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季庆译

波琳·阿滕伯勒七十二岁时,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有时还能被看成是三十岁的人。她确实保养得好,风韵犹存。当然,这主要得益于她的骨架。她死后也会变成一副精致的骷髅,还会有精致的头骨。就像一些伊特鲁里亚的妇女,在骨骼的线条里和纯美的牙齿中,还能看出女性的魅力。

阿滕伯勒夫人长着完美的鸭蛋脸,这种稍微扁平的脸型最抗老。她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鼻子文雅地隆起,只有稍微有点儿凸出来的灰色大眼睛,最能显出她的岁数。那双略带青色的眼皮沉得很,有时好像光睁大双眼、保持明亮就够受了。她的眼角有些细小皱纹,累的时候会显松弛,然后又会收紧,现出光亮快活的模样,好似列奥纳多·达·芬奇笔下真能纵声欢笑的女人。

这世上可能只有她的侄女塞西莉亚觉察到,有一条看不见的隐线连接着波琳眼角的皱纹和她的意志力。只有塞西莉亚有意识地观察了那双眼睛怎么变得憔悴、苍老、疲惫,而且就这么待上几个小时不变,直到罗伯特回来。然后,呼地一下,那条转动在波琳的意志力和她的面容之间的神秘的隐线开始拉紧了,那双疲惫憔悴又鼓出来的眼睛立刻就放出光亮,抬起眼皮,那对弯得挺怪的在额上划出些微弧形的眉毛这会儿恢复了模仿出的嘲弄意味,于是你就看到这位魅力十足的真正的美妇人了。

她真的有保持青春的秘方,就是说,她能像鹰一样恢复青春。但是她很少动用这个秘方。她很聪明,并不在太多人面前表现她的年轻。只是晚上,她儿子罗伯特在的时候,或是威尔弗雷德·奈普爵士来喝下午茶的时候,再或者是星期天罗伯特在家时偶尔有客人来访的时候,只有在这些场合,她才是那个可爱的不变的她,岁月不能让她枯萎,也不会让她过时。光鲜、温和又稍带嘲弄神情,就像知道一两桩秘密的蒙娜丽莎。但是波琳知道的更多,所以蒙娜丽莎大可不必自鸣得意。波琳也能模仿出可爱的酒神女祭司面带嘲弄的笑声,这种笑,不管是面对人的美德还是邪恶,永远都是温和宽容、不怀恶意。当然,波琳调皮地暗示说,对人的美德要花费更多的宽容。

只有和侄女塞西莉亚在一起时,波琳才不用费劲儿地保持自己的魅力。不管怎么说,塞西莉亚的观察力不大敏锐,而且又不漂亮,再说,她又爱上了罗伯特。最要紧的是,她年已经三十岁了,还靠着婶婶波琳过活儿。哦,塞西莉亚,干吗要为她伤神呢!

婶婶和堂兄罗伯特都把塞西莉亚叫做西斯,这名字就像猫发怒时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叫声。西斯身材高大,皮肤很黑,长着向上翘起的扁鼻子。她少言寡语的,要说话时,简直张不开口。她父亲是波琳丈夫罗纳德的哥哥,是公理会的穷牧师。罗纳德和哥哥都已故去,这五年西斯就靠婶婶供养着。

他们住在一所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里,房子不大,却很精致。它坐落在偏僻的小山谷里,离伦敦约莫二十五英里,房屋周围是一片面积不大但是可爱而有趣的园地。对七十二岁的波琳婶婶来说,这是一个理想的地方,也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当翠鸟掠过园地中的小溪,飞过赤杨树下,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闪烁。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罗伯特比西斯大两岁。他每天进城去一个律师事务所上班,那儿有他的办公室。他是个律师,让他暗自深感羞耻的是他一年只赚约莫一百镑。他简直无法挣得多于这个数目,而且一不留神就能挣得比这更少。当然了,这无关紧要,反正波琳有钱。但是,波琳的钱终归是波琳的,尽管波琳给钱很大方,但总让人觉得是得到了一份虽说可爱却是不应得到的礼物,可波琳会说:不应得到的礼物更可爱。

罗伯特也是相貌平平,不言不语的。他个子中等,宽大结实又并不肥胖。只是他刮得很干净的脸孔有些显胖。有时候,这面庞沉默而隐秘,让人联想到一个意大利牧师。可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就像他母亲的,但是眼神羞涩不安,不像他母亲的那样大胆。也许西斯是唯一能揣摩他的极度羞涩和不安的人,理解他经常的感受,觉得自己待错了地方,就像一颗灵魂投错了躯壳。但是他从没在这上面下过工夫,依旧去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阅读法律,所有那些古怪的法律程序他都觉得有趣。只有他母亲知道他收藏了一份非常特别的古墨西哥的法律文件,有诉讼程序、审判、答辩和罪状的报告书。这些文件是十七世纪墨西哥教会法律和普通法律的混合物,不可思议又令人敬畏。他开始做这方面的研究是由于偶然接触了一份受审报告,记录的是一六二〇年在墨西哥的两个英国水手因谋杀而受审。他就此继续研究下去,后来,他又接触到了另一份控告书,控告一个叫米盖尔·埃斯特拉达的人在一六八〇年诱奸奥萨卡镇圣心修道院的一个修女。

