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惠译
别人只知道这两个姑娘一个姓班福德,另一个姓玛奇。她们合伙租下了这个农庄,打算亲自来经营它。她们打算养一群母鸡,靠养鸡维持生活,还要喂养一头母牛,让它生一两头小牛。可惜后来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
班福德是个身材单薄的姑娘,个子又瘦又小,戴着一副眼镜。不过她是农庄的主要投资者,因为玛奇简直没有什么钱。班福德的父亲是艾斯林顿镇的一个小商人。他给女儿这笔钱来开创她的事业,是为了她的健康,因为他疼爱女儿,同时也因为她看样子反正是不打算结婚了。玛奇比她的身体要壮实得多,她在艾斯林顿的夜校里学过粗细木工活儿。她要充当农庄上的男子汉。而且她们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班福德的老爷爷在农庄上和她们做伴。老人家早先是个农民。不幸这个老人在贝利农庄住了一年就死了,只剩下两个孤单的姑娘。
她们不算年轻,俩人都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了。不过,当然她们也不能算老。她们就这样挺豪迈地干起了自己的事业。她们养了一大群母鸡,有黑来亨鸡、白来亨鸡、普利茅斯鸡和温多特鸡。她们还养了一群鸭子,还在牧场上放牧着两头小母牛。不幸的是,一头小母牛执拗地拒绝老老实实地待在贝利农庄的地界范围内。不论玛奇怎么样用篱笆圈住它,小母牛总是溜出去,不是跑到小树林子里撒欢,就是闯进邻居的牧场。玛奇和班福德只好匆匆忙忙跑去追它,气急败坏,拿它没有办法。后来她们在绝望之余就把那头小母牛卖掉了。接着,正当剩下的那头小母牛快要分娩它的头胎小牛犊时,老爷爷去世了。姑娘们一想到母牛分娩的事就害怕,只得匆匆把它卖掉,从此把精力集中到鸡和鸭身上。
她们虽然心里有点不踏实,可是以后她们不用再侍弄大牲口了,俩人都松了一口气。人活着不是为了成天累到晚的。两个姑娘在这一点上意见完全一致。那些鸡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玛奇在那间敞棚里的一个角落上支起一张木工的工作台,就在这里干活,制作鸡笼啦,门啦,还有一些别的零碎用具。鸡舍是另外一间大些的屋子,那里过去用来做谷仓和牛棚。这些鸡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家,应该觉得心满意足了。的确,这群母鸡看起来是挺精神的,不过它们特别容易得各种各样的古怪病,在生活待遇上又百般挑剔,还顽固地拒绝下蛋,这使两个姑娘简直烦透了。
玛奇把绝大部分户外的劳动活儿都包了下来。她到外面去总是穿着条马裤,打着绑腿,上身穿着一件束腰外套,头上戴一顶宽松的便帽。她肩背挺直,动作灵活而自信,还带着那么点满不在乎的嘲弄人的神气,所以看起来简直像个身材俊美而又随随便便的小伙子。可是她的面貌却完全不像男人。她有一头乌黑的卷发。她弯腰的时候,一缕缕卷发就到处飘拂,而当她直起身子来有点古怪,有点吃惊,有点羞答答,又有点挖苦人地朝上望时,她的眼睛就显得乌溜溜的,又大又圆。她的嘴唇也往往有点痛苦而又带点讽刺似的紧紧抿着。在她身上有些令人费解的奇特之处。她常常把身子的重心移到一条腿上,注视着在院子斜坡上叫人恶心的烂泥中摇摇摆摆地跑来跑去的鸡群,叫唤她心爱的白母鸡。那只母鸡一听见有人叫它的名字就跑了过来,但是当玛奇瞧着她养的那群三只脚趾的家禽在她的目光下逛来逛去时,眼睛里便流露出一丝几乎是讽刺的光。她对心爱的母鸡帕蒂说话的时候,声音里也有那么一点危险的嘲弄口气。而帕蒂呢,为了表示友好,就用嘴啄着玛奇的靴子。
尽管玛奇竭尽全力照顾这群母鸡,贝利农庄上的鸡长得并不好。她总是按规矩每天早晨给它们喂一顿热饲料;然而,她发现它们吃过以后总有好几个钟头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她简直觉得这些鸡要靠在窝棚的柱子上懒洋洋地完成它们的消化过程了。她完全明白它们应该忙忙碌碌地扒来扒去啄食吃,那样才会对它们有好处。于是她决定改到晚上喂它们热饲料,让它们吃饱了就去睡。可是她这么做了以后并没有见效。
况且战争时期的种种条件对养鸡业非常不利。饲料缺乏,质量又低劣。实施日光节约制 24 以后,母鸡们顽固地拒绝照平常那样在夏天九点钟的时候进窝。其实这个钟点已经是够晚的了。而不把它们关进笼子睡觉,就使人得不到安静。现在它们总是兴致勃勃地四处踱来踱去,一眼也不瞧谷仓,一直到十点钟或者十点钟以后。
班福德和玛奇都不相信人应该只为了工作而活着。她们想在傍晚时刻读点书,或者骑着自行车出去遛遛。另外,玛奇还想用工笔在瓷器上画几只天鹅,用碧绿的颜色作背景,或者干点精巧的细木工活,做一副漂亮的炉档。她这个人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许多没有满足的欲望。但是那些蠢母鸡害得她干不成这些事。
有一桩祸害比别的事情更使人心烦。贝利农庄是一座小小的宅子,包括一间古老的木头造的谷仓和一幢有低矮山墙的农庄住宅,它离小树林边缘不远,中间只隔着一块田野。自从战争开始以来,狐狸在这儿猖狂得无法无天。它曾经当着玛奇和班福德的面,公然拖走一只又一只母鸡。每次都把班福德吓一大跳。她的眼睛睁得老大,透过宽大的眼镜直瞪着,眼看就在她脚下,又是一声哀鸣,一阵扑打。晚了,又有一只白来亨鸡被拖走了。这真太叫人丧气了。
她们想了很多补救的办法。在准许狩猎狐狸以后,她们带上枪,在狐狸惯常出没的时刻两人一块去守候着。然而还是无济于事。狐狸比她们敏捷得多。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过去了。用班福德的话来说,她们简直是靠亏损来维持生活。有一年夏天,她们曾经把农庄住宅租给别人,自己搬进一间侧屋,那是用一节废弃在田野角落的火车车厢改装的。她们觉得住在这里特别有趣。同时也节约了开支。然而,不管怎么说,情况还是很不妙。
这一对朋友平常还是非常要好的。因为班福德虽说容易兴奋,又有点弱不禁风,却是个慷慨热情的姑娘;而玛奇虽然比较古怪,又常常心不在焉,但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豪爽气概。不过,在漫长的孤独生活里,她们相互间就容易发生一些小摩擦,彼此也感到有点厌烦。玛奇承担了五分之四的劳动活儿。她虽然不在乎这个,可是情况似乎老是那样,没完没了,于是就使得她眼睛里有时冒出一道奇怪的火花。而班福德的神经也越来越紧张,变得垂头丧气。这时玛奇对她说起话来也更加尖刻。随着时光一个月一个月地流逝,不知怎么搞的,她们好像总是失利,她们在渐渐地丧失希望。她们两个人孤独地住在树林边上那块田野里,广漠的原野空旷寂寥,一直伸延到远处白马山的圆锥形峰顶下面。她们住在那个地方好像太孤单了。没有什么能让她们打起精神——也没有什么希望。
那只狐狸真使她们俩人都烦恼极了。夏天清晨,她们刚刚把鸡放出来,就得赶紧端起枪守候在那里,而到了暮色渐渐低垂的时候,她们就又得去看守着。狐狸真够狡猾的,它在茂密的草丛里溜过去,像蛇一样使人不容易发现。而且它好像故意要和这两个姑娘较量似的。有一两次玛奇已经瞥见它那毛茸茸的白尾巴尖,或是看见了它隐藏在深深的草丛里的火红的身影,她对它胡乱开了一枪。可是狐狸似乎并不拿这当回事。
一天傍晚,玛奇背对着落日站在那里,胳臂下面夹着枪,头发塞在帽子下面。她似乎在守候,又似乎在沉思。她经常陷进这种状态。她的眼光锐利而富于观察力,可是她的内心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眼睛所看见的东西。她常常沉入这种奇怪的入迷状态,嘴唇紧紧噘着。她的身子是否当真在那里,她的思想是否开了小差,确实很难说。
森林边上的树在强烈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片黯黑而微带棕褐的绿色——因为这时已经是八月底了。远处松树光秃秃的黄铜色树干和枝条在空中闪闪发亮,近处茂长而带点棕色的粗大草茎也闪烁着,充满了光亮。鸡和鸭都在附近。鸭子在松树下面的池塘里泅水嬉戏。玛奇注视着一切,什么都看见了,可是又好像没有看见。她听见班福德正在远处对鸡和鸭说着什么——可是又似乎没有听见。她在想什么呢?天知道。看样子,她似乎抑制住了自己的意识活动。
她垂下眼睛,突然看见了那只狐狸,它抬起头来正在望着她。它的下巴往回收缩,眼睛朝上望,正好和她的眼睛相遇。它认识她。她像被迷住似的动弹不得。她明白它是认识她的,所以它才那样笔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的勇气消失了。它认识她,而且一点也不害怕。
她在困惑中挣扎着定了定神,眼看它不慌不忙地跳过几根掉在地上的树枝,从容不迫、大模大样地跳开了。然后,它又回过头从肩膀上看了她一眼,便一溜烟跑掉了。她看见它的尾巴竖得直直的,像一根羽毛那样光滑,它的白屁股闪着光。接着,它轻柔地消失了,轻柔得像一阵风。
她把枪举到肩上。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嘴还是噘着的。她知道自己做出开枪的样子其实是白费力气。她慢慢地跟在它后面,朝它消失的方向缓慢而固执地走过去。她觉得自己找得着它。她打定主意要找到它。至于找到它以后要干什么,她并没有去考虑。不过,她下了决心要找到它。她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在树林边上走着,睁得圆圆的黑眼睛炯炯放光,脸颊微微发红。她并没有想什么,她在奇怪的、毫无知觉的状态中漫步,走来走去。
最后她终于听见班福德在叫她。她努力集中了一下思绪,转身尖叫了一下作为回答,就迈着大步回农庄去了。火红的太阳即将西沉。鸡和鸭都进窝了。她注视着它们,白的、黑的,纷纷向谷仓聚拢。她好像被什么迷惑住了,虽然看着它们,却又视而不见。但是她本能地知道该什么时候去关那扇门。
她走进屋子里去吃晚饭。班福德已经把饭摆在桌上。班福德轻松地聊着天。玛奇好像是用她的冷淡而果断的样子在听着。她有时简短地回答一两句话。但是,整个这段时间她都如痴似醉。晚饭用毕,她站起来,也不说一声就走了出去。
她带上枪去找那只狐狸。因为它抬起眼睛看了她。它那狡猾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头脑。她不是在想着它,她已经被它迷住了。她觉得它那机警而泰然自若的乌黑眼睛一眼望到了她心里,一下子看穿了她。她觉得它成了她看不见的精神主宰。她熟悉它朝上看的时候下巴颏低下来的姿态,她熟悉那只长着棕黄和灰白毛的狐狸鼻子。她似乎又看见它掉过头来看着她,带点邀请的样子,又带点轻蔑和狡黠的神气。于是她去了,忽闪着她那双骇怕的大眼睛,胳膊底下夹着枪,沿着树林边缘走去。这时候,天黑下来了,一轮巨大的月亮升到了松树梢头。
班福德又在喊她。
她便回去了,她默默地忙碌着,检查她的枪支。她一面擦着枪,一面在灯光下心不在焉地思索。然后她又走了出去,站在一轮硕大的明月下面,观察一切是否都安顿妥当了。她看见深黑的松树梢衬托在血红色天空背景上,她的心又一次为了狐狸,为了那只狐狸而激烈地跳动起来。她想带上枪去跟踪它。
过了好几天,她才对班福德提到这件事。那是一天晚上,她突然说:“星期六晚上,那只狐狸就在我的脚跟前。”
“在哪儿?”班福德问道,她的眼睛在眼镜下面睁得很大。
“那时我正站在池塘岸边上。”
“你开枪了吗?”班福德喊道。
“没有。我没有开枪。”
“为什么不开枪?”
“为什么?大概因为我太吃惊了。”完全是玛奇说话时经常用的慢吞吞的、简简单单的口气,班福德瞪眼瞧了她的朋友好一会儿。
“你看见它了吗?”她叫道。
“哦,我看见了。它正抬头望着我,镇静得很呢。”
“哼,胆子真不小!它们一点也不怕我们,耐妮!”班福德喊道。“唔,它们确实不怕。”
“可惜你没有对它开枪。”班福德说。
“确实可惜!我一直在找它。可是我想它下次不会跑到这么近来了。”“我看它不会了。”班福德说。
于是她就把这事忘掉了。只不过那家伙那么厚脸皮,使她更生气。玛奇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想那只狐狸。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陷进沉思状态,一半出神一半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事情,那只狐狸就不知不觉地占据了她出神的那一半头脑,控制了她沉思时的那一半空白地方。这种情形延续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不管她是爬上树去摘苹果,还是在打下树上剩的几颗李子;也不管她是在给鸭池挖沟,还是在打扫谷仓,每逢她干完了活,或是直起身子,把散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抹开时,她的嘴总是那样古怪地噘起来,使她带上和她年龄不相称的老气横秋的样子。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就会再一次地感到狐狸的魅力,就像上次她看见它时那样。这时,她就好像又闻见了它的气味。这样的情形还一再发生,总是在一些料想不到的时刻,比如她入睡的时候,把水倒进茶壶去煮茶的时候——总是那只狐狸,它像魔法一样迷住了她。
几个月过去了。她每次朝树林那边走过去时,总是不知不觉地在寻找它。它成了她的情结,一个固定的状态。这种状态不是持续性的,可是总在不断地出现。她说不清自己有什么感觉,有什么想法。她只知道每当她陷入这种状态,那感觉就像那次它望着她的时候一样。
时光流逝,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阴沉而黑暗的十一月来到了。傍晚总是那么昏暗。玛奇整天穿着长筒靴,烂泥一直没过脚踝。下午四点钟天就黑了,早晨从来没有好好地天亮过。两个姑娘都怕这个季节。她们怕的是几乎从不间断的阴暗天气,把她们围困在那坐落在树林边缘的荒凉农庄里。班福德感到的是生理上的恐惧。她怕流浪汉,怕有人偷偷摸摸地躲在附近。玛奇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不愉快,不安心。她只感到情绪低沉,浑身不舒服。
两个姑娘通常都在起居室喝茶。每到傍黑,玛奇就点燃火炉,把她白天砍碎和锯好的木柴一块块放进炉子里。然后,漫长的夜晚就降临了,黑沉沉的、湿漉漉的。屋外一片漆黑,屋里孤寂烦闷,简直有点凄凉。玛奇不愿意谈话,可是班福德却没法闭上嘴。让她坐在那里听屋子外面的松涛声和雨点的嘀嗒声,她实在是受不了。
一天晚上,姑娘们在厨房里洗过茶杯,玛奇换上了拖鞋,拿起一件钩针活儿。这件活儿进行得很慢,她只是偶尔拿起来做做。她沉默了。班福德坐在那里,盯着红红的炉火。炉里烧的是木柴,时时需要有人照料。她不愿意过早地开始看书,因为她的眼睛不能过分劳累。于是她只好坐着,瞅着火,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有牛羊哞咩的叫声,有阴郁潮湿的风声,还有附近的小火车站晚班火车开过的轰隆声。她几乎被红彤彤、亮堂堂的炉火迷住了。
突然两个姑娘都愣住了,一齐抬起头来。她们听见了脚步声——很清楚的脚步声。班福德吓得身子直往后缩。玛奇站起来听了一会儿,就快步走到厨房门前。这时,她们听见后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她们等了一会儿,后门慢慢地开了。班福德高声叫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轻柔地说:
“哈罗!”
玛奇缩了回去,从墙角拿起一支枪。
“你要干什么?”她厉声喊道。
那个带着柔和颤音的悦耳男声又响起来了:
“哈罗!怎么啦?”
“我要开枪了!”玛奇喊道,“你要干什么?”
“喂,怎么啦?怎么啦?”传来了轻柔、惊讶、吓了一跳的声音。
一个背着沉重背囊的年轻士兵走进昏暗的灯光里。
“喂,”他说,“是谁住在这儿?”
“我们住在这儿,”玛奇说,“你要干什么?”
“噢!”年轻的士兵嘴里传出了长长的悦耳的惊奇声调。
“那么,威廉·格伦费尔不住在这里了吗?”
“不——你明知道他不住在这里。”
“我知道,是吗?你瞧,我并不知道。他曾经住在这里,因为他是我的爷爷,五年前我也住在这里。那么,他到哪里去了?”
那个年轻男人——或者不如说是小伙子,他至多不过二十岁——现在朝前走了几步,站在里屋门口。玛奇被他那轻柔而悦耳的奇妙声音迷惑住了,她像着了魔似的望着他。他有一张红润的圆脸,长长的浅色头发粘着汗水贴在他的前额上。他的眼睛是蓝色的,非常明亮、敏锐。在他面颊的细嫩绯红的皮肤上长出了一些浅色的柔毛,像汗毛一样,不过比汗毛更明显,这使得他的脸上微微有点闪光。他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头稍稍向前探着,所以显得背有点驼。他的一只手松松地握着帽子。他活泼而锐利地从这个姑娘望到那个姑娘,特别是玛奇。玛奇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很大。她穿着束腰外套,打着绑腿,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蓬松卷曲的发髻,手里仍然握着那支枪。班福德站在她身后,两手紧紧地握住沙发扶手,把头侧了过去,直往回缩。
“我以为我爷爷还住在这里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世了。”
“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班福德说。她看见小伙子圆圆的脑袋上长着汗津津的长头发,从他脸上察觉出一些孩子气,就慢慢镇定下来。
“三年!是真的吗?你知道原先是谁住在这里吗?”
