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艺鸿译
有一个女子很爱丈夫,却无法与他共同生活。做丈夫的对妻子亦情有独钟,可是一样无法与妻子朝夕相处。夫妻俩年纪尚不及四十岁,皆长得一表人才。两个人都愿意设身处地替对方着想,虽然看似奇怪,但双方都觉得这场婚姻会维持一生一世。他俩了解彼此胜于了解他人,觉得对方比他人更懂得自己。
可惜他们却不能共居一室。平日里夫妻俩各处一地,相隔数千里之遥。然而,坐在灰蒙蒙的英格兰雾中的他,抑郁地独善其身,内心深处一清二楚,虽然妻子此刻正在南部阳光下同他人打情骂俏,其实心里极其渴望对他坚贞不渝。而为人妻的她呢,坐在望海的露台上,啜饮着鸡尾酒,嘲讽的灰色眼睛落在爱慕者那张黑黝黝的脸庞上,虽然她真心喜欢他,但头脑里萦绕的却是年轻英俊的丈夫那棱角分明的眉眼,心里想的是他吩咐秘书做事的模样:口气温和又自信,深知对方肯定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他的秘书自然对他十分崇拜。她非常能干,年纪不大,模样周正。她崇拜他。不过他的手下没有一个不崇拜他的,特别是女下属,男手下可能是装样子的。
当一个男人拥有一个崇拜他的秘书,而你又是他的妻子,你该怎么办?他俩之间没有一点“不对”之处——言下之意无须挑明!没有任何人们所说的越轨行为,可以给他们钉上通奸的铜钉。没有,绝对没有!他们不过就是年轻的老板和秘书而已。他向她口述文稿,她替他卖命,崇拜他,整个情况就这么清清白白。
他并不“崇拜”她。男人没有必要崇拜自己的秘书。可是他离不开她。“我只不过依赖雷克索尔小姐罢了。”但他永远都不能依赖他的妻子。有一件事情他终究还是明白过来了:他的妻子并不想被人依赖。
就这样,他俩始终是朋友,是那种夫妻一场过、彼此熟悉到心照不宣的朋友。通常他俩每年都会一起外出度一次假。要是他们不是夫妻,俩人都会觉得对方有趣而性感。可是他们已经结婚了,而且结婚十几年,最近三四年已经无法同起同睡,这一情况破坏了他俩的心境。俩人都在暗暗埋怨对方。
可是,夫妻俩都非常通情达理。做丈夫的胸襟宽广,不管妻子欠下多少风流债,他依然真心实意地体贴她、尊重她。那些风流韵事是她摩登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总之,我得生活。我不能就因为咱俩过不到一处,就在五分钟之内变成一根盐柱 11 !要我这样的女人变成盐柱,得耗去好几年的工夫。至少我希望这样!”
“就是!”他应道,“就是!说什么都得把它们放进卤水里泡泡,成型之前,先做成腌黄瓜。这就是我的建议。”
他这人就是这样:聪明绝顶,高深莫测。对他说的“腌黄瓜”,她多少还能琢磨出点意思来,可是那个“成型”指的是什么呢?
他是不是想说,他本人已经在卤水里泡够了,没有必要再浸泡了,否则会使他走了味儿?他是这个意思吗?那么她呢?难不成她就是他眼中的卤水和腌缸?
当一个男人异常聪明,深不可测,想法又总是有点儿离奇古怪时,你决计摸不着他的嘴到底有多厉害。他的想法怪得叫人拍案叫绝!那张上唇长长的嘴灵活又自负,轻轻噘着,别提多么自以为是!不过,像他那样英俊、清楚、富有表现力的年轻人怎么能不自以为是?都是女人把他捧成这样的。
哎呀,女人啊!如果没有别的女人,男人是多么妙不可言啊!
同样,如果没有别的男人,女人又是多么妙不可言啊!最好的女人莫过于秘书啦。她可能会有个丈夫,可是与一个老板,或上司,或对你口述文稿、而你得一字不漏记下再打印出来的人相比,丈夫又算个什么人物。试想一下,哪个当妻子的会把丈夫对她说的话记下来。可是换成秘书呢?就连他的每个“这个”“那个”她都会永远保留。相比之下,她们能不是蜜渍的紫罗兰吗?!
