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饭开始前,这位整个上午都在不厌其烦地反复研读埃门贝格尔同一篇有关胰腺论文的病人,迎来了他手术后的第一个访客。到访者是老探长的“上司”,他十一点钟走进病房,在老人的病床边坐下,神情略显尴尬,并没脱掉风衣,一手还拿着帽子。对上司前来探访的用意,贝尔拉赫心知肚明。与此同时,上司也早已清楚探长的处境。

“怎么样啊,探长,”鲁茨先开口问道,“感觉还好吗?一段时间以来,我们都不得不担心最坏的情况发生。”

“已经逐渐好转。”贝尔拉赫回答着,又把双手交叉起来枕在脖子上。

“你在读什么书呢?”鲁茨寒暄着,并不愿意立即说明来意,便寻找着话题:“噢,贝尔拉赫,看看你,是些医学期刊!”

老探长并未因此而尴尬:“这些期刊读起来就像侦探小说,”他说,“在生病时借此开阔眼界,探索一些新的领域。”

鲁茨向贝尔拉赫打听,医生认为他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出院。

“两个月,”探长回答,“医生认为我还得躺两个月。”

这时上司不得不开门见山了,不管他愿意与否。“年龄到了,”这句话他说得有些吃力,“年龄到了,探长,你也明白,这一点我们可能真的绕不过去,我想,我们必须顾及法律规定。”

“我明白。”老探长回答,丝毫没有面露愠色。

“该来的都会来,”鲁茨说,“年龄不饶人,探长,你也要保重身体,这才是根本。”

“现代的、科学的犯罪侦查就是这样,寻找罪犯就好比寻找贴上标签的果酱瓶子,哪个也逃不掉。”老探长打趣地稍微纠正了一下鲁茨的话。“安排谁来接替我呢?”探长想知道。

“赫特里斯贝格尔,”上司回答,“他之前就已经是你的副手了。”

贝尔拉赫点点头。“嗯,赫特里斯贝格尔,他和他的五个孩子会因为这份高薪而兴高采烈,”探长说,“从新年开始接任吗?”

“是的,从新年开始。”鲁茨肯定地回答。

那就只剩几天了,探长说,星期五过后,他就成为探长了。他很高兴一生为国效力,如今站完了最后一班岗,无论先前为土耳其,还是后来为伯尔尼。他之所以高兴,不仅是因为他从此可能有更多的时间来阅读莫里哀和巴尔扎克,这毫无疑问很美妙,但主要原因毕竟是这个公民世界秩序早已今非昔比了。几十年职业生涯所经历的那一桩桩案件早已令他看透了世事。人一如既往,无论是星期天走进伊斯坦布尔圣索菲亚大教堂,还是走进伯尔尼明斯特大教堂。大恶棍逍遥法外,小流氓坐穿牢底。一桩桩堆积成山的无头悬案被束之高阁,仅仅因为它们高明且无从破解,而一起起暴露无疑、甚至登报广而告之的蹩脚谋杀案,却会被寻根问底。倘若悉心侦查、在侦破时发挥想象力,两类案件皆应水落石出,在结果上并不该有任何差别。想象力,正是想象力啊!一个有魄力而无谋略的商人趁午饭开胃酒和上菜间隙施以狡猾手段作案,就连此类案件都无人能破,就连这样的商人都无人能及,只是因为缺乏洞穿一切的想象力啊。这个世界由于疏忽而不断恶化,也由于疏忽而走向灭亡。这比整个斯大林以及其他所有的约瑟夫加起来还要危险。为国效力对他这样上了年纪的侦探犬来讲已无裨益。有太多的小人,有太多的密探。探长说,真正值得且本该遭到猎取的野兽,那才是真正的大猛兽,他们像在动物园里一样受到了国家的悉心保护。

卢修斯·鲁茨博士听着探长的这番长篇大论,不由自主地拉长了脸。与探长的谈话使他感到难堪,他本想回击这些言辞激烈的刻薄之语,以发泄内心的不快,但想到老探长卧病在床,并且谢天谢地总算要退休了。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推说自己不得不离开了,必须要赶在十一点半之前去贫民管理处参加会议。

贫民管理处同警察局打交道比同财政局打交道还要多,这其中必有问题,老探长议论道。鲁茨害怕探长又会恶语相加,让他难堪,幸而探长的话其实指的是某些别的东西,这才让他松了一口气:“你看我生病在床,无所指望,能否帮我个忙,就现在?”

“自然不在话下。”鲁茨满口答应。

“这可是你说的啊,博士先生。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件事,我个人对这事有些好奇,躺在病床上思索刑事犯罪的逻辑推理来消磨时光。就算是老猫,也不想放弃抓老鼠。我在一本《生活》杂志上发现了一张党卫队施图特霍夫集中营医生的照片,他叫内勒。你帮我打听一下这医生的下落,看他后来是锒铛入狱了,还是究竟去了何处。这对我们来讲很容易,自从党卫队被宣布为犯罪组织之后,我们特设了国际专门司来调查此类案件。”

鲁茨记录下了这一切。

他承诺老探长会派人帮忙打听,同时也为老人的古怪行为感到吃惊。然后他便告辞了。

“祝你早日康复,”他说着与老探长握手告别,“今天晚上我就给你消息,然后你就可以尽心尽意地进行推理啦。布拉特也来了,人在外面,要来问候你。我在外面的车里等着。”

紧接着,身材魁梧的布拉特走了进来,鲁茨随即离开了。

“你好,布拉特,”贝尔拉赫冲着这位以前常常给他当司机的警察说,“能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布拉特说,“我们都很想念你,探长先生。我们太想念你了。”

“嗯,布拉特,赫特里斯贝格尔现在会接替我的位置,我想他会换个调子唱新歌了。”老探长回应道。

“太可惜了,”警察说道,“这可不是我想要说的。但愿你早日恢复健康,就连赫特里斯贝格尔肯定也会高兴的。”

贝尔拉赫询问布拉特,是否知道马特大街上的一家古玩店,主人是个白胡子犹太人,名叫菲特巴赫。

布拉特点点头:“就是橱窗上始终挂着众多清一色相同邮票的那家铺子。”

“今天下午去一趟那里,告诉菲特巴赫,让他把《格利弗游记》给我送到萨雷姆医院来。这是我吩咐你去执行的最后一次公务。”

“那本关于小人国和大人国的书?”警察惊讶地问道。

贝尔拉赫笑着回答:“你也看出来了,布拉特,我喜欢童话。”

警察在老人的笑声里感受到某种可怕的东西,却又不敢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