波琳和她的儿子罗伯特伴着这些古老的法律文本度过了许多美好的夜晚。这位美妇人懂得一点西班牙文,装扮得也有点像西班牙人:头上插了一把大梳子,深褐色披肩上是银丝线的绣花,显得很精妙。她就这样坐在那张完美的老式桌子前,头发上一把大梳子,耳环垂下来,美丽的手臂裸露着,颈上戴着几串珍珠项链,紫褐色的天鹅绒外衣上就披着这条深褐色的或另一条漂亮披肩,在烛光下,她看上去的确就是一个三十二三岁的高贵的西班牙美人。她把蜡烛摆在能正好映衬出脸上的明暗对比的地方,老式绿缎面的高背椅把她的脸映衬得像圣诞节的玫瑰。

他们三个人总是一起吃饭,总是要喝一瓶香槟,波琳两杯,西斯两杯,其余的都是罗伯特的。美妇人流光溢彩、光芒四射。西斯的黑发剪得很短,穿着一件漂亮又合体的衣服。衣服是波琳婶婶帮她做的,能遮住她的宽肩膀。西斯淡褐色的双眼满是困惑、默然,她来回盯着婶婶和堂兄,扮演一个被感动了的观众。她总是有所感动的模样。即使与波琳婶婶一起生活5年了,波琳的光彩还是让她无话可说。但是在她的意识里,也有一份像罗伯特研究的文件一样古怪的资料,那就是她所知道的有关婶婶和表兄的所有情况。

罗伯特永远是绅士风范,老式拘谨的礼貌刚好掩饰了他的羞涩。西斯明白,比他的羞涩更严重的是他感觉到困惑。他比西斯还要困惑。西斯的困惑不过只有五年的工夫,罗伯特的困惑在出生前肯定就有了。在美妇人的腹中时,他就肯定倍感困惑。

罗伯特对母亲全神贯注,就像一朵弱小的花朝着太阳。然而,就像一位神父,在他意识的底部总能意识到西斯的存在,感觉她被关在了圈外,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他感觉到了屋子里存在着第三者意识。但在波琳眼里,她侄女塞西莉亚只是她自己形象背景的一个合适的部分,而没有个人的意识。

晚上罗伯特总是和母亲以及西斯在暖和的客厅里喝咖啡。客厅里的所有家具都很精致,件件都值得收藏。阿滕伯勒夫人就做过油画、家具和野蛮国家的收藏品的买卖,自己挣了些钱。他们三个人随意聊到八点或八点半,愉快而舒适,甚至很有家的味道。波琳用这么多精致的物件经营出了家庭气氛。谈话内容很简单,但总是很欢快。波琳又现出了自我的原样,面带一种友善的嘲弄和古怪嘲讽的愉快表情。一直到后来她停顿了一会儿。

每到这会儿西斯就会起身道晚安,把咖啡杯具拿出去,免得罗伯特再来打扰。

然后,哦,就在这时,母子俩就会热切亲昵地一起度过可爱的晚上。他们辨识法律手稿中的文字,商讨其中的要点,波琳拿出了她的绝活儿,变成了一个热切的少女,当然她是真心的。只要和男人接触,她就会用一种神秘方式把激情储存起来。罗伯特沉稳又温和,在和波琳相处时倒像是长者了,就像一个牧师和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在一起,而且罗伯特确实有这种感觉。

西斯单独住一套房间,在院子另一边以前的马车房和马厩的楼上。马厩里并没有马,罗伯特把他的汽车停在里面,在那上边,西斯的三间房子非常好,并排着一间挨着一间,她也习惯了马厩里那口钟的嘀嗒声。

但有时西斯并不直接回到自己的屋子,夏天她会坐在草地上,从楼上客厅敞开的窗户听到波琳由衷的欢快笑声。在冬天,这个年轻女人会穿上一件厚大衣,慢慢走到小溪上边有栏杆的小桥上,在那儿往回看着会客室的那三扇明亮的窗户,在那里母子俩正在欢聚。

西斯爱罗伯特,她相信波琳是要他们俩结婚的,当然是在波琳死去之后。但是,可怜的罗伯特,他不管是在男人还是女人跟前,都已经羞涩得发颤了。再过十几年,他母亲去世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会变成一具空壳,一具从未活过的男人的空壳。