这么说来,在南方的阳光下寻欢作乐并不算过分,因为你知道,在北方那个本应是你家的地方,你所仰慕的丈夫正在对他的秘书口授文稿,而这个秘书,你根本就瞧不上眼,恨都不屑一恨,有的只是几分嫌弃,虽然你不否认她身上也有优点。可是,当眼中跑进了沙子,当心头另有他事,寻欢作乐的时候也是意兴阑珊的。
怎么办呢?做丈夫的当然没有要妻子走。
“你有了秘书和工作,”她说,“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啦。”
“卧室和客厅全归你,”他回答说,“还有花园,半辆车子。不过,千万别委屈自己,你觉得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这样的话,”她说,“我就到南方去过冬。”
“行啊!”他说,“在那儿你一向挺开心的。”
“我是挺开心。”她应道。
他们分开了,心头都有点郁闷,也带有几许希冀。她前去寻她的风流韵事了,那些乐子就像助理牧师的鸡蛋 12 ,有一部分是极好的。而他呢,便一心扑到了工作上。他嘴上说讨厌工作,可是除了工作他什么也不干。一天工作十到十一个小时。自己当老板就这个滋味!
冬天慢慢过去了,春天又来了,燕子开始飞往家园,或者说南燕北飞。她已经像这样在这里过了好几个冬了。可是,这个冬天真的很难熬。这位风流女子眼里的沙子越眨越深。那些黝黑的脸庞黝黑如故,冰镇鸡尾酒照常使她满面春光。她拼命眨着眼睛,想除掉眼中的那粒沙子,可惜白费工夫。坐在挂满香果的金合欢树下,她想象着她的丈夫正在他的书房里,那位利索能干但相貌平平的小秘书不停地记录他说的话。
“男人怎么就受得了!她虽然是个相貌平平的小东西,可怎么就受得了!真叫人想不通。”妻子大声反问自己。
她是指丈夫每天对秘书口授文稿,两个人一天要在一起度过十个小时,就他俩,两个人之间就只有一支笔和一大堆话语。
怎么办呢?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糟糕。那个小秘书把她的母亲和妹妹也领进了屋里。母亲像是个厨师兼管家,妹妹像是个高级女佣——是个干洗洗烫烫这类活的能手,照管“他”的衣服,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安排。她的老母亲是个顶呱呱的厨师,妹妹则身兼数职:周到的贴身仆人,理想的洗衣工,高级侍女和饭桌边的服务生。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安排非常经济实惠。她们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每当债主逼债的时候,他的秘书就会飞快地赶进城去,而她总能摆平他的债务危机。
“他”当然是债台高筑,正在努力还债。即使他是童话中那个能叫蚂蚁帮忙的王子,也不见得有这样一个秘书和她的家人跟在身边的幸运。她们几乎分文不取,可是每天似乎都能施展变出面包和鱼的神迹 13 。
“她”当然是个爱丈夫的妻子,但也弄得他债务缠身,如今仍然是个花钱的主子。不过,她要是回到“家”里,秘书一家待她毕恭毕敬,伺候得非常周到。东征而归的十字军骑士也得不到更高的待遇了。她觉得就像伊丽莎白女王驾临肯尼尔沃思 14 ,访问她的忠实臣民。不过,说不定人家心里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她快点打包!
但是,她们一再叫她“别走!别走!”她们天天等啊盼啊祈祷她回来。她们一直巴望她能在这里当家做主,因为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是“他”的妻子。哎哟,“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他的光环就像一只桶,悬在她的头上。
那位厨师母亲身份太低,所以就由作为高级女侍的女儿前来听候旨意。
“吉太太,明天午饭和晚饭您怎么安排?”
“你们平时吃什么?”
“噢,我们希望您来决定。”
“算了,你们通常都吃点什么?”
“那不一定。我母亲出去选些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回来,那些东西都很好、很新鲜。不过,她以为现在您会告诉她该买些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我对这种事情又不在行。叫她按往常那样做就是了,我相信她很内行。”
“也许您想吃点什么甜食?”
