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生离开后,老探长久久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怀疑已经得到了证实,这件本该令他感到满意的事,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恐惧。正如他所预料到的,他预想的确实没错,但他的行动却有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极度的虚弱无力。他失去了整整六天,可怕的六天,其间他全然失去了知觉,而埃门贝格尔却已经搞清了是谁在追捕他,并抢先下了手。
当柯莱丽护士端来咖啡和小面包时,他总算在她的帮助下坐直了身子,坚持吃完了送来的食物。虽然仍信心不足,但他已下定决心战胜自己的虚弱,从此开始发起反攻。
“柯莱丽护士,”他说,“我是警察局的人,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也许会更好一些。”
“我知道,贝尔拉赫探长。”护士回答,她站在他床边,咄咄逼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可想而知,你也了解一切,”贝尔拉赫接着说,并开始对她起了疑心,“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到访这里的目的何在了吧?”
“你想逮捕我们老板。”她说,低下头望着老探长。
“是老板,”探长点头肯定道,“你可知道你老板曾在德国施图特霍夫集中营屠杀了不计其数的人吗?”
“我老板早已洗心革面,”来自毕格伦的柯莱丽·格劳贝尔自豪地回答说,“他的罪孽已经得到了宽恕。”
“怎么可能呢?”贝尔拉赫吃惊地问,凝视着站在自己病床前这位幼稚的胖女人,她双手交叠着放在腹前,红光满面,信念坚定。
“因为他读了我写的小册子。”护士小姐说。
“就是那本《死亡即我们生命轮回之目的》吗?”
“正是。”
“这简直是胡闹啊!”病人生气地喊道,“埃门贝格尔依然我行我素,杀人成性。”
“以前他出于仇恨而杀人,如今则出于爱,”女护士高兴地回答,“他以医生的身份杀人,是因为病人私下向他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你真该读一读我的小册子。人类唯有通过死亡,才能达到一个可能的新高度。”
“埃门贝格尔是一个罪犯,”探长气喘吁吁地说,面对如此多假仁假义的言辞而有气无力,“爱蒙塔尔人始终还是一帮该死的宗派主义者。”他满怀绝望地心想着。
“我们生命轮回的意义和目的绝不会是犯罪。”柯莱丽皱着眉头摇头说,顺便将吃剩的东西收拾干净。
“我要把你当同案犯交给警察局。”探长威胁道,他心里可能也清楚,这一招是最不奏效的。
“你可是在第三科室啊。”柯莱丽·格劳贝尔护士回答,为这个倔强的病人感到难过,随即走出了病房。
老探长怒气冲冲地拿起信。这个信封他好熟悉,正是傅驰希邮寄《射击苹果报》常用的信封。他拆开信封,一份报纸掉了出来。二十五年来,这报纸一如既往地出自一台可能已经锈迹斑斑的破旧打字机,字母L和R已经缺损。“《射击苹果报》,瑞士抵抗报,面向国内及周边。主编乌里希·弗里德里希·傅驰希”,这是铅印的刊头,以下便是打字机打的:
党卫军折磨狂竟然成了首席医师
倘若不是因为我掌握了证据(傅驰希写道),那些可怕的、明确的、无可辩驳的证据,无论是刑事专家还是作家都不可能提供,而只有现实可以做到,那我恐怕会迫不得已地称之为病态想象力诞生的怪物,而真相迫使我把这一切写下来。真相这个词,即使它会让我们的脸色变得苍白,即使它会撼动我们——一如既往和不顾一切地——寄予人类的信任。有一个人,一个伯尔尼人,顶着别人的名字在但泽附近的灭绝营干了血淋淋的勾当——我没有勇气细致描述他的禽兽暴行——令我们感到震惊,他居然可以在瑞士掌管一家医院,这是莫大的耻辱,无法通过言语描述的耻辱,这也是一种征兆,说明我们如今真的到了完蛋的境地了。但愿这番话能够促成对他的审判,这么做纵然很可怕,会让我们的祖国很难堪,但我们必须有勇气这样做,毕竟这已危及到了我们的声望,这个不怀恶意的流言,我们已走出了这个时代阴森的雨林,相当诚实地脱胎换骨——(尽管有时依靠钟表、奶酪和一些无足轻重的武器挣得更多的钱)。