笼罩在老人的阴影之下,罗伯特和西斯这两个年轻人之间便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互相同情的关系。这是联结他们俩的纽带,但是另外一根纽带,就是爱情的纽带,西斯不知道怎样拉紧它。可怜的罗伯特天生就是一个具有激情的人,他的沉默和他隐藏着的痛苦羞涩都是身体里隐秘的激情所造成的。波琳太会利用这一点了!西斯却也看见了,罗伯特注视他的母亲时,那双迷恋的眼睛里满是屈辱和羞耻。他为自己不是一个男人而觉得羞辱。而且他并不爱他的母亲,他是被她迷惑住了,彻底地迷惑住了。只剩得终身的困惑而不能自主。

西斯在花园里一直待到大约十点钟左右,直到波琳的卧室灯亮了。美妇人睡觉了。罗伯特还会再独自待上一个小时,然后他也去睡觉了。西斯在外面的黑暗里,有时真想悄悄地到他那儿跟他说:“噢,罗伯特!这一切都错了!”但是,这样一来波琳婶婶会听到,而且,无论如何西斯也不能这么做。于是,西斯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切就像往常一样。

每天早上的咖啡是用盘子分别送到三个人的房间的。西斯每天9点要去威尔弗雷德·奈普爵士家,给他的小孙女上两小时的课。她只有这一份正式工作,此外,她还喜欢弹弹钢琴。罗伯特在大约9点钟进城。平时波琳婶婶要到午饭时才露面,但有时要到下午茶时才见得到她。只要她出现,就是又光鲜又年轻的。不过,在白天她很快就会枯萎,就像一朵失水的花。她的时光是烛光下的时光。

所以,下午她总是休息。有太阳的时候,只要有可能她就做日光浴。这是她的秘诀之一。她午餐吃得很少,可以随意在午前或午后做日光空气浴。常常在下午,当太阳暖暖地照进马厩后一小块杉木围着的奇怪地方,就是在废弃的马厩的红墙那边,被厚密昏暗的紫杉树环绕起来的一小块静静的地方,西斯就摆好躺椅和毯子,打开轻便阳伞,于是美妇人就带着书到这里来了。然后西斯就得待在她自己的屋里替婶婶守候,免得耳朵很灵的婶婶被脚步声吵到。

一天下午,西斯忽然想到自己也可以做一次日光浴来消磨漫长的午后。她正烦躁不安。想着可以从顶头房子的阁楼爬到马厩的平屋顶上去,就像是一次新的惊险活动。她经常到屋顶上去,她得给马厩上的钟上弦,这是她自找的差事。这会儿,她拿上毯子,爬到屋顶上,望着天空和高大的榆树梢,望着太阳,然后脱下衣服,在屋顶一角的护墙下舒舒服服地躺下,沐浴在阳光下。

像这样伸直了全身沐浴在阳光和空气中,真是舒服,舒服极了。她心中那团坚实的痛苦,那从未消解过的说不出的怨恨仿佛都有点融化了。舒服地伸展四肢,让阳光充分地照遍全身,假如她没有别的爱人,就拥有太阳吧!她恣意地翻动着。忽然,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头发几乎全竖了起来,有一个沉思的声音轻柔地飘过耳边:

“不,亲爱的亨利!你没有和克劳迪娅结婚而是死去了,这并不是我的过错。不是的,亲爱的,我是非常非常愿意你和她结婚的,尽管她并不适合你。”

塞西莉亚无力地倒在毯子上,吓出一身冷汗。那个可怕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苦思冥想的,而且又是那么不自然,完全不是人的声音。这么说,肯定,肯定有什么人在这屋顶上!噢,多可怕呀!

她抬起虚弱的头,偷偷地顺着倾斜的铅屋顶观望。没有人!烟囱太窄,藏不下人。屋顶上没有人。那就是有人藏在树林里,藏在榆树上。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更说不出有多可怕了,那就是一个无形的声音!她把头往上抬一抬。

正在这时,那个声音又传过来了:

“不,亲爱的!我和你说过,六个月之内你就会对她厌倦的。你看,我说对了吧,亲爱的。这是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我是想让你省却这样的烦恼。所以,可不是我,让你因为想要那个愚蠢的克劳迪娅而闹得虚弱无力的。可怜的东西,她后来看上去那么愁眉苦脸的!又想要她又不想要她,你自己把自己难住了。我亲爱的!我只是警告过你,别的我还能做什么呢?可你却由此而失了神,而且死的时候都不再认得我了,真是太惨了,太惨了……”

