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劳资之争

在我们的立法机构恣意进行改革、立法之际,世界继续着其缓慢的自然演化。一些新的利益格局出现了,不同民族间的经济竞争加剧,工人阶级焦躁不安。方方面面都出现了一些严重的问题,而夸夸其谈的政治家们却对此束手无策。

在这些新问题中,由劳资双方对峙引发的冲突最为棘手。即使在英国等传统国家,这种冲突也十分激烈。工人不再履行曾被视作劳资契约关系的集体合同,工人们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辄便会罢工,另外失业率、贫困率之高也令人担忧。

在美国,没完没了的罢工运动阻碍了各行各业的发展,但同时也催生出了解决方案。十年来,工业巨头组织起了强大的雇主联合会,要求工人们按照仲裁程序来解决问题。

法国因自身人口增长停滞,因而不得不接受大量外国劳工,这些人的到来使得法国的工人问题复杂化 [1] 。历史上有这么一个规律,当一个国家的土地快要承受不了众多的居民时,这些居民必然会侵入人口密度小的国家,人口增长停滞的国家很难应对这样的入侵。

同一个国家中的劳资之间的冲突还会因外部的竞争而加剧,如亚洲人要求低,因而工业品价格低廉,而欧洲人要求高。二十五年前,我就已经指出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汉密尔顿(Hamilton)将军 [2] ,派驻日军的前军事专员,在战争结束前就预言日本会取得胜利。在一本著作中,朗格卢瓦将军(Langlois)这样转述道:

我认为工人应该做出选择。鉴于当今的世界格局,当务之急是要培养孩子们的军事理念,使之自觉肩负起军国主义的考验与重担,甚而要为生存而开展一场残酷的斗争,以对抗势不可挡的竞争对手。要想阻止亚洲移民,避免因竞争导致工资降低,并拒绝移民进入我们的生活,办法只有一个:刀剑。如果美国和欧洲忘记自己的特权是靠武力赢来的,亚洲很快便会采取报复行为。

不过讨论这些问题为时尚早,眼下的问题已经让人焦头烂额,其他问题只能暂时搁置一边。

二、工人阶级的演变与工团运动

当前最主要的民主问题,可能是由近期的工人阶级演变造成的,而这种演变又是工团运动造成的。

这种把有着共同利益的人聚集在一起构成工团的运动也称工团主义(syndicalisme) [3] ,工团主义发展迅速、声势浩大,遍及各个国家,堪称世界性的运动。一些工团组织的预算与小国不相上下。在德国有的组织经费高达81000000法郎。

工团运动的发展表明它和社会主义是不一样的,它不是乌托邦式的空想,它是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

工团行动的目标、手段、趋势都与社会主义毫无瓜葛。我在《政治心理学》一书中已做过详尽阐述,在此只需简单回顾一下这两个概念的区别。

社会主义政府将所有企业收归国有、统一领导,将收入平均分配给国民。与之相反,工团反对国家介入,它将社会切分为行业集团,并进行自我管理。

深受工团蔑视与打击的社会主义者想方设法去淡化冲突。但随着冲突愈演愈烈,二者间的冲突最终无法掩藏。社会主义者拥有的政治影响力很快便会消失。

工团主义的快速发展是以社会主义的没落为代价。尽管这类经过革新的合作运动由来已久,但它身上却体现了现代工业专业化分工的某些要求。实际上,我们在各行各业中都看到了这一点。

工团运动在法国的发展不及其他国家。前文提到过,工团运动在法国采取了革命的形式,并暂时由无政府主义者领导。无政府主义者只是把工团当成一个普通的组织,他们仅是利用这个新的学说来设法摧毁当前的社会。无论是社会主义者、工团运动者还是无政府主义者,尽管指导思想完全不同,但他们最终的目的却是一样:暴力推翻统治阶级,夺取他们的财产。

