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季庆译

她原以为自己这桩婚事会比所有人的婚事都刺激,并不是那个男人真迷她。那家伙身材瘦小结实,脾气古怪,比她年长二十岁。他一双褐色眼睛,头发灰白。多年前,他刚从荷兰来美国那会儿就是个小废物,小屁孩儿,然后从金矿被扁到南方,进入了墨西哥。现在他多少算是有钱的,在墨西哥的马德雷山脉的荒地拥有几个银矿。明摆着,让人刺激的是他有点儿传奇的境况,而不是他这个人本身。可他也还算精力充沛,遇上好几次事故,都能从中逃生。他独自一人发的家,是那些说不清的怪人之一。

当她真的看见了他所创下的家业,她胆怯了。巨大的绿地,山峦绵延,毫无人气的地界当中孤零零地冒着尖尖的浅桃色土石堆,那都是从银矿工程出土的东西。光溜溜的矿场下面是一幢带围墙的泥砖平房,房子有内花园,里面深深的游廊两侧种着热带爬藤。从鲜花环绕的庭院往上望去,就只见到银矿的巨大废料堆,浅桃色圆锥形的,还有朝天放着的冶炼厂的机器。就没有别的了。

那些大大的木门当然是经常开着,她能站在巨大开敞的天地之间,眺望那些不知起于哪里又消逝在哪里的丘陵,巨大空旷的山地丘陵层峦叠嶂,树木葱茏,秋时一派绿色,别的时候都是光秃秃干巴巴的浅桃色山景,让人毫无感觉。

她丈夫总会开着那辆老旧的福特车,带她去那个被遗忘在山间的西班牙小镇。小镇上全是死气:一个被太阳晒干的死气沉沉的大教堂,死气沉沉的大门,一个让人颇感绝望的带屋顶的市场,她第一次去就看见一条死去的狗横在肉摊和蔬菜排挡之间,那狗就像永远横在那儿一样,没人想费事扔掉它。那是死气中的死亡。

每个人都在无精打采地说银子,在那显摆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矿石。但是白银已经滞涨,大战爆发,跟着又结束,白银市场已经沉寂,她丈夫的几个矿也关闭了。可她和他还住在矿场下那幢泥砖房屋里,在她并不觉得怎么样的花丛间的房屋里住着。

她有一双儿女,在她长子快十岁时,她才从不时受到惊诧的恍惚中给唤醒。她现在三十三岁,已开始发胖,一双大大的蓝眼睛,一脸茫然。她丈夫五十三岁,矮小精壮,结结实实,脾气古怪,长着一双褐色眼睛。他是个硬汉,顽强得像钢铁,精力还很充沛,但是市场上银价的跌落和他妻子稀奇古怪的难以接近,让他领会不了,显出迟钝。

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也是个好丈夫。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溺爱她的。他从没有走出让他目眩的那种对她的爱慕。但是,从本质上说,他还是个单身汉,十岁时被抛到世面上是个小单身汉。当他结婚时年已超过四十,已有足够的钱步入婚姻。可他的全部资本却还是一个单身汉的资本。他是自己矿场的老板,婚姻是他产业中仅有的一点点私密关系。

他欣赏他的妻子到极点,爱她的身体,她的每一点。她对他永远都是那个第一次相识、让他目眩的来自加利福尼亚伯克利的姑娘。就像那些族长,他把她小心守护在墨西哥奇瓦瓦的群山里。他珍视她就像珍视他的银矿,真是没得说。

她三十三岁了,除了体型,别的真的都还是从伯克利来的那个姑娘。随着她结婚,她的意识发展就神秘地停止了,给完全遏制了。她的丈夫对她来说从来就不是真实的,不管在内心里,还是在肉体上。不论他最近对她有何种激情,她从没觉得对她的身体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从道义上拿下了她,支配她,保有一个不可征服的奴隶。

一年年的就这么过去了,就在洒满阳光的一溜儿泥砖房的庭院里,那上方是矿场。她丈夫从不消停。当银价走入清淡,他就在二十多英里外的一片低地开了一个饲养场,养纯种猪,很棒的家伙。可同时他又憎恶猪,他是个理想主义的流浪者,很多事都让他恶心,确实憎恶生活中物质的那一面。他热爱的就是工作、工作、工作,还有创造物。他的婚姻、他的孩子都是他的重要创造物,是他事业的一部分,不过这回收入的是情感上的。

渐渐地,她的神经开始错乱:她非得出去,她非得出去。所以,他带她去厄尔巴索待了三个月。那起码是美国。

不过他还一直在镇唬着她。三个月结束了,她回去了,一切如故,还是置于永恒绿色或是浅红褐色丘陵中的泥砖房,那种空虚是未被发现的空虚。她教养孩子,管理她的仆人——那些墨西哥人的男孩子。有时,她丈夫会带来西班牙人、墨西哥人的客人,偶尔也有白人。

他是真喜欢白人待在他们家,可他们在那儿,他又一刻不得安宁。那情景就好像他妻子是他矿上的某种特别秘密的矿脉,而除了他自己别人一定都没有意识到。她着迷于那些青年绅士,矿业工程师。他们不时会去拜访他。他也一样,也会为真正的绅士着迷。可他是个有妻子的老式矿主。假如哪位绅士老注视他妻子,他就觉得似乎是他的矿被抢了,矿里的秘密被人窥视了。

这里面有一个青年绅士让她动了心思。那会儿,他们所有人都站在庭院的大木门外,望着外面的世界。雨季后的九月,那一动不动的永恒的群山绿色尽染。除了荒芜的矿山、荒芜的矿场和一溜荒了一半儿的矿工住房外,别无任何迹象。

“我纳闷,”那年轻人说道,“那些单调的大山后面是什么。”

“更多的山,”莱德曼说,“如果你走那条路,那边是索诺拉和海岸线;从这边走看到的是沙漠,你就从那儿来的;另外一条路过去是丘陵和群山。”

“是啊,可是那丘陵和群山中可有什么活物吗?肯定有什么精彩的东西吧?那儿似乎实在不像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倒像活在月球上。”

“要是你想打猎,那倒是有很多猎物,还有印第安人——如果你也称他们是精彩的东西的话。”

“那些野人?”

“十足的野人。”

“他们友善吗?”

“这要分什么事。他们有些人相当野蛮,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们。他们一看见传教士就杀,那些传教士去不了的地方,就没人能去了。”

“那他们政府什么个说法?”

“他们距离所有的地方都很远,政府就听其自然。他们诡计多端的,只要他们觉得会有什么麻烦,就会派代表团去奇瓦瓦,做出正式归顺的样子。政府乐得暂时停止争论。”

“这么说,他们确实活得相当野蛮,再偕同上他们的野蛮习俗和宗教?”

“哦,真的。他们什么都不用,就用弓和箭。我在镇里见过他们,就在广场上。他们的帽子很有趣,上面还有一圈儿鲜花。他们一只手拿着弓,身上除了一件什么衬衫,几乎光着身子,连冷天也一样,赤裸着他们野蛮的大腿,来来回回地大步走。”

“可你不觉得到他们神秘的山村那儿,就会有精彩的事吗?”

“不觉得。在那儿怎么就会精彩了?野蛮人还是野蛮人,所有野蛮人的行为多少都相似:下作,肮脏,不卫生,带有几分狡猾的计谋,为足够的食物而奋斗。”

“可他们一定有古而又古的宗教,有神秘的宗教仪式,那一定十分精彩,肯定是那样。”

“我不懂什么神秘的宗教仪式,号叫的异教徒的操练,多少是下流。不,我不觉得那种东西有什么可精彩的。而且,我纳闷的是,既然你在伦敦或者巴黎或者纽约居住过,还会——”

“唉,人人都住过伦敦或巴黎或纽约——”那年轻人说道,好像这就是理由。

这种对未知的印第安人的特别又模糊不清的狂热在这个女人心中引发了巨大的共鸣。她这人怀有的愚笨的浪漫空想,不切实际,比小姑娘都过分。她觉得她命定要进入群山中印第安人的秘密栖息地,去那永恒、神秘又不可思议的印第安人的巢穴游荡。

她守着自己的秘密。那个年轻人要走了,她丈夫要随他去托雷翁办业务,得离开一些日子。在他们动身前,她非要丈夫告诉她有关印第安人的事——那些流浪的部族、就像还在流浪的自由的纳瓦伙族印第安人,还有索诺拉的亚基人,以及奇瓦瓦省里各个山谷里的不同的部族。

据信,那儿还有一个奇尔朱人部落,居住在南面一个高高的谷地,他们正是所有印第安人中最神圣的部族。蒙特朱马 18 和古老的阿兹特克人 19 或托托奈克族国王的后代仍旧生活在他们之中,而年长的祭司也还在沿用古代的宗教法典,据说仍拿活人献祭。有几个科学家去过奇尔朱人的地界,回来时精疲力竭、憔悴不堪,就因为所受饥饿和贫困之苦。他们从那儿带回了各种粗蛮、稀奇古怪的拜神物件,但在那个饥饿荒凉的野蛮人的山村没见到一点儿离奇的东西。

虽然莱德曼就是顺嘴一说,但是很明显,对古老、神秘的野蛮人的概念让他自己感到某种庸常的兴奋。

“他们离得有多远?”她问道。

“噢,骑马需要三天,要经过库奇提和一个不大的湖,就在那儿的上方。”

她丈夫和年轻人走了。这女人开始她的疯狂的计划。最近为了打破单调无味的生活,她死缠着丈夫让她跟他偶尔出去骑骑马。可她从来不被允许单独出去,那些地界确实不安全,粗野,无法无天。