声音消失了。经过一通紧张又痛苦的倾听,塞西莉亚虚弱地躺在了毯子上。啊,太可怕了。阳光照耀着,天蓝蓝的,夏日的午后,一切似乎都那么可爱。可是,真可怕!她不得不相信超自然现象了!可是她是厌恶那些迷信的,像鬼魂、鬼声、鬼叫门什么的。

但是,那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形的声音,是一种熟悉的近乎耳语的音调!那声音也熟悉得让人害怕,又那么不可思议!可怜的塞西莉亚只好躺在那儿,因为没穿衣服,就更感到极度痛苦和无助,待在那里,无力动弹,完全被吓瘫了。

然后,她听见了那东西的叹息声!一声深深的叹息,那声音似乎不可思议地熟悉,然而又不像人的声音。“哦,好的,好的,心肯定是要流血的!但流血总比破碎了强。真是伤心啊,伤心啊!但这不是我的过错,亲爱的。罗伯特明天就可以和我们那个可怜的、呆板无趣的西斯结婚,只要他想要她。但是,他无意于此,那又为什么强迫他呢?!”这声音很不稳定,有时只是嘶哑的喃喃低语。听!听!

塞西莉亚忍不住要发泄,要歇斯底里地尖叫了,听到了最后那两句话她又抑制了。她突然警觉和机敏起来。那是波琳婶婶!一定是波琳婶婶在搞腹语或是类似的什么玩意儿!她简直是个魔鬼!

她在哪儿?她肯定就躺在下面,就在塞西莉亚躺的地方的下面。那要不是用的魔鬼般的腹语诡计,就是把思想变得像声音一样传播出去。那声音高低不匀,有时根本听不见,有时又只是一掠而过的嘈杂声。西斯用心听着。不对,那不会是腹语,是比腹语更厉害的某种传播思想的方式,一种恐怖的方式。塞西莉亚还是虚弱无力地躺在那儿,不敢挪动。但是怀疑让她渐渐镇定下来。这是那个违反人道的女人鼓捣的恶魔似的把戏。

这是什么恶魔似的女人啊!她甚至知道她塞西莉亚在心里谴责她杀死了她的儿子亨利。可怜的亨利是罗伯特的哥哥,比罗伯特大12岁。他二十二岁时热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演员,而他的母亲冷嘲热讽地蔑视他的恋情。他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突然死亡了。他受到了母亲的打击之后,患上了一种普通的急性病,但是病毒侵入了大脑,使他在没有恢复知觉之前就死去了。西斯是从她父亲那里得知这些情况的。近来她常想,波琳会像害死亨利一样害死罗伯特的。这是清清楚楚的谋杀,做母亲的害死了被她迷惑住了的生性敏感的儿子们,用的是喀耳刻那样的魔法!

“我想我该起来了,”那个模模糊糊、不间断的喃喃声又出现了,“晒得太多和缺乏阳光一样不好。充分的阳光、充分的爱情刺激、充分的合宜的饮食,每一种都不能过量,那么一个女人就可以永生不老。我真的信这个,只要她吸收的生命力和消耗的一般多,或者吸收的要更多一点儿!”

这一定是波琳婶婶!多么多么恐怖!她,西斯,正在听着波琳婶婶的思想。噢,真是恐怖!波琳婶婶正用一种无线电把她的想法传送出来,而她西斯不得不接听她婶婶现时的思想。太可怕了!怎么能让人忍受?!她们俩人肯定得死一个。

她扭弯了身子,无力地躺着,呆呆地盯着前面。呆呆地,呆呆地。这时,她的眼睛看到了一个洞口,她视而不见地盯着它,洞口在角落里,沿着铅皮水槽通往下面。这洞口不干她什么事,只是让她更害怕了。

忽然,洞口里传来一声叹息,接着是最后一句低语:“哦,好了,波琳,起来了,今天晒足了!”天哪!声音是从雨水管道的洞口里传出来的!雨水管道成了传声筒!不可能!不,又完全可能。她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这方面的内容。波琳婶婶,这个问心有愧的老女人,原来是在大声地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

一阵愠怒的狂喜涌上西斯的胸口。这就是波琳婶婶为什么从不让任何人包括罗伯特进她卧室的原因,也就是她除非提高警觉的时候,否则从不在椅子上打盹、绝不会漫不经心地随处乱坐的原因。精力不济的时候,她只回自己的房间,一直呆在那儿,因为只要她一松懈,她就会自言自语!她是用一种轻柔的带些疯狂的声音对自己说话。但是她本人并没有疯狂。只是她的思想要不由自主地大声嘀咕出来。

这么说,她是觉得有愧于可怜的亨利!她是应该觉得有愧!西斯相信波琳婶婶爱她高大漂亮、才华横溢的长子远远胜过她爱罗伯特。亨利的死对她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也让她悔恨。亨利死的时候,可怜的罗伯特只有十岁。从那开始,他成了哥哥的替身。

噢,多可怕呀!