工团主义学说和法国大革命原则毫无关系。在某些观点上,它们甚至截然相反。实际上,工团运动就是某些形式的集体组织的复活,这些集体组织与法国大革命所禁止的协会相差无几。工团还组建起了被法国大革命所禁止的某种联盟,并最终彻底否定法国大革命建立起来的中央集权制。

工团运动无视自由、平等、博爱等民主原则,要求其成员严格遵守纪律、不得随心所欲。

目前工团的力量有限,尚不足以相互迫害,彼此间还有情感交流,可以勉强称之为博爱。一旦工团变得足够强大,彼此利益上的冲突必然会引发斗争,古代意大利共和国时期如佛罗伦萨、锡耶纳等地的工团运动便是如此。之前的博爱很快便会消失,平等也被占优势的工团专制主义取代。

这样的前景并不遥远。新的力量成长迅速,无能为力的政府为保全自己有求必应。但这种退却的做法令人不齿,最多暂时有点效果,但却贻害无穷。

最近,英国的矿工协会便是以中止工业生产相要挟,为其会员们争取最低薪资且不受最低工时的限制,对此,英国政府恰恰采用了这种拙劣的做法。

尽管这种要求是无法接受的,但政府还是同意向议会提出议案。对此,巴尔夫(Balfour)先生在下议院作了令人深思的沉重的讲话:

在漫长、动荡的历史长河中,我们从未遭遇如此巨大而严峻的挑战。陌生而阴森的一幕已经上演,一个小小的组织居然威胁要全面使一个商业和制造业王国中的商业、制造业瘫痪。由此可见,在现有的法律条件下,矿工们几乎可以为所欲为。我们有过类似的经历吗?封建大地主能这样嚣张吗?有哪个依法行事的美国托拉斯会如此藐视共同利益?我们的法律、社会组织以及各行各业彼此融为一体,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但这却让我们的社会遭遇到空前的危机,比在艰难岁月中的祖先所经历的危险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现在看到的是这些因素第一次显示其威力,稍不留神,整个社会都将会被其吞噬……而政府对矿工的要求做出退让的表态,就等于明确承认反抗社会的那些人取得了胜利。

三、为何当代一些民主国家逐渐演变成为官僚政府

由民主思想催生出来的无政府主义与社会斗争,使得一些政府的发展过程难以预料,使得政府的权力名存实亡。这种演变是自发形成的,它是事物发展的必然之路,我们将简要指出这种演变带来的影响。

在民主国家,普选的代表组成了政府。他们投票通过法律,从其内部遴选或罢免部长,以临时行使行政权。只要有一票反对,部长就会被撤职,因此部长们的更换十分频繁。继任者与前任分属不同的党派,因此进行管理的原则也各不相同。

乍一看,似乎一个受制于不同政见左右为难的政府不会具有稳定性与连续性。然而,尽管社会形势变化无常,像法国这样的民主国家依然运行得有条不紊。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答案很简单。行使行政权的部长们,实则权力有限,他们只能发表一些无人在意的演说,制定一些应景的措施。

没有实力、也干不长的部长们只拥有短暂的表面上的权力,发号施令的是政治家,他们是其傀儡,真正起作用的是一股幕后力量,它一门心思强化自己的行政权力。它的力量是基于传统、等级制及惯性之上的,部长们很快便知自己无力与之抗衡 [4] 。政府的责权过度分散,没有任何一位部长能够一言九鼎,稍欠周全,就会遭到由一系列规章、惯例、判决组成的巨大网络的抵制,由于自己对该网络一无所知,而根本不敢再对其冒犯不恭。