可她有自己的马,一直梦想像她小姑娘的时候一样,能自由自在地待在加利福尼亚的山间。

她九岁的女儿这会儿在五英里远的一个小小的女修道院里,在荒凉的西班牙矿镇上。

“曼纽尔,”这女人对她的仆人说,“我要骑马去修道院看玛格丽特,给她带些东西。今晚我可能在修道院过夜。你照顾好弗雷迪和家里所有的事,等着我回来。”

“要我骑老爷的马跟您去,还是要胡安跟您去?”仆人问道。

“谁也不用,我自己去。”

那男孩儿看着她,不同意。这女人要独自骑马外出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要自己去,”那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又平静温和的女人用特别专横的语气又说了一遍。那个男孩儿沉默了,不高兴地服从了。

“您为什么要自己去呀,妈妈?”她儿子问道,她正在包要带的食品。

“我就永远不能一个人待会儿?一刻也不能过我自己的日子?”她叫道,突然发起火来。孩子像仆人一样默不作声了。

她出发了,一点儿都没担心,骑在她那匹健硕的红棕色花毛马上,穿着粗亚麻布的骑装,骑装裙内是亚麻布裤子,白衬衫上戴了猩红色的领带,头上是一顶毡帽。她的食品都在鞍囊里,还有一军用水壶的水,马鞍后面还搭着本地产的一条大毯子。她凝视着远方,从家里出发了,曼纽尔和小男孩儿站在门口看着她走,她甚至都没有转身挥手和他们说再见。

当她骑了约莫一英里后,便经过了那条荒无人烟的路,往右蹚上荒野中被人踏出的一条小道。它通往另一个山谷,沿途穿越悬崖峭壁和参天大树,还穿过一个荒芜的矿区居住地。那是九月,那条为废弃矿山供水的小溪水流潺潺。她下马喝水,也让马饮了水。

她看到几个土著从树丛里走出来,往斜坡上去了。他们看见了她,盯着她看,她也看着他们。那是三个人,两个妇女,一个青年男子,他们远远地绕着道,这样就不会走得离她太近,她并不介意。她骑上马,马儿跑上了前面静静的山谷,穿越了银矿矿场,穿越了所有还有采矿痕迹的地方。眼前还有一条踩出来的高低不平的小路通向更远处的那个山谷,小路从头到尾都是岩石和四散的石头。这小路,她和她丈夫骑马来过,再往后,她知道必须得往南走。

说也奇怪,她并不害怕。尽管这是个吓人的地方:那些寂静无声、像是致死的倾斜的山,偶尔远远的树林里会现出可疑的、很隐蔽的土著的身影,偶尔也会有大个的食尸鸟在头上盘旋,就像一只只的大苍蝇。远处,有好些腐尸,还有牧场主住的低矮的平房或是一堆简陋的窝棚。

她往上爬着,树木变少了,小道穿过长满荆棘的矮树丛,蓝色的爬藤花四下蔓生,偶尔也有桃红色的。然后,这些花也走过去了,她已接近那个松林了。

她越过山顶,眼前是又一个绿色铺天盖地的山谷,沉寂,空落。已经过了正午时分,她的马为了水转向一条小溪,她也就下马吃午饭。她坐在静默里,看着静止的死气沉沉的山谷,还有南面高起来的尖顶山,遍布岩石和松林。正午酷暑,她休息了两个小时,马儿在她旁边吃草。

说也奇怪,她既不害怕,也不觉得孤独。的确,这种孤独有如一个焦渴难耐的人喝到了凉水,她内心还一直不可思议地兴高采烈的。

她又上路了,夜里,在山谷灌木丛深处的一条溪流边露营。白天,她看到过牛,还穿过了几条野路,想必附近是有牧场。她听见了一头美洲狮奇怪的号啕尖啸,还有狗群的吠声回应。但她坐在小小的营火旁,在一个隐秘、空洞的地方,却没有真的害怕,内心一直被莫名其妙的兴高采烈撑着。

拂晓前非常冷,她裹着毯子躺着。望着星星,听着她的马在那儿冷得发抖,那感觉就像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已经过到了那边。她不能确定在这个夜里她是否听到了她自己身体中的一声爆裂,那是她自己死亡的爆裂。否则,那就是地球中心的爆裂,意味着某种重大而不可思议的事情。

天微微亮,她就起来了,冻得都麻木了,她点了火。她匆匆吃了东西,又给马喂了几块儿油籽饼,又再次出发了。她避免遇见什么人,到现在她谁也没遇见。很明显,反过来别人也避免遇见她。她终于来到能看见库奇提山村的地方,那边黑色的房子上是淡红的屋顶,是一个昏暗阴郁的小群居点儿,在另一个久已弃置的寂静的矿场下方。再往远处去,就是一个巨大冗长的山坡,耸立着的更粗粝、老绿的松树林泛着暗暗的绿光。松树林再往前,对天横陈着光秃秃的岩石,岩石久经磨砺,上面落着斑纹似的白雪。在高处新雪已经落下。

现在,当她差不多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她却开始想不明白了,开始沮丧了。她走过了正在变黄的山杨树环绕的小湖,山杨浑圆平滑的树干就像女人白胖胖的手臂。多美的地方!要是在加利福尼亚,她就会狂叫了。可在这里,她不过是望着这儿,看出了她的美,却上不了她的心。两夜的露宿让她非常疲倦,衰弱,让她害怕即将来临的夜晚。她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或是要到那儿干什么去。她的马沮丧地迈着沉重步伐,沿着一条石子小路,朝着无边无际让人望而生畏的山坡前行。如果她还有丝毫意志力,她就会打道回府,回到山村,她就会被护送回家,回到丈夫身边。

可她已经没有意志力了。她的马过了一条溪流,溅起了水花,然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山谷,山谷里正变黄的三角叶杨树无边无际。她现在的高度没准儿接近海拔九千英尺了,由于海拔高度和疲倦的原因,她的头在晕眩。三角叶杨树林再往前,能看到两边陡峭的山坡包围了她,披挂着尖厉枝叶的山杨密布交叠,而再往高处,就是尖头的云杉幼苗和松树了。她的马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在这个密封的山谷,在这条细长的小道上,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只有向上登攀。

突然,她的马跳起来了,她的前方三个身裹深色毯子的男人立在小道上。

“上帝祝福你!”传来了印第安人的问候,那声音浑厚又有控制。

“上帝祝福你!”她回答道,是美国妇女自信的语气。

“你上哪儿去?”西班牙语又轻声问道。

那个身披深色瑟拉佩 20 的男人走得更近了,朝上打量着她。

“往前。”她冷冷地答道,用的生硬的撒克逊人腔调的西班牙语。

面对着她的正是土著:黝黑的脸,硕健的体格,戴着草帽,披着毛毯。他们总会和为她丈夫干活儿的那些男人差不多,除了他们微黑的披肩发模样怪异以外。她有些厌恶地看到了黑长发。这一定就是她前来探望的粗野的印第安人。

“你从哪儿来?”还是那个男人在问。总是这一个人讲话。这是个青年,敏捷明亮、又黑又大的眼睛斜视着她。他黝黑的脸上生着软软的黑胡髭,下巴蓄着一撮儿稀疏的山羊胡,松散地遮在下巴上。他的又黑又长的头发很有活力,胡乱垂在肩膀上。虽然他原本就黑,看上去也不像最近洗过澡的。

他的两个年长些的同伴和他一个模样,他们强壮,沉默。有一个也蓄着很有线条的黑胡髭,但下巴上没有胡须。另一个面颊光滑,稀疏的黑毛勾出了下巴的线条,配着典型的印第安人的山羊胡。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她半打趣,半闪避地答道。

这话得到的是沉默。

“可你住在哪儿的?”那个青年又执意问道,还是轻声轻气的。

“在北面。”她轻快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那个青年与他的两个同伴用印第安语在轻声交谈。

“你想去哪儿呢,走上这条路?”他突然用主事人的语调盘问道,朝小道前方指指。

“去奇尔朱印第安人的地方。”那女人简单答道。

那个青年看着她。他敏捷、微黑的眼睛不像是人的眼睛。

在傍晚的光线下,他看到她的大脸盘上自信的、隐隐的微笑,气色很好的面容上镇定从容,还有蓝色的大眼睛下疲倦、黛青的皱纹。她往下望着他时,身上具有女性力量,眼睛里一半是稚气、一半是傲慢的自信。但是她的眼里也有一种奇怪的恍恍惚惚的神情。

“你是个夫人吗?”那个印第安人问她。

“是的,我是个夫人。”她得意地说。

“和家人在一起?”