不过波琳婶婶是个奇怪的女人。她在亨利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丈夫,几年之后罗伯特才出生。夫妇俩也没有吵闹。她有时还见见她的丈夫,态度挺和气的,但是有点儿嘲弄的感觉。她还给他钱。

波琳的钱都是她自己挣的。她的父亲曾任东方和那不勒斯的领事,而且专收异国奇珍。他在外孙亨利出世后不久就去世了,把他的珍贵的收藏品留给了女儿。而波琳确实爱好美的事物,而且具有天赋,无论对结构、形式还是色彩都是如此。这样,父亲的收藏就给她的财产打下了基础。她继续收藏,去各处收集,然后再出售给收藏家、博物馆。她是最初把非洲古老怪诞的人形木刻、新几内亚的象牙雕刻出售给博物馆的人之一。她一见到雷诺阿的画就买入,但是卢梭的画,她就不收。就这样完全靠自己挣得了一笔财产。

她丈夫去世之后,她没有再婚。也没人提起她有什么情人。即使她有情人,也不会是那些最爱慕她、公开向她献媚的人。对于这些人而言,她只是朋友而已。

塞西莉亚穿上衣服,拿起毯子,赶紧小心地爬下梯子去阁楼。正往下走的时候,她听到了那个银铃般的叫声:“我好了,西斯!”这就是说,美妇人已做完日光浴,回屋去了。她的声音年轻得不可思议,那么响亮、和谐而镇定,与那个自言自语的细碎声音是那么的不同。而那种细碎声音才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西斯赶紧跑到那块紫杉树环绕的地方去,舒适的躺椅和各式精致的毯子都摊在那儿。波琳的一切东西都是精选的,就连地板上铺的草席都是上品。这会儿高大的杉树墙开始投下长长的影子,只有堆着色泽精致的毛毯的角落,仍然暖暖地照着太阳。

叠好毯子,把椅子搬开,塞西莉亚弯下腰查看那个雨水管道的出口。就在那儿,在角落里,一个砖砌的盖子下面,刚好从墙上爬满的密实的树叶中凸出来。假如波琳躺在那儿,脸对着墙,她就刚好能对着那个管道口讲话。塞西莉亚这下疑虑全消,她真的是听到了婶婶的思想,但是并非是通过离奇的媒介。

那天晚上,波琳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比平常更机敏,尽管看上去依然是那个安详、略显神秘的模样。喝完咖啡后,她对罗伯特和西斯说:“我困了,太阳把我晒得这么困。我感觉晒足了太阳,就像忙碌过一场。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就去睡了。你们坐着聊吧。”

塞西莉亚很快地看了她的堂兄一眼。

“也许你还想一个人待会儿。”塞西莉亚对罗伯特说。

“不,不,”他回答道,“假如你不厌烦的话,请陪我待会儿。”

窗户开着,金银花的气味随着猫头鹰的叫声飘了进来。罗伯特默默地吸着烟。他纹丝不动的矮胖的身体里有一种绝望的东西。他的样子像一尊承重的女像柱。

“你还记得亨利堂兄吗?”塞西莉亚忽然问道。

他吃惊地抬起头。

“记得,记得很清楚。”他说。

“他长得什么样?”她问时朝着堂兄那双被秘密烦扰的大眼睛一瞥,看到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灰心失意的神情。

“噢,他长得漂亮,个子高,气色又好,有一头母亲那样的棕色软发。”——其实波琳的头发是灰白色的——“女人都爱慕他,所有的舞会他都到场。”

“他是什么样的性格?”

“他脾气非常好,是一个快乐的人。他喜欢娱乐。像母亲一样机敏、聪明。他还是一个好伙伴。”

“他爱你们的母亲吗?”

“非常爱。她也爱他,老实说,超过对我的爱。他更接近她理想的男人形象。”

“为什么他更接近她理想的男人形象?”

“个子高、漂亮、有吸引力,是个好伙伴。而且我相信,他还会在法律方面非常成功。而我恐怕在这些方面都不行。”

西斯用不善思想的淡褐色眼睛专注地望着他。她知道,在他无动于衷的面具之下藏着痛苦。

“你真觉得你比他差得很多吗?”她说。

他没有抬头,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我的生活,毫无疑义,是消极的。”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大着胆子问他:

“你介意吗?”

他完全不搭理她的问题,她的心沉了下去。

“你看,恐怕我的生活像你的一样也是消极的,”她说,“不过,我现在很介意这事儿。我渴望着。”

她看到他长得很好的乳白色的手在颤抖。

“我想,”他说,眼睛并没有望着她,“人要反抗的时候,总是为时已晚。”

从他口中说出这话,真是奇怪。

“罗伯特,”她说,“你究竟喜欢不喜欢我?”