“不,我不爱吃甜的东西。你知道吉先生也不喜欢。别为我张罗这个。”
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吗?她们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看到她们那一手几乎令人大开眼界的管家绝活,叫一个不称职、花钱又大手大脚的妻子怎敢发话!可是,她们把家料理成这样几乎不花分文!
这些人真真了不起!再看看她们在她面前卖弄本领的样子!
可是,她们这样做只会使她觉得荒唐可笑。
“你看,这家人料理得还好吧?”他试探着问她。
“好极了!好得叫人难以置信!”她回答,“我想,你肯定过得非常开心?”
“非常舒适。”他应道。
“我看出来了。”她说,“舒服得叫人惊诧!我可从来没享受过!你确信你这个样子没什么不好?”
她偷偷看了看他。他那张表情丰富的脸看上去好极了,非常英俊,衣冠楚楚,整整洁洁。他神态从容镇定,脾气温和,使得他非常讨人喜欢,而这种样子只有当他是自己小小王国里的唯一一只公鸡,周围簇拥着一群母鸡时才得以表现。
“是!”他取出嘴上的烟斗,令人费解地冲她笑道,“是不是我的样子给人感觉不太好?”
“不,不是。”她赶忙回答。作为一个女人,她非常自然地以为自己现在应该关心丈夫的健康和舒适,毕竟它们是一切幸福的根源。
她当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也许对你的工作不太好吧,尽管你本人看上去不错。”她小声说道。她知道他受不了她对他工作的任何嘲笑。再说,他熟悉她的小小声音。
“你指的是哪方面?”他生气地问。
“不知道,”她不吃他那一套,“或许太舒适了对男人的工作就是不好。”
“这个我怎么不知道!”他一边吸着烟斗,像演员似的在书房里绕着圈,一边说,“想想看,我其实是一刻不停地工作着,一天干十二个小时,日短的时候才一天干十个小时。我想你可不能说我变得好逸恶劳了吧。”
“是的,我不能。”她承认。
可她就是这么想的。说他过得舒适,倒不是说他吃着美味佳肴,睡着松软的大床,而是指这儿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同他唱反调,也没有一桩事情不如他的意。“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事烦恼他。”他的秘书曾对她这样说过。
“不让任何事烦恼他!”一个男人竟然到了这步田地!被一群不让任何事情“烦恼”他的女人供奉着。倘若他那颗受伤的虚荣心还会为什么事情烦恼,那么这件事情就会。
做妻子的这么想。可是该怎么办呢?夜深人静的晚上,她听到远处他的声音,正在口授文稿,仿佛上帝对撒母耳 15 说话一样,声调平淡,只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秘书忙着速记的瘦小身影。在阳光明媚的早上,他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不到中午他从不起床,从另一远处传来打字机虫鸣似的嗒嗒声,就像一只巨大的蚂蚱在唧唧格格地叫唤。这是那个可怜的秘书正在誊他的稿子。
那姑娘——才二十八岁——已经累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她个头很小,手脚麻利,不过真的累坏了。她干的活儿比他多多了,她不但要把他嘴里的每个字记下来,还得在他睡大觉的时候把它们用打字机打印出来,制成一式三份。
“真不知道,她究竟图个啥。”他的妻子想,“把自己累成个皮包骨,工资就那么一点儿,而他从不吻她,永远都不会,如果我对那个人还算了解的话。”
他从不吻她——就是他的秘书——是好是坏,她说不上来。他什么人都不吻。她本人——也就是他的妻子——是不是想被他吻,就连这个,她都闹不清楚。她认为她不想。
那她究竟想要什么?她是他的妻子。她到底想要他的什么呢?
她当然不想为他速记,再把他说的每个字打印出来。她其实也不想被他吻:她太熟悉那个人了。真的,太熟悉了。如果你对一个男人非常熟悉,你不会想他吻你的。
那究竟是什么呢?她想要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她那么割舍不下他呢?就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为什么她宁愿找别的男人寻“开心”——而且像赶场似的找了一个又一个——虽然她同他们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为什么她非得那么在乎他,而她跟他在一起从未真正“开心”过?