“和丈夫和两个孩子在一起,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她说道。

那个印第安人转过身翻译给他的同伴,声音低得像汩汩流水的潜流。显然,他们现在不知如何是好。

“你丈夫在哪儿?”那个青年问。

“谁知道呢,”她轻快地答道,“他出门办业务,要走一个星期。”

那双微黑的眼睛机灵地看着她。尽管她很疲倦,她还是微微笑了,为自己的冒险自豪,也确信自己的女人气和疯狂的魔力。

“那你想要干什么呢?”那个印第安人问道。

“我想去探访奇尔朱印第安人,去看看他们的住宅,去了解他们的神。”她回答道。

那个青年转过去快速翻译,跟着简直是让人惊恐的沉默。那两个严肃的年长男人眼色很奇怪,从他们带有装饰的帽檐底下斜眼瞥着她,然后压低声音和青年人说了点什么。

青年人还在犹豫,然后他转向那女人。

“好的!”他说,“我们走,可我们要到明早才能到。今夜我们得搭帐篷。”

“好的!”她说,“我可以搭个帐篷。”

没有再啰嗦,他们顺着那条石子小路快速出发了。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与她的马头并排紧走,另两个人在后面奔。其中有一个拿着一根粗棍子,偶尔带响地击打一下她的马屁股,赶着它往前跑。这时马就会跳起来,把她从鞍子上往后甩,这让疲乏的她很不高兴。

“不能这样!”她叫道,回头生气地望着那个家伙。她的目光遇上了他那双微黑明亮的大眼睛,她的心第一次真的胆怯了。那个男人看她的眼光根本不是看人的眼光,他们并不把她看作一个美丽的白种女人。就好像她是什么莫名其妙、不可理解的东西,而他不能理解,就一定是带有敌意的。她坐在马鞍上,心里纳闷儿,又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死了。那个家伙又击打她的马,让她在马鞍上猛地晃动。

这激起了扫兴的白种女人的全部怒火。她拉住了马,眼睛闪着怒火,朝马勒边上的那个人叫道:

“告诉那个家伙,再也别碰我的马。”

她遇到了那个青年的目光。和他们一样的微黑明亮、不可理解的眼光里,她看到了蛇一样的细微可怕的嘲笑在闪闪发光。那青年用低低的印第安语和后面的同伴说了。那个拿棍子的看也不看地听着,然后,压低了声音对马发出一声奇怪的喊叫,又抽了马屁股。那马一跃而起,像什么发作了似的往前奔,石子小路上,飞石散落。疲惫不堪的女人在马鞍上前后颠簸。

她眼里掠过狂怒,脸都白了。她凶猛地勒住了马,可她还没调转过方向,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就抓住了马勒下的缰绳,猛地一拉,让马向前一溜儿小跑。

这女人无能为力。极度愤怒外,也生出了一丝狂喜的兴奋。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太阳要落下了,美妙的黄色光芒洒满了最后经过的山杨树,照耀着松树干、直立着的松树针,引人注目的岩石闪着超自然魅力的暗光。落日的光辉里,她马勒旁边的印第安人一路小跑,不知疲倦。他的深色披毯摆动着,赤裸的双腿在强烈的光线下闪着奇怪的变了形的润红色。他那可笑的、用花和羽毛装饰的草帽引人注目地闪着光,遮着那满头的黑长发。他时不时地会低声吆喝她的马,跟在后面的印第安人就会拿棍子猛击她的马。

山里奇妙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这个世界开始变暗,冷空气降临了。天空中,月牙正对着西边的光辉挣扎。陡峭的山岩坡地带来了巨大的阴影,溪水激流。那女人唯一能意识到的就是疲劳,无法言说的疲劳,还有那从高处袭来的冷风。她意识不到月光是如何取代日光的,太多行程的劳顿让她失去了意识。

有几个小时,他们行走在月光下。然后,突然他们停了下来。那几个男人低声谈了一会儿。

“我们在这儿宿营。”那青年说。

她等着他帮她下马,可他只是拽住马勒。她疲倦得几乎是从马鞍上掉下来的。

他们挑了一块岩石脚下的地方,这儿还能凑上点太阳的余温。一个男人砍下粗大的松树枝,另一个男人把用来遮掩的松树枝贴着权当遮蔽处外围的岩石插进地里,还用枞松的树枝搭了床。另外一个男人生了点儿火,烤烤墨西哥面饼。他们都默默地干着活儿。

那女人喝了点儿水,她什么也不想吃,就想躺下。

“我睡在哪儿?”她问。

那个青年指指一个掩蔽处。她钻了进去,躺下,一动不动。她都不在乎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太累了,累得超脱了一切事。从云杉的树枝缝儿,她能看到三个男人围着火撅着屁股蹲着,用他们的黑爪子从灰烬里扒拉面饼啃,又喝瓢里的水。他们低声咕哝着聊聊,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她的马鞍、鞍囊就在离火不远的地方,没有打开,没人碰。这些男人对她和她的东西都没兴趣。他们就在那儿蹲着,头上戴着帽子,呆呆地吃,吃,像动物一样,深色披毯的穗穗前前后后都耷拉在地上,强壮、微黑的双腿赤裸着蹲在那儿就像一个动物,露出了肮脏的白衬衣和缠腰布,那是里面仅有的衣着。他们显得对她没有一点儿兴趣,就好像她是他们打猎带回来的一块鹿肉,已经挂进了窝棚。

过了一会儿,他们小心地熄灭了火,进了他们的掩蔽处。从粗树枝的遮帘缝儿,看着这些微黑形状的东西在月光下默默地来回走,她忽然一阵毛骨悚然,恐惧,焦虑。现在,他们会不会袭击她?

但是没有!他们似乎已经忘了她。她的马被拴起来了,她能听见它在厌烦地蹦跶。完全的静默,山的静默,寒冷,像死了一样。寒冷和疲劳让她在没有感觉的半意识半清醒的状态睡睡醒醒。那一夜好长,好长,冰冷的,永恒的,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总算又有人在忙活儿,打火石和铁块儿撞击的叮当声,一个像狗啃骨头的人形蜷伏在噼噼啪啪作响着的红色营火前。她知道天就要亮了,对她来说,这个夜晚过去得太快了。

当营火要烧尽的时候,她出了她的栖身处,就只剩下一个真正的欲望:要喝咖啡。那几个男人又在热面饼。

“我能弄点儿咖啡吗?”她问道。

那个青年望着她,她想象得出他的眼睛里又闪出那种一模一样的细微的嘲笑,他摇摇头。

“我们不喝那个,”他说,“没时间。”

那两个年长的男人,撅着屁股蹲着的,在吓人的苍白晨曦中抬眼看着她,眼里闪着冷冷的非人的目光,那目光里连嘲弄都没有,真吓人。他们是不可接近的。他们根本就不把她当女人看,好像她原本就不是个女人。好像,或许是她的白皮肤带走了她的所有女人气,只落得一只巨大白色的雌性蚂蚁,这就是他们看到她的全部。

太阳升起之前,她又坐到了马鞍上。冷冰冰的空气中,他们在险峻的山地攀爬。太阳出来了。在刺眼的阳光下,走在光秃秃的山路,很快她就觉得很热了。对她来说,他们似乎在爬世界屋脊,那个远处有着斧削般的雪峰。

经过一早上的路程,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那地方马不能再往前走了。他们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的面前是一块儿巨大的倾斜着的岩石,像是某种野兽的胸部。要穿过这块岩石,他们非得沿着摇摇晃晃的岩石裂缝前行。她觉得得有几个小时的功夫,她手脚并用,在这个折磨人的纯粹的山岩斜面爬行,从裂缝爬到裂缝。一个印第安人走在前面,一个印第安人走在后面,都是直着身子慢慢在走,脚上是带镶缀的皮凉鞋。她穿着马靴也不敢挺直身子。

可又让她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里,她为什么要在长达一英里的岩石上这么执着地慢慢爬行,为什么不让自己猛地坠下去,做到底?世界在她的身下。

当他们最终来到一个石子坡面,她回过头去,看到那第三个印第安人驮着她的马鞍、马囊走过来,所有的东西都用带子挂在他的前额上,他的帽子在手上,他一步步地慢慢走着,迈着印第安人柔性、沉重的步子在岩石缝儿里四平八稳地走着,就像沿着山岩上有抓痕的铁挡板在走。

沿着石子斜坡向下,印第安人似乎兴奋起来了。他们中的一个在前面一路小跑,绕过弯弯曲曲的岩石,没了踪影。那条小道弯曲向下,直到在约莫十点钟的刺眼阳光照射下,他们可以看到身下岩石障壁之间的一个山谷,就像山中放进来一个巨大的裂口。那是一个绿色的山谷,有河流、树木,有一片低矮的生气勃勃的平房。山谷在三千英尺下方,狭小而完美。甚至溪流上还有平直的桥,有房屋环绕的广场,而更大点儿的建筑在广场两端面对着面,还有高高的三角叶杨树、牧草地、黄色干枯的玉米地在绵延,远处山坡溪流旁有一片片褐色的绵羊或是山羊,用围栏圈着。这就是这个狭小而完美,富有魔力的地方。从山上俯视,就像任何地方都会显出神秘。低矮的房屋也不一般,都是白色的,白光闪闪,看上去像盐的晶体,或是白银。这让她害怕。

他们又开始了长途跋涉,从峡谷的顶部顺着倾泻的溪流蜿蜒而下。开始沿路都是岩石,然后见到松树了,很快又有了银色树干的山杨树。到处是秋天的花儿,有像雏菊的大朵花儿,有一种是白色的,还有许多黄色的花儿。不过,她太累了,非得坐下休息休息。然后她看到了幽灵般的亮丽花朵,像是在那儿转悠的苍白色的影子,人死了之后一定会见到这些花儿。

终于,出现了草地,还有坡地的放牧场,在混杂的山杨树和松树之间。阳光下,一个牧羊人赶着褐色羊群而过,他身上光溜溜的只戴着缠腰布和帽子。在一个树丛下,她和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坐下等一等,那个驮着马鞍的印第安人也走到前面去了。

他们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动静,是三个男人,身披精细的红橙黄黑四种颜色的毛披毯,头上是亮丽的羽毛头饰。其中最年长的那个人,灰白色的头发和毛皮一起编成辫子,身上红、橙黄两色毛披毯的表面是稀奇古怪的黑色斑纹,就像一张豹皮。另两个人头发倒没有花白,但也一把年纪了。他们披着条纹的毯子,头饰没有那么精巧。

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朝那几个长者低声说了几句。他们不搭腔地听着,看也不看他或是那个女人,他们的脸一直避开着,眼睛盯着地,只是听着。最后,他们转过来,望了望那女人。

那个年老的酋长或是巫医,不管他是什么吧,长着一张深古铜色的脸,上面是深深的皱纹,嘴角周围是稀疏的灰色胡须,两条灰白头发的长辫子是用毛皮和彩色羽毛一起编的,搭在肩上。不过,要紧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惊人的锐利有力度的黑色眼睛,具有权势的恶魔般的无畏眼神绝无疑虑不安之色。他那锐利的双眼久久地观察那个白种女人的眼睛,寻觅她所不懂的什么事物。她振作全力对视他的目光,一直保持戒备。可这没有用。他看她的眼色就不像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眼色。他甚至不去觉察她的抵制和挑战的眼神,而是越过这些,进入到她所不懂的什么事物里。

她能明白,别指望和这个老人做什么人类的交流。

他转过身和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说了几句。

“他问你来这儿找什么?”那个青年用西班牙语说。

“我?什么也不找!我只是来看看这儿什么样。”

那青年翻译了这话,那老男人又转过眼睛看着她。然后他又和年轻的印第安人低声咕哝。

“他说,她为什么离开她白人的住所?她是要把白人的上帝带到奇尔朱人这里来吗?”