“我知道有个老头儿一个人住在这里。”
“哎,对啦,那就是他!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死啦。我知道他死啦。”
“唉,那么他是死了。”
小伙子毫不变色,也没有改变表情地瞧着她们。如果说他的脸上除了略微困惑的惊讶神情以外还有什么表情的话,那就是对这两个姑娘的强烈好奇。这种好奇心是强烈的,不掺杂个人感情的,是那个年轻的圆脑袋所特有的好奇心。
但是玛奇觉得他就是那只狐狸。这究竟是因为他喜欢把头往前探呢,还是因为他的绯红颧骨上长着的浅白色柔毛在微微闪光呢,还是因为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这恐怕是永远说不清楚的。可是她认为小伙子就是那只狐狸,她无法想象他是什么别的东西。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祖父是活着还是死了呢?”班福德恢复了她素来的敏锐,问道。
“唉,是呀,”轻柔地呼吸着的年轻人说,“我是在加拿大入伍当兵的,所以我有三四年没有接到家信了。我是从家里逃出去跑到加拿大的。”
“你现在刚从法国回来吗?”
“唔——认真说,是从萨洛尼加回来的。”
停顿了一会儿。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么你现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喽。”班福德有点笨拙地说。
“哦,我还认识村里的一些人。不论怎么说,我总可以到天鹅客店去住。”
“你大概是乘火车来的吧。你愿意坐下歇歇吗?”
“哦,我很乐意。”
他卸下背囊,古怪地低声呻吟了一下。班福德看看玛奇。
“把枪放下,”她说,“我们煮点茶吧。”
“嘿,”青年人说,“枪,我可见得不少。”
他显得很疲倦的样子坐在沙发上,身子朝前面靠着。
玛奇恢复了冷静,走进厨房。她在厨房里听见那个年轻柔和的声音沉思地说:“唉,想不到我回来会发现一切变成这样!”他不像伤心,一点也不像,只不过显得很感兴趣,有点惊讶。
“这里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环顾四周,继续说。
“你觉得不一样吗?”班福德说。
“可不!”
他的眼睛异乎寻常地清澈明亮,它们洋溢着健康体魄的光辉。
玛奇在厨房里忙着另做一顿饭。已经快七点钟了。她一面忙碌,一面不停地注意起居室里年轻人的动静,她不是在听他讲的话,而是在体会他声调的轻柔的起伏流动。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独立的意志力,把嘴越抿越紧,简直噘得像用针缝上了似的。可是不管她如何克制自己,她的大眼睛却瞪得圆圆的,发着光,她自己失去了控制。她三下两下、马马虎虎地把饭准备好了,切下大块大块的面包和代用黄油——因为她们没有黄油。她绞尽脑汁想找点别的食物——托盘上只有面包、代用黄油和果酱,食橱里空空如也。她实在变不出什么东西来,就端着托盘走进了起居室。
她不愿意让人注意她,尤其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可是她进去以后正在他背后忙着摆碗盏的时候,本来是躺着的他却抬起身子转过脸,朝肩膀后面望过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憔悴了。
她的身体弯在桌上,年轻人注意地瞧着她苗条优美的腿,瞧着她束腰外套下摆裹着的臀部,瞧着她乌黑的发髻。本来就活跃在他心里的惊醒的好奇心,再一次被她吸引住了。
油灯的灯罩是深绿色的,灯光射向下方,整个屋子的上半截都笼罩在阴影中。他的脸孔在灯光下面明晃晃地移动着。而玛奇则在远处,显得模模糊糊的。
她转过身子来,眼睛还是瞧着旁边,黑黑的睫毛有时垂下,有时扇起。她噘着嘴,直到对班福德说话的时候嘴巴才松开:“你来倒茶好吗?”
然后她又进厨房去了。
“别动了,就坐在那儿喝茶吧,”班福德对小伙子说,“除非你愿意坐到桌子旁边来吃。”
“噢,”他说,“我坐在这里挺舒服的。你要是不反对,我就在这儿喝茶。”
“除了面包和果酱,别的什么都没有。”她说。她替他把盘子放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她很高兴地照料着他。她喜欢有客人上门。而且她现在一点也不怕他了,就像他是她的亲兄弟一样。他简直还是个小孩子呢。
“耐妮,”她叫道,“我给你也倒了茶。”
玛奇出现在门边,接过她的杯子,坐到离灯光尽可能远一点的角落里。她的膝盖很不自在。她没有裙子可以遮住膝盖,只好坐在那里,让膝盖很显眼地露在外面,她觉得难受极了。她拼命把自己缩小,好叫人看不见她。可是那个小伙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靠背椅上,偏要望着她。他的眼睛长久地、镇定地、追根究底地望着她,使她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然而她外表上还是稳稳当当地端着茶杯,噘着嘴,偏着头,喝她的茶。她想让别人看不见自己,这个愿望实在强烈,连小伙子都给弄糊涂了。他觉得他没法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她好像是阴影里的一个阴影。他的眼光一再转回到她身上,毫不放松地寻觅着,他在无意间集中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就在同时,他流畅地和班福德轻声说着话。班福德最爱聊天,她就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兴致勃勃。同时,他还在狼吞虎咽,飞快地吃着东西。玛奇不得不再给他切出几片面包和代用黄油。班福德向他抱歉说,块儿切得太大了。
“好啦,”玛奇突然开口了,“既然没有抹面包的黄油,块儿切得再小巧、再精致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小伙子又看了看她,然后突然露出牙齿,皱起鼻子,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
“可不是嘛!”他用柔和亲密的声调回答道。
原来他出生在康沃尔郡,在那里长大。十二岁的时候和他的祖父来到贝利农庄。他和祖父的感情一直不怎么融洽,后来他就逃出去,到了加拿大,在遥远的西部干活。现在他来到这里,他的身世就是这样。
他对两个姑娘非常好奇,想打听出她们究竟在干什么。他提的问题都是在农庄上土生土长的年轻人的问题,尖锐、实际、带点嘲笑口气。她们对自己的亏损所抱的态度使他觉得好笑。她们谈到那些小母牛和鸡鸭的话实在有趣。
“唉,好啦,”玛奇插嘴说,“我们不赞成人活着只是为了干活。”“是吗?”他回答道。他的脸上又浮起了活泼清新的笑容。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坐在角落里的模模糊糊的女人。
“你们花完了本钱以后打算干什么呢?”他问。
“噢,我不知道。”玛奇简单明了地回答,“我想,也许去给人当雇工。”
“好的。可是现在仗打完了,不需要那么多女雇工了。”小伙子说。
“到那时再说吧。我们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呢。”玛奇带着有点哀愁又有点嘲讽的冷淡神气响亮地说。
“这里缺个干杂活的男人。”小伙子轻轻说道。
班福德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你说话小心点,”她插嘴说,“我们认为自己什么活都对付得了呢。”
“嘿,”传来了玛奇慢吞吞的响亮声音,“恐怕根本不是什么活都能对付的问题。要经营农庄,就得从早干到晚,那还不如变成一头牲口呢。”
“对了,问题就在这里,”小伙子说,“你们不愿意全心全意地干这一行。”
“是的,我们不愿意,”玛奇说,“我们心里也明白这一点。”
“我们想留点时间随自己支配。”班福德说。
小伙子笑得满脸抽动,一下子躺倒在沙发上。他不出声地痛痛快快大笑了一通。姑娘们冷静的傲气逗得他开心得要命。
“好的。”他说,“那么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干这一行呢?”
“哦,”玛奇说,“我们那时候对家禽天性的估价比现在要高多了。”
“我觉得恐怕是对整个大自然的估价吧。”班福德说,“再也别对我提起大自然了。”
小伙子又一次高兴地笑得脸直抽动。
“你们对家禽和牲口的印象不怎么好,是不是?”他说。
“咳,印象坏透啦。”玛奇说。
他笑出了声。
“包括家禽和小母牛,”班福德说,“也包括山羊和天气。”
年轻人高兴得爆发出一阵狂笑。姑娘们也笑起来。玛奇转过脸,挺有趣地抿着嘴笑。
“唔,是的,”班福德说,“我们不在乎,是吗,耐妮?”
“是的,”玛奇说,“我们不在乎。”
小伙子很愉快,他已经吃饱了,喝足了。
班福德开始盘问他。他的名字叫哈利·格伦费尔。不,人们从不叫他哈利,总是叫他亨利。他带着彬彬有礼的单纯态度,又严肃又可爱地回答了对他提出的一个个问题。玛奇没有参加谈话,她从自己坐的角落向他投去长长的、仔细打量的目光。他坐在沙发上,两手抱住膝盖,脸对着班福德。在灯光下他显得又机警又活泼。他终于差不多平静下来。她认出他就是狐狸——它就在这儿。她用不着去找它了。她坐在自己那个昏暗的角落里,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和睡眠差不多的温暖舒适的平静,任随自己陷进那迷人的魔力中去。但是,她还是愿意一直躲藏在角落里。只有当他忘记了她,和班福德谈着话的时候,她才有完全的平静。她藏在昏暗的角落里,不再需要把自己分成两半,维持两种不同水平的知觉状态。她终于可以沉醉在狐狸的气味里了。
因为,那个穿着士兵制服坐在火炉前的青年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却很清晰的气味,它弥漫在屋里,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气味,很像野兽身上的气味。玛奇不再想躲避它了,她安静柔顺地坐在角落里,很像一个老老实实躲在洞里的小动物。
最后,谈话渐渐停了下来。小伙子松开了抱着膝盖的双手,挺直了身子,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他又一次注意到了坐在角落上的那个沉默的、几乎无形无影的女人。
“好吧,”他不太情愿地说,“我想我该走了,要不,天鹅客店里的人都上床了。”
“恐怕他们原来就在床上。”班福德说,“那儿的人都患了流行性感冒。”
“是吗?”他喊道。他考虑了一会儿,接着说:“好吧,我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找个住处。”
“我看你倒是可以住在这里,不过……”班福德迟疑了。
他转过身来,头向前探着,瞧着她。
“什么?”他问。
“噢,”她说,“我是说,这合适吗?”她显得有点窘。
“这么做不合适吗?”他略微带点诧异地问道。
“我们倒不在乎这个。”班福德说。
“我也一点不在乎这个。”他用严肃而天真的神气说道,“到底,这里也算是我自己的家嘛。”
班福德听见这句话微笑了一下。
“主要是村里的人会怎么说。”她说。
出现了片刻无言的停顿。
“你的意见呢,耐妮?”班福德问道。
“我不在乎。”玛奇一字一顿、清楚地说道,“反正我不理会村里人的看法。”
“对啦,”青年人迅速地轻声说道,“干吗要理会他们?我是说,他们又有什么可以叨叨的?”
“噢,好吧,”传来了玛奇响亮而简洁的话语,“他们要找点东西来议论是很容易的。不过他们说什么都没什么关系。我们照顾得了自己。”
“你当然行。”年轻人说。
“既然那样,好吧,你要是愿意留下,就留下吧。”班福德说,“有一间现成的客房。”
他脸上高兴得发光。“太好了,不过是不是太打扰你们了呢?”他说话总是带着他特有的温柔有礼的态度。
“不,一点也不要紧。”她们俩都这样说。
他喜悦地微笑着,望望这个姑娘,又望望那个姑娘。
“这真太好了,不用再出门去了,是吗?”他感激地说。
“这话不假。”班福德说。
玛奇不见了,她去收拾房间了。班福德又满意又体贴,像是她自己的亲兄弟从法国回来了似的。她正是怀着这种满足的心情来照顾他,给他收拾澡盆,料理一切的。她生来就善良热情,现在这些情感有了发泄的机会。小伙子乐滋滋地享受着她大姐姐般的关怀。不过,当他了解到玛奇也在默默地照料着他的时候,不免觉得有点困惑不解。她总是那样奇怪地沉默着,被人遗忘在一边。他觉得他似乎也没有真正地看见她,他觉得如果在路上碰见了她,也不会认出她来。
那天晚上玛奇做了一个非常清楚的梦。她梦见她听到屋子外面有歌声,可是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歌声缭绕在房子周围,在田野上,在黑夜里飘扬。歌声感动得她禁不住想哭。她走出了屋子,突然间她明白了,是狐狸在歌唱。它的颜色非常黄,非常耀眼,像玉米一样。她朝它走过去,它却跑开了,不再唱歌了。它好像就在很近的地方,她想摸摸它。她伸出手去,它忽然一口咬住她的手腕,就在她缩回手的一瞬间,狐狸又转过身准备跳开,它那毛茸茸的尾巴一下子拂着了她的脸庞。那只尾巴像着了火似的,烧到了她的嘴唇,烫得她疼痛难耐。她痛醒了,浑身颤抖地躺在床上,就像她真的烫伤了一样。
不过,到了早晨,这个梦已经变得模糊了。她起了床就忙着收拾屋子,照顾家禽。班福德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赶到村子里,想买点食品。她是个慷慨好客的人。不幸在一九一八年那个年头,实在买不到什么食品。
年轻人只穿着一件衬衫就下楼了。他看起来青春焕发,精神饱满,可是他走路时总是把头朝前面探,他的肩头就显得有点耸起来,而且特别圆,仿佛他的背有点驼似的。这恐怕只是他习惯了的姿势,因为他还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呢。两个女人在准备早饭,他洗了脸就走出门去了。
他各处都看到了,都检查过了。他的好奇心非常浓厚,很难完全满足,他把农庄的现状和他所记得的情况作了对比,在脑子里琢磨着种种变化带来的成效。他观察了鸡和鸭,注意看它们长得怎样。他看到头顶上飞过许多斑鸠,很多很多。他看见树梢上孤零零地挂着几个苹果,因为玛奇够不着,才留在那里。他注意到她们借来了一台抽水机,看样子她们打算把屋子北面贮存软水的大水槽抽干。
“这真是一座挺有意思的破烂老房子。”他坐下吃早饭的时候对姑娘们说。
由于他经常动脑筋想事情,所以他的眼光既聪慧又孩子气。他说话不多,吃得却不少。玛奇把脸侧了过去。就是在清晨,她也不愿意注意他。不过,他的黄咔叽军服的闪光使她回忆起梦里那只狐狸鲜亮的毛皮。
白天姑娘们各自去干自己的工作。他早上把枪支都擦洗干净了,还打死了一只兔子和一只正在高空中向森林飞去的野鸭子。这就大大地丰富了她们空空的食品橱。姑娘们觉得他已经挣得了他的食宿费用。但是,他没有提到离开的问题。下午他到村里去了。喝茶的时候他回来了,圆圆的脸上还是带着那样机警的、伸向前去探究的神气。他轻松地一挥手,把帽子挂在一只钉子上。他好像在考虑什么事情。
“好吧,”他坐在桌旁,对姑娘们说道,“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班福德说。
“我到村里什么地方找个住处呢?”他说。
“我哪里知道。”班福德说,“你打算住在哪儿呢?”
