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星期五夜幕降临时分——这年的最后一天——,探长高跷着双腿坐着车抵达了苏黎世。胡格托贝尔亲自开着车,出于对这位朋友的担心,他的车开得比以往更加小心。城市在万家灯火的照耀下一片通明。胡格托贝尔行驶在密集的车流潮水中,车辆从四面八方汇集成灯光的海洋,再分散开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打开它们的肚子,男男女女从中流淌出来,人人都渴望着这个夜晚,渴望着一年中最后的一天,准备着开始新的一年,继续生活下去。老探长一动不动地坐在后排,消失在那狭小的拱形空间的黑暗里。他叮嘱胡格托贝尔不要抄最近的路前往医院。他窥探似的观望着这永不停息的熙熙攘攘。他对苏黎世这座城市并没有好感,四十万瑞士人挤在一个角落,他觉得有些夸张。他们正行驶在他向来都讨厌的火车站大街上,但在这次通往一个未知而危险目标——(寻找现实的旅行,他是这么对胡格托贝尔讲的)——的神秘旅行中,这个城市却令他着迷。漆黑昏暗的天空开始飘起雨,随后变成雪花,最后又是雨,一条条白线闪烁在灯光里。人山人海!在雨和雪的帷幕后,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滚滚而去。有轨电车里乘客们挤得水泄不通,人脸透过车窗玻璃若隐若现地闪烁着,一只只手上都拿着报纸,在银色光线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奇幻,一闪而过,从眼前消逝。自生病以来,贝尔拉赫第一次感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与死亡的较量中,在这场无以回避的较量中,他输了。驱动他前来苏黎世的原因,即凭借坚强的毅力在病魔折磨下偶然联想生成的嫌疑,对他而言已经一文不值、毫无意义了。为什么还要不辞劳苦呢,出于何种目的,为什么呢?他渴望时光倒流,渴望回到无梦的、平静睡眠的日子。胡格托贝尔暗自咒骂,他感觉到身后这位老人的沮丧,责怪自己未能阻拦他的这场冒险。夜色中的湖面朦朦胧胧,湖水朝他们涌来,车子缓缓驶过桥面,一个交通警察出现在眼前,一个机器人,手臂和双腿机械地动来动去。贝尔拉赫瞬间想到了傅驰希(那个倒霉的傅驰希,此刻正在伯尔尼一间肮脏的阁楼里,用狂热的双手写着那篇文章),然后就连此思绪也失去了。他把身子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双眼。困乏幽灵般地战胜了他。
“人总是要死的,”他思索着,“终有一天人会死去的,某一年,就像城市、民族、大陆一样,终要死亡。苟延残喘,”他思索着,“就是这个词,苟延残喘——然而,地球却依然围绕着太阳转,始终沿着同一条不知不觉晃来晃去的轨道上,周而复始、坚定不移,悄然而飞速地转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停息。这座城市会不会还存在于这里,或者这片灰蒙蒙的、毫无生机的湖面会不会淹没一切,房屋、塔楼、灯光和人群,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当我们驶过那座桥时,我透过雨雪黑暗所看到所漂浮的东西不就是死海那铅灰色的波涛吗?”
他感到一丝寒意。宇宙的寒意,一种只是从远方能感受到的、巨大的、严酷的寒冷向他袭来,匆匆地追踪着他,片刻间,无限的永恒。
他睁开眼睛,再次凝视窗外。剧院在眼前一闪而过。老探长看着前座上的医生朋友;他的平静、如此亲切的平静令他感到惬意(探长没有察觉到医生心里的不平静)。被虚无的气息掠过以后,探长又变得清醒和勇敢。到了大学旁,他们右转,街道起伏着延伸向远处,黑暗越来越浓,弯道一个接一个,老探长坐在车里听任一切,清醒、警觉、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