“不,”她莽撞地答道,“我自己就离开了白人的上帝,我来寻找奇尔朱人的上帝。”

这话翻译过去,跟着是全然的沉默。然后,那个老男人又说话了,声音小得就像是疲弱之声。

“这个白种女人来寻找奇尔朱人的神,是因为她厌倦了她自己的上帝吗?”问题来了。

“是的,她是这样。她厌倦了白人的上帝。”她回答道,以为这就是他们想听她说的。她想要侍服奇尔朱人的神。

这话翻译过去,跟着是变得紧张的沉默,她觉察得到一种大胜的异常的兴奋、欣喜若狂掠过了印第安人。接着,他们都看着她,锐利的黑眼睛里钢铁般贪婪的热切在闪闪发光,实在不可思议。让她更加迷惑的是,他们看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官或是性的神情,那里面闪烁的是可怕的超越她的纯粹。她害怕了,倘若不是她内心里的某种东西已经死亡,她只剩下一种冷淡的怀有戒备的好奇心的话,她会被吓瘫的。

几个年长的说了几句,然后那两个人走了,剩下她、那个青年和那个最年长的酋长。那个老者这会儿带点儿关切地望着她。

“他问你累了吗?”那青年问道。

“很累。”她说。

“那些人会给你送来一辆车的。”印第安青年说。

那辆车来了,原来不过是个吊床,是一种深色羊毛粗呢做的,吊挂在一根杆子上,有两个长头发的印第安人用肩膀扛着。羊毛吊床在地上展开,她坐上去,那两个男人把杆子抬到他们的肩膀上。她就像装在麻袋里,摇摇摆摆地被带出了那一片树林子,一路跟在那个年长的酋长之后,他的豹纹毛毯在阳光下稀奇古怪地移动着。

他们在山谷头上露面了,玉米地就在前面,玉米穗沉甸甸的。在这个海拔高地,玉米长得并不很高。一条多年的小路穿过玉米地,在那儿她只看得见老酋长直直的身影,身着通红漆黑双色毛披毯,迈着柔韧、沉重又迅疾的步子,他的头向前倾着,绝不左顾右盼。抬着她的人跟在他后面,有节奏地走着,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赤裸的肩膀上披着的黑蓝黑蓝的头发,像河流一样闪闪发光。

他们穿过了玉米地,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土石方围墙前,围墙是用泥土和干砖坯砌成的。木门都开着。他们穿过门去,就来到了一个个网状的小花园里,花园里鲜花、芳草、果树繁茂,每个小花园还有小水渠的长流水浇灌。每一簇鲜花树木丛中是一座亮闪闪的白色房屋,房屋没有窗户,关着门。在这鲜花盛开的四四方方的花园里,网状的小道、小溪、小桥连成一片。

往下最宽的路是落叶和草地间的一条柔软狭窄的小道,多少世纪的人类足迹把它磨得滑溜溜的,没有经受过马匹的踩踏或是任何车轮的损毁。他们来到了小河旁,从原木桥上穿过明亮湍急的河水。一切都寂静无声,哪儿也不见人影。小道通向壮观的棉木树林,然后又出乎意料地通往村落中心的广场旁。

这里是一长溜长方形的低矮房屋,是白色的平顶房,还有两座大点儿的建筑,这大点儿的建筑看上去就是把一个个方形小屋堆积到一长溜大一点儿的屋顶上,歪歪扭扭地在两串儿长方形的房屋尽头面对着面。每个小房子,除了从平顶屋檐儿下伸出的大圆梁木的末端和平屋顶外,都是炫目的白色。围绕着每座大建筑,在广场外边,是畜牧场的围栏。围栏内有满目鲜花树木的花园和各种各样的小房子。

一个人也看不见。他们默不作声地穿过那些房屋,进入中心广场。广场光秃秃的,一代代人过往穿行的足迹把泥土地踩踏得光溜溜的,人们门对门地穿行来往。所有没有窗户的房屋的门都向着这个空洞的广场,但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柴火堆在他们的门槛边,土灶还在冒烟,可就是看不见走动的人。

那个老者挺得直直的,穿过广场,朝着一头的大屋子走过去。那大屋子上面的两层楼就跟搭玩具积木似的,往上一层比一层小,外面的石头楼梯通到一层的屋顶。

在楼梯脚下,抬吊床的停住了,把女人放到地上。

“你会上来的,”那个印第安青年用西班牙语说。

她从石头楼梯爬上第一所房子的泥屋顶,而屋顶就形成了二层楼的露台,还有围墙围住。她随人绕过露台,来到大房子的后面。他们从那儿又下了楼,进到后花园。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看到一个人。不过,这会儿有两个男人露面了。他们光着脑袋,梳着长辫,穿着一种白衬衣,束进了缠腰布。这两个人和新来的三个人一起穿过开着红花和黄花的花园,来到一所狭长低矮的白色房子前。到了那儿,他们没敲门就进去了。

房子里面很黑,有男人在低声咕哝。昏暗中显出在场的几个男人的白衬衣,他们的黑脸盘可看不见。他们坐在沿墙摆放的一根古老光滑的大原木上。好像除了这根原木,这屋子是空的。可又不是,在另一头的昏暗中,还有一个卧榻,是一种床,有个人躺在那儿,盖着毛皮。

那个身着斑点纹饰披毯的印第安老者,就是一路陪着那个女人的老人,这会儿拿下了他的帽子、披毯,脱了凉鞋,把东西放在一边,凑到卧榻前,低声说着。有一会儿,没人搭腔。然后,像一个幻影,一个披着满头雪白头发的老人被惊起了,昏暗中可见到一张黑黑的脸。他倚着胳膊,面无表情地望着同伴和客人,极度紧张,沉默着。

灰白头发的印第安人又说了话,接着,那个印第安青年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将她引到前面。她穿着亚麻布骑装,黑色的靴子和帽子,还戴了可怜兮兮的小红领带。她站在那个很老很老的男人的床边,床上遮着毛皮。那个老人坐了起来,倚着一只胳膊,疏远得像个鬼魂。他的白头发胡乱飘动,他的脸几乎是漆黑的,往前倾着望着她,那遥远而热切的神情不是这个世界的神情。

他那张脸实在太老了,就像一块漆黑的玻璃,而嘴边和下巴上生出来的稀疏卷曲的胡须,是白色的,简直不可思议,长长的两绺儿白头发散开着,胡乱地垂在玻璃似的黑脸两旁。在模糊的白眉毛下,那老酋长的黑眼睛望着她,就像从遥远、遥远的死界看着什么从没看过的东西。

终于,他开口了。那低沉、空洞的声音好像是朝着黑暗的空气在说。

“他说,你是不是把你的心带给奇尔朱人的神的?”印第安青年翻译道。

“告诉他,是的,”她下意识地说。

一阵沉默。那个印第安老者又像对着空气开口了。屋里的一个男人出去了。屋里似乎是永恒的沉默,屋里光线昏暗,只靠打开的门透过亮光。

那女人四下望望,看到有四个灰白头发的老男人在对面墙边的原木上坐着,另两个强壮的男人冷冷地站在门边。他们都是长头发,穿着的白衬衣束进缠腰布,赤裸着强壮漆黑的双腿。那就像一阵永恒的沉默。

那出去的男人总算回来了,胳膊上搭着白黑两色的衣物。那个印第安青年拿过衣物,递到那女人面前,说:

“你必须脱掉你的衣服,穿上这些。”

“要是你们所有男人都出去的话。”她说。

“没有人会伤害你。”他静静地说道。

“你们男人不能在这儿。”她说。

他往门边上的两个男人望了一眼,他们快速上前,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她站在那儿,没有弄伤她,但他们出手的力量很大。跟着,两个年长的人过来了,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划开了她的靴子,手法稀奇古怪,他们扒了她的靴子,又划开她的衣服,衣服就脱落下来。一会儿,她就光着身子白花花的站在那儿了。床上的老人发话了,他们把她转过去,给他看。他又说话了,跟着那个印第安青年灵巧地从她的金发上取下了饰针和梳子。她的头发便一束束乱糟糟地搭到了肩膀上。