“哦。”他迟疑了。
“天鹅客店里的人患了流行性感冒,犁和耙客店里住满了来给军队征购稻草的士兵。另外,据说还有一个班长和十个士兵住在私人家里。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个床位。”
他把问题留给她们去琢磨。他自己对这件事很安然自在。玛奇坐在桌子跟前,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托着腮帮子,无意地看着他。他忽然抬起阴沉的蓝眼睛,不经过考虑就直接朝玛奇的眼睛望过去,俩人都吃了一惊。他也稍稍退缩了一下。玛奇觉得他转过头去的时候,眼睛里又冒出了上次她在狐狸眼里看见的狡黠、嘲讽和会意的火花,这个火花,又一次飞进她的灵魂里。她噘起了嘴,好像觉得疼痛,又像是睡着了似的。
“哦,我也不知道。”班福德说道。她有点不太情愿的样子,好像害怕别人占她的便宜。她瞧了瞧玛奇,可是她的眼睛有毛病,眼力很差。她只看见她的朋友脸上经常有的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
“你怎么不说话呢,耐妮?”她说。
但是玛奇的眼睛睁得老大,沉默不语。而那个小伙子就像着了迷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说话呀,回答点什么吧。”班福德说。于是玛奇微微地转过身来,好像正在恢复知觉,或者是在努力恢复知觉。
“你要我说什么呀?”她机械地问道。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班福德说。
“我随便怎样都可以。”玛奇说。
又是一片沉默。小伙子的眼里似乎有一线刺人的光芒,像一根针那样锐利。
“我也随便怎样都可以。”班福德说,“你要是愿意,就在这儿住下吧。”
一丝微笑,像一道狡猾的小小火焰,突然不由自主地掠过他的脸。他立马低了头,好隐藏这丝微笑。于是他就一直埋着头,把脸藏了起来。
“你要是愿意就住在这儿。随你的便,亨利。”班福德把话说完了。他还是不回答,还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脸上有一种兴高采烈的奇异光芒。他看着玛奇,眼光异乎寻常的清澈明亮。她把脸转了过去,嘴唇像受了伤一样地疼痛,她的头脑一片模糊。
班福德有点迷惑不解。她瞧见了小伙子在看玛奇的时候那种沉着透明的目光,和他脸上闪烁着的依稀可辨的微笑。她搞不清他是怎么微笑的,因为他脸上一条肌肉也没有动,只是通过他面颊上柔毛的一丝亮光,或者几乎可以说是一道明亮的闪光,才看得出他在微笑。然后,他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看班福德。
“你的心肠真好,你的心肠简直太好了。我一定不给你添麻烦。”他用有礼貌的声音柔和地说。
“切块面包来,耐妮,”班福德有点不太自然地说,然后添了一句,“你愿意住下就行,不会添麻烦的,就像我的亲弟弟来这儿住几天一样。他跟你差不多大。”
“太谢谢你啦,”小伙子重复道,“我非常高兴住在这里,只要你当真觉得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话。”
“不会的,你当然不会添麻烦的。我对你说,在这座房子里,除了我们以外再添个把人是件很愉快的事。”热心肠的班福德说。
“玛奇小姐觉得怎样?”他的眼睛望着她,柔声说道。
“噢,我毫无意见。”玛奇含糊地说。
他眉开眼笑,高兴得差点搓起手来。
“那么好吧,”他说,“只要你们让我照付住宿费,并且让我帮忙干点活,我就太高兴了。”
“住宿费不用提了。”班福德说。
一天过去了,又过了一天。小伙子在农庄上住了下来。班福德挺喜欢他。他说起话来总是那样柔声细气,彬彬有礼,他从来不多谈自己,总是愿意听她说话,并且那样聪明地、带点嘲弄味道地大声笑着。他很乐意帮忙干活——不过并不多干。他喜欢拿上枪独自出门,去守候,去观察。他有非常敏锐的、不掺杂个人感情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当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藏在那里观察的时候,他就觉得特别自由自在。
他特别喜欢观察玛奇。他认为她是个很怪的人物。她的身段像个英俊的年轻男人,激起了他的兴趣。当他望进她乌黑的眼睛里时,他心里有点什么被勾了起来,使他情绪高昂,特别兴奋。而这种情绪又很迫切,很隐秘,他不愿意叫人看出来。况且她说起话来总是又可笑又精明,使他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他决定进一步试探一下。他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吸引住了。不过,他暂时放下了这些关于她的念头,带上枪到森林里去了。
他回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伴随着黄昏,下起了十一月的沥沥细雨。他在起居室窗外看见了屋里火炉内跳跃着的火焰,这火焰在四周漆黑的建筑物中间跳荡着。于是他心里思忖,如果这块地方能够属于他,那倒也是件好事情。接着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精明的打算:为什么不把玛奇娶到手呢?他在田野中间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手里提着僵硬的死兔子,盘算着这个主意。他的脑子惊讶地等待着——它似乎在计算着——接着他对自己默许似的古怪地笑了一下。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到底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这是个好主意。就算它有点可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年龄比他大些,那又怎么样?没有关系。他一想到她那双乌黑的、惊讶的、脆弱的眼睛,就对自己狡猾地一笑。其实是他比她大。他是她的主人。
这个打算他甚至对自己也不肯承认,对自己也保守秘密。一切都还毫无把握呢。他还得慢慢地走着瞧。是的,他还得看看形势。如果他不小心翼翼地进行,她就会对他这个主意嗤之以鼻。他明白,尽管他很狡猾,但是如果他单刀直入地走到她那里对她说:“玛奇小姐,我爱你,我想娶你。”她必定回答:“滚出去,我可不喜欢来这套玩意儿。”这就是她对男人和男人们的“玩意儿”所持的态度。他如果不小心谨慎,她就会恶狠狠地冲着他说一大串粗野刻薄的讽刺话,还要把他永远地从农庄和她心中驱逐出去。他得慢慢来。他得像打猎时想方设法逮住一头鹿或者一只山鹬一样去逮住她。你要是就那样走到森林里对鹿说:“请你倒在我的枪口下面吧。”那才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呢。不,这是一场持久的、微妙的战斗。你如果真打算逮住一头鹿,你就得紧缩身体,把自己缩进你的身体里面,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偷偷地走进山里去。在你打猎的时候,怎么打是无关紧要的,要紧的是你的感觉。你一定得变得非常仔细、狡猾,要做好不让它逃掉的充分准备。它就好像是天意,是你自己的命运追上并且决定你猎取的那头鹿的命运。从一开始,甚至在你还没有看见猎取物的时候,一场像催眠术一样的奇怪战斗就开始了。你自己的灵魂就是那个猎人,甚至就在你还没有看见任何一头鹿的时候,它就已经出了窍,正紧紧地附在那头鹿的灵魂上面。而那头鹿的灵魂则挣扎着想逃走,甚至在鹿还丝毫没有嗅到你的气味以前。这是一场又微妙又深奥的意志的战斗,它是在无形的世界里进行的。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你的子弹射中目标以后才结束。当你确实激动到了极点,当你终于进入了射程内,这时,你完全用不着像射一个瓶子那样去瞄准,是你自己的意志把子弹送进你的猎取对象的心口。子弹飞向目标的行程就完全是你自己的命运投入鹿的命运的行程。它发生得像一个极其强烈的愿望,像意志的一次最高行动,而不像一条凭着聪明想出来的诡计。
他的气质像个猎人,不像农夫,也不像隶属于一个连队的士兵。他就是要像个年轻猎手那样去猎取玛奇这个猎物,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因此他微妙地全身合拢来,好像退缩到自己内部去了,使人几乎看不见他。他还不太清楚自己应该怎样着手进行这件事。况且玛奇像只兔子一样多疑。因此他外表上仍然装出一个只打算在农庄住上两个星期的、愉快而有点古怪的、陌生小伙子的样子。
那天下午他在锯烤火用的木柴。黄昏降临得很早,还在下着寒冷刺骨的雾。天已经黑得快看不见东西了。劈柴桩子旁边已经码起了一堆锯短了的木块。他还在忙着锯最后一根木头,玛奇走了过来,帮着把木头搬进屋里或者搬到棚子里堆起来。他干活只穿着一件衬衣,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不太情愿地、好像有点羞怯似的走了过来。他看见她弯下腰去拾取劈得十分光洁的木柴,就停下了锯子。一道光焰像闪电般顺着他的神经一直传到他的腿上。
“是玛奇吗?”他那年轻的嗓音沉静地问道。
她正在垒木柴,听见这话就抬起头来。
“嗯!”她说。
他在昏暗中低头望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她。
“我早就想和你谈一件事。”他说。
“是吗?什么事?”她说。在她声音里出现了恐慌。但是她还能控制住自己。
“喏,”他轻柔而微妙地拉长了声音,这声音穿透了她的神经,“你猜是什么事?”
她直起身子,两手叉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又觉得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在他心中燃起。
“唔,”他说,声音柔和得像一下轻轻的抚摸,像猫爪子轻轻地碰了一下,那不像是声音,而像是感觉。“唔……我要你嫁给我。”
玛奇好像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了他的话。她费力地转过脸,但只是白费力气,好像她的全身一下子全都松散了似的,头微微偏向一边,沉默地站着。他似乎弯着腰在朝她隐隐约约地微笑。她觉得他身上射出了一丝丝的小火花。
于是她突然说:“别跟我来你那套胡闹的把戏。”
他的神经颤抖了一下。他没有打中目标。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镇定自己。于是他说话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奇妙的柔情蜜意,好像他在不知不觉地抚摸着她。
“噢,那不是胡闹,绝对不是胡闹。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说的是心里话。你为什么不信我的话呢?”他的话听起来显得很委屈。他的声音对她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使她觉得浑身松弛,懒散无力。她在内心里某个地方挣扎着想恢复自制力。有好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打败了——打败了——打败了。这几个字在她心里晃来晃去,就像她马上要死了似的。她突然说话了。
“你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她带着转瞬即逝的一丝藐视神气说,“简直是胡闹。我的年龄大得可以做你的母亲。”
“不,我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明白。”他柔和地坚持说,好像他想把他的声音灌输到她的血液里去似的。“我完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你完全不是大得可以做我的母亲。这话完全不对。而且就是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我们俩人的年龄多大,你都可以嫁给我。年龄对我有什么关系?年龄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年龄毫无关系。”
等他说完这些话,她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的话说得很快——用康沃尔地方那种急促的说话方式——他的声音似乎打在她心里一个毫无抵抗力的地方。
“年龄一点也没有关系!”他柔和地坚持这句话,使他的身子在黑暗里隐隐约约地摇晃起来。她答不出话来。
一股狂欢的巨流腾地像火焰一样涌上了他的四肢。他意识到他已经胜利了。
“我要你嫁给我,你瞧,我为什么不能呢?”他轻柔而飞快地接着说。他等待着她的回答。在暮霭中他仿佛瞧见她周身发射出磷光。她的眼皮低垂,脸儿偏到一边,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她看来已经落进了他的手心,但是他仍然警惕地等待着。他还不敢伸手去触摸她。
“说吧,”他说道,“说你答应嫁给我,说呀!……说呀!”他说得很温柔,然而也很坚决。
“什么?”她仿佛在远处悄声说着,就像一个觉得痛苦的人一样。他的声音现在变得难以想象的亲密温柔,他紧紧地挨着她。
“答应我吧。”
“唉,我不能呀!”她绝望地哀叫道。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好像处于半昏迷状态,又像是极端痛苦,跟一个快要死的人一样。“我怎么能呢?”
“你能。”他温柔地说,正当她侧过脸,低着头,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时,他把手轻轻地搁在她肩头上。“你能答应的,是的,你能的。有什么使你说不能呢?你能的,你能的。”他无限柔情地俯下身去轻轻用嘴唇和下巴触到了她的脖子。
“别这样!”她像发神经一样疯狂地低喊一声,跳到一边,把脸转过来冲着他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一下子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好像她已经被人杀死了似的。
“我说的是心里话,”他又温柔又残忍地坚持道,“我要你嫁给我,我要你嫁给我,现在你该明白了,是吗?你现在该明白了吧,你明白吗?明白吗?”
“什么呀?”她说。
“明白呀。”他回答。
“噢,”她说,“我明白你说的话。”
“而且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正经话,是不是?”
“我明白你说的话。”
“你信不信我的话呢?”他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她噘起了嘴。
“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她说。
“你们还在外面吗?”屋里传来了班福德呼唤的声音。
“是的,我们正把木柴搬进来。”他回答。
“我还以为你们走丢了呢,”班福德不满意地说,“快搬吧,快点,搬完了就来喝茶。茶已经煮好了。”
他马上弯下腰抱起一捆短木块,搬进厨房里,把它们堆在角落里。玛奇也来帮忙,两只胳膊抱得满满的。她把木柴抱在怀里的姿势,像抱着一个沉重的孩子似的。夜晚带来了凛冽的寒气。
木柴全部搬进来以后,俩人闹哄哄地在门外的刮鞋板上刮干净了他们的靴子,又在脚垫上擦了擦脚。玛奇关上了门,摘下她的旧毡帽——她那顶农庄女工的帽子。她那一头又厚又卷曲的黑发散开了,她的脸色苍白而不自然。她茫然地把头发往后掠了掠,就去洗干净了手。班福德急急忙忙走进光线昏暗的厨房,从烤炉里取出热在里面的烤饼。
“你们耽搁这么久,在干什么呀?”她不高兴地问,“我以为你们再也不进屋来了呢。我听见你的锯子早已停下来了。你们在外面干什么呀?”
“哦,”亨利说,“我们在堵谷仓里的那个洞,免得老鼠钻进去。”
“什么?我明明看见你们都站在窝棚里,我看见你的衬衫了。”班福德反驳道。
“是啊,我正在把锯子收进去。”
他们进去喝茶。玛奇简直一言不发。她的脸苍白紧张,呆滞失神。小伙子脸上还是平常那种红润而镇定自若的样子,好像他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吃东西的时候把头埋进盘子里。
“你只穿一件衬衫,不觉得冷吗?”班福德挑毛病地说。
他抬头看看她。他的下巴紧贴着盘子,眼光非常清澈透明,毫不躲闪地注视着她。
“不,我不觉得冷,”他用平常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柔声说道,“你瞧,屋子里比外面要暖和多了。”
“但愿如此。”班福德说,她的火气被他惹上来了。这天晚上,他那奇怪的殷勤而自信的态度和他脸上精神焕发的机灵神气,都叫她看了心烦。
“不过,你大概不喜欢我不穿外衣就来喝茶吧。我忘记了。”他轻柔而有礼貌地说。
“噢,我不在乎。”班福德说。其实她很在乎。
“我去拿来穿上,好吗?”他说。
玛奇的黑眼睛缓缓地转过来朝着他。
“不,别麻烦了,”她带着奇特的鼻音对他说,“你要是觉得舒服,就别去换了。”她说话用的是生硬的命令口气。
“好吧,我倒是觉得挺舒服的,只要你们不认为我失礼。”他说。
“一般人通常都认为这样做是失礼的,”班福德说,“不过我们不讲究这个。”
“呵,‘认为这样做是失礼’,”玛奇忽然叫起来,“谁认为这样是失礼呢?”
“噢,就是你呀,耐妮,你对其他人都是这样要求的呀。”班福德说。她傲然仰起了戴着眼镜的脸,一下子觉得吃下去的东西都在喉咙里了。
可是玛奇又发起呆来,对一切毫不理会了。她嘴里机械地嚼着食物,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在吃东西。小伙子用明亮机警的眼光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班福德生气了。小伙子虽然轻声柔气,彬彬有礼,她却觉得他厚颜无耻。她连看都不爱看他。她不喜欢碰上他清澈机警的眼光,不喜欢看他脸上发出的奇异光辉,不喜欢看他长着细柔髭须的面颊和他那虽然没有光泽却似乎焕发出奇妙的生命活力的红润皮肤。她看到他就觉得不舒服,他的生理存在太刺人、太灼热了。
平常他们喝完茶总是安静地度过晚上。小伙子很少到村里去。他在这个时候常常读读书。他喜欢读书,不过要在他高兴的时刻才读。也就是说,只要他读开了头,就能够专心地读下去。然而他总是懒得开头。他常常在黑夜里独自到地里去,或者沿着篱笆散散步,他对黑夜有一种夜猫子似的奇怪本能,喜欢到处游荡,倾听着荒野的声音。
不过,今天晚上他从班福德的书架上拿了一本描写梅恩·德船长的书,两腿劈开坐了下来,埋头读起了故事。他一头微带棕褐色的浅色长发往两边梳开去,像一顶厚厚的便帽盖在头上。他身上仍然只穿着衬衫,在灯下向前俯着身子,两只膝盖叉得很开,手里拿着书,全神贯注在读书这件颇为艰巨的工作上。他使班福德的起居室变得有点像伐木人的宿营地。班福德对这一点很反感。因为她的起居室地板上铺着一条深色边缘的红色土耳其地毯,火炉是用时髦的绿色瓷砖砌的,钢琴盖子打开了,上面放着时兴的舞曲——她很会弹钢琴。墙上挂着玛奇自己画的天鹅和睡莲。何况屋里木柴在火炉里噼噼啪啪地烧得正旺,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所有的门都紧紧地关着,而屋子外面松树在风中不住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使这间屋子显得实在舒适。它又雅致又可爱。她讨厌那个高大粗壮、长腿的小伙子。他正伸出穿着咔叽裤的长腿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两只扣着士兵衬衫纽扣的手腕又粗又红。他隔一会儿就翻一页书,同时还不断敏锐地瞅一下火炉,拨弄一下木柴,然后又沉醉到旁若无人的专心读书的境界里。
玛奇坐在桌子另一头,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钩针活儿。她噘起嘴的样子很特别,就像她那回梦见狐狸用尾巴烫了她的嘴那样,她的漂亮卷曲的黑发有些零乱地一绺绺披散开来。她的整个身心都处在凝神屏息的状态,好像她本人是在好多英里以外的地方。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好像听见呼啸的风声里有狐狸围着房子唱歌的声音,歌声如痴似狂,那样粗野,又那样甜蜜。她用发红的但是很秀气的手慢慢地在白棉布上钩着花样,钩得很慢,很笨拙。
班福德也在低矮的靠背椅里坐着努力读书。但她坐在两人中间,一直烦躁不安,不住地扭动着身子,看看四周,听听风声,又偷眼从这个同伴看到那个同伴。玛奇坐在一张直背的扶手椅上,交叉起两条穿着紧身长裤的腿,正在缓慢而吃力地做钩针活儿。就连看看玛奇,也让她心烦。
“唉,老天!”班福德说,“我今晚眼力不太行。”她用手捂住了眼睛。
小伙子抬头向她投去清澈明亮的眼光,并没有说话。
“是吗,吉尔!”玛奇心不在焉地说。
小伙子又埋头读起书来,班福德也只好回到她的书上去。可是她实在坐不住。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看玛奇,瘦削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丝古怪的、几乎带着恶意的微笑。
“我出一个便士买你的念头,耐妮。”她突然说。
玛奇回过头来,黑黑的眼睛惊异地瞪得老大。她脸色变得煞白,像是受了惊吓。她刚才还在听那只在屋子周围转悠的狐狸那么温存、那么温存地唱着的歌。
“什么?”她茫然问道。
“我出一个便士买它们,”班福德讽刺地说,“要不就出两个便士,假如你的念头是那样深刻的话。”
小伙子在灯下用明亮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们。
“唉,”传来了玛奇含糊不清的声音,“你干吗想浪费你的钱呢?”
“我还以为这钱花得值得呢。”班福德说。
“我什么事也没有想,只是在想风怎么刮得这么厉害。”玛奇说。
“哎呀,”班福德回答说,“这样新颖的念头我自己也想得出呢,我看这回我确实白花钱了。”
“哦,你用不着付钱。”玛奇说。
小伙子突然笑起来。两个女人都瞧着他,玛奇颇有点惊讶的样子,似乎她本来一点不知道他就在那里。
“喂,你们每一次都真的付钱吗?”他问道。
“是的,”班福德说,“我们从来每回都给钱的。冬天里我有时候一星期要付给耐妮一个先令呢。夏天就花得少些。”
“什么?为了彼此的念头而付钱?”他笑了。
“是的,那是因为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他活泼地笑了,鼻子像小狗一样皱了起来,眼睛发亮,笑得非常欢快。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事情。”他说。
“假如你在贝利农庄住上一个冬天,我想你会经常听到这种事的。”班福德不禁感慨地说。
“你们竟然会落到这么疲倦的地步吗?”他问道。
“应当说是落到这么厌倦。”班福德说。
“噢!”他严肃地说,“那么你们怎么会觉得厌倦呢?”
