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拉赫被女护士推进一间打眼看去完全镶满玻璃的房间里,房间在灯光的照耀下耀眼夺目。他看到两个人影:一个清瘦,背微驼,一个深谙世事的人,也穿着工作大褂,戴着一副厚厚的黑边框眼镜,但未能遮住右眉上的那块疤痕,这人就是弗里茨·埃门贝格尔博士。老探长的目光首先只是匆匆地瞟了他一眼。他更多关注的是那个站在他所怀疑的人身旁的女人。女人们让他感到好奇。他疑惑地观察着她。在他这个伯尔尼人眼里,“有学问的”女人都很可怕。这个女人很漂亮,这一点他必须承认,而作为老光棍,他对此有双重的弱点。他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位女士,她身着白大褂站在埃门贝格尔(这个可能杀人如麻的嫌疑犯)旁边,显得高雅而矜持,但是他觉得她有点过于高贵。人们甚至可以直接把她供奉在神座上了,贝尔拉赫刻薄地心想着。
“你们好。”他说,没有用刚才同柯莱丽护士讲话时所用的标准德语,“很高兴,能够结识一位如此大名鼎鼎的医生。”
他讲伯尔尼德语,医生同样用方言向他打招呼。
老探长咕哝说,作为外籍伯尔尼人,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的方言土语。
的确如此,他也这样断言,埃门贝格尔笑着说。能否熟练读准典型的方言词语始终是辨别伯尔尼人的标记。
胡格托贝尔说的不错,贝尔拉赫心想着,这人一定不是内勒,柏林人永远都不可能说出这样的方言来。
他再次打量着那个女士。
“我的助手,玛洛克博士。”医生介绍道。
“噢,”老探长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认识玛洛克大夫,他同样很高兴。然后,他把脑袋略微转向埃门贝格尔,并出乎意料地问道:“你没有去过德国吗,埃门贝格尔大夫?”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医生回答,“我去过一次,不过大多时候生活在智利的圣地亚哥。”他不动声色,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也看不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让他惴惴不安。
“在智利,在智利,”老探长说,然后又重复了一次:“在智利,在智利。”
埃门贝格尔点燃一支香烟,走到控制台旁,房间里顿时进入半明半暗状态,只有老探长头顶上一盏蓝色的小灯在亮着。此时只能看到手术台以及站在他面前的两个白色身影。老探长还发现,房间里仅有的一扇窗也被关上了,几束遥远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埃门贝格尔那支香烟的红点正在上下移动着。
在这样的场所里,通常是不会有人抽烟的,这个念头掠过探长的脑海,我大概多少使他失去自制了。
“胡格托贝尔现在在哪?”医生问。
贝尔拉赫回答说:“已经让他回去了,我希望你给我做检查时他不在场。”
医生往上推了推眼镜说:“我想,我们无疑可以信任胡格托贝尔医生。”
“当然啦。”贝尔拉赫说。
“你生病了,”埃门贝格尔接着说,“手术存在风险,并不一定总能成功。胡格托贝尔告诉我,你也很了解这一点。这样很好。我们医生需要勇敢的病人,我们可以告诉他们实情。我多么欢迎胡格托贝尔大夫能在我给你做检查时在场。很遗憾,他遵照你的意愿离开了。我们医生彼此之间应该相互合作,这是科学研究的需要。”
作为同行,他非常理解这一点,探长回应道。
埃门贝格尔感到惊讶。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问道。据他所知,克莱默先生并不是医生。
“这很简单呀,”老探长笑着说,“你在探究疾病,而我在探究战犯。”
埃门贝格尔点燃了第二支香烟,“对个人而言,这并非是一个毫无危险的工作。”
“没错,”贝尔拉赫应答道,“正当我探寻得如火如荼之时,我却病倒了,因此前来找你。如今我正躺在索纳施泰因医院的病床上,我认为自己很倒霉。或者说很走运呢?”
对于病情发展,他还不能够做出预判,埃门贝格尔回答说,胡格托贝尔自己似乎也并没有多大把握。
“你还没有对我进行检查呢,”老探长说,“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要将老实巴交的胡格托贝尔医生支开的原因。我们想要搞明白一件事,就必须做到事先摆脱先入为主的念头。去搞明白一件事,是你的、也正是我的目的,我认为。对某个罪犯或某种疾病预先设想与定论,并且在尚未摸清他(它)们所处的环境以及习性前就如此设想与定论,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说的没错,医生回应道。作为医生,他虽然对犯罪学一窍不通,但这些话却让他茅塞顿开。不过,他希望克莱默在索纳施泰因住院期间,暂且放下自己的工作。
说完,埃门贝格尔点燃了第三支香烟,说:“我想,战犯们会让你在这里静心修养的。”
埃门贝格尔的回答片刻间不禁让老探长觉得疑虑重重。到底是谁在审判谁呢?他一边心想着,一边望着埃门贝格尔的脸,望着这张在孤灯照射下戴着假面具似的、架着闪闪发光的眼镜片的面孔。在这镜片后面,一双硕大的眼睛露出讥讽的神色。
“亲爱的博士先生,”他说,“你也不会声称在某个国家里就不存在癌症吧?”