这会儿,那个老者再次发话。那个印第安人就把她引到床边。那个白头发、皮肤黑亮的老者把他的指尖放到嘴里弄湿,然后很讲究地用手指触碰了她的双乳,她的身体,然后是她的后背。每每那指尖顺着她的皮肤划过,她都奇怪地退缩着,仿佛是死神在触碰她。

接着,她迷惑了,简直是悲哀,她为什么赤身裸体而不感到羞耻。她只觉得悲伤和迷失,因为没人觉得羞耻。那些年长的男人都是漆黑漆黑的,为某种隐秘、阴郁、不能理解的感情弄得紧紧张张的。这些让她搁下了所有的焦虑。同时,那个印第安青年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心醉神迷。可是她,她只是完全的不可思议,超越了自己,似乎她的身体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

他们给了她新衣服:一件白棉布直筒的大袍子,长到膝盖,一件蓝色羊毛束腰厚外衣,上面绣着猩红色和绿色的花朵。外衣只在一侧肩膀扣住,用猩红和黑两色的带穗羊毛腰带系着。

当她如此穿戴完毕,他们把她带了出去,光着脚来到用栅栏围起的花园中的一所小房子里。那个印第安青年告诉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她要了水要洗洗自己。他拿来了一罐水,还有长长的木舀子,然后他拴上了小屋的栅栏门,把她关在里面。透过房子的栅栏门的横杠,她能看见花园里红色的花朵,还有一只蜂鸟。跟着,她听到从那所大房子的屋顶传来了冗长沉重的鼓声,那是超自然的声声召唤,同时,屋顶上传来振奋人的召唤声,用的是一种奇怪的语言,那么遥远、冷漠的语调,在发布什么演说或是消息。她仿佛在听着死界之声。

可她实在太累了,躺倒在皮睡榻上,拉过深色羊毛毯子盖上,就睡着了,顾不得任何事。

她醒来时已是傍晚了,那个印第安青年进来了,带来一篮食品,里面有墨西哥面饼、玉米碎肉粥,或许还有羊肉,有蜂蜜水,还有一些新鲜的李子。他还带给她一个红黄两色花的长花环,末尾用蓝色花蕾打着花结。他用水罐的水喷了花环,然后微微一笑,递给她。他看来非常温柔,考虑周到。他的脸上和微黑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胜利的狂喜之色,这让她有点儿害怕。他弯弯的黑睫毛下的黑眼睛里的闪烁不定的光不见了,现在总是用这种奇怪的温柔和心醉神迷的激情神色望着她,而那种表情完全不是人的表情,那种没有人情味道的可怕,让她心神不安。

“你还需要什么吗?”他压低了声音,用缓缓的悦耳动听的声音说道,那声音总让人觉得很克制,似乎他也正说给旁边的什么别的人听着,或者似乎是他就不想对她出声说话。

“我老要关在这儿吗?”她问。

“不,明天你可以在花园里散步。”他轻柔地说——他总是这么奇怪地关心人。

“你喜欢那种饮料吗?”他说着,递给她一个陶器的小杯子,“这非常提神。”

她好奇地呡了一小口那种饮料。那是用草药和蜂蜜做的甜水,让嘴里留有一种奇怪的风味。那个青年满意地望着她。

“这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她说。

“它非常提神。”他答道。他的黑眼睛在她身上停留时,总带着狂喜的满足之色。跟着,他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开始觉得恶心,接着是剧烈的呕吐,好像控制不了自己了。

后来,她觉得有一种强力的镇静功效袭来,掠过让她顿感怠倦的身体。她的四肢感觉既有力又放松,身体就只有疲倦的感觉。她躺在她的卧榻上,听着村子里的声音,看着发黄的天空,闻着烧杉木或是松木的味道。她听得出小狗的叫嚷,远处拖沓行走的脚步声,咕哝的低语,她也是那么敏锐地闻得出烟的味道,花的香气,还有夜晚降临的气息,那么生动。她看到落日的上方一颗无限遥远的星星在晃动,她觉得似乎她所有的感觉都散布到了空气中,她能分辨出夜晚鲜花开放的声音,还有大气从一处到另一处大幅流动时,苍穹中发出的那切实的水晶般的声音,还有空气中的潮气上升和下降发出的回响,就像天地间在弹着什么竖琴。

她是她屋子的囚徒,圈在带栅栏的花园中,可她不很在意。直到几天后,她才意识到,她在这儿从没见过别的女人。这里只有男人,大房子里的那些年长的男人。她猜想那大房子该是什么神庙,那些男人是一种什么祭司,因为他们总是身着相同的红橙黄黑四色服装,神情也总是相同的严肃和出神。

有时候,会有一个老人到她房间里来和她坐坐,绝对一言不发。除了那个青年,没人会说印第安语以外的话。每次会有一个老者过来,微笑着和她坐着,待一个小时,有时她说西班牙语的时候,他们也会朝她笑,但是绝不搭腔,就只是缓缓的貌似仁慈的微笑。他们给她的感觉简直是父亲般的牵挂。然而,他们漆黑的眼睛在她身上流连时,那眼神深处也还有某种令人惊惧的凶残和无情。假如他们觉察到她的目光,就会马上用微笑来遮掩。可她已经发现了。

他们总是用这种奇怪的,并非出自个人的挂念,完全没有人情味儿的和善来对待她,就像一位老人对待一个孩子。但是在这下面,她觉得还有某种东西,某种可怕的东西。当她的年长的静静地阴险地又像父亲般的访客走了以后,她都会受到恐惧的冲击,尽管她也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

那个印第安青年会比较自由地和她坐着说说话,看似极真诚。但是对于他,她也觉得他并不说真正的事情。或许那是不可言说的。他的大黑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的时候,触碰的简直就是珍视、狂喜的眼神。他用美妙、缓慢、倦怠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说着简单的不合语法的西班牙语。他告诉她,他是那个很老很老的人的孙子,是那个身着斑纹披毯的人的儿子,他们两位都是酋长,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是西班牙人到来之前的君主。他自己去过墨西哥城,也去过美国。他在洛杉矶干过活儿,在那儿修公路。芝加哥那么远的地方他也旅行过。

“那你说英语吗?”她问。

他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口是心非和矛盾的神色,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在美国的时候,你的长头发怎么弄,”她问道,“你剪了?”

他眼神里又是那种痛苦表情,他摇了摇头。

“没有,”他低声顺从地说,“我戴帽子,再用围巾绑着头。”

他又陷入了沉默,似乎进入了痛苦的回忆。

“你是你们人里唯一去过美国的吗?”她问他。

“是的。我是唯一长期离开过这里的人。其他人都是很快回来,一个星期之内。他们不在外面待着,老人不让。”

“那你为什么走?”

“老人们想要我去——因为我会当酋长——”

他说话总是这样纯真,简直是孩子般的直率。但是她觉得这可能只是他说西班牙语的效果,或许对他来说,讲话全都是不真实的。无论如何,她觉得所有的真实事情都被隐瞒了。

他老过来陪她坐着,有时比她希望的还要多,似乎他想要接近她。她问他是否结婚了,他说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孩子。

“我该看看你的孩子。”她说。

可他的回答就只是微笑,甜甜的,着了迷的微笑,可那双微黑的眼睛里还是不改他那像谜一般的出神。

真是奇怪,他会和她一坐一小时,却不会让她不自然,或是觉得自己是女性。他似乎没有性别,当他那么静静地,温和地,表面上似乎那么柔顺地坐在那儿的时候,头微微前倾,河流一样的黑发闪着光,就像处女那样垂在肩上。

可她再向他望望,就看到了他宽阔有力的肩膀,黑黑的笔直的眉毛,那卷曲、倔强的黑睫毛,短短的,遮在他现出愁容的双眼上,软毛胡髭勾勒出带黑色的忧郁的嘴唇和有力度的下巴,这让她知道,从其他的什么不可思议的方面说,他也是个阴郁而有力量的男人。而他只要觉得她在看他,就会用那双阴郁、打着埋伏的眼睛飞快地瞥她一眼,然后马上就会用那有些悲哀的微笑掩饰过去。

日子一周周地过去,她在一种模糊不清可又心满意足的心境下过着。有时,她也觉得不安,感觉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权利。她没有自己的权利,她被什么其他的魔力所控制。有时,瞬间她也会害怕,惊恐,但那时那些印第安人会过来和她坐着,就用他们那种沉默的存在,沉默的、无性的、强有力的肉体存在来播撒他们隐匿的魔力。只要他们坐在那儿,他们似乎就夺去了她的意志力,使她处在丧失意志的状态,对自己的牺牲漠不关心。而且,那个年轻人会给她拿来甜饮料,通常是那种相同的让人呕吐的饮料,但有时也有其他种类的。那些饮料喝下去后,她沉重的四肢就会充满了怠倦,她的感觉似乎都飘在了空中,倾听着,听取着。他们还给她带来了一只小母狗,她叫它弗洛拉。有一次,在她催眠状态的感觉下,她觉得她听到了小狗怀胎,用它小小的子宫,就要添丁了。另有一天,她能听到地球自转的巨大声响,就像一支巨大的弓弦在嗖嗖作响。

但是,当白天越来越短,天气冷起来的时候,在她觉得冷的时候,她的意志力就会突然恢复,就会有一种走出去,离开这儿的渴望。于是就一再和那个年轻人说,她想出去。

就这样,有一天,他们让她爬到那个大房子的屋顶,从那儿可以俯视广场。那天是舞蹈的大日子,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跳舞,妇女怀抱宝宝,站在自家的门道里,望着。对面,在广场的另一头,还有一小群人在另一个大房子前,色彩艳丽地待在一楼的屋顶平台,在二层楼一个个洞开的门口前。透过洞开的门口,她能看到黑暗中火光闪闪,头上戴着黑黄红羽毛头饰的祭司,身着黑红黄三色的长袍样的毛毯,毛毯还加了长长的绿穗子,在那儿转来转去。在浓厚的印第安人的沉默中,一面大鼓缓缓地有规律地击打着,楼底下的人群在等待着。