“谁能不厌倦呢?”班福德说。
“听你说这话我很难过。”他表情严肃地说。
“你要是打算在这里痛痛快快玩一场,你一定会难过的。”班福德说。
他表情严肃地看了她很久。
“哦,”他带着年轻人的、奇特的严肃神气说,“我觉得这里挺有意思。”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班福德说。
于是她又读她的书了。她虽然不到三十岁,稀疏柔软的头发里已经出现了许多灰白的发丝。小伙子没有低头向下看,而是把目光转到玛奇身上。她坐在那里,噘着嘴,吃力地做着钩针活儿。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视而不见。她有温润、苍白而细嫩的皮肤,纤细小巧的鼻子。她噘着嘴显得有些泼辣,但是她那奇特地向上弯成弧形的黑眉毛和睁得大大的、充满惊异的赞美而又有点失魂落魄的眼睛又使人否定了这种泼辣印象。她又在侧耳细听狐狸的声音了。狐狸似乎在黑夜里徘徊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小伙子坐在那圈灯光的边缘上,抬起脸默默地打量着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又明亮又专注。班福德没好气地咬着手指甲,从披在前额的头发下面注视着他。他毫无动静地坐在那里。在灯光下,他把绯红的脸蛋稍稍扬起,正好在灯影的边上,脸上是一副完全入了神的专注样子。玛奇骤然从手里的活计上抬起了大大的黑眼睛,一下子看见了他。她吓了一跳,低低地尖叫起来。
“它就在那里!”她好像害怕得要命,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班福德惊奇地挺起身子瞧着这边。
“你犯了什么毛病啦,耐妮?”她喊道。
但是玛奇的脸蛋刷的一下变成了粉红色,并且把眼睛转向门那边去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气恼地说,“难道随便说句话都不行吗?”
“行是行,不过要说正经话,”班福德说道,“你说了些什么呀?”“我也不知道我说什么了。”玛奇火气挺大地说。
“唉,耐妮,请你不要那样暴躁,那样神经过敏,好不好?你再来那么一下我就受不了啦。你到底指谁?是指亨利吗?”可怜的班福德给吓坏了,喊叫道。
“是的,我是指他。”玛奇简短地说道。她死也不肯承认她说的是狐狸。
“唉,今天晚上吓得我够呛。”班福德悲哀地诉起苦来。
到了九点钟,玛奇端进来一盘面包、干酪和茶——亨利曾经坦白过,说他喜欢在晚上喝杯茶。班福德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点面包。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要上床去了,耐妮,今天晚上我有点心惊肉跳。你也来吗?”
“好的,我收拾了茶盘就来。”玛奇说。
“别搞得太久了,”班福德不满意地说,“晚安,亨利。你要是最后一个上楼的话,就请把炉里的火收拾一下,好吗?”
“好的,班福德小姐,我会把它灭掉的。”他用使人放心的口气说。
玛奇点着一根蜡烛,拿到厨房里去了。班福德拿上她的蜡烛上楼了。玛奇又回到火炉跟前对他说:“我想我们可以放心地让你来灭掉火,把一切都收拾好吧?”她的手叉在腰里,一个膝盖跨开去,头羞怯地偏到一边,好像不好意思看他。他抬起脸观察着她。
“过来坐一会儿。”他柔声说道。
“不,我得走了。吉尔在等我,我不上楼去她会着急的。”
“今天晚上是什么东西吓得你那样跳了起来?”他问道。
“我什么时候跳啦?”她看着他反驳道。
“喏,就在那会儿你跳起来了,”他说,“就在你喊出来的时候。”
“噢!”她说,“是那时候呀!……咳,当时我以为你就是那只狐狸!”她的脸上显出一副微带嘲讽的奇怪微笑。
“狐狸!为什么是狐狸呢?”他柔声问道。
“噢,去年夏天,有天傍晚我拿着枪出去,看见有只狐狸就在我脚边的草丛里,正瞧着我。我也不明白——我想是因为它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吧。”她又转过脸去,一只脚不自在地在地上拨弄着。
“你没有向它开枪吗?”小伙子问道。
“没有,它把我吓了一跳,那样直勾勾地望着我。后来它站住了,回过头从肩膀上瞧我,脸上还在笑。”
“脸上还在笑!”亨利重复说,他也笑了,“它把你吓坏了,是不是?”
“不,它没有吓坏我。它只不过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已。”
“可是你以为我就是那只狐狸,对吗?”他笑了,还是那样奇怪地、机灵地微微一笑,像只小狗那样皱起了鼻子。
“是的。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你就是它呢。”她说,“也许因为我脑子里正想它,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你以为我是来偷你的母鸡,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吧。”他带着同样活泼的笑容说。
但是她只睁大了乌黑迷惘的眼睛看着他。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当作狐狸呢。你愿意坐一分钟吗?”他的声音十分轻柔,带着诱哄的味道。
“不,”她说,“吉尔在等我。”但是她并不急于离开,还是站在那里,一只脚伸到一边,脸儿偏过去,刚好躲开那圈灯光。
“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他的声音更低了。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哪个问题。”
“噢,你明白,你当然明白。我指的是你跟我结婚的问题。”
“不,我不回答那个问题。”她直截了当地说。
“你不肯吗?”奇怪而活泼的笑意又出现在他的鼻子上。“是不是因为我像那只狐狸?是这个原因吗?”他仍然在笑。
她转身对他不慌不忙地、久久地看了一眼。
“我不会让这件事惹得你讨厌我。”他说,“让我把灯拧暗一点,过来坐一会儿。”
他把一只发红的手伸到油灯底下,突然一下子把灯拧得非常暗。玛奇隐隐约约地站在黑暗中,像个一动不动的黑影子。他沉默地伸直他的两条长腿站了起来。他现在的声音特别温柔,带有挑逗意味,低到几乎听不见。
“待一会儿吧,”他说,“只待一会儿。”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转过脸去背着他。
“我想你一定不会认为我果真像那只狐狸。”他说道。他的声调还是那么温柔,含着一丝笑意,一丝嘲笑。“现在你还认为是那样吗?”他把她轻轻拉到身边,温柔地吻着她的脖子。她颤抖了一下,退缩着,想躲闪开。可是他用年轻强壮的手臂挽住她,又轻柔地吻了她一下。但是她把脸蛋一偏,于是他又吻在她脖子上了。
“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你愿意现在就回答吗?”传来了他温柔缠绵的声音。他极力想把她拉过来吻她的脸。他终于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蛋,吻在靠近耳根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们听见楼上班福德烦躁不安的声音生气地叫了起来。
“吉尔在那里叫呢!”玛奇吃了一惊,直起身子说道。
就在这时,他像闪电一样飞快地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这只是一下飞快的接触。它一下子使她浑身上下每一根纤维都燃烧起来了。她异样地低低叫了一声。
“你同意了,是吗?你同意了?”他温柔地坚持说。
“耐妮!耐妮!这么久你到底在干什么呀!”从黑暗的外部空间传来了班福德微弱的呼叫。
但是他紧紧抱住她,还用让人无法忍受的温柔和固执喃喃低语道:“你同意,是吗?你答应吧,答应吧。”
玛奇觉得一股火焰燃遍全身,烫伤了她,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坚持了,就低声说:“好吧,好吧。都随你的意思!都随你的意思!只要你放开!只要你放开我!吉尔在叫我!”
“你可已经答应了啊。”他狡猾地说。
“是的,是的!我答应了。”她提高了嗓门儿,变成一声尖叫。“好啦,吉尔,我来了。”
他吃了一惊,放开了她,她立刻跑上楼去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视察过了整个农庄,照料了鸡鸭。他自己思忖,在这里过日子还是蛮舒服的。他对班福德说:“有件事你知道吗,班福德小姐?”
“唔,什么事?”脾气柔顺但是容易激动的班福德说。
他瞧了瞧玛奇,她正在往面包上涂果酱。
“我来说吧?”他对她说。
她抬头看看他,一片深深的红晕布满了她的面孔。
“好吧,假如你的意思是只告诉吉尔一个人,”她说,“总之,我希望你不要到村里去到处对人讲。”于是她很艰难地咽下了嘴里的干面包。
“又出什么事啦?”班福德抬起睁大了的、疲乏的、略有些红肿的眼睛说。她是个弱不禁风的瘦小姑娘,她的头发又少又柔软,梳成短短的发式,褪色的棕发夹杂着灰白发丝轻柔地飘拂在她憔悴的脸庞周围。
“哦,你猜猜是什么事情吧。”他像个掌握了秘密的人那样微笑着。
“我怎么会知道!”班福德说。
“你猜猜吧!”他眉飞色舞,一副得意的样子微笑着说。
“我一点儿也猜不出,而且我也不打算猜。”
“我和耐妮要结婚了。”
班福德让刀子从她柔弱细瘦的手指里落下,好像她这辈子再也不打算拿起刀叉吃饭了。她毫无表情的红肿眼睛直直地瞪着。
“你们要干什么?”她喊道。
“我们要结婚了,是吧,耐妮?”他转脸朝着玛奇。
“反正你是这么说的。”玛奇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却十分苦恼地红了脸。她觉得一口东西也咽不下去了。
班福德就像一只被枪打中的鸟儿,像一只小小的、可怜的、病病歪歪的鸟儿那样看着她。她注视着脸涨得通红的玛奇,她受了创伤的灵魂全部都流露在她的脸上了。
“不行!”她力不从心地喊道。
“完全行。”那个兴高采烈、得意扬扬的年轻人说。
班福德把脸转了过去,好像桌上的食物叫她恶心。她就这样呆呆地坐了很久,好像得了病似的。然后她一只手撑着桌子边站了起来。
“我永远不会相信,耐妮!”她喊道,“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的!”她的声音含着委屈和苦恼,也有一丝灼热的怒气和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相信这件事?”年轻人问道,像天鹅绒一样光滑而轻柔的声音里隐藏着傲气。
班福德睁大了呆滞的眼睛望着他,好像他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
“噢,”她懒懒地说,“因为她决不会做这样一个大傻瓜。她的自尊心不会丧失到这种地步。”她的声音冰冷而凄凉地传了过来。
“她怎么丧失自尊心了呢?”小伙子问。
班福德透过眼镜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我是说,如果她的自尊心还没有丧失的话。”
在她透过眼镜那样呆滞而长久的注视下,她的脸变红了,变成血红色。
“我一点也不懂你的话。”他说。
“你大概是不会懂的。我也不指望你能懂。”班福德说,她的语调温和而漫不经心,这使她的话更带有侮辱性。
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满脸通红,瞪着灼热的蓝眼睛。他的眉际出现了隐约的杀气。
“呵,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陷进什么处境了。”班福德说话的声调是哀怨的,飘忽不定的,侮辱人的。
“这件事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小伙子发火了。
“至少要比这件事对你的关系大。”她又哀怨又狠毒地说。
“呵,是这样?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气急败坏地脱口而出。
“对了,你是看不出的。”她又飘忽不定地回答说。
“反正,你们争来争去是没用的。”玛奇掀开额上的头发,粗野地站起身说。她一把抓起面包和茶壶,迈着大步到厨房里去了。
班福德呆呆地伸出手指抚一抚额头,又掠了掠头发,便转身上楼去了。
亨利绷着脸,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脸蛋和眼睛都似乎在燃烧。玛奇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又出去,忙着收拾桌子。但是亨利鼓着一肚子气坐着不动。他一点儿不理她。她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原来的柔滑鲜艳的面色。可是她还是噘着嘴。她每次过来从桌上收拾东西,总要用她奇特的大眼睛瞥他一眼,主要是出于好奇心。瞧这个高个子、红脸蛋、正在生气的大孩子!他就是这么个孩子。他显得离她非常遥远,他的红脸蛋就像田野对面那家农庄房顶上红颜色的烟囱帽。现在她瞧他的时候,也是那么不带感情,那么疏远。
最后他站起来,带上枪,跨着大步到田野里去了。直到午餐时刻他才回来,脸上恨意未消,举止却很有礼貌。谁也没有讲什么正经话。他们带着固执的疏远态度,坐成一个三角形,每人守住桌子的一个角。下午他带着枪又出门了。天黑的时候他带回来一只兔子和一只鸽子。整晚他都没有出门,但是几乎没有开口。他火冒三丈,认为他受了侮辱。
班福德的眼睛是红肿的,她显然哭过。但是她的举止比以前更加疏远和高傲。当他偶尔讲一句什么话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听的样子,就像他是个流浪汉,或者那一类专门打扰别人的下等人。这使得他怒不可遏,气得蓝眼睛都变黑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用客客气气的语调。
在这样的气氛下,玛奇却如鱼得水,显得很活跃。她脸上带着淘气的微笑,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坐在两个敌手中间。这天晚上她连吃力地做着钩针活计时的样子也是踌躇满志的。
小伙子上床以后还听见两个女人在她们的房间里说着话,争论着。他从床上坐起来,伸长了耳朵想听听她们说的是什么。但是距离太远了,他什么也听不清。不过,他还是能听出班福德说话时流水般的悲哀声调和玛奇深沉得多的声音。
夜晚宁静而寒冷。屋外,巨大的星星挂在松树梢头闪烁发亮。他侧耳细听,听见远处有只狐狸的尖嗥声和农庄上的狗狺狺的应答声。那都不是他想听见的声音。他想听两个女人的谈话。他蹑手蹑脚下了床,站到门前。还是只能听见原先那些声音。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拨开了门闩。他过了好久才轻轻地打开了房门。于是他偷偷地走到过道里。旧橡木地板踩在脚底下是冰凉的,而且咯吱咯吱响得要命。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唯一的一级楼梯,沿着墙壁向前走,一直走到她们的房间外。他在那里屏住气息仔细地倾听,班福德的声音说:“不,我简直受不了,要不了一个月,我就会死掉的。当然,你要的就是这个,这就是他的目的,把我送进坟墓。不,耐妮,你要是当真做出嫁给他这样的事来,你就绝对不能住在这里了。我受不了。我没法和他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噢!我闻见他衣服上的气味就要吐。他那张红脸盘真叫我恶心。他坐上桌子,我就吃不下饭。我真是个傻瓜,居然让他住下。无论什么人一辈子绝对不应该做一件好事,任何一件好事最后总是像飞镖一样飞回来,打到你自己的脸上。”
“好吧,反正他只剩下两天的假期了。”玛奇说。
“唉,谢天谢地。他走了就再也别想回这座房子来。他在这儿的时候我心里真难受。而且我什么都明白,我明白他只是在盘算从你身上可以搞到些什么好处。我明白这就是他的全部目的。他是个饭桶,不想干活,以为可以靠我们养活他。可是他休想让我养活他。假如你想做这样一个大傻瓜,那是你自己的事。过去他住在这里时,伯吉斯太太很了解他。那个老头从来没有办法让他正正经经地埋头干活。他一有机会就带着枪出去了,就跟他现在在这儿一样。什么活都不干,只知道打猎!唉,我最讨厌这个。你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耐妮,你不知道。你要是嫁了他,他会搞得你像个大傻瓜。他会扔下你,害得你进退两难,他一定会走掉的,他要是没法从我们两人手里拿到贝利农庄的话。——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休想走进这座房子。我知道最后会搞成什么局面。马上他就会以为他是我们俩人的主子。你看,现在他已经认为他是你的主子了。”
“可是他并不是呀。”耐妮说。
“反正他以为他是。他想要达到的就是这个目的:跑到这里来当主人。嗯,想想看!我们俩人搞到了这块地方,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讨厌的红脸盘小伙子,让一个臭长工来指挥我们,吓唬我们吗?噢,我们让他住下真是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本不应该降低我们的身份的。何况我当初为了不让当地人把我们拖到他们那样低的水平,还曾经和他们做过那么坚决的斗争呢。不,不能让他到这里来。到那时,你瞧——他要是搞不到这座农庄,就会跑回加拿大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去,就像他这辈子没有认识你一样。而你呢,就会完全被他毁了,被他当傻瓜耍。我心里明白,从今以后,我再也过不上安生日子了。”
“我们可以告诉他,叫他不要到这里来。我们可以那样告诉他。”玛奇说。
“不用你麻烦了。他走的时候由我去对他讲。我还有些别的话要对他讲哩。只要我还能说话,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噢,耐妮,你一向他屈服,他就会看不起你的。这个可恶的小畜生就会看不起你。我一点不相信他。哪有猫儿不吃腥的?他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他专横霸道,自私自利到了极点,冷酷得像块冰。他的全部打算就是要利用你。等你对他没有用处的时候,到那时我才可怜你呢。”
“我觉得他还不至于坏到那种地步。”玛奇说。
“那是因为他现在正在讨好你。不过,你要是经常和他在一起,就会发现的。啊,耐妮,想到这个我就觉得难过。”
“哦,反正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吉尔,亲爱的。”
“没关系?怎么没关系?从今以后,我再也享受不了片刻安宁了,再也享受不了片刻幸福了。不,耐妮……”班福德痛哭起来。
门外的小伙子听见那女人闷住的哽咽声,还听见玛奇轻柔、深沉而温存的声音。她正非常温柔体贴地安慰着那个哭泣的女人。
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圆那么大,似乎能看见整个夜色。他的耳朵几乎要从他的脑袋上掉下来了,他冻僵了。他偷偷爬回床上,但是他觉得他的头顶好像要胀裂了似的。他坐卧不安,怎么也睡不着。他起了床,静悄悄地穿上衣服,又一次爬到楼上。女人们沉默了。他轻轻地下了楼,走到厨房里。
然后,他穿上靴子和外衣,拿上了枪。他并不是想离开农庄。不,他只是拿上了枪。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十二月的寒夜里。空气是静止的,星儿闪着光。松树似乎耸立在空中,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悄悄地穿过篱笆,想猎到点什么东西。正在这时候,他想起了:他不能开枪,不然会吓着那两个女人。
于是他沿着金雀花树丛悄悄地游荡着,穿过一片高大古老的冬青树,一直走到树林边上。他在那里绕过了篱笆,向黑暗里窥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能变成黑色,像只猫一样在黑暗里能看见东西。有一只猫头鹰正围着大橡树发出缓慢忧伤的啼叫。他握着枪悄悄地踱着,倾听着,守候着。
他站在树林边那些大橡树下,听见附近小山上的那家农民的狗忽然齐声狂吠起来,周围农庄上的狗被惊醒了,也用吠声呼应着。他突然觉得英国实在是块非常拥挤狭窄的地方,四周的景物在黑暗里也显得那么局促,夜里狗显得太多了,它们的吠叫声造成了一层声音的壁障,像连绵不断地交织成一片的英国篱笆,挡住了视线。他觉得那只狐狸一定跑不掉了。惹起这场喧闹的一定是那只狐狸。
对了,干吗不去守候那只狐狸呢?它一定要嗅到这边来的。小伙子下山向农庄走去。农庄旁有几棵松树,显得黑糊糊的一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伙子走到长窝棚的角上蹲了下来。他知道狐狸会来的。他仿佛觉得在英国,在这个狗群齐吠、到处人声鼎沸的英国,在这个被无数幢小房子挤得满满的英国,这是最后一只狐狸了。
他坐了很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敞开的大门,一丝光线射在门上,似乎是从星星上掉下来的,或许是从天边照射过来的,有谁知道呢!他坐在一根搁在漆黑角落里的木头上,把枪放在膝盖上面。松树在噼啪地响。过了一会儿,谷仓里有只母鸡从鸡群栖息的支架上掉了下来,咯咯地惊叫起来,引起一阵骚动,惊动了他。他站起来仔细地窥视着,以为是一只老鼠惹出的事。但是他感觉得出并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又坐了下来,把枪搁在膝盖上,两手捂在袖子里,免得冻僵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微微显得发白的敞开的大门。他仿佛在寒冷的空气里嗅到了活母鸡身上热烘烘的令人作呕的浓厚气味。
接着——一条黑影——大门里出现了一条悄悄溜过来的黑影子。他把全部眼力集中成小小的一点火花那么大。于是他看见了狐狸的黑影。狐狸肚皮贴着地面,正偷偷地爬进大门。它像蛇一样贴着地皮向前爬。小伙子对自己微微一笑,把枪举到肩上。他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他知道狐狸一定会到鸡舍那扇堵着的门前去嗅一嗅。他知道它一定会在那里静静地趴一会儿,嗅嗅里面的母鸡,然后它会蹿到老谷仓的墙根下面逡巡徘徊,找机会溜进去。
鸡舍的门开在一个小土坡上面。狐狸轻得像影子一样溜上土坡,蹲下用鼻子嗅着板壁。正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回荡在这座老房子之间,整个夜晚似乎爆裂了。但是小伙子还在敏锐地观察着。狐狸在垂死时不住地舞动脚爪,小伙子连它的白肚皮都看清楚了。这时他才走上前去。
到处是骚乱。母鸡拍着翅膀咯咯地大叫,鸭子嘎嘎地喧闹,小马驹跳起身来狂暴地踢打。然而,狐狸已经斜躺在地上,在做最后的挣扎。小伙子俯下身去嗅着它的狐臭气味。
楼上传来了开窗的声音,然后玛奇喊起来:“谁呀?”