她看到他毫无变化的、表情忧郁的脸变苍白了。“我很喜欢你。”他喃喃地说。

“你不吻我吗?从来没有人吻过我。”她可怜兮兮地说。

他望着她,他的眼睛因为胆怯和傲慢而变得很奇怪。然后,他站起来轻轻走到她身边,在她的脸颊上温柔地吻了一下。

“这实在不像话,西斯!”他轻声说。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贴在胸前。

“陪我在花园里坐一会儿,”她费力地低声说,“好吗?”

他用焦急不安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母亲会怎么想呢?”他说。

西斯有点儿滑稽地笑了一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忽然绯红了脸,把脸转到一边,那情景让人难过。

“我知道,”他说,“我不会爱女人。”

他用一种禁欲主义的自嘲神情在说话,即使是西斯也不知道,这对他是多大的耻辱。

“你从来都不去尝试!”她说。

他的眼神又变得怪怪的。

“一定要尝试吗?”他说。

“当然啦!假如一个人凡事都不尝试,他就做不来任何事。”

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

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无论如何,她已经试着挑明了那个长久以来一直被遮掩的话题。

这两天天气一直很好,波琳继续做她的日光浴,西斯则躺在屋顶上偷听。但是她却听不到波琳说话了,没有声音从雨水管道传出来。她一定是面朝外躺着了。西斯尽力去听,她只能察觉出下面最轻微、最轻微的低语声,但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晚上,塞西莉亚坐在星光下,静静地等着。她坐的地方可以望到客厅的窗户和通往花园的旁门。她看到婶婶屋里的灯亮了,客厅的灯最后也灭了。她还在等着,但是他没有来。她在黑暗中一直待到半夜,只有猫头鹰在叫,可是她就那么一个人坐在那里。

两个白天了,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婶婶的思想没再泄露,而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二天的晚上,正当她心情沉重、孤零零地在花园里坚持坐着,忽然吃了一惊,他出来了。她站起身来,轻轻地从草地上走到他身边。

“别说话。”他低声说。

在黑暗中,他们默默地穿过花园,走过小桥,来到马厩那边的牧场上,刚割下的干草堆在那里。他们郁郁不乐地站在星光下。

“你看,”他说,“假如我自己感觉不到爱,我怎么能要求别人的爱呢。你知道,我是真的尊重你的……”

“如果你从来没有感受过任何东西,你怎么能感受到爱呢?”她说。

“这是实话。”他回答到。

她等着他往下说。

“况且,我怎么能结婚呢?”他说,“我连钱都赚不来,我又不能向我母亲要钱。”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就别为结婚费脑筋了,”她说,“只要爱我一点点,行吗?”

他笑了一声。

“要说开头很难,是不是太残忍了。”他说。

她又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太呆板了,别想说得动。

“我们坐一会儿好吗,”她说。等他们在干草上坐下来,她又说:“我可以摸摸你吗?你介意吗?”

“是的,我介意!但是你可以随意。”他说这话时,既羞涩又掺着奇怪的坦率,这让他显得有些滑稽,这点他知道得很清楚。但是在他的内心里,他几乎想杀人。

她用手指摸了摸他的头发,头发黑黑的,总是那么整洁。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反抗的。”他忽然又说了这么一句。

他们坐了一会儿,直到渐渐感到了寒冷。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一直没有搂抱她。后来,她站起身来,道了晚安,回屋去了。

第二天,塞西莉亚昏昏沉沉又很气恼地躺在屋顶上晒太阳,正晒得燥热难耐,忽然她又是一惊。又是那个声音,她不禁恐惧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你没有见过他呀!”(原文是意大利文——译注)那个声音低低的,用的是一种塞西莉亚不懂的语言。她挪动一下四肢,用心去听那些她不懂的字句。那是温柔的窃窃私语,带着无限的爱意,但在表面温柔的内里,也带着一种微妙的阴险的傲慢。那喃喃的低语声又传来了,用的是意大利语:“好,是的,很好,可怜的孩子,可是他永远不会成为像你一样的人,永远,永远。”尤其是在说意大利语的时候,塞西莉亚能听出那声音的恶毒的魅力。她的声音那么充满爱意、那么温和柔顺,然而又是十足的自私自利。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又是叹息又是窃窃私语的,让西斯厌恶之极。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声音竟能那么娇柔、那么微妙,控制得又那么好。而她自己却是如此愚笨!唉,可怜的塞西莉亚,她在下午的阳光下扭动着,她知道相形之下自己愚笨得可笑,而且又不风雅。