然后,一面鼓开始了高声击打,接着,爆出了男人低沉有力的歌唱声,一种沉重、野蛮的音乐,像永恒的森林中轰鸣的野风,众多成年男人齐声唱着,像风一样,舞蹈的长队列也从大房子底下步出。男人舞者赤裸着金铜色的身体,黑发飘飘,手臂上是束束红黄两色的羽毛,下着白粗呢褶裥短裙,腰上围着红黑绿三色刺绣的沉甸甸的腰带,个个前倾着身子,全神贯注地跺着脚,单调地踩着点儿,狐狸皮悬挂在他们的后腰带上,从狐狸鼻子上挂住,随着舞者的摇摆,美丽的狐狸皮奢侈地摆动着,狐狸皮尾巴在人后脚跟扭动着。每个男人后面都有一个女人,她们戴着一种奇妙的用羽毛和贝壳精心制作的头饰,身着黑色短款束腰外衣,直直地移动着,手里秉着束束羽毛,手腕随节奏起伏,赤裸的双脚灵巧地踏着地。

就像这样,舞蹈的长队列从对面的大房子下展开。而从她待着的大房子里,飘出一种奇怪的焚香味儿,沉默中一阵奇异的紧张,接着,迸发出男人的应唱,那是非人的歌声,长长的舞蹈队列应声展开。

持续了整整一天,那连续不断的鼓声,那种男性瓮声瓮气的歌声,暴风雨般的吼叫,那些男人踩踏着地面的强有力的金铜色双腿,那后面的狐狸皮永远在摆动,秋日的阳光从蓝蓝的天空洒向男男女女河川般的黑发,那静默无声的山谷,那远处的岩壁,那纯净天空下的可怕的巨大群山,积雪闪得白花花一片。

她几小时几小时地看着,入了迷,像是麻醉了。在所有这一切的可怕的持续中,在那鼓声阵阵,冲天的低沉原始的男性歌声里,在那狐狸尾巴下男性舞者无止境的踩踏中,身着黑色束腰外衣的小鸟般直立的女人走着的沉重舞步里,她似乎真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死亡,她自己已经被抹去了。似乎她要在生命的大地被再一次抹去。在那些看似单调的全神贯注的女人头上高耸的头饰符号中,她好像又一次读到了“弥尼,弥尼,提克勒,乌法珥新”。她强烈的个人化的女性气质和独特的个体要被再次抹除,而那些伟大的原始符号将再次高耸在跌落了个体独立的女性身上。她高等白种女人的敏锐和微微颤动的不安的个人意识就要再次被毁灭,女性气质就要再次被扔进不带个人色彩的性别和激情的巨流。奇怪的是,她似乎有超人的洞察力,看到了那出极大的有备而来的献祭。她在极度痛苦的恍惚之中回到了她的小屋。

这以后,只要她在夜晚听到鼓声,听到男人围着鼓发出的那种高涨的怪怪的野蛮歌声,就一定万分痛苦;那些男人就像野人对着月亮和消逝的太阳号叫,那是他们看不见的神。那可说是暗自得意的土狼呜咽的哭喊,是狐狸欢腾的叫声,是狼的遥远野性的欢腾和令人沮丧的号叫,也是美洲狮痛苦折磨人的尖叫。那体现的是一种古老的凶猛男性人种的执拗。他们跌落了柔性,永远不变地凶猛。

有时,黄昏后她会爬上高屋顶,看一群模模糊糊的年轻男人围着鼓唱歌,就在广场那边的桥上,整小时的唱。有时还会有篝火,火光中男人穿着白衬衣,或是赤裸着身体,只着缠腰布,像幽灵一样跳着舞,踩着点儿,在黑暗寒冷的天气里,一小时接一小时地跳着,火光中像火鸡一样永远在跳着,跺着,要不就是停下蜷在地上歇会儿,随手裹上毛毯。

“为什么你们都用一种颜色的衣物?”她问那个印第安青年,“为什么你们的白衬衣外面都印有红黄黑三色?而女人都是黑束腰外套?”

他奇怪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脸上隐隐现出躲躲闪闪的微笑,微笑后面有些微奇怪的恶意。

“因为我们男人是火和白昼,而我们的女人是夜晚星辰之间的空地。”他说。

“女人连星星都不是吗?”她问道。

“不是,我们说她们是星辰间的空白,保持星辰间的彼此分离。”

他有些古怪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又碰到了他那嘲笑的眼神。

“白人,”他说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就像孩子,总和玩具在一起。我们懂得太阳,我们也懂得月亮。而且,我们说,当一个白种女人为我们的神牺牲自己的时候,我们的神就会开始重新赢得这个世界,白种人的神就会跌得粉碎。”

“她怎么牺牲自己?”她飞快地问。

而他呢,也同样飞快地掩饰,用他微妙的微笑来掩饰。

“她牺牲她自己的神,信奉我们的神,我是这个意思。”他安抚她说。

但她疑虑未消,她的心凉了,为恐惧和某种必然而剧痛。

“那个太阳在天空的一头活动,”他接着说道,“月亮是在另一头活动。而男人始终要使那个太阳在天空的他这一边感到高兴,女人则要始终让月亮在天空她的那一边保持安宁。女人始终要起这个作用。但是天上这个太阳从来就进不去月宫,而月亮也从来不能进入太阳之所。所以,女人就请求月亮进入她的洞穴,进到她身体里。于是男人呢,男人就可以提取这个太阳的能量,一直到他拥有太阳的能量。这是男人始终要做的。到那时,什么时候男人得到了一个女人,太阳就得以进入月亮的洞穴,这也就是世界万物的开端。”

她听着,紧紧盯着他,就像一个敌对者盯着对手在说些双重意思的话。

“那么,”她说,“为什么你们印第安人不是白种人的主人呢?”

“因为,”他说,“印第安人衰落了,失去了他们对太阳的权力,于是白人偷走了太阳。但是他们不能保有他——他们不懂得如何保有。他们得到了他,但是不懂得如何与他相处,就像一个小男孩儿捉住一头大灰熊,杀不了它,也逃不掉。等他想逃开了,灰熊倒把捉住它的男孩儿吃了。白种男人不知道要怎样与太阳相处,白种女人也不知道要怎样去与月亮相处。那月亮,她对白种女人来了气,就像一头被人杀了幼崽儿的美洲狮。月亮咬住了白种女人——咬这里面,”他压压自己的肋部,“那月亮,她待在一个白种女人的洞穴里很生气,印第安人能看到这点。所以很快,”他又说道,“印第安女人要重新得到月亮,同时要在她们的居所保有她的安宁。而印第安男人要获得太阳,他们的力量将覆盖全世界。白种男人不懂得太阳是什么,他们永远都不会懂。”

他沉入了一种奇怪的欣喜的沉默。

“可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为什么那么恨我们?为什么你们要恨我?”

他很快望了她一眼,微笑着,脸上露出让人吃惊的光辉。

“不,我们不仇恨,”他轻声说道,眼睛望着她,奇怪地闪闪发光。

“你们仇恨——”她落寞又绝望地说道。

一阵沉默后,他起身离开了。

冬天来了。高高的山谷里,白天积雪在阳光下消融,夜晚严寒刺骨。她就这么过着,恍恍惚惚的,感觉力量离她越来越远,似乎她的意志力就要离她而去。她总觉得处于被弄得很松弛、很困惑、要被牺牲这种状态,除非那种发甜的草药饮料能麻木她的所有心智,把她释放进一种更高极的神秘而敏锐的知觉形态,感觉到她似乎正在美美地四散,然后就进入了理想的和睦之中。而这最终变成了她唯一真正的有意识认识的状态了——这种精美的往外渗透、进入更美好更理想的和谐的感觉。在那时,她真的能听到天空中巨大星辰的声响,透过她的门,她看见它们一边闪闪发光地运行,在完美地轻声行走,一边对着宇宙说着什么事情,做着完美的交谈,就像天地间的铃声,星星彼此流经,又永恒相聚,在黑暗的空间手舞足蹈。在那阴冷的日子她能听到雪的声响,鸟语啁啾般的声音,在天上微微呼啸,就像秋天的鸟儿成群飞过,忽然呼叫着向不露面的月亮告别,在平坦的空中滑过,释放着安宁和温暖。她自己就会呼唤被滞留在山川的白雪从更高的空中飘落,会呼唤看不见的月亮息怒,与看不见的太阳重修旧好,像一个屋里的女人一样不再发怒。她能闻到冬日的天空中月亮轻松面对太阳时发出的香甜气息,而白雪也正带着微微的冷香轻松飘落,在那个和睦的太阳与月亮再次和谐地汇合之时。

她也意识到了山谷里的印第安人面对的那种阴霾,那是一种深深的坚忍的悲伤,几乎到了信教的程度。

所以,“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太阳的权力,我们现在正努力把他弄回来。但是我们很难驾驭他,他像一匹逃跑的马容易被惊退,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印第安青年这样对她说,窥视她的眼睛里带着紧张的意味。而她呢,就像被施了魔法,应声道:

“我希望你们能再获得他。”

他的脸上掠过得胜的微笑。

“你真的希望这样?”他问。

“我希望。”她命中注定地回答。

“那就行,”他说道,“我们一定会获得他。”