当然,他们一起幸福过,很久以前——是啊!以前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已化为乌有。她同他在一起不再觉得开心。她甚至觉得跟他在一起从未开心过。他们一直存在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关系,从未间断,即使两个人相隔万里之遥,这种关系也没有中断过。
真可怕!这就是婚姻生活!该拿它怎么办呢?可笑啊可笑,什么都知道,可又拿不出法子。
她又回来了,在自己的家里,像个贵宾,甚至连他都这么待她。秘书一家为他卖命。
为他卖命!一点不假!三个女人没日没夜地替他卖命!可她们的回报是什么呢?连一个吻都得不到!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工钱,因为她们清楚他的每一笔债务,把还清债务作为她们毕生的事业。没有一点奢求!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几乎与世隔绝,因为他不见任何人!
还有什么吗?什么也没有!也许觉得自己很高尚、很了不起,因为她们看见他的名字和照片时不时出现在报端。可是,有谁认为这样就足够了呢?
可她们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们好像从中获得莫大的满足,像负有使命的人。不可思议!
算了,人家自己愿意,随她们去吧。当然她们都是些普通人,“小百姓”;也许在她们的眼里,这个还是蛮有诱惑力的。
不过,对他没有好处。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的文章越来越冗长,质量越来越差——这不奇怪!他的整个基调都低了——变得越来越粗俗。对他来说,这当然不是好事。
作为他的妻子,她觉得应该出手相救。可怎么下得了手呢?秘书一家忠心耿耿、无可挑剔,她怎能对她们发动攻击呢?可她很想把她们扫地出门。她们明摆着对他不利:她们毁了他的工作,毁了他那作家的名声,毁了他的生活。她们那奴颜婢膝的伺候毁了他这个人。
她当然应该向她们发起攻势!但她怎么下得了手呢?她们那么忠心不二!她自己拿什么去替代她们呢?当然不会奴颜婢膝地伺候他,也不会对他的话唯命是从!绝对不会!
她想象着就剩他一个人,秘书和她的家人全被她赶走了,不由得浑身战栗。这就像把一个光着身子的婴孩扔进垃圾桶。不能那么干!
可是必须采取行动。她觉得势在必行。她差点儿就想再狠狠花去他几千镑,送上账单,或者像往常一样,转交给他。
可是不行!要更厉害!
是更厉害,还是更柔和,她犹豫不决。犹豫之中,她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决定下来,无所作为地消磨了一天又一天,等着养足精神,再次远行。
时值春天!选择春天回来真蠢呀!况且她已经四十岁了。这个年纪的女人还出走,真的愚不可及!
下午天气暖和,她信步来到花园。小鸟在树上啾啾鸣叫;天幕低垂,阳光煦暖,她百无聊赖。园子里到处都是花,因为他喜欢鲜花竞放的样子。丁香、日本绣球、金莲花、红山楂、郁金香、银莲花,以及五颜六色的雏菊。堪称花团锦簇!四周种着勿忘我!光棍的纽扣 16 !多么可笑的花名!要是她,她就会叫它们蓝点、黄球、白边。总之不带那么多感情色彩。
这热热闹闹的满园春色:稠密的树叶,女合唱团似的鲜花,除非人的心中有所共鸣,否则毫无意义。而她的心中恰恰没有春意。
老天!她听见一个声音,就在树篱后面,一个稳重且抑扬顿挫的声音。老天!他在花园里对他的秘书口授稿子。上帝啊,难道就没有一个让人耳根清净的地方?!