“是我,”亨利说,“是我开枪打了那只狐狸。”
“噢,天哪,你差点儿把我们都吓死了。”
“真的吗?我太抱歉了。”
“你怎么会起床的?”
“我听见狐狸在附近转悠。”
“你把它打死了吗?”
“是的。它在这儿。”小伙子在院里拎起那只还带着微温的死兽。
“你看得见吗?等一下。”他从口袋里取出手电筒,照在死狐狸身上。他是抓住尾巴提起它来的。玛奇在一片黑暗中只看见它火红色的皮毛、白肚皮、尖下巴下面的白毛和奇怪地耷拉下来的爪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它漂亮极了,”他说,“可以给你做个很好看的皮围脖。”
“我才不爱戴狐皮围脖呢。”她回答说。
“是吗?”他说完一下子关上了手电筒。
“喂,我想你现在总该进来睡觉了吧。”她说。
“我大概得睡一会儿。几点钟了?”
“几点钟了,吉尔?”玛奇的声音喊道。那会儿是一点差一刻。
那天晚上玛奇又做了另外一个梦。她梦见班福德死了,而她,玛奇,哭得心都要碎了。然后,她还得把班福德放进棺材里去。而棺材却原来是厨房里火炉边盛放劈柴的那只粗糙的木箱。它就是棺材,没有别的棺材。玛奇又痛苦又惶惑,她想找点东西垫在木箱底下,好让它软些,好盖住死去的那个可怜的亲爱的人儿。总不能叫她只穿着薄薄的白睡衣躺到那只吓人的劈柴箱里去呀。所以她找呀,找呀,拣起一样东西,又拣起另一样东西,在梦境里那烦躁痛苦的心情中又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扔开。她在梦里怀着绝望的心情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张狐狸皮。她知道用狐狸皮是不合适的,不应该用这张狐皮。可是别的什么也找不到。她只好把狐狸尾巴叠起来,把亲爱的吉尔的脑袋放在上面,再把狐狸皮拉开盖在吉尔身上,狐狸皮就像一整床扎眼的火红色被单。她哭啊,哭啊,醒来时发现泪水还在从她脸上不断地淌下来。
早上她和班福德起床后头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只狐狸。亨利已经把它的脚拴起来倒挂在棚子里。它那可怜的尾巴倒垂着。这是一只正当壮年的漂亮的公狐狸,有一身美丽厚实的冬季毛皮:颜色是美妙的金红色,从胸部到腹部逐渐变成灰色,腹部的毛皮是纯白色的;尾巴又松又大,是柔和的灰黑色,尾巴尖是纯白的。
“可怜的畜生!”班福德说,“要不是它那么爱偷东西,还真有点叫人可怜它呢!”
玛奇没有说话,一只脚耷拉在身后,一条腿跨开去站在那里。她的脸色苍白,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倒吊着的死狐狸。狐狸肚皮像雪一样洁白柔软。她轻轻地顺着毛皮抚摸这张肚皮。那条发着乌亮光泽的尾巴蓬松而丰满,太美妙了,她也用手摸了它一下,然后她颤抖了。她隔一会儿就握住那条厚实尾巴上的蓬松的毛皮,轻轻地顺毛抚着。多么美妙、机灵、厚实,多么美丽的一条尾巴!可是它已经死了!她噘起了嘴,眼睛变得黑幽幽的,又迷惘又空虚。然后她用手握住了狐狸脑袋。
亨利懒散地踱了过来。班福德立刻昂然走开了。玛奇握着狐狸的头还站在那里发呆。她对着柔细的、长长的狐狸鼻子在奇怪……奇怪……奇怪……不知道什么缘故,她觉得它像一只汤匙,或一把抹刀。她觉得自己没法理解这只野兽。它是一只她无法理解的、超出她的认识范围的陌生野兽。它长着美妙的银白色髭须,像一根根冰丝一样,它的耳朵是翘起来的,里面长着毛。可是它那只长长的、像一只细长的汤匙一样的鼻子才有趣呢——下面还长着白得耀眼的尖牙!这牙生来是为了咬东西的,是为了狠狠地、深深地埋进活的猎物,咬呀咬,咬出血来。
“它漂亮吧?”亨利站在旁边说。
“哦,是的,这是只很漂亮的大狐狸。我在想,它不定抓走了多少只鸡呢。”她回答说。
“少不了。它是不是你今年夏天里看见的那只狐狸?”
“很可能就是那只。”她回答道。
他注视着她,却捉摸不定她的态度。她的身上有羞涩、纯洁的一面,也有非常冷酷、实际、泼辣的一面。他觉得她嘴里说的话和她奇异、乌黑的大眼睛里的表情很不一样。
“你是不是要剥下它的皮来?”她问道。
“是的,吃过早饭我就动手。我得找块板把它钉在上面。”
“天哪,它的气味真大!呵,真得好好洗洗手才行。我不知道我怎么笨得居然用手去摸它。”她瞧了瞧摸过狐狸肚皮和尾巴的那只右手,这只手摸到狐狸皮上一块深色斑点,还沾上了一丝血污。
“你见过闻到狐狸味儿的鸡那副害怕样子没有?”他说。
“见过。它们吓得够呛!”
“你得小心,别招上它身上的跳蚤。”
“嘿,跳蚤!”她无所谓地回答说。
隔了不久,就在当天,她看见那只狐狸被撑开钉在木板上,好像钉上了十字架一样。她心里有些不安。
小伙子在生气。他紧闭着嘴巴走来走去,好像把自己的半个下巴吞进去了似的。可是他的举止照旧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关于他的打算,他一句也不讲。他也不理会玛奇。
那天傍晚他们都坐在餐厅里。班福德再也不肯让他进她的起居室了。火炉里烧着一根很大的木柴。人人都很忙。班福德在写信,玛奇在缝一件女上衣,他在修理一件小工具。
班福德写一会儿信就停下来向四周看看,恢复一下眼力。小伙子低着头,埋头在干自己的活。
“喂,”班福德说,“亨利,你打算坐哪班火车走?”
他抬起头笔直地望着她。
“坐上午的火车。上午走。”他说。
“什么?八点十分的还是十一点二十分的?”
“大概坐十一点二十分那趟车吧,我想。”他说。
“是后天走吗?”班福德说。
“是的,后天。”
“噢。”班福德咕噜了一声,就又写信去了。后来,她一面舔着信封口,一面问:“你今后有些什么打算,可以允许我问一声吗?”
“打算?”他说。他的脸变得怒气冲冲。
“我指的是你和耐妮的事,假如你想把这桩事继续下去的话。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她用讥讽的声调说道。
“哦,婚礼呀!”他回答说,“我不知道。”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班福德说,“你是不是打算在星期五跑掉,让事情就这样悬着呢?”
“嗯,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可以通信。”
“是的,你们可以通信。可是我打听这件事,是为了这座农庄。假如耐妮突然决定要结婚,我就得另外再找个伙伴。”
“难道她结了婚就不能继续在这里住下去吗?”他说道。他明知会得到什么回答。
“噢,”班福德说,“这里不是给一对夫妇住的地方。首先,这里的工作太少,不够一个男人干的。而且,在这里也赚不到多少钱。你们要是打算结婚以后还留在这里,那是白费心思。绝对不行!”
“好吧,不过我自己并不想留在这里。”他说。
“哼,我就是想问清楚这一点。那么,耐妮怎么办呢?在那种情况下,她要在农庄上和我一起住多久呢?”两个敌手对瞧着。
“我说不准。”他回答。
“唉,去你的吧,”她急躁地喊道,“你既然请求一个女人嫁给你,那么你总该知道自己有什么打算吧?除非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怎么会是骗局呢?我要回加拿大去。”
“那么你带她一同去吗?”
“当然。”
“你听见了吗,耐妮?”班福德说。
正低头缝衣服的玛奇这会儿抬起头来,面颊羞得鲜红,眼睛和扭歪着的嘴唇上挂着奇异的冷笑。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我要到加拿大去哩。”她说。
“好吧,反正你总要有个头一回听见这个消息的,是吗?”小伙子说。
“当然啰。”她无所谓地说,又低头去缝她的衣服了。
“你挺愿意去加拿大,是吗,耐妮?”班福德问道。
玛奇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的肩膀松弛下来,拿针线的手也垂到膝盖上。
“那要看怎么个去法,”她说,“我可不愿意像那些当兵的老婆那样被人塞进三等舱里去。我恐怕我不太习惯那种方式。”
小伙子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
“你愿意暂时留在这儿,让我先去吗?”他说。
“假如没有别的方法,那我宁可留在这儿。”她回答。
“这是最明智的方法。你们先不要把话说得太死,”班福德说,“等他回到那里给你找到住处以后,到底去还是不去,也还可以由你自己决定。别的想法都是胡闹。”
“你看在我离开以前,我们是不是先举行婚礼——以后再看情况,或者一同去,或者分开去?”小伙子说。
“这个主意糟透了。”班福德喊道。
但是小伙子只望着玛奇。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空中。
“唉,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还得考虑一下。”
“为什么?”他很中肯地问。
“为什么?”她用嘲弄的口气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朝着他笑了,然而她的脸不由得又红了。“我看为什么的理由很不少。”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好像又逃离了他。她已经和班福德携起手来反对他了。她脸上又现出了奇特的冷笑神情,她会不顾一切地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和生活向她提供的每一个机会都固执地加以嘲笑。
“我当然不会逼着你干你不愿意的事。”他说。
“我看你也不敢,哼。”班福德愤然说道。
睡觉的时候,班福德可怜巴巴地对玛奇说:“耐妮,帮我把热水袋拿上楼去好吗?”
“行啊,我来拿。”玛奇带着不太情愿的殷勤态度说,她总是用这种态度来对待她心爱的那个喜怒无常的吉尔。
两个女人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玛奇从楼梯口向下面叫道:“晚安,亨利。我今晚不下楼来了。你照看一下灯火和炉子吧!”
第二天,亨利的眉头上堆积着阴云走来走去,他那年轻的娃娃脸绷得紧紧的。他一直在那里思索。他本来想让玛奇和他结婚,跟他一块儿到加拿大去。他很有把握,以为她一定会答应。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她。但是他非常想要她,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得到她。所以他一碰了钉子就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怒不可遏。碰了钉子!碰了钉子!他怒火中烧,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即使到了这步田地,事情也并不是毫无逆转的可能。她还有可能投进他的怀抱。她当然会的。她本来就应该这样。
将近傍晚的时候,形势再度紧张起来。他和班福德整天都相互避而不见。实际上,班福德是搭乘十一点二十分的那班火车到镇上去了。那天是赶集的日子。她回家搭的是下午四点二十五分的火车。天刚擦黑的时候,亨利看见了她瘦小的身影,穿着一件深蓝色外衣,戴着一顶深蓝色苏格兰宽顶圆帽,正穿过紧挨着火车站的那块草地走过来。他站在一棵野梨树下面,脚下是成堆的枯叶。他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蓝色身影顽固地跨过被寒冬摧残得一片枯黄的、凸凹不平的草地。她的怀里满满地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家伙走得很慢,可是她身上那种可恨的小小的自信神态,是他最讨厌的。他藏身在梨树下面,监视着她迈出的每一步。如果眼光能够对人发生作用,那么她向前走的时候一定会觉得每只脚踝上都拖着一大块铁。“你是个可恶的小家伙,是的。”他隔着那段距离低声说,“你是个可恶的小家伙。你无缘无故地伤害我,但愿你遭到报应。但愿如此。你这个可恶的小家伙。我希望你遭到惩罚。只要愿望能实现,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你这个讨厌的小家伙。”
她正在吃力地爬上那个小土坡。但是,哪怕她正在一步一滑地滑进无底的地狱,他也绝不去帮她拿那些包裹。啊哈,玛奇出现了,她穿着马裤和紧身短上衣,迈着走惯旱路的步子大步地走上前去。她飞快地下了山坡,那么热心地去帮班福德的忙,简直连走带跑起来。小伙子观察着她,心里藏着怒气。瞧,她纵身一跃,跳过小沟,就跑起来了,好像哪里着了火似的,其实只是为了跑到下面那个慢慢爬着的黑糊糊的小家伙那里去!而班福德呢,索性站住不走了,等在那里。玛奇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接过她的全部包裹,只给她留下一束黄菊花。班福德的手里还拿着它——一束黄菊花!
“嘿,瞧你那模样儿倒蛮不错的,是吗?”他轻声冲着空漠的暮色说,“你抱着一束花儿闲荡过来,模样儿倒蛮不错的。是不错呀。你把花儿搂得那么紧,我会叫你拿它当茶点吃下去,还要让你拿它当早点,你瞧我会不会。瞧我给你花儿吧。什么都不给,只给你花儿。”
他注视着两个女人的行程。他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玛奇的声音直率,在温柔中带着责备。班福德则含糊地喃喃低语。她们显然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直到她们走到门前那块草地上的篱笆跟前,他才听清楚了。她们必须爬过篱笆。他看见玛奇胳膊里夹着所有的包裹,果断地一下就爬过了栏杆,他在宁静中听见班福德烦躁的声音:“你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拿几个包呢?”她说起话来带着奇怪的埋怨的哽声。
接着是玛奇耿直、鲁莽的声音:“哦,我拿得了,不用管我。你能自己爬过来就算不错了。”
“噢,说得倒很好听。”班福德不满意地说,“说什么‘不用管我’,其实你心里一直觉得委屈,因为没有人来管你。”
“我什么时候觉得委屈啦?”玛奇说。
“你从来都是,你一向都觉得受了委屈。现在因为我不同意让那小伙子住在农庄上,你正在觉得委屈呢。”
“我根本不觉得委屈。”玛奇说。
“我明白你觉得委屈。他走了以后你就会生闷气。我知道你会的。”
“我会吗?”玛奇说,“你等着瞧吧。”
“是的,不幸的是,我们会瞧到的。我简直不理解你怎么会干出这样贬低自己的事,我不能设想你居然会这样降低自己的身份。”
“我并没有降低自己的身份。”玛奇说。
“既然如此,我可不知道该把这叫什么了。让一个那样的毛孩子跑来老着脸皮冒冒失失地欺负你,简直把你当个傻瓜在耍。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是怎么估价的。你以为事后他能对你有多少尊敬吗?天哪,你要是嫁给了他,我可一点不愿处在你的地位上。 25 ”
“你当然不愿意。我的靴子你穿起来一定嫌大,一点儿也不够雅致。”玛奇话里的讽刺有点搞错了方向。
“我本来还以为你很高傲呢。真的,一个女人应该把自己看得高贵些,特别对那样的小伙子。嘿,他的脸皮真厚,从他一开始闯进我们这儿就可以看出来。”
“是我们让他住下的。”玛奇说。
“那几乎是他逼得我们这样做的。而且他那样子多趾高气扬,多专横跋扈呀,哎呀,他真叫我上火。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会让他这样满不在乎地对待你。”
“我没有让他满不在乎地对待我,”玛奇说,“你不用操心。谁也不能满不在乎地对待我,连你也不例外。”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儿温柔的挑战,也有那么一点儿火气。
“是啊,这笔账最后总是算到我头上来。”班福德刻薄地说道,“结果总是这样。我敢肯定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气我。”
她们现在沉默地走上陡峭的青草坡,翻过坡顶,穿过一丛丛金雀花树。暮色中,小伙子在灌木篱笆的另一边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她们后面。他有时能隔着长得像树一样高大的古老灌木篱笆看见两个黯黑身影爬上小山。他来到山坡顶上,看见了薄暮中的农庄,一棵巨大的老梨树斜靠着它的一面山墙。厨房侧面的一扇小窗口闪耀着一点儿黄色的灯光。他听见拉门闩的声音,看见两个女人打开厨房门进去时屋子里射出的亮光。她们到家了。
好哇!原来她们对他的看法是这样的。他生性就有点儿爱偷听,所以他对听到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别人背后讲他的话总是打不着他个人的要害。他只是对这两个女人相互之间的态度有点奇怪。他非常讨厌这个班福德,同时也就觉得玛奇对他更有吸引力,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无法克制地被她吸引住了。他觉得,在他和她之间存在着一种秘密的联系,拉着一条秘密的线,这种联系只包括他们两个人,把其他任何人排斥在外,使得他和她能够秘密地相互占有对方。
他又一次希望她能答应他的要求。他的血液沸腾了,他希望她能同意快点和他举行婚礼,最好就在圣诞节。圣诞节快到了。不论发生什么事,他希望速战速决,跟她尽快地结婚和同居。至于将来的事,可以以后再做安排。但是他希望能一切如愿。他希望今晚班福德上楼以后,她能和他在一起待一会儿。他希望摸摸她柔软鲜嫩的面颊,摸摸她陌生的、胆怯的脸庞。他希望挨得非常近地凝视一下她那睁得很大的、惊慌的黑眼睛。他甚至希望他能把手伸到她的胸脯上……
他去喝茶的时候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使他吃了一惊。他像往常一样微微探着头,走到里屋门口。他脸色红润,洋溢着生气,蓝眼睛发着光。他进门前先在门口停了一下,锐利而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屋内的动静,然后才走了进去。他穿着一件长袖衣服。他的面孔显得很特别,像一件本来属于室外的东西被拿进了屋里,有点像冬青树上的红果子。他在门口停了一秒钟的时间,一眼看见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在桌子旁边。他这一眼看得分外清楚。他特别惊奇的是玛奇穿上了一件暗绿绉绸衣裙。他惊奇得张开了大嘴。假使她的脸上忽然长出两撇八字胡子,他也不会比这更惊奇了。
“怎么,”他说,“你也穿裙子?”