他走了,高兴得发狂。

她觉得她正在往某种极点上漂流,而她没有意志去躲避,这最终想必极端可怕。

准是快到十二月了,白天更短了,然后她又给带到那个老者面前,脱了衣服,任老者的手指尖触摸身体。

老酋长看着她,专心致志的漆黑眼睛里神色孤寂、遥远,嘴里喃喃地对她说着什么。

“他要你做个和平的手势,”那个青年翻译着,做了个手势示意给她,“对他道和平,道别。”

她被老酋长黑亮专注的眼睛震慑得呆住了,那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像是蜥蜴的眼睛,不可抗拒,在眼睛的深处,她也看到了父亲般的怜悯和祈愿。她把手放在脸前,照他们需要的方式,做了“和平”和“告别”的手势。他又以“和平”和“告别”的手势作答,然后躺到了他的毛皮里。她觉得他就要死了,而他自己也知道。

接着是一天的仪式,她身披蓝色白流苏边的毛毯,手秉蓝色羽毛,被带到所有人的面前。在一所房子的祭坛前面,她被焚香熏了,撒上灰末。在对面那所房子的祭坛前,她又被香熏了一次,那些祭司身着黄红黑三色服装,脸上涂了猩红色,既华丽又吓人。然后,他们又给她身上撒了水。在这期间,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祭坛里的火,有一面鼓的沉重又沉重的敲击声,男人开唱的那强有力的深沉、野性的歌声,那沉重的歌声,还有下面那广场上人群的面影摇摇晃晃,摆着祭祀舞蹈的队形。

但是,此时此刻她平常的意识麻木了,她觉得当时周围环境都像是影子,几乎是无形的。在修炼过和强化过的感觉下,她能听到地球沿着自己的行程飞行的声响,就像射出的箭,永远在空中发出轻柔的起伏声,还有巨大的弓弦在嗖嗖作响。对她来说,上天似乎有两大影响力,一种金色影响力面向太阳,而另一种银色影响力是看不见的,前者像雨水移动,朝着太阳的金色存在上行,而后者则像雨水面向徘徊和躲藏在积雪山顶的云朵,顺着空间的阶梯银色般地下行。在两者之间,是另一种存在,在等着把自己从湿气、从四周神秘积成的沉重白雪中抖搂出来。而在夏日里,这个存在就像烤焦了的鹰等着摆脱束束阳光的重压。他永远像鹰一样沙沙作响地抖落自己,抖掉冬雪或是暑热。

这里还有一种更奇异的存在,他永远在留神观察,从常驻的蓝色的远方注视着。他有时在风上奔跑,有时在热浪中闪闪发光。蓝风自己冲来涌去,好像是在从为难的处境中冲入天空,冲破天空又涌向地面。蓝风是看不见的幻影,是两个世界的媒介,他调节着上行和下行的雨水的和弦。

她平常的自我意识离她越来越远,像一个被麻醉的人进入了另外一个热情宇宙的意识状态。那些印第安人用他们深重的宗教性质使她屈服于他们的愿景。

她只问了印第安青年一个个人问题: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穿蓝色衣服?”

“这是风的颜色,这是一去不回的颜色,但它又永远存在,在等待我们之中的死亡。这是死亡的颜色。它也是远离人的颜色,它从远方望着我们,不能靠近我们。当我们走近它,它就会走得更远。它不可靠近。我们都长着褐、黄、黑颜色的头发,白牙齿,通红的血液。我们这儿的都是同一种人。你有蓝眼睛,你是来自远方的使者,你不能久留,现在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去哪里?”她问。

“去远离这儿,情况像那个太阳和那个雨水的蓝色妈妈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们再次成为世界的人民,而且又能把太阳带到月亮那儿了,就像把一匹红色的公马带给一匹蓝色的母马,我们就是这样的民族。是那些白种女人驱赶了天上的那个月亮,不让她去太阳那儿。所以太阳很生气,印第安人必须把月亮献给太阳。”

“怎么献呢?”她问。

“有白种女人去赴死,而且走得像一阵风似的趋向太阳,告诉他,印第安人会为他打开大门。而印第安女人会为月亮打开大门。那些白种女人不让月亮下界走出蓝色的珊瑚。月亮过去常常下界来到印第安女人之间,就像一只白山羊待在群花中。而太阳也想到达印第安男人之中,就像一只鹰要落到松树林上。太阳,他现在被关在白种男人后面,月亮,她被关在白种女人后面,他们都无法逃脱。他们发怒了,世界万物更恼怒。印第安人说要把白种女人献给太阳,太阳就能越过白种男人,再次来到印第安人这里。这时月亮就会很吃惊,她会看到那扇门已经打开,可她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不过,印第安女人会召唤月亮:来吧,来吧,回到我的草地上。邪恶的白种女人再也不能伤害你。然后,太阳从白种男人的头顶望过去,看见月亮正在我们女人的牧草地上,红种男人环绕而立,就像是松树林。那时,太阳他就会越过白种男人的头顶,穿过云杉树,冲向印第安人。我们,那些身着红黑黄三色服装的人,我们待在那儿的人会让太阳挂在我们右边,让月亮挂在我们左边。这样,我们就能从蓝色牧草地引出雨来,在黑暗中上行,我们还能召唤风,风叫庄稼随我们的时间成长,我们也能划开乌云,让羊生下双胞的小羊羔。然后,我们就会像春日充满力量。可白人就要度过一个无雪的寒冬——”

“可是,”那个白种女人说,“我并没有把月亮关在外面——我怎么能关得住?”

“你关了,”他说,“你关了门,然后还笑,觉得你全是用你自己的方式做的。”

她从来都不是很理解他看她的方式。他总是出奇的温和,他的微笑是如此轻柔。可他的眼里还是闪烁不定的,而且他的话语里也带出一种无情的仇恨,那是一种深深的非个人的仇恨,很奇怪。从他个人而言,她能肯定他是喜欢她的。他很温和地待她,很注意她,那样子有几分奇怪、轻柔和冷静,但是客观上不带个人色彩而论,他又不可思议地憎恨她。他朝她动人地微笑,可瞬间她无意地扫他一眼,就能碰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纯粹的仇恨。

“我就得死,然后被献给太阳吗?”她问。

“到时,”他笑着推脱道,“到时我们都得死。”

他们对她非常温和、体贴。这些奇怪的男人,年长的祭司和年轻的酋长,他们像女人似的看护她,照料她。在他们温情、隐匿着什么的通情达理中有一种女人气。然而他们眼睛里奇怪的闪烁不定的眼光,他们能裂到宽下巴去的微黑紧闭的大嘴,细小结实的雪白牙齿,都是残忍的原始男性的长相。

在一个冬日,雪花飘飘,他们把她带进那个大房子里的一间黑黑的屋子,房屋一角的一个高台上烧着火,高台上面有晒干的泥砖砌的顶或是龛檐。她看见通红的火中祭司们都几乎赤裸着通红的身体,屋子房顶和四壁是些奇怪的符号。这间屋子没有门窗,他们是从屋顶上的梯子下来的。松木点燃的火焰不停地舞动着,显露出墙上涂画的她不能理解的奇怪的图案,顶棚上弄了黑红黄三色奇怪图案的柱子,还有凹室、壁龛,都是她看不清楚的奇怪物件。

在靠近火的地方,年长的祭司正在举行某种仪式,现场一片沉默,印第安人那种紧张的沉默。她被安排坐在火的对面,墙脚的一个凸出的地方,两个男人坐在她旁边,不一会儿,他们递给她一杯饮料,她欢喜地喝下,因为那饮料能让她进入半昏睡状态。

在黑暗和沉默中,她清楚地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他们怎样脱的她的衣服,还有,让她面对涂了蓝白黑颜色巨大图案的墙站着,图案跟鬼怪似的,把她用水和皂用植物浸泡液冲洗一过,还小心轻柔地洗了她的头发,用白布擦干,擦得柔软发光。然后他们让她躺在睡榻上,在另一个巨大的难以领悟的红黑黄图像下面,开始用甜味香油擦满她的全身,又按摩她的四肢、后背和两肋,按摩了很长很长时间,很奇异,很催眠。他们黑乎乎的手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可又水样温柔得让她不能理解。他们的黑脸前倾着靠近她雪白的身体,她看见他们的脸用红颜料涂深了,脸颊上还用黄颜料画了轮廓。他们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专注地用双手在雪白柔软的女人身体上按摩着。

他们是那么不带个人感情,那么专注,在某种意义上是超脱了她。他们从没有把她看作一个女人,她能看出来。她对他们就是一个神秘的人,某种激情的载体,那激情对她遥远得没法儿领会。她自己处在催眠状态,看到他们俯身望着她的脸,黑漆漆的,脸上透明的红颜料和黄杠条的轮廓奇异地闪闪发光。这鬼怪似的化了妆的脸黑亮亮、活生生的,那双眼睛固定不变地闪着坚定的光,紧闭的画得发紫的嘴角充满不详的悲伤和严酷无情。那是无尽的根本的悲伤,是严酷无情的最终决定,固有的复仇意识,还有就要得胜触发的那种狂喜——这一切,她能从他们脸上读出来。她就躺在那儿,被那漆黑怪异的双手按摩得目迷五色。她的肢体,她的肉体,甚至她的骨骼最终似乎都被发散了,进入了一片玫瑰色的迷雾,在那里,她的知觉徘徊着,就像一丝丝的阳光徘徊在发红的乌云中。

她知道那丝丝的光会消退,那乌云会变得阴暗。可是现在她却不相信这个。她知道她是一个牺牲者,所有这些在她身上做的精细活儿都是要牺牲她而做的功课。可她并不介意。她愿意这样。

