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来时(此刻还是黑夜,将近十点半钟。他想,他可能已经睡了三个小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里,他有些惊奇,又有些担忧、但又还算满意地观察着房间:他一向讨厌病房,但这个房间看起来更像一个工作室,一个技术室,这令他感到满意。在他左手边的床头灯发出的蓝色灯光的照射下,房间显得冷冰冰的,没有生气。他所躺的床——如今他穿着睡衣,被盖得严严实实——依然是从外面推进来的滑轮病床。尽管床上的几个把手发生了变动,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里的人很讲求实际。”老探长冲着病房寂静的空间轻声说道。他转动着那盏能够扭动的床头灯朝房间四处照去,一副窗帘出现在眼前,帘后一定藏着窗户。窗帘上绣满了奇花异草和珍禽奇兽,在灯光照射下闪闪烁烁。“人们看得出来,我是在狩猎。”他自言自语说。

他又躺到床上,思考着现在已经完成的事情,还不足以令人满意。他已经开始实施他的计划。现在则意味着继续向前推进,要把罗网编织得更密。有必要开始行动了。然而,他该如何行动,可以从哪儿着手,他心里还没底。他按下桌上一个按钮,柯莱丽应声走了进来。

“瞧瞧,我们来自布尔格多夫—图恩铁路沿线小城毕格伦的护士小姐,”老探长欢迎柯莱丽的出现,“你瞧瞧,我一个年老的外籍瑞士人多么熟悉瑞士啊。”

“噢,克莱默先生,你有什么事,终于醒过来啦?”她说,两只圆滚滚的胳膊向后交叉贴在后臀上。

老探长又看了看他的手表,“现在才十点半。”

“你饿不饿?”她问。

“不饿。”探长回答,他感到很虚弱。

“你瞧瞧,先生你竟然感觉不到饥饿,我把女医生喊来,你也已经认识她了,她会再给你打一针。”护士说。

“瞎说,”探长咕哝说,“我什么针都没有打过呀。请你最好把顶灯打开,我要仔细看看这房间,我总该知道我躺在哪儿吧。”

他十分生气。

一束白色的、却不刺眼的灯光闪耀着,但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这房间在新的光芒照耀下更加清楚地凸现出来。这时,老探长发现,在他的头顶上方,整个天花板是一面镜子,这令他很不高兴。因为始终看到自己悬浮在自己身体的上方,这必然够阴森可怕的。“到处都是镜子天花板,”他心想,“简直会让人发疯的。”当他望去时,便暗暗地害怕从头顶上方向下凝视着的那具骷髅,那正是他自己。“这镜子迷惑人,”他心想,“有这样一些镜子,它们把一切都照得变形了。我怎么可能瘦成那个样子呢。”他继续环顾房间,忘记了旁边一动不动等候着的护士小姐。左手边的墙是一面玻璃墙,玻璃覆盖在灰色墙体上,墙体上凿刻着许多赤身裸体的人像,有男有女,摆弄着舞姿,纯粹的线条画,但富有活力。右手边是一面灰绿色的墙,在门和窗帘之间挂着一幅伦勃朗的解剖图,形如门扇,打眼看去并无用意,实则却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目的是为了让整个房间显得轻佻,特别是在门的正上方,护士小姐正站在门框下,那里挂着一幅乌黑粗糙的木十字架。

“噢,护士小姐,”他说,依然感到惊恐,照亮的房间发生了如此的变化,因为他之前只注意到了窗帘,并没有看到那些翩翩起舞的裸男裸女、解剖图和十字架。然而,这个陌生的世界使他内心充满了忧虑:“噢,护士小姐,对一个医院来说,这可真是一个离奇的房间,医院的目的在于使人康复,而不是为了让人发疯啊。”

“我们这是在索纳施泰因医院,”柯莱丽护士回答,双手交叉在腹前,“我们要照顾到各种各样的愿望,”她夸夸其谈地说,满脸真诚,“照顾到那些最虔诚的病人,还有其他病人。说实话,如果你不喜欢这幅解剖图,也可以换成波提且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或者一幅毕加索的画。”

“那还不如换成《骑士、死神与魔鬼》呢。”探长说。

柯莱丽拿出笔记本,记下了《骑士、死神与魔鬼》。“明天就会派人帮你把画挂上。一幅美妙的画挂在一个死亡之屋里。可喜可贺。这位先生很有品位。”

“我想,”老探长回答,为柯莱丽护士的出言不逊感到吃惊,“我想,我可能还没到这个地步吧。”

柯莱丽护士从容地摇着那红红的肥脑袋。“的确如此,”她强调说,“在这里就只能等死。毫无例外。我还没看见过谁能活着离开第三科室呢。而你恰好就在这里,无可救药了。人总难免有一死。你看看我就此所写的,是瓦克林根礼希蒂印书馆出版的。”

女护士从胸前掏出一本小册子,把它放在老探长的床上:“《柯莱丽·格劳贝尔:死亡即我们生命轮回之目的。实践入门》。”

她得意洋洋地问探长,现在要不要去请女医生过来。

“不需要,”探长回答,手里仍然拿着那本小册子,“我不需要女医生。倒是需要你帮忙把窗帘拉到一边,让窗户敞开着。”

窗帘被拉到了一边,灯熄灭了。老人也关掉了床头灯。

柯莱丽小姐肥胖的身躯消失在透着亮光的门框处,但当她就要关上房门时,他问道:

“护士小姐,再等一等!你对我所提出的一切都充分而具体地给予了回答,那就请你再告诉我一个真相:这房子里是不是有一个侏儒?”

“当然有,”从门框处传来了粗暴的答复,“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了嘛。”

接着,房门关上了。

岂有此理,”他心想着,“我要离开第三科室。这也根本不需要耍什么花招。我要给胡格托贝尔打电话。我病得太重,已经无法理智地对付埃门贝格尔了。明天我就返回萨雷姆医院。”

他感到恐惧,而且不再羞于承认这一事实。

外面是黑夜,房间的黑暗将他团团包围。老探长躺在床上,几乎屏住了呼吸。

“终归要听到钟声的,”他心想着,“苏黎世的钟声,迎接新年的钟声将要敲响了。”

不知从哪儿传来敲响十二点钟的钟声。

老探长等待着。

不知从哪儿又传来钟声,接着又敲了一次,始终都是十二点钟无情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犹如铁锤敲击金属门的声响。

没有响动,绝对听不到任何响动,哪怕是远处人群聚在一起欢乐的喧哗声也没有。

新的一年就这样默默无声地来到了。

“世界死亡了。”探长心想着,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样一个念头:“世界死亡了。世界死亡了。”

他感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一滴滴顺着太阳穴慢慢地流下来。他瞪圆了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闷闷不乐。

远处再度传来了十二次钟声,消失在这荒凉的城市上空。然后他觉得,仿佛沉没在一片无边无涯的大海里,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天蒙蒙亮时,他醒了过来,正是一天的破晓时分。

“他们没敲新年钟。”他心里反复琢磨着。

这房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

他凝视着越来越亮的晨曦,凝视着灰绿色阴影逐渐变得稀薄,直到他突然明白过来:

窗户上钉满了铁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