她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说:“我当然穿裙子。你说我不穿裙子应该穿什么呢?”
“当然是农庄女工的工作服喽。”他说。
“哦,”她冷淡地说,“那是在这儿干又脏又臭的活儿的时候才穿的。”
“那不是你平常穿的衣服喽?”他说。
“不是,我在屋子里不穿。”她说。但是她给他倒茶的时候一直羞红着脸。他坐在桌子边的一张椅子上,眼睛简直离不开她了。她的衣裙是用绿里带蓝的绉绸做的,样子非常简单,领口和袖口都用金线绗过边,袖子盖住手肘。这件衣服样式很朴素,上面的圆领露出了她雪白柔嫩的脖子。他对她丰满壮实的手臂很熟悉,因为他常常看见她卷起袖子。然而现在他还是从上到下不住地打量着她。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班福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叉子拨弄着自己盘子里的沙丁鱼。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只是盯住玛奇,同时大口地嚼着面包和人造黄油,连茶都忘了喝。
“嘿,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能叫人变得这么厉害的!”他边吃边咕哝着。
“唉,天哪!”玛奇叫道,她的脸更加红了,“我简直变成一只粉红色的猴子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把茶壶端到火炉上坐着的水壶那里去。就在她在炉边蹲下的当儿,绿衣裙紧贴在她身上。小伙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充满女性魅力的身躯在绸衣服下面显得更加柔软而婀娜多姿。她站起来走动的时候,他看见她的腿在时髦的短裙下面优美地摆动。她的脚上穿着黑丝袜和一双有小小的金色扣带的窄小合脚的皮鞋。
呵,她简直变了一个人。她的模样完全不同了。他平常总是看见她穿着一条臀部肥大、膝盖上扣着一排扣子、硬得像盔甲一样的粗布马裤,小腿上打着褐色绑腿,脚上穿着笨重的靴子,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也有女性的腿和脚。这个事实他现在才发现。她有一双穿着裙子的女性的柔美长腿,而且她是可以亲近的。他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下面。他把鼻子伸进茶杯里咕嘟嘟地喝起茶来,喝的时候发出一些声音,班福德听见了气得身子不住地扭动。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毛头小伙子,而是个男子汉了。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肩负着男人的严肃责任。他的灵魂里出现了一片奇异的宁静和肃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冷静的男子汉了,自己身上也带上了一点男性命运所共有的沉重感。
她穿上衣裙,显得又柔软又容易亲近。这个念头钻到他心里,就像一个永远卸不下的负担。
“天哪,随便哪个人,说一句话吧。”班福德烦躁地说,“这儿简直像在举行葬礼一样。”小伙子瞧了瞧她。她一看见他的脸就觉得受不了。
“葬礼!”玛奇咧嘴微笑了一下,“那可把我的梦打断了。”她突然想到了躺在用木柴箱子做的棺材里的班福德。
“什么?你梦见了婚礼吗?”班福德讽刺地说。
“有这么回事。”玛奇说。
“谁的婚礼?”小伙子说。
“记不起了。”玛奇说。
虽说她穿了衣裙,举止比穿工作服的时候要文静得多,但是这天晚上她的神色却有点羞涩,相当不自然。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剥掉了衣服,露出了身体似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不成体统。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着亨利第二天要走的事情,做了些零星安排。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的事情。这个晚上他们相当安静和友好,班福德简直没说什么话。她的内心似乎是平静的,也许是亲切的。
晚上九点钟,玛奇把一成不变的晚茶和班福德设法弄来的一点冷肉放在托盘上端了进来。这是最后一顿晚饭,所以班福德不想闹别扭。她有点可怜这小伙子,认为她应该尽量对他和蔼一点儿。
他希望她去上床睡觉。她通常总是头一个去睡。可是这次她稳稳地坐在灯下的椅子上不动,时而看看书,时而望望火。屋子里是深深的寂静。后来玛奇打破了寂静,低声问道:“几点钟了,吉尔?”
“十点零五分。”班福德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
又沉寂下来。小伙子从他放在膝上的书上抬起头来。他那宽宽的、有点儿像猫的脸上又带上了固执的神气,他的眼睛里带着警惕的表情。
“睡觉去好吗?”玛奇终于说。
“只要你去睡,我随时都可以。”班福德说。
“好吧,”玛奇说,“我去给你灌热水袋。”
她说罢就干。等热水袋灌好了,她点了一根蜡烛,拿着热水袋就上楼去了。班福德仍旧坐在椅子上仔细地倾听着。一会儿玛奇又下楼来了。
“给你放好了。”她说,“你上楼吗?”
“过一分钟就上来。”班福德说。可是一分钟过去了,她还坐在灯前的椅子上。
亨利一直在警惕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的眼睛像猫眼一样发光,脸显得更宽、更圆、更像一只猫,样子仍然是那么固执。这时候他站起来试试他的运气。
“我想去看看那只母狐狸会不会来,”他说,“它也许在附近转悠呢,你愿意跟我来待一分钟吗,耐妮?看看我们能不能看到点什么。”
“我?”玛奇抬起吃惊的脸,满面疑云地叫道。
“是的,来吧!”他说。他的声音非常奇妙地一下子变得百般温柔热情,那么迷人,那么亲热,班福德一听见这声音就止不住怒火直往上冒。
“只待一分钟。”他向下望着她抬起来的、犹疑不决的面孔说。
她好像被朝下注视着她的那张年轻红润的面孔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在这么晚的时候到外面逛呢,耐妮!”班福德喊道。
“只出来一分钟。”小伙子回头瞧着她说。他的声音异常高亢,有点像狗在狺狺吠叫。
玛奇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好像弄糊涂了,有些拿不定主意。班福德站了起来,准备战斗。
“太荒唐了!外边多冷呀。你只穿着那么薄的一条裙子,一定会冻坏的,瞧你穿的是一双便鞋呢。你千万不能出去。”
停顿了一会儿。班福德像一只竖起毛的小斗鸡,脸冲着玛奇和小伙子。
“噢,我认为你不用担忧。”他回答,“在星光下待一会儿不会对任何人有损害的。我去把餐室沙发上的毯子取来。来吧,耐妮。”
他对班福德说话的口气里充满了怒气,又轻蔑又狂暴,但是对玛奇说的话却那样温柔,带着骄傲的权威口吻,使玛奇不由得回答说:“好吧,我来。”
她跟着他走到门口。
班福德站在屋子中央,忽然爆发出一声哀号和一阵呜咽。她用两只干瘦的小手掩住面孔,抖动着瘦削的肩膀,悲恸地抽泣起来。玛奇站在门口回头望着。
“吉尔!”她焦急地喊叫起来,像是刚刚醒过来一样。她似乎要朝她的小宝贝扑过去。
但是小伙子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她无法动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弹不了。她好像是在做梦:心里在拼命挣扎,可是身体就是动弹不了。
“没关系。”小伙子柔声说,“让她哭吧,让她哭吧。迟早她得哭一场的。眼泪会让她的感情发泄一下,哭了心里也会好受些。”
于是他拉着玛奇慢慢走出了门。然而她还是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瞧见那个可怜的小人儿蒙着脸孔站在屋子中央。剧烈的哭泣使她瘦削的双肩不停地颤动。
他在餐室里拿起毯子说:“把它裹在身上。”
她照办了,于是他们走到厨房门口。她并没有觉察到他轻轻而又坚决地握住了她的胳臂。她一看见屋外的夜色,就惊讶地倒退了一步。
“我得回去照顾吉尔,”她说,“我一定得回去!是的,一定得回去。”
她的声调不容反驳。小伙子松了手,她转身要进门。但是小伙子又抓住了她,不让她走。
“等一分钟,”他说,“等一分钟。你就是打算回屋里去,也用不着那么急呀。”
“放开我!放开我!”她叫喊道,“我现在应该陪着吉尔,可怜的小人儿。她哭得心都碎了。”
“是的,”小伙子恨恨地说,“碎了你的心,也碎了我的心。”
“你的心?”玛奇说。他还是紧紧地抓住她不放她走。
“我的心难道就比她的心贱些?”他说,“也许你是这样认为的吧?”
“你的心?”她还是不相信地问。
“对了,是我的心,我的心!你以为我没有心吗?”他用滚烫的手抓住她的手贴到自己胸膛左边。“我的心就在这里,”他说,“你该相信了吧?”
她惊讶地听着他的话。接着,她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深沉有力地跳动着,它是那样可怕,像从另一世界来的东西。他的心脏似乎来自另一世界,是从外界来的可怕东西,正在向她召唤。这个召唤使她全身瘫软无力,像是在她的灵魂里跳动,使她软弱下来。她忘了吉尔。她根本不再想吉尔了,她没法去想她,从外界来的这可怕的召唤!
小伙子搂住了她的腰肢。
“跟我一起来吧,”他温柔地说,“来吧,让我们把要说的话通通说出来。”
他把她带到屋子外面,关上了门。她跟上他沿着花园小路摸黑走过去。他居然有那样激烈地跳动着的心脏!他居然隔着毯子用胳臂搂着她,她心乱如麻,简直没法思考他是谁,或者他是什么人了。
他带着她来到棚子里一个黑暗角落里,那里有一只带盖的工具箱,又长又低。
“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他说。
她温顺地和他并肩坐下。
“把手伸给我。”他说。
她把两只手都递给了他,他就把它们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他还年轻,这样就让他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嫁给我吧,在我回去以前和我结婚吧。”他恳求她说。
“唉,为什么?难道我们是一对傻瓜吗?”她说。
他特意让她坐在一个角上,使她没法朝外边看,看不见黝黑的花园对面那座房子里还亮着灯的窗户。他想让她一心一意地跟他待在棚子里。
“怎么会像傻瓜?”他说,“你如果和我一起回加拿大,那里有一个工资很高的工作等着我,是在山区附近一块很美丽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跟我结婚呢?为什么我们不应该结婚?我很想和你一块儿去那里。我很希望到了那儿我身边有个人,一辈子跟我在一起。”
“你很容易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人。”她说。
“是的,我可能很容易找到另外一个姑娘,我知道我能找到。但是找不到我真正想要的姑娘。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我真正想跟她要好一辈子的姑娘。你瞧,我考虑的是一辈子。我要是结婚,那就是终身的结合。至于别的姑娘们呢,她们只是些好姑娘,挺可爱的姑娘,可以一块儿去散散步,玩玩而已。可是我要是不得不和她们当中的一个结婚,一想到这是件终身大事,我就会后悔的,我一定会后悔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们不能给你当一个好妻子?”
“对了,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但是我说的不是她们对我会不会尽妻子职责的意思,我是指……我也不知道我要指的是什么。不过,只要一想到我的一辈子,再想到你,这两件事就自然而然地联结到一块儿了。”
“两件事要是联结不到一块儿呢?”她带着异样的嘲弄口气问。
“啊,我想它们能联结到一块儿。”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但是他没有向她求爱。他既然已经意识到她是个女人,是脆弱的,是容易亲近的,他的灵魂就压上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不想向她求爱。他几乎带着畏惧的心情避免这类行动。她是个女人,她脆弱,她最后终于可以和他亲近了,可是他却在即将发生的事情面前几乎是胆怯地退缩了。这是一种混沌状态。他知道他最后一定要进入这种状态,然而他现在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它。她是女人,他突然在她身上发现了奇异的脆弱性,他要为这种脆弱性承担责任。
“不,”她终于说话了,“我是个傻瓜。我知道我是个傻瓜。”
“傻什么?”
“傻得会把这件事继续下去。”
“你是指我吗?”他问道。
“不,我是指我自己。我让自己当了傻瓜,当了一个大傻瓜。”
“为什么呢?是因为你并不真正愿意和我结婚吧?”
“啊,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不愿意。问题就在这里。我真不知道。”
他在黑暗中疑惑地看了看她。他一点也不懂她的意思。
“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一分钟里你到底是不是高兴和我坐在一起吗?”他问。
“对,我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我现在是在别的地方,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喜欢坐在这里。我不知道,真的。”
“你是不是希望你这会儿是跟班福德小姐在一起呢?你是不是希望这会儿你已经跟她一起上床了呢?”他挑战似的问。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回答。
“不,”她最后回答说,“我不希望。”
“你打算和她一起过一辈子,一直到你的头发白了,你老了为止吗?”他说。
“不,”她没有经过多少犹疑就说,“我不可能想象我和吉尔在一块儿变成两个老太婆。”
“你能不能想象我变成一个老头儿,你变成一个老太婆以后,我们俩还是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呢?”他说。
“嗯,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她回答,“可是我能想象——不,我不能想象,我不能想象你变成老头儿。再说,这太可怕了!”
“什么可怕?变成老头儿吗?”
“当然啦。”
“到那时候就不会觉得可怕了,”他说,“不过,时候还没有到哩,但是,一定会到那个时候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还在我身边。”
“真有点养老金的味道。”她淡淡地说道。
她那种轻率的幽默每次总是使他吃惊。他总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自己大概也不明白。
“根本不是。”他说。
她伤了他的感情。
“我不懂你干吗老是扯到老了的时候,”她说,“我还没到九十岁哩。”
“谁说你九十岁啦?”他生气了。
他们沉默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在沉默中心思跑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我不高兴你取笑我。”他说。
“是吗?”她莫名其妙地回答道。
“是的。因为此时此刻我是十分严肃的。在我严肃的时候,我觉得不该随便开玩笑。”
“你的意思是说,别人不该开你的玩笑吗?”她回答说。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同时,我觉得我自己也不该开自己的玩笑。这种情绪上来的时候我就变得很严肃,于是我就不愿意让人家笑话我。”
她沉默了好久。后来她含糊地、几乎带着几分痛苦地说:“不,我不是在笑话你。”
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潮。
“你相信我说的话吧,是吗?”他说。
“是的,我相信。”她回答的声调里带着一点她过去那种疲乏的无所谓态度,好像她所以会屈服,是因为她疲倦了。但是他不在乎。他的心是火热的,它在高声喊叫。
“那么你同意在我走以前和我结婚?……或者就在圣诞节结婚?”