她四下里看了看:逃身之处还是很多的。可是,躲来躲去有什么用呢?他会不停地说啊说啊。她悄悄走近树篱,侧耳倾听。
他在讲一篇关于现代小说的评论文章:“现代小说缺乏的是结构。”上帝啊!结构!他完全可以说:现代小说缺乏的是鲸骨,是一把茶匙,或者是一颗补牙。
可是,他的秘书把这句话记下了,记下了,记下了!不行,不能再听之任之!血肉之躯,忍无可忍。
她,一个健硕的女人,穿着昂贵的芥末色绸衫和奶白色褶裙,蹑手蹑脚地沿着树篱走去,颇像只潜行的狼。她的双腿修长而匀称,脚上的鞋子价值不菲。
她拨开树篱,像狼似的好奇地窥视着那一小块荫庇的、雏菊疯长的草坪。一株开着粉色花朵的七叶树下,挂着一张彩色吊床,“他”就躺在里面,穿着一件白色哔叽外套,里面是件做工考究的黄色亚麻布衬衣,一只优雅的手垂在吊床边,和着自己的讲话,轻轻打着节奏。小个子秘书身穿一条绿色针织连衣裙,坐在一张小藤桌边,勾着乌黑的脑袋,在笔记本上努力地做着那些令人生畏的速记符号。记他的话并不困难,因为他的语速很慢,保持着一定的节奏,手晃来晃去打着拍子。
“每部小说都必须有一个突出的、总能勾起我们同情的人物……他们总能勾起我们的同情……即使我们认识到那个……即使我们深知人的一切弱点……”
男人都自视为英雄,妻子冷冷地想,却忘了女人也一样认为自己是女中丈夫。
不过,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一只蓝色的小鸟,在那个专心速记的秘书脚边跳来跳去。它应该是只蓝色山雀,蓝中带灰,还夹着一点黄,只是在这个盎然的春日,半明半暗的午后,被妻子误认为是蓝色的了。这只蓝色的小鸟,在小秘书那双秀气但俗气的小脚边来回扑腾。
蓝鸟!象征幸福的蓝鸟 17 !哎呀呀,我的天啊!妻子心想。哎哟,我的天啊!
就在她暗暗叫惊的时候,又飞来了一只蓝鸟——也是只蓝色山雀——开始同先来的小鸟争起地盘来。一对象征幸福的蓝鸟,正在争夺幸福!哎哟,我的天啊!
她差不多忘了那对全神贯注的人儿。可“他”的思路却被那两只打架的小鸟搅乱了。此时,小鸟的羽毛已经开始四处飘散。
“去,去!”他挥着一块深黄色手帕温和地对它们说,“到别的地方打你们的架去,解决你们的私人争端,亲爱的小先生们。”
小秘书迅速抬起头,手已经在记他的话了。他抿了抿嘴,高深莫测地冲她笑了笑。
“不,不用记,”他和蔼地说,“你没看见那两只小山雀在斗来斗去吗?”
“没有呀!”小秘书说,睁大眼睛到处张望,眼睛因工作有点模糊不清了。
但是,她看到了妻子那怪异、健壮、优雅、狼一样的身影,就在她的身后,眼里顿时惊恐万分。
“我看见了!”妻子说,超短裙下那两条好奇、匀称、母狼似的腿朝前迈了几步。
“这些小畜生好凶啊,你说呢?”他说。
“好凶!”她边应边俯身拾起一片小胸毛,“好凶!瞧瞧鸟毛飞得一地都是!”
她把羽毛搁在指尖上,看着它,然后瞅了瞅秘书,又瞅了瞅他,眉宇间露出诡异的、狼一样的表情。
“我觉得,”他发话了,“这几天的下午实在美妙,太阳没有当头照,可所有的声音呀,色彩呀,香味啊,全都溶在空气中。瞧瞧,所有的一切都浸在春天里了。就像待在里面,我是说,就像待在蛋里面,正准备啄破蛋壳。”
“对极了。”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然。
一阵沉默。秘书一声不吭。他们在等妻子离开。
“我想,”妻子说,“你们像平时一样忙吧?”
“差不多。”他说,不以为然地努了努嘴。
又是一阵沉默,他在等她自动离开。
“我知道我打扰你们了。”她说。
“其实,”他说,“我刚才都在看那两只蓝色山雀来着。”
“一对小魔头!”妻子说着一口气吹走了指尖上的黄色雀毛。
“一点不错!”
“噢,我还是走吧,让你们接着干活。”她说。
“急什么!”他说,“其实我觉得在屋外干活,不是非常顺利。”
“那你怎么想到上外面来呢?”妻子问,“你明明知道这行不通。”“雷克索尔小姐说换换环境看看,可我觉得不是非常管用,你说呢,雷克索尔小姐?”
