了,你问起的那个人。我的手艺是血淋淋的,探长,当我必须去做这件事时,我不能去想神学课堂里学过的东西。按照摩西的法则我是正义的,按照上帝的旨意我是正义的,基督徒。我杀死了他,和当年内勒在汉堡一家长年阴湿的客房里被杀的情景一模一样,警察也会同样正确无误地判定为自杀,就像他们曾经判定的那样。我该告诉你什么呢?我的手控制了他的手,我用胳膊卡住了他的脖子,把一颗致命的胶囊塞进了他的牙缝。阿赫斯维的嘴是很严的,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也会紧闭。至于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个犹太人和他的虐待者,以及两人的角色如何根据正义的法则必然转换,我变成虐待者而他变成受害者,这一切除了我们俩人之外,只允许这一切发生的上帝知道。我们要相互道别了,探长。”

巨人站起身来。

“还会发生什么呢?”贝尔拉赫低声问道。

“什么也不会发生,”犹太人回应道,他抓着老探长的肩膀,凑到他的面前,让他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眼睛对望着。“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也没有,”巨人又小声说了一遍,“除了你和胡格托贝尔,没有人知道我来过这里。我无声无息地溜进来,像影子一样穿过走廊,找过埃门贝格尔,又来找你,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只有那些被我救过的可怜鬼们才晓得,少数几个犹太人,少数几个基督徒。让我们去埋葬埃门贝格尔的世界,让新闻界发表祭文去悼念这位死者吧。纳粹分子们想要施图特霍夫,百万富翁们想要这所医院,其他人想要其他的东西。我们作为个体无法挽救这个世界,这会像可怜的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样,是一项毫无希望的工作。它不掌握在我们手里,也不掌握在某个大人物、某个民族或者最强大的魔鬼手里,它掌握在上帝手里,只有他才能决定一切。我们只能帮助某个人,而非所有人,这是可怜的犹太人格利弗的局限性,也是所有人类的局限性。因此,我们不该试图去拯救世界,而应该试图伫立于世,这是末世留给我们的唯一真正的冒险体验。”巨人小心翼翼地把老探长放回到床上,犹如父亲对待孩子那样。

“来吧,我的小猴子。”他呼唤着,吹了声口哨。侏儒猛然一蹦,含糊不清地咕噜着,一下子跳上了犹太人的左肩。

“这就对了,我的小杀人犯,”巨人夸奖着他,“我们两个待在一起。我们是两个被人类社会抛弃的人,你是天生被抛弃,我是属于死人之列。再见了,探长,我们将踏上通往俄罗斯平原的夜间旅途,重要的是,我们将敢于潜入这个世界阴森的地下墓穴,进入那些遭到强者迫害而死的人们业已被遗忘了的栖息地。”

犹太人再次向老探长挥了挥手,然后把两只手伸进窗户栅栏,掰开铁条跳了出去。

“再见了,探长。”他再一次用那特别的、歌唱般的声音笑着说。老探长只看到他的肩膀和光秃秃的大脑袋,还有贴着他左脸的那张侏儒的老头子般的脸。这时,一轮几乎正圆的月亮正照着他的大脑袋的另外半边,看上去仿佛犹太人的肩上正扛着全世界,全部的大地和人类。“再见了,我这毫无畏惧又无可指责的骑士,我的贝尔拉赫,”他说,“格利弗又要到巨人国和小人国去游历了,又要去别的国家,别的世界,勇往直前,马不停蹄。再见了,探长,再见。”在最后一声道别中,他已消失了踪影。

老探长闭上眼睛。笼罩在他上方的和平使他感到愉快。更令他高兴的是,他知道正在轻轻开启的房门后站着胡格托贝尔,正准备接他回伯尔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