之后,他们给她穿了一件蓝色的短款束腰外衣,把她带到屋顶平台上,呈现给那里的人们。她看见底下的广场上挤满了黝黑的面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他们没有怜悯,有的只是那种奇怪的冷酷无情的狂喜。人们一看到她就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叫喊,让她战栗。可她几乎不在意。

第二天是最后的一天了。她是睡在那个大房子的一间屋子里的。拂晓时,他们给她披上一条蓝色的带有流苏的大毛毯,然后把她领到广场上一大群人中间,那些人都披着深色毯子,沉默不语。广场地上是纯净的白雪,那些深褐色毛毯里的黑乎乎的人像是另一个世界上的居民。

一面大鼓缓缓地、重重地敲击着,一个年长的祭司正在屋顶上慷慨陈词。但是一直到正午送来了担架,人群才发出了那种低沉、兽性的叫喊,那么动人。麻袋模样的担架上坐着那个最老最老的酋长,他的白头发和黑色的辫带、大块的绿松石一起编成发辫,脸庞像是一片黑曜石。他一抬手,那担架就停在了她跟前。他那昏老的双眼盯着她,用空洞的声音对她说了些话,没有人翻译。

另一副担架抬来了,她被放了进去。四个祭司走在前面,身着他们的猩红、黄、黑三色服装,头戴羽毛头饰。接下来走着的是老酋长的担架。然后,开始了轻轻的鼓声,两群歌者同时响起了野性的雄性歌声。而那些金红肤色的男人几乎赤裸着身体,装饰着正式仪式用的羽毛和下身的褶裥短裙,河水般的黑发披在肩上,排成两个纵列,也开始踩着点儿跳舞。他们就这样通过了多雪的广场,两个长长的华丽的队列,那里深深的金红色、黑色和毛皮随着小贝壳、小火石摇动着,发出微微的叮当声,弯弯曲曲地穿过环绕大鼓歌唱的两大群男人,穿过积雪的广场。

他们缓缓地走了出去,她的担架后面还有到场的祭司压后,他们装饰着羽毛,浑身火红火红的,在一路舞蹈。他们每个人都踩着舞步,甚至抬担架的人也精巧地踩着点儿。他们走出了广场,经过了冒着烟气的炉灶,从那条小路走向大片的三角叶杨树,蓝蓝的天空下伫立的三角叶杨就像银灰色的蕾丝,在雪地上方赤裸而精致。那条河流的水位在下降,河水在尖冰中奔流。那些带围栏的网状的四四方方的花园全都被雪覆盖着,那些白色的房屋现在看上去都有点儿发黄。

整个山谷被纯粹的白雪晃得忍无可忍,一直到远去的壁立岩面都是雪光闪烁。在雪的发源地——平坦的雪床上,长长的舞蹈队列弯弯曲曲地穿过,一路缓缓地摇动着,显摆着,一派橘黄和黑色在移动。重重的鼓声急急地高声落下,在水晶般冰冻的空气里,那些野蛮人高亢地吼着他们的曲子,就像着了魔似的。

她坐在担架上往外看,蓝色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眼睛下是用了麻醉药后的苍白倦容。她知道她就要死了,就在这闪烁的白雪中,在这些奢侈的野蛮人的手里。她盯着上苍蓝色的火焰,在那之下是被刀削过的沉重的山体。她想着:“我已经死了。把已经死去的我过渡到很快又要死去,这有什么区别呢?”可她心里还是觉得心烦意乱,觉得不舒服。

那个奇怪的队列拖拖拉拉地走着,不断地跳着舞,慢慢地穿过了平坦的雪地,然后进入了松树林中的山坡。她看到那些铜黑色的男人在踩着舞步往前走,穿行在铜灰色的树干之间。最后,她自己也在晃晃荡荡的担架上进入了松林。

他们往上走啊走啊,穿过了林中雪地,经过那些一流的发暗的竖井,竖井的红铜皮已经剥落。那个舞蹈队列一路踩着舞步沙沙作响地摇晃着,向前移动着,踏入了森林深处,踏入了大山深处。他们沿着一个河床行走,水的源头结了冰,小河是干的,就像夏天那样。这儿有着昏暗、红铜色的柳树丛,柳树枝条像蓬乱的头发,也有苍白的山杨树林,在雪地上看着冰冷吓人。然后就是一块块凸出来的深色岩石。

最后,她看出跳舞的人不再往前走了。鼓声离她越来越近,好像到了一个野兽的秘密藏身处。跟着,穿过树丛,她眼前出现了一块奇异的四面环山的平地。

那里迎面就是一块巨大的凹陷进去的岩石壁,在它前方的尽头挂着巨大的长牙一般滴水的冰柱。冰柱是从上面的悬崖上倾泻而下,它就竖在那儿,定定地在那儿,从上天滴着水,往下差不多够到那块凹陷进去的岩石下必有的河水的小水潭了,可小水潭里是干的。

跳舞的人已经在枯水的小水潭两边站成了两行,继续不间歇地跳舞,以那些树丛当背景。

然而,她所感觉到的就是那根从上面昏暗的悬崖边上倒悬下来的冰峰尖牙。她看到,在这个巨大的绞索似的冰柱后面,祭司们豹子一样的身影正在那个凹进去的悬崖壁面上爬着,往峭壁半腰上的一个洞口上爬,那儿有一个像是钻出来的空洞,一个昏暗的凹口洞穴。

她还没反应上来,抬她担架的人就东倒西歪地找着踏脚的地方,爬上了那块岩石。她也到了那个冰柱的后面。那冰柱吊在那儿,像没有摊开的水帘,悬挂着巨大的长牙。离她不远的上方,就是那个凹陷在岩石深处的洞穴口。她摇摇晃晃地往那儿上走,留神看着那个洞口。

那些祭司都在洞穴平台上站着,等在那儿,穿着他们饰有绚丽羽毛和穗穗的袍子,看着她给抬上来,还有两个人俯身为抬担架的搭了把手。最终,她来到了洞穴的平台上,在倒悬的冰柱之后,四面环山的平地上方,在他们底下,平地的树丛中,男人们在跳着舞,全村人都静静地聚集在那儿。

太阳正在午后的天空斜斜地落下,在左手边。她知道,这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他们让她面对灿烂光辉的冰柱站着,那冰柱绝妙地悬挂而下,定定地,在她面前,与她相望。

有某种信号发出,下面的舞蹈终止了。现场一片肃静。她喝了一点儿给她准备的饮料,接着,两个祭司脱去了她的斗篷和小束腰外衣,她苍白得不可思议,站在那儿,在那些祭司火红的长袍之间,离冰柱和下面那些黑漆漆面孔的人更往后的地方。下面的人群发出了低沉、野性的叫喊,然后祭司就把她转过身去,她就背朝空旷的世界站着,长长的金发对着下面的人群,他们又发出了喊叫声。

她面朝着洞穴,里面有一堆燃烧的火,洞穴深处火光闪烁。四个祭司已经脱去了长袍,几乎和她一样赤裸着身体。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壮汉,一直垂着他们黑漆漆的着了色的脸。

那个最老最老的祭司带着熏香盆从火那边走过来。他赤裸着身体,露着粗野的狂喜劲儿。他用香熏了他手中的祭品,同时用空洞的声音吟诵着什么。从他后面又过来了一个脱了长袍的祭司,手里拿着两把燧石刀。

他们用香熏好她之后,把她放在一块巨大平整的石头上,四个壮汉抓住她伸开的胳膊和双腿。那个老人站在后面,像一个骷髅披着昏暗的亮皮,手上拿着一把刀,眼睛呆呆地盯着太阳,在他身后还有另一个赤裸身体的祭司,手里也拿着刀。

她没什么感觉,尽管她知道所有要发生的事。她转过脸朝着天空,看着那黄黄的太阳,太阳还在下落。那倒悬的冰柱在她和太阳之间像一个阴魂。她意识到,那黄色的光线还只洒满一半的洞穴,还没有射到漏斗形状的洞穴那头儿有火的祭坛那边。

是的,那太阳的光线正一点点的不知不觉的挨着转过来,光线变得越红,就刺入得越深。当火红的太阳就要落下时,光线就会完全刺穿倒悬的冰柱,射入洞穴的最深处。

她现在知道这就是那些男人所要等待的时辰。甚至那些弯腰往下按住她的那些人也转过身去,他们的黑眼睛注视着太阳,闪闪发光,敬畏又热切,满怀着渴望。那个年长的酋长的黑眼睛像黑玻璃球似的呆呆地盯着太阳,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可又露出对那个正在变红的冬日行星的某种可怕的回应。所有的祭司的眼睛都闪闪发光,盯着那个正在下沉的星球,在冰冷的沉默之中,在那个染红了天的冬日的下午。

他们很焦急,非常焦急,也很凶残。他们的凶残里向往着什么,他们在等待那个时辰。他们的凶残就要立即跃入一种神秘的胜利的狂欢。可他们就是焦急。

只有那个最年长的人眼里没有流露焦虑。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那儿呆呆地盯着,就像什么也看不见,注视着太阳,察看远处的那个太阳。而在这双漆黑、空洞而又专注的眼睛里存有一种力量——一种极为抽象、遥远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高深,能进入地球心脏的深处,也能进入太阳心脏的深处。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一直要到那个红彤彤的太阳将他的光线穿透那根冰柱。到那时,这个老者就会动手了结,刺入要害,完成对神的献祭,获得权力和力量。

这想必是人所掌握的、人种延续的控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