“真对不起。”小秘书说。
“你干吗要道歉呢?”妻子说,低头看着她,就像一只狼假仁假义地俯视一条杂种小花狗,“我敢肯定,你那么说完全是为了他好。”
“我以为这儿的空气对他有利。”秘书承认。
“为什么你这种人从不替自己考虑呢?”妻子问。
秘书盯着她看。
“我想我们也替自己考虑的,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她说。
“太不同了!”妻子半讥半讽地说。“干吗不让他替你考虑考虑?”她拖着声音慢吞吞地又说,“像这样春意绵绵的下午,你该叫他为你做诗,颂扬在你那双秀足边蹦蹦跳跳的、象征幸福的蓝鸟。我要是他的秘书,我就会这样做的。”
四周一片死寂。妻子以她特有的姿势,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半侧着身子对着秘书。她对一切都侧目而视。
秘书看着他。
“其实,”他说,“我刚才在写一篇文章,谈的是小说的未来。”
“我知道,”妻子说,“那种东西有什么意思!干吗不写写作家生活中的轶闻趣事呢?”
许久没人吭声。他神色不快,态度冷漠严肃。小秘书垂着脑袋。妻子慢悠悠地走开了。
“刚才我们讲到哪儿了,雷克索尔小姐?”传来了他的声音。
小秘书吃了一惊。她感到恨恨不已。他们——他和她——之间美好的关系竟然受到如此的羞辱!
但她很快便沉浮在他的言语之流中,忙碌得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觉得忙忙碌碌比较快活。
喝茶的时间到了,妹妹把茶点送到花园。紧接着妻子出现了。她换了身衣服,穿了一袭质地精良的菊苣蓝裙子。小秘书收好稿纸,蹬着一双高跟鞋准备离去。
“别走,雷克索尔小姐。”妻子说。
小秘书赶忙站住,犹豫了一下。
“我的母亲在等我呢。”她说。
“告诉她你不过去了,叫你妹妹再拿只茶杯过来,我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喝茶。”
雷克索尔小姐看了看那个男的,他单手撑着身子歪在吊床里,像哈姆雷特似的,摆出一副捉摸不透的样子。
他望了她一眼,然后像小男孩一样无所谓地努努嘴。
“好吧,就留下来一起喝一次茶吧,”他说,“我看见草莓了,我知道你特爱吃。”
她瞧了他一眼,无力地笑了笑,急忙知会母亲去了。她甚至腾出了时间,换了条丝绸裙子。
“哟,真漂亮!”看见小秘书穿着菊苣蓝绸裙回到草坪这儿,妻子说。
“哪里,与您的相比,我的就不值一看了。”雷克索尔小姐说。真的,她俩裙子的颜色一模一样!
“至少你的是自己挣来的,这我就甘拜下风了。”妻子边说边倒茶,“你喜欢浓茶吗?”
她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个瘦小如鸟、一身蓝衣、心力交瘁的年轻女子,目光中似乎透露着许多难言之隐。
“噢,这样就行。”雷克索尔小姐局促地欠了欠身。
“这已经很浓了,你不想喝倒胃口吧。”妻子说。
“噢,那我就掺点水。”
“我觉得那样更好。”
“工作进展如何——顺利吗?”妻子问。他们喝着茶,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对方的蓝裙。
“这个呀!”他说,“你想象得出。通篇都是无稽之谈,可他们要的就是这种玩意儿。全是废话,对不对,雷克索尔小姐?”
雷克索尔小姐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
“我觉得蛮有意思,”她说,“虽说比不上那部小说。”
“小说?哪部小说?”妻子问,“又有一部新作吗?”