“不,亲爱的罗伯特,你永远不会成为你父亲那样的男人,尽管你长得和他有几分相像。他是一个绝妙的情人,温柔得像花一样,而敏锐得又像蜂鸟。不,亲爱的罗伯特,你永远不会知道怎样像莫罗主教那样去侍奉女人。(以上是英文——译注)亲爱的,我的最美的,最亲爱的,我在等待你,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在等待死亡,甜美的死亡,对于一个凡人的灵魂来说,这死亡几乎是太甜美了(以上是意大利文——译注)——温柔得像花一样,而又能像蜂鸟一样探索。他把自己给予女人,就像把自己给予上帝一样。莫罗!莫罗!你是多么爱我啊!(以上是英文——译注)”

那声音沉溺于幻想而歇息了。现在塞西莉亚知道了她曾猜测过的事,罗伯特并不是罗纳德叔叔的儿子,而是一个意大利人的儿子。

“罗伯特,你让我失望。你没有激情。你父亲是耶稣会教士,但他也是世上最完美、激情的情人。你也是耶稣会教士,但却像水池里的一条鱼。你那个西斯就是要钓你上来的猫。这还不如可怜的亨利。”

塞西莉亚忽然低下头,把嘴对着排水管,压低了声音说:“放开罗伯特!不要把他也害死。”

接着是死一样的沉寂。那个七月的炎热的下午,天开始阴垂,要打雷了。塞西莉亚俯卧着,心脏怦怦直跳。她似乎整个人都在倾听,终于又听见了那个低语声:

“是有人在说话吗?”

她又凑近排水管口。

“别像害死我那样害死罗伯特。”她压低声音,缓慢地,但是很清晰地说。

“啊!”传来一声轻轻的尖叫,“是谁在说话?”

“亨利!”她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接着是死一样的沉寂。可怜的塞西莉亚精疲力竭地躺在那儿。仍旧是死一样的沉寂。直到最后又传来了低语声:

“我没有害死亨利。没有,没有!亨利,你真的不能责怪我!我是爱你的,最亲爱的。我只是想帮你。”

“是你害死了我!”那个沉重的、假扮责备的声音说,“现在,给罗伯特放条生路。放手!让她结婚!”

停顿了一会儿。

“这是多么的、多么的可怕!”那低低的声音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可能吗,亨利,你是鬼魂,你来谴责我?”

“是的!我谴责你!”

塞西莉亚觉得她所有被抑制的怒火都顺着那条雨水管道发出去了。而同时,她几乎笑出来。这真可怕。

她躺在那里,听了又听。没有任何声音!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她呆呆地躺在渐渐变得昏暗的阳光下。天已经变黄了。她赶紧穿上衣服,跑下去,来到马厩后面的拐角里。

“波琳婶婶!”她小声地叫着,“你听见雷声了吗?”

“听见了!我就要进去了,不用等我。”一个虚弱的声音回答道。

塞西莉亚退回去,从阁楼上暗中监视。只见美妇人披着一条可爱的旧蓝丝绸披肩,步态蹒跚地回屋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塞西莉亚赶紧把毯子拿进屋。接着暴风雨下来了。波琳婶婶没有来用茶。她嫌这雷声恼人。罗伯特也是在下午茶后冒着倾盆大雨回来的。塞西莉亚从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仔细地打点晚餐的着装,还在胸前戴了几朵白色的花。

客厅里的灯罩着光线柔和的灯罩。罗伯特换了晚礼服,正一面等着,一面听雨声。他也很奇怪地显得紧张不安。塞西莉亚进来了,胸前的白花摆动着。罗伯特好奇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焕然一新。塞西莉亚走到门边的书架旁,在盯着什么或留心听着什么。她听见一阵衣服的沙沙声,跟着门轻轻地开了。就在门打开的瞬间,西斯突然扭亮了门边的那盏明亮的电灯。

她的婶婶穿着乳白色的、镶了黑色花边的衣服站在门口。她化了妆,但是一种说不出的烦躁表情让她显得形容枯槁,好像她身边的人忍了多年的恼怒和厌恶现在一下子把她裂变成了老丑妇。

“噢,婶婶!”塞西莉亚叫道。

“啊唷,母亲,你成了一个小老太太!”罗伯特大吃一惊。他那语气像个震惊的男孩儿在开玩笑。

“难道你刚刚才发现?”老妇人狠毒地厉声说。

“是呀!啊唷!我还寻思……”他吓得说不下去了。

形容枯槁的波琳暴跳如雷:

“难道我们不下楼了?”