因此,我开始行动起来。如果我们视这种不容遭受玩弄的公平正义为儿戏的话,我们将失去一切,即使我们不得不使裴斯泰洛齐蒙羞。然而这个罪犯,苏黎世的一个医生,这个不可饶恕的人,我们要迫使他自首,因为他也曾逼迫过别人。我们最后要杀死他,因为他也杀害过无数人——我们清楚,我们写下来的是一份死刑判决书——(这句话贝尔拉赫一连读了两遍。)一个私人诊所的主任医生——直截了当地说吧——,我们要求他前往苏黎世刑事警察局自首。人类,无所不能的人类,对杀人比其他任何艺术都越来越在行的人类,这个我们在瑞士毕竟也参与其中的人类,因为在我们身上也萌发着同样的不幸的萌芽,视道德为无利可图,视有利可图为道德。这个人类终将从这个被口诛笔伐的杀人狂魔身上明白,精神,被人类蔑视的精神也能撬开沉默的嘴,迫使沉默的人走向灭亡。
这篇极其夸张的文章越是符合贝尔拉赫原本的计划,其意图简单而直接,就是要震慑埃门贝格尔——其他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他凭自己老刑事专家不以为然的自信心想着——,他现在就越确切无疑地意识到自己错了。埃门贝格尔远远不是一个会被吓倒的人。探长觉得,傅驰希已经面临着生命危险,然而他期盼着这位作家已经抵达巴黎,从而会安然无恙。
这时,贝尔拉赫出乎意料地觉得有了一个和外界取得联系的机会。
一个工人走进他的病房,胳膊下夹着丢勒的《骑士、死神与魔鬼》画作的放大复制品。老探长仔细打量着这个人,他不到五十岁年纪,看起来心地善良,但略显颓废堕落。他身穿蓝色工作服,一进门就立即动手开始卸下那副《解剖图》画作。
“喂,”探长呼叫他,“你过来一下好吗?”
这工人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时不时有钳子、螺丝刀等工具掉在地上,他费劲地弯腰去捡拾。
“叫你呢!”贝尔拉赫见工人不理睬他,便不耐烦地冲他喊:“我是警察局的贝尔拉赫探长,你知道吗?我遇到了生命危险,你干完活后,立即离开这里去找施图茨侦探,这里的老老少少没有不认识他的。你也可以随便去某个警察岗亭,让那里的人联系施图茨。你听到了吗?我需要这个人。他会帮我忙。”
这工人依然没有理会老探长,躺在床上的探长吃力地说着这些话——他感到说话很困难,越来越困难了。《解剖图》被卸下来了,工人检查着丢勒的画作,细细端详着它,伸长胳膊双手扶着它,时而远看,时而近观,时而变换角度。乳白色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房间,老探长察觉到一道道白茫茫的雾气后有个暗淡无光的圆球在那里游动了片刻。这工人的头发和胡子被光线照得发亮。外面雨停了。工人连连地摇着头,这幅画让他感到恐惧。他转过身子朝贝尔拉赫看了一眼,用一种奇怪的、含混不清的语言慢吞吞地摇头晃脑地说:
“没有鬼。”
“有的,”贝尔拉赫嘶哑地说,“告诉你,真有鬼!它就在这医院里。嗨,你这会听着!可能有人告诉过你,说我是一个疯子,说话胡言乱语,但我现在有生命危险,你明白吗,生命危险!真的,我给你说,千真万确,地地道道的事实!”
工人已经装好了丢勒的画作,朝贝尔拉赫转过身来,指着骑在马上一动不动的骑士冷笑着,嘴里说出一些叽叽咕咕、含混不清的话,贝尔拉赫一下子没听懂,但最终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骑士完蛋了,”从这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嘴里慢慢地、清晰地吐出这么一句话:“骑士完蛋了,骑士完蛋了!”
这工人走出病房、动作笨拙地带上房门后,老探长才明白过来,他方才是在和一个聋哑人对话。
他伸手去拿报纸,翻开的是一份《伯尔尼联邦报》。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傅驰希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着:乌里希·弗里德里希·傅驰希,名字旁边是一个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