“这也不就会意味着,在瑞士同样存在着战犯吗!”埃门贝格尔自鸣得意地笑着说。
老探长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医生,“发生在德国的事情,同样也会发生在任何一个国家,只要出现一定的前提条件,这些前提条件有可能不同。没有任何人、任何民族例外。埃门贝格尔博士,听说有一个犹太人,有人在集中营里不用麻醉就给他做了手术。在这些人那里,只有一种区别:施虐者与受虐者的区别。然而我则认为,还存在着犯罪者与被宽恕者的区别。我们瑞士人,包括你和我在内,都属于被宽恕者之列,正如许多人所说,这是一种恩赐而非一种错误;因为我们也要祈祷:‘主啊,请指引我们免受诱惑。’我因此来到瑞士,并不是为了寻找普遍意义上的战犯,而是为了猎取某一个战犯,虽然我对他知之甚少,仅有他一张模糊的图像。可是我现在病倒了,埃门贝格尔医生,猎取工作一夜之间崩溃了,因此,猎物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对他穷追不舍。一出可怜的戏剧!”
那么他自然几乎再也没有可能捕获猎物了,医生漠然置之地回答,一边吐出烟雾。烟雾在老探长的脑袋上方形成了一个乳白色泛光的烟圈。贝尔拉赫瞧见他对旁边的女医生使了一个眼色,她随即递给他一支针管。埃门贝格尔在手术室的黑暗中消失了片刻,当他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一支药剂管。
“你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又说了一遍,说着将一种无色的液体汲入针管里。
但探长并不赞同。
“我还有一个武器,”他说,“我们就采用你的方法吧,博士先生。在年末的最后一天,在这阴沉的日子里,我冒着雨雪从伯尔尼来到你的医院,你选择在这间手术室里接待我,对我进行首次检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刚刚到达,立即就被推进一间让病人感到恐怖的房间,这样做显然不同寻常。你之所以这样做,因为你要让我感到恐惧,因为你只有掌控了我,才能真正算作是我的医生,而我却是一个执拗的病人,胡格托贝尔或许告诉你了。因此,你才决定使用这一招。为了能治愈我,你要控制我,这正是你必须采用的恐惧手段之一。在我那令人憎恨的职业里同样如此。我们的方法相同。我只能用恐惧来对付我要寻找的人。”
埃门贝格尔手里的针管已经对准了老探长,“你不愧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心理学家,”医生笑着说,“说的没错,我是想通过这个手术室来稍稍触动你一下。恐惧是一种必要的手段。然而,我在采用我的手段之前,我们还是先见识一下你的手段吧。你要如何行动?我十分期待。被追踪的人不知道你在追踪他,至少你是这么说的。”
“他预感到了,但不十分明白,对他而言,这才是危险所在,”贝尔拉赫答道,“他知道我在瑞士,正在寻找一个战犯。他会消除对他的怀疑,会一再申明,我寻找的是另一个,而不是他。因为他通过极其高超的手段将自己保护起来了,使自己从无以复加的犯罪世界里脱身,逃到瑞士,隐姓埋名,拯救了自己。一个天大的秘密。但是,在他十分黑暗的内心深处,他预感到我在找他,不是别人,就是他,始终是他。于是他会感到恐惧,他的理智越告诉他我找的人不可能是他,他就越感到恐惧,而我,博士先生,却因身患重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无能为力。”他沉默了。
埃门贝格尔用奇异的、几乎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手里稳稳地握着针管。
“我怀疑你会成功,”他镇定地说,“但是,我祝你好运。”
“他会被恐惧折磨惨死。”老探长淡定地回答。
埃门贝格尔缓慢地将针管放在那张玻璃和金属做的小桌上,它就立在滑轮病床旁。针管躺在那里,一个邪恶的尖东西。埃门贝格尔微微弯腰前倾。“你认为是这样吗?”他终于开口了,“你相信是这样吗?”眼镜片后面的一双小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缝,“如今还能遇到如此信心满满的乐观主义者,真是令人惊讶。你的思想很大胆,但愿现实不要过分地愚弄你。假如到头来你白忙活了一场,那会多遗憾啊。”他轻声说着这些话,有点惊诧。然后他慢腾腾地回到房间的黑暗里,手术室再次亮起了刺眼的光线。埃门贝格尔站在控制台旁。
“我稍后再给你做检查,克莱默先生,”他微笑着说,“你病得不轻。这一点你也明白。病情将危及生命,这样的嫌疑尚不能排除。经过我们方才的交谈,很遗憾,我只能得出这样的印象。你很直率,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检查起来不会太容易,因为还要对你进行一个手术。我们最好推到年后再做吧,这样不好吗?如此美好的节日应该平平安安地过。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我要将你保护起来。”
贝尔拉赫没有回应。
埃门贝格尔掐灭了烟。“真见鬼,博士,”他说,“我怎么会在手术室里抽烟呢。克莱默先生的到来令人激动。你尤其应当注意提醒他,更要提醒我。”
“这是什么东西?”当女医生递给他两粒红色药丸时,老探长问道。
“镇静剂而已。”她说。女医生把水递给他,他比刚才更加不情愿地喝了下去。
“叫护士过来。”埃门贝格尔站在控制台旁边命令道。
柯莱丽护士出现在门口。探长感觉她就像一个平易近人的刽子手。刽子手们总是很随和。他心想着。
“你把我们的克莱默先生安排在哪个病房?”医生问。
“72号病房,博士先生。”柯莱丽护士回答。
“我们让他住在15号病房吧,”埃门贝格尔说,“这样我们能够更好地照看他。”
倦意再一次向探长袭来,早在胡格托贝尔的车里时,他已经感受到了倦意。
护士把老探长推进走廊时,滑轮病床猛地拐了一个急弯。贝尔拉赫再一次忍着倦意清醒过来,他瞥见了埃门贝格尔的脸。
他看到,医生正在仔细地观察着他,满面笑容,神情爽朗。
他打了一个冷颤,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