她甚至都没注意到那盏太过明亮的灯,那是她回避的东西。接着她步履蹒跚地下了楼。

她脸上挂着说不出的烦躁坐在餐桌旁,面部皱得像一副假面具。她是显老了,非常老,像一个老丑妇。这引得罗伯特和塞西莉亚偷偷摸摸地看她。同时西斯也在观察罗伯特,看到他对母亲的面容如此吃惊和反感,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你开车回家怎么样?”波琳厉声问,声音因烦躁而变得急促。

“下雨,当然。”他答道。

“你多聪明啊,还知道下雨了。”他的母亲说着,满脸凶光地露齿一笑,而不再是以前那种调皮的假笑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安静温和地说。

“这显而易见。”她的母亲说着,草草地快速吃饭。

她像疯狗一样席卷了一顿饭,让仆人大感惊愕。饭一吃完,她就像蟹一样怪里怪气地飞快上楼。罗伯特和塞西莉亚跟在后面,被吓坏了,那模样像两个同谋者。

“你们倒咖啡吧。我不喜欢咖啡!我走了!晚安!”老妇人像开机关枪似的说着,急急地出了房门。

屋里死一样的寂静,最后罗伯特说:

“母亲恐怕是不舒服了,我得劝她去看病。”

“是的!”塞西莉亚说。

这天晚上静静地过去了。罗伯特和西斯待在客厅里,那里生着火。外面冷冷地下着雨。俩人都装着在看书,他们不想分开。整个晚上在一种不祥的神秘中很快地过去了。

差不多十点左右的时候,客厅的门忽然开了,波琳披着蓝披肩进来了。她关上门走到火跟前,然后一脸仇恨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你们两人最好赶快结婚,”她声音险恶地说,“那样还能看得过去,好一对热恋的情人!”

罗伯特文静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觉得堂兄妹不该结婚呢,母亲。”他说。

“我是这么认为!但是你们不是堂兄妹。你的父亲是一个意大利教士。”波琳把她穿着讲究的拖鞋的脚伸过来烤火,还是用她那套卖弄风情的姿势。她的身体在试图重复她过去那套优雅的姿势,但是她的神经已经分裂,所以这就成了糟透了的滑稽模仿。

“这是真的吗,母亲?”罗伯特问道。

“千真万确!你想的是什么?他是一个杰出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成为我的情人。他实在是太高贵了,不该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但是那种乐趣是属于我的。”

“大家是多么不幸啊!”他缓缓地说。

“你不幸?你才幸运呢!是我不幸!”她尖刻地对他说。

她的样子实在吓人,像是一件打碎了的威尼斯玻璃器皿,那些可怕的尖利碎片又重新被攒在了一起。

忽然,她又离开了屋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并没有恢复。她像是精神错乱了,仿佛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被惊起,用一种不和谐的声音在喊叫。医生来过了,给了她镇定药,因为她睡不着。没有药,她一点都不能睡,只能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样子丑陋又可恶,满脸恶意。她就不能见她的儿子或是侄女,他们只要有人过去,她就会恶意地问:

“怎么样?婚礼什么时候举行?你们还没有搞庆祝婚礼仪式吗?”

开始,塞西莉亚被她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得惊慌失措。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一旦有一个确切的可以谴责她婶婶的事由给她致命一击,刺穿了她美丽的盔甲的话,她就会彻底崩溃,只能缩进外壳内蠕动。这太可怕了,西斯吓得几乎要后悔了。后来她又转念一想,她其实从来就是这样的,现在就让她在本色中了却余生吧。

可是波琳活不了太久了。她确实日见枯萎。她待在房间里,任何人都不见,还让人把镜子拿走了。

罗伯特和塞西莉亚常常坐在一起,疯狂的波琳的嘲笑并没有如她所愿迫使他们分开。但是塞西莉亚不敢向他坦白她所做的事。

“你觉得你母亲曾爱过什么人吗?”一天晚上西斯踌躇着问他,若有所思的。

他盯住她看了看。

“爱过她自己!”最终他说了出来。

“她甚至也不爱自己,”西斯说,“她爱的是别的东西,是什么呢?”她抬起脸,苦恼又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权力!”他简短地说。

“那是什么权力呢?”她问,“我不明白。”

“吸食他人生命的权力,”他愤愤地说,“她长得美,就吸食他人生命。她现在以我的生命为能源,就像从前以亨利的生命为能源一样。她把吸管伸进人的灵魂,吮吸人的生命精华。”

“你不宽恕她吗?”

“不。”

“可怜的波琳婶婶!”

不过,就连西斯也没有可怜她的意思,她只是被惊呆了。

“我知道我有一颗跳动着的心,”他捶着胸,激动地说,“但是它已经快被吸干了。我很明白那些想有权占有他人的那种人。”

西斯默不作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两天以后,波琳被发现死在床上。她吞食了过量的安眠药,而且心脏衰弱。她还从坟墓里回击她的儿子和侄女。她留给罗伯特洋洋一千镑,留给西斯一百镑,其余所有的钱,还有主要的名贵古董,都用于建立“波琳·阿滕伯勒博物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