民主政府的权威只会不断下降。这是一个永恒的历史法则,我曾经谈过这个法则:无论哪个阶级,不管是贵族、教士,还是军人、百姓,只要成为统治者,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征服其他阶级。如罗马军队最终可以决定皇帝的废立,国王不敌教士阶层,法国大革命时期,全国三级会议代替君主制成为最高统治机构。公务员阶层再一次证明了这个法则的准确性。一旦他们足够强大,便会开始咄咄逼人且以罢工相威胁,如继邮政工人罢工后,国有铁路职工也举行了罢工。大政府中出现了由行政权力构建而成的小政府,如果任由发展,小政府将成为唯一的实际掌权者。待发展到社会主义制度,其他制度将不复存在。因此,所有的革命都只会造成国王的君权旁落,使其落入不负责任的、隐匿的、专制的政府雇员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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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的命运前景难料的所有这些冲突,它们终将何去何从,不得而知。不必悲观也无须心存侥幸,只需坚信最终一切都会达到平衡。无论个人的意志如何,世界都会继续其前进的步伐,而我们迟早也会适应社会环境的变迁。关键不要有太多摩擦,也不能相信空想家的幻想,他们无法重建社会,但却数次颠覆了社会。

在历史上曾一度辉煌过的雅典、罗马、佛罗伦萨等城市,都成了这些可怕的理论家们的牺牲品,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步入无政府主义、专制和没落。

现代众多的喀提林(Catilina) [5] 无视这样的教训,他们野心勃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却不知道最终自己也会反遭吞噬。空想家们点燃了人们心中不切实际的希望,刺激起了人们的欲望,同时也摧毁了历经多个世纪缓慢构建而成的用以约束人们的堤坝。

盲目的民众对抗精英的斗争自古有之,绵延不绝。民众夺得主权,若无制约,则意味着一个或多个文明的结束。精英专司创造,民众专司摧毁。一旦精英的权力衰弱,民众就会开始冒险运动……

伟大的文明不懂得如何统治自己的国民,必然会走向毁灭。无政府主义、专制、外敌入侵以及最后的主权丧失,所有这些民主专制的后果不唯独出现在希腊。个人专政总是从集体专政中衍生出来。罗马帝国以个人专政而告终 [6] ,而蛮人 [7] 国家则是以集体专政而告终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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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汉密尔顿上将(1853-1947),他是在日俄战争爆发后第一个抵达日本的西方人,当时率领印度军团加入日本参加了日俄战争。——译注

[3] 工团主义即英语中的工联主义(unionism)。该学说一直都不是十分明晰,它强调的是行动而不是理论。其基调是要求会员发扬主动性;它提倡战斗精神(包括怠工、破坏活动);通过纯粹的工业组织和斗争来推翻资本主义和国家。——译注

[4] 身为内阁部长之一的克吕皮(Cruppi)先生最近在一本书中指出了部长们的无奈,就连最能干的部长也会很快被其同僚架空,只得立刻缴械认输。

[5] 喀提林(约前108年—前62年)是罗马的阴谋叛变者。公元前64年,他聚集一批穷人和不满分子组建了一个革命党,口号是取消债务,均分财产,后来兵败被杀。本文借指革命者。——译注

[6] 罗马帝国(前27年~476年),是古罗马文明的一个阶段。罗马曾经有数百年的共和制历史,但自从斯巴达克起义以后,罗马进入了军人执掌政权的时代,并通过两次“三巨头执政”后,屋大维被封为“奥古斯都”,成为罗马的独裁者,从此罗马进入了“罗马帝国”时代。——译注

[7] “蛮族”实际上是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对邻族(日耳曼人)以及亚洲一些民族的带有侮辱性的称呼。——译注

[8] 举“神圣罗马帝国”这样一个所谓蛮人国家的例子以解释勒庞书中所提及的“集体专政”。“神圣罗马帝国”,全称为日耳曼民族神圣罗马帝国,是962~1806年在西欧和中欧的一个封建帝国。早期是由拥有实际权力的皇帝统治的国家,中世纪时演变成承认皇帝为最高权威的公国、侯国、宗教贵族领地和帝国自由城市的政治联合体。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完全是中世纪式的,皇帝没有实权,实际权利掌握在300多个大小领主手中,(对此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哲学家伏尔泰曾有如下评价:“神圣罗马帝国既非神圣,也非罗马,更非帝国。”)所以它的统治是集体专政的。各地领主完全自治,拥有自己的军队、朝廷,甚至有收税的权力。——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