雷克索尔小姐看着他。她一向对他的创作守口如瓶。
“我只是把我的构思对雷克索尔小姐说了说。”他说。
“对我们讲讲吧,”妻子说,“雷克索尔小姐,你讲给我们听听。”
她转过身子,盯着小秘书。
“恐怕……”雷克索尔小姐局促不安地说,“连我自己都不是非常清楚。”
“讲吧!知道什么就讲什么。”
雷克索尔小姐傻愣愣地坐着,心烦意乱,觉得自己中了她的圈套。她看着自己蓝裙子的褶子。
“我怕我不说出。”她说。
“这怎么会呢?你那么能干,我相信它们全在你的掌握之中,我还想要你替吉先生写一堆书出来呢,真的。他给你提示,你执笔成文,难道你们不是这么做的?”她揶揄地说,好像在逗孩子一样。接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质地精良的蓝裙上的褶子,这条裙子非常高档,极其昂贵。
“您准是说着玩的吧?”雷克索尔小姐鼓足勇气说。
“当然不是!我早就这么猜了——少说也有一段时间了吧——你照吉先生的提示,替他写了不少东西。”
她的口气是说笑的,但字字如刀。
“若不是知道您只是想出我的丑,”雷克索尔小姐挺了挺身板,说,“我会受宠若惊的。”
“想出你的丑?亲爱的孩子。哎哟,你完全想偏了!你比我能干一千倍。哎哟,亲爱的孩子,我对你佩服极了!就是把印度所有的珍宝都给我,我也干不了你做的事。再怎么说,我都不会……”
雷克索尔小姐闭住嘴巴,不再说话了。
“你是说,我的小说读起来像……”他发话了,翻身坐起,声音非常难过。
“的确如此!”妻子说,“就像雷克索尔小姐照你的指示替你写的。我真这么认为……有时你手头的事情太多了……”
“你真聪明!”他说。
“的确!”她说,“特别是我犯错的时候。”
“你是错了。”他说。
“不可思议!”她叫道,“哎呀,我又错了!”
三个人谁都不吭气了。
雷克索尔小姐不安地扭着手指,首先打破了沉寂。
“我看得出,您是想破坏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她痛苦地说。
“亲爱的,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妻子问。
“同他一起工作我很幸福!替他工作我很幸福,幸福!”雷克索尔小姐叫了起来,眼里噙着愤怒且委屈的泪水。
“亲爱的孩子!”妻子大声说,显得特别激动,“请继续幸福地与他一起工作吧,只要你做得到,请保持你的幸福。如果你觉得幸福,千万要好好享受!这是理所应当的!你是不是以为我非常残忍,想要夺走你的幸福?不让你同他一起工作?我既不会速记,又不会打字,更别提什么复式簿记,什么都不会。听我说,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像寄生植物一样,是英国橡树上的寄生植物。蓝鸟不会在我的脚边跳跃。可能是我这双脚太大太沉了吧。”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昂贵的鞋子。
“我要真有什么不满的话,”她转向丈夫说,“那都是冲着卡梅伦你发的,你从她那儿获取了那么多,却什么都不给人家。”
“可他给了我一切,一切!”雷克索尔小姐喊了起来,“他给了我一切!”
“你的‘一切’指的是什么?”妻子问,严厉地望着她。
雷克索尔小姐顿时哑口无言。天气突然变凉了,风向也在改变。
“我指的是我没有一件事情让您说三道四,”小秘书颇为傲慢地说,“我从不作践自己。”接着是寂静一片。
“上帝!”妻子说,“那个还不算作践?要我说,你从他身上没有得到任何东西,你只是一味地给予!要是这还算不上作践自己,那……上帝啊!”
“瞧,我们的看法不同。”秘书说。
“我想的确不同!谢天谢地!”妻子反驳道。
“你在替谁感谢天地呢?”他嘲讽地问。
“我想,为所有的人。为你,因为你无本万利;为雷克索尔小姐,因为她似乎自得其乐;为我自己,因为我跟这一切毫无关系。”
“只要您自己不置身事外,”雷克索尔小姐宽宏大量地说。“肯定不会是个局外人。”
“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的好意。”妻子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不过我想,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有两只蓝鸟在他的脚边跳来跳去,相互啄着对方的小羽毛。”说完她扬长而去。
一阵紧张而无望的沉默后,雷克索尔小姐叫道:
“真是的!我这样的人还有女人嫉妒?”
“就是!”他说。
他就只说了这么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