“是的,我同意。”
“好极了!”他欢呼起来,“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于是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觉得,热血在他的每一条血管里激荡,像烈火一般燃烧着他身上的每一条支脉。他不知不觉地把她的两只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胸膛上。当这一阵奇异的激情渐渐平息了,他才似乎醒过来,回到这个世界上。
“我们该进去了,好吗?”他似乎刚刚发现外边很冷。
她没有回答就站了起来。
“你已经答应了我,那么在进去以前吻我一下吧。”她说。
于是他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嘴唇。这是个年轻、胆怯的吻,使她也觉得特别年轻,特别胆怯,她觉得惊讶而且疲倦,疲倦得要命,就像马上要睡着了似的。
他们进了屋子。在起居室里,班福德像个古怪的小女巫那样蹲在火炉边。她转过红肿的眼睛看着他们进来,但是没有站起来。他觉得她蹲在那里回过头来瞧他们的样子有点吓人,看起来很不自然。他觉得她的眼光里有邪气,便把自己的两个手指头交叠起来。
班福德瞧见了小伙子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脸孔:他好像出奇地变高了,神气了,有些咄咄逼人。玛奇脸上出现了娇柔的神色,她想藏起自己的脸来,想遮住它,不让人瞧见。
“你们到底回来了。”班福德恶狠狠地说。
“是的,我们回来了。”他说。
“你们去得够久的。”她说。
“是的。我们商量好了。我们要尽快结婚。”他回答。
“哦,你们商量好了,是吗!哼,我希望你们别后悔。”班福德说。
“我也希望如此。”他回答。
“你现在打算上床去吗,耐妮?”班福德问。
“是的,我现在就去。”
“那么,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来吧。”
玛奇瞧瞧小伙子。他正用极其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和班福德。玛奇有些舍不得地望着他。她希望她能留下跟他在一起。她希望她现在已经嫁给他了,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她突然觉得跟他在一起是那么安全。她在他跟前,就觉得特别安全,特别平静。她真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沉沉睡去,而不用和吉尔一同睡觉去。她觉得她怕吉尔。在她现在这种怅惘温柔的心情下,叫她跟吉尔一起去睡觉真使她痛苦。她想让小伙子救救她。于是她又朝他望了一眼。
而他呢,正目光敏锐地观察着,他有点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了。她不得不跟着吉尔去,这使他又困惑又苦恼。
“我一定牢记住你答应的事。”他深情地一直望进她的眼睛里,望进她眼睛的深处。他似乎用自己奇异的明亮眼光把她据为己有了。
她对他温柔而无力地笑了笑。她又一次感到安全——和他在一起就安全。
尽管小伙子事先精心安排,他还是遭到了一次挫折。在离开农庄的那天,他说服了玛奇,让她陪他到六英里外的集市小镇去。他们俩到结婚登记处作为一对即将结婚的男女登上了名字。他打算在圣诞节回来,到那时他们就举行婚礼。现在战争确实结束了,他希望到了春天能带着玛奇回加拿大去。他虽然还很年轻,却已经积攒了一些钱。
“一个人只要有点办法,就决不应该搞得手头没有一点积蓄。”他说。
她把他送上了开往西部去的火车,他的驻地在萨尔斯伯里草原。她乌黑的大眼睛目送着他远去了。火车远去了,似乎把生活里所有真实的东西都带走了。远去的火车也带走了他那奇特的、红润的圆脸蛋,那面颊显得特别宽。除了他眉际挂上一片愠怒的乌云,或者他明亮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死死盯视什么东西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就是这样的。火车开动了,他探身到车窗外向她告别,回头看着她,面部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脸上也显得毫不动情的样子。但是他的瞳孔缩小了,死死地专心瞧着,像只猫目不转睛地瞧着它突然发现的一样东西那样。火车越走越远,小伙子就这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突然产生了极端孤苦无依的感觉。他离开了她,就好像他一点东西都没有留给她似的。她也就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有他的面容铭刻在她头脑里:丰满红润、没有变化的面颊,还有那挺直的短鼻子和鼻子上面两只直勾勾地盯着人的眼睛。她只记得他笑的时候突然皱起鼻子的样子,好像一只打闹着玩似的咆哮着的小狗。但是她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了解他,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离开她以后,她连他的一点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
在离开她以后的第九天,他接到了这样一封信。
亲爱的亨利:
我再三考虑了咱俩的事,这件事我看是不行的。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认识到我是多么傻。你在这里时似乎总是使我看不清事情的本来面貌,你使我看什么事情都那样不真实,弄得我糊里糊涂。现在我和吉尔俩人单独在一块儿了,我好像清醒过来了。我认识到我的行为多么像傻瓜,而且对你是怎么样的不公平。因为我在心里并不觉得我是真正爱你的,那么再把我俩的关系继续下去,对你就太不公平了。我知道人家谈到爱情总要说一大堆无聊的话,我不想那样做。我只想讲求实际,办事通情达理。可是现在我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和你结婚。我知道,我并不像过去当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傻姑娘时自以为爱上了某个男人那样疯狂地爱你。你对于我完全是个陌生人,我觉得你永远会是个陌生人。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嫁给你呢?当我想到吉尔的时候,我觉得她比你要显得真实十倍。我了解她,很喜欢她,哪怕我只伤害过她的一只小指头,我也会因此悔恨得要命。我和她是能在一起过日子的,哪怕这种日子不长久,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可以算过日子吧。只要我们有一个人还活着,这种日子就可以继续下去。谁知道我们还有多少年好活?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身体是多么柔弱。至于我,我觉得我说不定随便哪天就可能掉进井里淹死。只有你,是我无法想象的。我一想到自己过去的为人,一想到我答应你的事,就觉得自己的头脑恐怕有点不正常。我很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么早头脑就开始糊涂了,然而事实似乎就是如此。你完全是个陌生人,和我过去所习惯了的一切都非常不同,我们中间好像没有任何共同点。至于爱情,光是这个字眼本身就显得不现实。我甚至连吉尔心目中所想象的爱情是什么意思都完全懂得,我认为我和你的事是绝对不可能的。至于说到去加拿大,我居然会答应你这件事,我那时一定是发疯了。这使我为自己担忧。我很可能做出一些我无法负责任的、非常糊涂的事,最后到疯人院了此一生。在我干了这么多蠢事以后,你一定也认为我只配进疯人院,但是这对我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想法。吉尔在这里,谢天谢地,她在这里使我感到神智正常起来,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说不定哪天晚上我的枪会走火出事呢。我爱吉尔,她使我觉得又安全又清醒,她亲切地责怪我干了这样的傻事。好吧,我要说的就是,你能同意我们了结这件事吗?我不能嫁给你,而且说真的,假如我觉得这样做是错误的话,我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的。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一场大错误。我当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只能请你宽恕我,并且请你忘记这一切,不要再理我了。你的那张狐皮快要鞣制好了,看起来很不错。假如你能告诉我,你是否还在这个地址,并且为了我和你在一起时我那疯狂的举止,接受我的歉意,今后再也不提这回事,我就把狐皮寄给你。
吉尔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她的父母都来了,他们要和我们共度圣诞节。
你最真诚的爱伦·玛奇
小伙子是正在兵营里刷洗他的背囊时收到这封信的。他咬牙切齿,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眼圈气得发黄。他什么也说不出,看不见,感觉不到了。他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从心中燃起。失败了,又失败了。失败了!他要得到那个女人,他下了决心,不得到她决不罢休。他觉得,得到那个女人,是他的劫数,是他的命运,也是他的报酬。她是他在人间的天堂和地狱,他再也不肯到别处去找别的女人了。整个上午他怒气冲冲,挫折引起的狂怒弄得他什么也瞧不见了。假如不是因为他在脑子里酝酿和策划着一次彻底的摊牌,他一定会干出什么疯狂的行动来。他在心底简直想狂吼、想号叫、想咬牙切齿,把手边的东西都摔个粉碎。但是他太聪明了。他知道在他头顶上还压着社会,所以他一定得想条对策。于是他咬紧了牙关,鼻子奇怪地翘起来,像头凶猛的野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整个上午他一肚子怒气,压抑住感情,干着一些需要他干的事情。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班福德。他一点儿不去理会玛奇向他吐露的心事,一点儿也不理会。只有一根刺扎在他的头脑里,使他觉得疼痛。班福德,只有这根刺扎进他的头脑,他的灵魂,他的全身,疼得他快要疯狂了。他非把这根刺拔除不可,他非把班福德这根刺从他的生命里拔掉不可,哪怕他因此而送掉性命。
他怀着这样一个固定的想法,去请二十四小时的假。他知道还没有轮到他休假。他的思想异乎寻常地敏锐。他知道该找谁去请假——他必须去找上尉。可是到哪儿去找上尉呢?那么大的营房,那么大一片木头房子和帐篷,他根本不知道他的上尉在哪里。
他找到军官食堂里。他的上尉正站在那里和另外三个军官说话。亨利在门口立正。
“我可以和贝里曼上尉说句话吗?”上尉跟他是同乡,也是康沃尔地方的人。
“有什么事?”上尉说。
“我能跟您单独谈吗,上尉?”
“有什么事?”上尉说。他并没有要离开他那伙军官的意思。
亨利没有开口,只是望着他的上级军官,足足看了有一分钟。
“您不会拒绝我吧?是吗?”他庄重地说。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我想请二十四小时的假。”
“不行。你根本不应该开口。”
“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一定得请假。”
“我已经答复你了。”
“请您不要这样一口拒绝我,上尉。”
小伙子非常顽固地站在门口不走,样子有点古怪。从康沃尔来的上尉一下子就注意到这种古怪神色,便精明地打量着他。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好奇地问。
“我遇到一点儿麻烦,我必须去布卢伯里镇一趟。”
“布卢伯里镇,呃?是去追求姑娘们吧?”
“是的,是一个女人,上尉。”小伙子本来是头稍稍朝前探着站在那里的,讲到这里,他突然脸色变得苍白,或者不如说,变得焦黄。他的嘴唇似乎吐出痛苦的气息来。上尉见了,脸色也变得有点儿苍白。他转过身去。
“去吧,”他说,“不过,看在老天爷分上,千万别给我闯出什么祸来。”
“不会的,上尉,谢谢您。”
他走了。上尉心神不定地喝了一杯杜松子药酒。亨利设法借到一辆自行车。他离开营房已经是正午十二点钟。他得骑六十英里潮湿泥泞的道路。但是他根本没想到要吃点东西,跨上自行车就出发了。
玛奇在农庄上正忙着干一件她已经干了一段时间的活儿。在窝棚尽头的河岸上长着一片苏格兰枞树,在这条河岸上还有一道篱笆,把长满金雀花丛的草地隔成两块。这片枞树最靠边上的一棵完全枯死了——还在夏天,它就枯了,现在它的全部针叶都已枯黄,在空中瑟缩着。这棵树不算很大,而且它完完全全枯死了,所以玛奇下了决心要砍掉它。虽说不允许她们砍掉任何一棵树,但是在薪柴极其匮乏的日子里,这棵树可以提供多么好的木柴啊。
最近一个多星期,她经常去偷偷砍几下树干,隔些时就去砍上五分钟,砍在树干底下挨近地面的地方,好使别人看不出来。她没有用锯,因为只有一个人,使锯太费力了。现在这棵树底部已经豁开了一道大口子,好像只靠它的一根树筋支撑着,随时都会倒下似的,但是它还没有倒下。
这是十二月一个潮湿的下午,将近傍晚,寒冷的雾气已经从树林和峡谷里侵袭过来,暮色也似乎伺机从头顶上压下来。太阳在远处的矮树林顶端消失了,留下一道黄色的余晖。玛奇拿上斧头走到那棵树下。她的斧头砍在树上,发出无力的锵锵声,在冬天的农庄上空激起低低的回声。班福德走出门来。她穿着厚大衣,但是没有戴帽子。她那薄薄的短头发随着松树间和树林里呼啸回响着的风声飞扬起来。
“我怕这棵树会打在棚子上,那我们就得费好大的工夫去修理它。”班福德说。
“噢,我想不会的。”玛奇直起身子,用胳膊擦了擦发热的前额。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显得有点怪,她张开嘴,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样子很特别,几乎有点儿像兔子。
一个穿着黑大衣、戴着圆顶礼帽的矮胖男人穿过院子晃晃悠悠走过来。他面色微红,胡须雪白,有一双小小的浅蓝色眼睛。他不太老但是很神经质,走起路来迈着小碎步。
“爸爸,您说呢?”班福德说,“您觉得它倒下来会打在棚子上吗?”
“棚子上?不会的。”老头儿说,“它不可能打着棚子,你还不如说它会打着篱笆呢!”
“篱笆一点儿也碍不着。”玛奇扯着她的尖嗓门儿说。
“我又错了!”班福德说。她把一绺乱发从眼睛上掠开。
那棵树好像是靠自己的一根树筋连接着,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风一刮就嘎吱嘎吱地响。这棵树长在两块草地中间的一条干涸的河沟边。岸上有一条篱笆蜿蜒曲折地通到小山坡上的树丛边。那儿有几棵树长在靠近棚子和通到院子的大门旁那块田野的角落上。在大路上又岔出一条杂草丛生、印着车辙的便道,横穿过宽阔得让人厌倦的牧场,直通这扇大门。便道上还有另外一道东倒西歪的篱笆,那是用一些开裂的细长木棒钉在隔好远才竖着一根粗短笔直的木桩上的。这三个人站在那棵树背后,正好在院子大门上面盖着棚子的草地的边角。农庄的房子很整洁地坐落在院子对面的一座青葱的小花园里,有两面尖峭的山墙和一个门廊。一个面色红润、肩上披着红色羊毛大围巾的矮胖老太太走出了屋子,站在门廊下。
“树还没有倒吗?”她用又尖又细的嗓音叫道。
“它正在考虑这件事呢!”她的丈夫喊道。他对两个姑娘说话总是带点嘲弄和讥笑的口吻。玛奇不太愿意当着他的面继续砍下去。而他呢,平时连弯腰从地上拣根小棍来都懒得干。他像他女儿一样,总是抱怨他的肩膀上的关节炎又犯了。所以在这个寒冷的下午,三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在靠近院子不远的角落里站了一会儿。
他们听见远处的一扇大门响起拍门的声音,都伸长脖子去瞧。远处有个人站在对面那条横插过来的岔道上。他正在重新跳上自行车,通过坑洼不平的草地,歪歪斜斜地向这边骑来。
“噢,那是农庄上的小伙子吧……是杰克。”老人说。
“不可能。”班福德说。
玛奇伸长脖子瞧着。只有她一个人认出了那个穿军服的人。她的脸红了,但是没有说话。
“唉,我看不像是杰克。”老人睁大了白睫毛下的、蓝色的小圆眼睛使劲瞧着。
只过了一会儿,自行车就东倒西歪地来到了他们看得清的地方,骑车人在大门口跳下了自行车。那是亨利,他的脸被汗打湿了,满脸通红,沾上了污泥。他简直浑身上下都是泥。
“啊!”班福德似乎有些恐惧地叫起来,“那是亨利!”
“什么?”老头儿喃喃问道。他说话很快,咬字不清,喜欢自言自语,还有点儿聋。“什么?什么?是谁?你说是谁呀?那个小伙子?是耐妮的那个小伙子吗?噢,噢!”于是他红润的脸和白眼睫毛都挂上嘲弄的微笑。
亨利抹开了搭在冒着热汗的前额上的湿头发。他已经瞧见了他们,听见了老人说的话。他的灼热的年轻脸庞似乎在寒冷的暮色中燃烧起来了。
“哦,你们全在这儿!”他说着就突然发出了他那种小狗般的笑声。他骑自行车骑得浑身发热,头昏脑涨,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他把自行车靠在篱笆上,并不穿过院子,而是直接爬过角落上的篱笆,来到沟边的岸上。
“噢,老实说,我们可没有想到你会来。”班福德简单明了地说。
“嗯,我看是这样的。”他眼睛望着玛奇说。
她站在一边,身子松弛,弯着一只膝盖,手里的斧头朝下拿着,任斧锋垂到地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显得空落落的,上唇又张开了,露出无路可逃、吓得发呆的兔子一般的神色。她从看见他那张发亮的绯红脸膛时开始,就再也无力抵抗了。她一看见他的头似乎向前探着的样子,马上就像全身被人捆住一样束手无策。
“喂,是谁呀?到底是谁呀?”爱讥讽的老人带着微笑喃喃地问道。
“是格伦费尔先生呀,您听我们讲过他的,爸爸。”班福德冷冰冰地说。
“听你们讲起过吗?这话倒不假,我整天听见你们简直没谈过别的事。”老年人脸上挂着奇怪的嘲笑咕噜道。“你好!”他添了一句,突然把手伸给亨利。
小伙子非常吃惊地和他握了握手,然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你是从萨尔斯伯里平原骑自行车来的吧?”老人问道。
“是的。”
“哼,道儿可不近呀。骑了多少时间?时间不少吧?我想可能骑了好几个钟头吧。”
“将近四个钟点。”
“嗯?四个钟头!跟我想的差不多。那么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我可以待到明天傍晚。”
“到明天傍晚?噢。嘿!姑娘们不知道你要来吧,是吗?”
于是老人嘲笑地转过白睫毛下面浅蓝色的小圆眼睛,朝姑娘们望过去。亨利也转过头来。他变得有点困窘。他看了看玛奇。玛奇在眺望远处,好像要巡视一下牲口在什么地方。她的手放在斧头把上,斧刃轻轻地靠着泥地。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用柔和有礼的口气问,“在砍树吗?”
玛奇好像出了神,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是的,”班福德说,“我们砍了一个多星期了。”
“噢!你们全靠自己砍吧?”
“耐妮一个人在干,我什么也没有干。”班福德说。
“真的吗?那么你一定是很卖力地干的。”他用特别温柔的口吻直接对玛奇说。她没回答,只是侧过半边脸朝树林上空望去,好像进入了梦境一样。
“耐妮!”班福德严厉地喊道,“你怎么不回答?”
“什么?……我吗?”玛奇吃了一惊,转过脸来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说道,“是在对我说话吗?”
“做梦!”老头儿嘟哝着,转过脸去微笑了一下。
“一定是在谈恋爱,呃,大白天做梦!”
“你和我说话了吗?”玛奇说。她像是从异常、遥远的地方看着小伙子,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露出疑惑的表情,脸儿娇柔地羞红了。
“我是说,你一定很卖力地干活了。”他很有礼貌地回答。
“噢,那棵树呀!那是一点一点地砍的。我想它现在该倒下来了。”
“幸亏它没有在晚上倒下来,那会把我们都吓死的。”班福德说。
“让我来给你干完,好吗?”小伙子说。
玛奇把斧头柄斜着递给了他。
“你愿意帮忙吗?”
“是的,假如你肯让我帮忙的话。”
“啊,我倒无所谓,只要让这棵树倒下我就感激不尽了。”她冷淡地回答。
“它会朝哪个方向倒下来呢?”班福德问,“它会打在棚子上吗?”
“不会的,它打不着棚子。”他说,“我想它会朝那边倒——什么也打不着。不过它可能扭个弯儿,打在篱笆上。”
“打在篱笆上!”老头儿喊道,“什么,打在篱笆上!在那样的角度上?哼,它离得比棚子还远呢,不可能打在篱笆上。”
“是的,”亨利说,“我想它不一定打着篱笆,有这么宽的地盘,什么东西也打不着的。我想它什么也打不着。”
“它不会掉过头来打到我们头上吧?会吗?”老头儿讽刺地问道。
“不,不会的。”亨利说。他脱去了短外衣和军服。
“鸭子!鸭子!回去!”
四只带棕褐色斑点的鸭子排成一行,由一只棕绿色相间的公鸭领着,正从坡上的草地向坡下跑来。它们像一只只小船在波涛起伏的海洋上那样轻快地全速前进,一面兴奋地大声嘎嘎叫着,一面对着篱笆和那一伙人冲过来,似乎它们带来了关于西班牙舰队的重要消息。
“傻东西!傻东西!”班福德叫道。她跑到前面去阻拦它们。但是它们仍然兴冲冲地朝她跑过来,张大黄绿色的鸭嘴,嘎嘎叫个不停,似乎它们异常兴奋,很想说点什么。
“这里没有吃的,什么也没有,你们等一会儿吧。”班福德对它们说,“走开,走开,绕到院子里去。”
它们不肯走。于是她爬过篱笆去赶着它们转弯,让它们从大门底下钻进院子里去。于是它们又兴奋地排成一行,摇摇摆摆地上了路,一面摆动着屁股,就像一只只威尼斯小游船的船头,钻过大门的横杠。班福德站在岸上,正好在那道篱笆的上边,望着下面三个人。
亨利朝上望着她。她的古怪的、圆瞳孔的近视眼透过眼镜和他的眼光接触了。他呆呆地伫立着,把眼光转到那棵倾斜着快要倒下的树上。然后他朝天空望去,好像一个正在张望飞鸟的猎人,心里想道:“假如这棵树朝这边倒下,并且倒的时候稍微这么旋转一下,树上那根大树枝就正好会打着站在岸顶的她。”
他又朝她望了一眼。她正用从来不变的手势抹开拂在眉际的头发。他在心里已经宣判了她的死刑。他心里似乎有一种可怕的、固定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只有他一个人有。如果他朝着错误的方向哪怕移动分毫,他就会失去这种力量。
“小心点,班福德小姐。”他说。而他心里却保持着那绝对固定的意念,一个可怕的纯粹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她不要动。
“谁?我?让我小心点?”她喊道。她父亲的讥笑口吻在她声音里出现了。
“怎么?你以为你能用斧头把我砍倒?”
“不是的,不过那棵树可能会打着你。”他认真地说。但是她觉得他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是在假献殷勤,他肯定只是想叫她动一动,才说出这番话,好让她挪动一下地方。
“绝对不会打着我。”她说。
他听见了她的话。但是他保持着自己固定的状态,不然他就会失去自己的力量。
“不,还是有可能。你最好下来,到这边来。”
“噢,好吧,让我们瞧瞧加拿大砍树能手的表演吧。”她反唇相讥道。
“好吧,准备好了。”他拿起了斧头说,同时四下看看,一切是否都妥当了。
接着是一刹那屏息静气的悬念,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突然间,他的身躯显得无比的高大可怖。他飞快地接连挥了两下斧头,树被砍断了,缓缓地转了个身,在空中奇怪地打着旋转,倒了下来,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昏黯降临到大地上。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有看见接着发生的事。当那根大树枝的黯黑树梢猛然向班福德扫下来的时候,谁也没有看见班福德发出的微弱而古怪的喊叫声;谁也没有看见她怎样微微地蹲下身子,树枝正打在她的后颈上;没有人看见她怎么摔倒在地,浑身瘫软,手足抽搐,躺在篱笆下。只有小伙子看见了。他用敏锐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就像在观察一只他射杀的野鹅一样。它受伤了呢,还是死了?死了!
他立刻高叫了一声。玛奇也立即狂乱地尖叫起来。在这个下午,这尖叫声远远地、远远地传开去。那个做父亲的也发出奇怪的号叫声。
小伙子跳过篱笆,跑到岸上。她的后颈和头部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把她的身体翻过来。身体还在一阵阵的痉挛中颤抖,但是她实际上是死了。他明白这一点。他的灵魂和他的血液都明白这一点。他的生命的内在要求得到了满足。他将要活下去,扎在他身上的那根刺已经拔掉了。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到地上。她已经死了。
他站起来。玛奇变成了一个石头人,站在那里毫不动弹。她的脸煞白,眼睛像两汪黯黑的深潭。老人正哆哆嗦嗦地爬过篱笆。
“我恐怕这棵树把她砸死了。”小伙子说。
老人歪歪倒倒地爬过了篱笆,嘴里不断发出莫名其妙的哽咽声。
“什么!”玛奇像触电一样惊跳起来。
“是的,恐怕事情是这样的。”小伙子重复说。
玛奇走上前去。小伙子没等她走到篱笆跟前就跳过了篱笆。
“你说什么?把她砸死了!”她厉声责问道。
“不幸这是真的。”他轻声回答。
她的脸变得更加惨白,更加怕人。俩人面对面瞧着。她的黑眼睛里还带着最后一点反抗。然后,她在这最后一个回合中惨败下来。她开始号哭。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孩子,不想哭出声来,可是内心又感到无比沮丧,于是就发出那种起初还说不上是哭泣的干巴巴的、可怕的哽咽声。
他胜利了。她毫无依靠地站在那里,浑身打战,干巴巴地哽咽着,嘴唇不住地抖动。然后,她像孩子一样突然涌出了眼泪,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地痛哭起来。她一下子坐到草地上,手捂胸口,脸孔朝上,浑身颤抖,哭得昏天黑地。他站在她身边,从上向下望着她,沉默、苍白,似乎要永远这样站下去。他毫不动弹地朝下望着她。尽管这景象是痛苦的,给他自己的心灵和身体内部造成了痛苦,然而他还是觉得高兴,他胜利了。
过了很久,他向她弯下身,握住她的手。
“不要哭了,”他温柔地说,“不要哭了。”
她抬头望着他,泪水涌出眼眶,不断地流下来,不觉露出一副无依无靠、完全顺从的样子。她好像什么也看不见而又完全依赖地看着他。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他赢得了她。他明白这一点,心里很高兴,因为他是为了自己的生命才要她的。他的生命里必须有她。而现在他赢得了她。这是他的生命的需要。
他虽然赢得了她,但是暂时还没有得到她。正像他计划好的,他们在圣诞节结了婚。他请了十天假,他们俩到康沃尔去,到了海边上他出生的那个小村庄。他知道,让她再住在农庄上她实在受不了。
虽然她已经属于他,虽然她生活在他的庇荫下,好像完全离不开他了,她却并不快活。她不是想要离开他,然而她和他在一起觉得不自由。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在监视着她,挤压着她。他赢得了她,她和他在一起,成了他的妻子。而她呢,她是属于他的。她明白这一点。但是她不快活。他还是失败了。他认识到虽然他和她结了婚,在所有各个方面看起来都占有了她,虽然她愿意让他占有她,她要求的就是这一点,她现在别的什么都不要。然而,他还是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
还缺少点什么。她的灵魂并没有光彩焕发,充满新的生命,而是在萎谢,在流血,似乎受了伤。她老是握着他的手,坐在那里,长久地眺望着大海。在她乌黑空虚的大眼睛里有一道伤痕。她的脸瘦了,显得有点尖。他对她说话,她就转过头用新的方式对他微微一笑,那是一个女性的、古怪而颤抖的微笑。这个女人旧日的爱情方式已经死亡了,但是她还没有适应新的爱情方式。她还是不住地觉得自己还该做点什么事,还该向某个方向努力。可是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也不用向哪个方向去努力。她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的那种新的爱情,它使她处于一种完全被包围的地位上。她如果在爱,她就应该在某些方面用力去爱。她觉得让她用力去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使人疲乏的一种需要。可是,她也明白,事实上,今后不再要求她在爱情中出力了。他并不接受她努力向他献上的爱情。这使得他板起了面孔。不,他不接受她努力献给他的爱。她应该被动地接受爱情,淹没在爱情里。她应该像她坐在小船里朝水里望时看见的那些海藻一样,它们永远在水下柔和地顺着水势摆动,把自己纤细的柔毛温柔地伸进潮流中,极其敏感而柔顺地待在充满阴影的大海里,一辈子都不能抬起头伸出水面望一望。它们决不能伸出水面望一望,一直到死,直到那时,它们的尸体才会被冲到水面上。但是它们活着的时候,总是沉在水底下,总是埋在波涛中,只有在波涛下面它们才能长出比钢铁还要坚韧有力的根部;在顺着潮水柔和地摆动时才能那么坚强,那么有威胁力;它们只有在水底下才能比长在陆地上的结实的橡树更强壮,更难以摧毁。但是一定要在水底下,永远待在水底下。而她既然是个女人,就得跟海藻一样。
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完全相反的方式。她曾经不得不主动承担爱情和生活的全盘考虑,承担所有的责任。每天她都得负责考虑下一天、下一年的计划:为她亲爱的吉尔的健康、快乐和幸福做出安排。的确,她在自己那狭小的天地里,简直以为自己要为全世界的幸福负责呢。而这种想法、这种认为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她要为全世界的幸福负责的广阔胸怀,曾经成了她最强有力的推动力量。
可是她失败了。她明白,即使在她那小小的天地里,她也失败了。她没能满足自己的责任感。真难啊,开始的时候看来是那么重要,那么容易做到。可你越做越觉得困难。让你心爱的人儿快乐,本来似乎是那么容易办到的。而你越试去下去,失败得就越惨。太可怕了。她一辈子都在追求呀,追求;而她所追求的东西好像马上就够得着了,于是她把手伸长了,拼命够呀,够呀,然而却永远也够不着。
永远够不着。它渺茫而无法实现,总是只差那么一点儿。最后只留给她一片空虚。她越是伸手去够她所追求的生活、她所追求的快乐、她所追求的幸福,那些越容易溜走,变得越加虚幻。她希望有个目标,有个结局——可是什么也没有。总是令人寒心地去努力追求、追求,想得到点什么,而那个什么距离她似乎只有那么一点儿远了。在使吉尔快乐这件事情上,也是一样。她庆幸吉尔已经死了。因为她认识到,她是永远不能使吉尔快活的。吉尔会永远烦躁不安,弄得人越来越瘦,越来越弱。她的病痛不会痊愈,只会越来越重。事情会一直这样下去。她庆幸吉尔已经死了。
假如吉尔嫁了人,情况还是一样。女方拼命地想使男方快乐,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追求她的天地里的幸福,而结果永远是失败。在金钱方面或者野心方面可能会得到一些小小的愚蠢的成功,但是在她最希望取得成功的地方,她做出绝望的努力,想使某个心爱的人儿幸福美满,却遭到了灾难性的失败。你希望使你的爱人幸福,而他的幸福看起来总好像唾手可得,只要你做这件事,做那件事,再做另外一件事就行了。于是你满怀信心地做了这件事、那件事和另外一件事,然而一次比一次失败得更惨。你一点不顾惜自己,拼命地努力去爱,把自己折磨得皮包骨头,但是在追求幸福的途中,情况却越来越糟。幸福铸成了大错。
可怜的玛奇,她有善良的愿望,她怀着责任感拼命地努力,直到后来,整个生活和一切事物在她眼中都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怕深渊。幸福这朵危险的花朵,就开放在岩石缝儿里,那么湛蓝,那么可爱,迎风招展,似乎伸手可得。然而你越是努力去够它,你就越是心惊胆战地发现,在你站立的悬崖脚下有一道可怕的、吓人的深渊。你再往前走一步去伸手摘那朵花,就会掉进这地狱般的深渊。你摘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却都不是你要的那朵花。那朵花——它的花托是一道可怕的深渊,那就是地狱。
这就是追求幸福的全部历程。不管你想取得的是你自己的幸福,还是别人的幸福,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而且永远是:你意识到前面就是深渊,你意识到如果你再往前跨一步,你就一定会跌进那无底的深渊里去。
女人嘛——任何一个女人,除了幸福还能有什么别的目标?自己的幸福和全世界的幸福。就是这些,别的什么也不要。于是,她承担起这个责任,向她的目标出发了。她看见了它,就在那彩虹的脚下。或许她看见它在稍远的地方,在那蔚蓝色的远方,不算太远,并不算太远。
但是彩虹的顶端是无底的深渊,你如果跌了下去,就跌呀跌呀,总也跌不到底。而蔚蓝色的远方是一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洞,它把你和你的一切努力都吸进那个空洞里面以后,仍然是那么空虚。唉,这就是可以得到的幸福的幻想!
可怜的玛奇,她那么高兴地出发,走向蔚蓝色的目的地。她越走越远,就越恐怖地认识到一切都是空虚的。最后是痛苦,是疯狂。
她高兴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她高兴她能坐在大海边,望着西边的海洋,知道那累人的努力已经结束。她再也不用为得到爱情和幸福而使尽力气了。而吉尔也安安稳稳地死去了。可怜的吉尔,可怜的吉尔。死一定是很甜蜜的。
至于她,死亡还不是她的命运。她得让那个小伙子支配她的命运。可是那个小伙子呢,他要的不止是这些。他要她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沉浸到他的内部里,完全沉没到里面。而她呢?——她只希望安安静静地坐着,像坐在最后一块里程碑上的女人。让她观察。她想看,想知道,想了解。她希望独自待着,有他在她身边。
而他呢?他不希望她继续观察,继续看,继续了解下去了,他想像东方人用面纱蒙上女人的脸一样,蒙上她女性的心灵。他要她把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他,让她独立不羁的心灵沉沉睡去。他要夺走她的一切努力,所有她认为正是她存在的理由的东西。他要她屈服、让步、盲目地摆脱她那种努力追求的知觉状态。他要夺走她的知觉,让她只做他的女人,只做他的女人。
而她已经十分疲倦了,她是那么疲倦,像个非常想睡觉的孩子,但是又拼命地抵抗睡意,好像睡觉就意味着死亡。她似乎在拼命地睁开眼睛,顽固而紧张地让自己保持清醒。她一定要保持清醒,她一定要知道。她一定要考虑、判断和做出决定。她一定要把生活的缰绳握在自己手里。她一定要做个独立的女人,一直做到底。但是她太疲乏了,对什么都厌倦了。睡眠看起来是那么可爱。而小伙子又显得多么令人安宁啊。
她坐在康沃尔西部陡峭荒凉的悬崖边的一块凹地上,向西方的大海望去,她的眼睛越望越远。她向西方看,向加拿大、向美洲看去,她一定要知道,她一定要看看将来会怎样。而坐在她身边的小伙子向下注视着海鸥,眉头却堆起了愁云,眼光晃出不满的痕迹。他要她沉沉入睡,在他身上得到安宁。他要她平静地沉睡在他身体内。而她却在那里,被自己的清醒状态折磨得要死,她还是不肯睡,不,她一点儿也不肯睡。有时他恨恨地想,他应该离开她,他不该杀死班福德,他该丢下班福德和玛奇,让她们自相残杀。
但是他知道,那只是因为他很焦急的缘故。他正在等待,等待出发到西部去。他简直是在痛苦地等着离开英国,到西部去,把玛奇带走,离开这片海岸!他相信只要他们渡过了大海,离开了他痛恨的英国——因为它在某些方面似乎用毒药伤害了他——她就会沉沉睡去。她终会闭上眼睛,完全依从他。
到那时他就算得到她了,也就是说,终于得到了他自己的生命。他焦急,因为他还没有得到自己的生命。除非她向他屈服,并且在他身体内部睡去,否则他就永远得不到自己的生命。只有她屈服了,他作为一个年轻男人,一个男性,才能得到自己的全部生命;而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女性,才会得到她自己的生命。那时,这种可怕的挣扎和努力都不会再发生了。她也再不是一个承担了男人职责的、独立的妇女了。再不会了。她甚至会把对自己的灵魂所承担的责任也转交给他。他知道事情一定会这样,于是他就顽固地坚持着,等待她屈服。
“等我们渡过海洋到了加拿大那边,你就会好起来的。”他们坐在悬崖的岩石中间,他对她说。
她把眼光移到大海尽头的天边,好像它一点儿也不真实。然后她转过头瞧瞧他,神色憔悴而古怪,好像一个挣扎着不肯入睡的孩子。
“我会吗?”她说。
“会的。”他沉静地回答。
于是她的眼皮被睡意压得无意识地慢慢合拢了。但是她勉强挣扎着张开眼睛说:“是的,可能会的,我也说不上。我不知道那儿会是什么样子。”
“但愿我们能早点动身!”他说。他的声调里隐藏着痛苦。
[1] 德语,意为“上尉先生”。
[2] 德语。意为“干得漂亮一点。”
[3] 英国古代的一种化装舞。
[4] 即欢乐。
[5] 指宗教绘画《圣母七悲》,其中圣母玛利亚胸口上的七把剑代表圣母的七次悲伤经历。
[6] 以实玛利,《圣经》中被其父亲亚伯拉罕抛弃的儿子。
[7] 男女丰饶之神。
[8]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弗兰德斯战场激战最猛,牺牲最为惨烈,是那次大战的标志性战场。
[9] 《新约·路得记》1:16。
[10] 此处典出《圣经·路迦福音》。马大向耶稣抱怨说妹妹马利亚什么事都不做,让他一个人照顾一切,可耶稣告诉马大,马利亚坐在他脚前听他讲话,就是选了最好的一份事情,是马大自己太多忧虑了。
[11] 典出《圣经·创世记》,上帝派天使摧毁所多玛,天使叫罗得带妻子和女儿尽速离开,不准回头张望,罗得的妻子不听,回头张望,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12] 源出一八九五年英国《笨拙》杂志所登一故事:一个胆小的助理牧师和主教一起共餐,分得一枚坏鸡蛋,却说此蛋也有部分是极好的。
[13] 见《圣经·马太福音》,耶稣施展神迹,变出面包和鱼,供周围群众果腹。
[14] 肯尼尔沃思城堡,是伊丽莎白一世恋人罗伯特·达德利的房产,1575年伊丽莎白访问此地时,受到极其隆重的接待。
[15] 撒母耳,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希伯来领袖和先知。
[16] 这里指的是矢车菊,英文名字是“bachelor's button”,即“光棍的纽扣”。
[17] 原为比利时戏剧家梅特林克创作的一出戏名,讲的是一对青年男女寻找象征幸福的蓝鸟的故事。
[18] 阿兹特克人的王族。
[19] 墨西哥人数最多的印第安人。
[20] 中南美国家作披肩的毛毯。
[21] 系指斯克兰顿的拉卡瓦纳车站,建于一九〇八年,曾是一交通枢纽。
[22] 巴特里是埃利斯岛上的公园城市,自由女神像就立在该岛上。
[23] 锡库尔人是西西里岛的早期居民。
[24] 夏季把钟点往前拨一小时的制度。
[25] 这句话原文为I wouldn't be in your shoes,直译为“我可一点儿不愿穿着你的靴子”,因此下文玛奇的回答里提到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