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讲所说的都是英国浪漫主义思潮中的自然诗与18世纪流传下来的唯物主义科学哲学的比较。我曾经指出两种思潮之间完全不相合的地方。同时又曾进一步概述客观主义哲学,也就是将诗歌中所表现的,以及日常生活的前提中实际体现的人类直觉跟科学之间联系起来的客观主义哲学。
随着19世纪的逝去,浪漫主义思潮也就渐次衰颓了。但它并没有消灭,而只是失去了思潮的清晰轮廓,流散在许多港湾之中,与人类其他的事物结合起来罢了。
这个世纪的信念有三个来源:第一是表现在宗教复兴、艺术以及政治思潮上的浪漫主义思潮;第二是为思想开辟道路的科学跃进;第三是彻底改变人类生活条件的科学技术。
这三个信念的泉源,源头都在上一时代。法国大革命本身就是浪漫主义受到卢梭熏染后的第一个产儿。詹姆士·瓦特在1769年取得了蒸气机的专利权。整个这一世纪,科学的进步都是法国和法国影响的光荣。
在这个时期刚开始的时候,各种思潮也同样交相辉映、彼此结合和互相对立。
直到19世纪,这三种思潮才达到最高峰,并形成了滑铁卢之战以后60年间典型的平稳状态。
这个世纪不同于以往的特殊和新颖之处,是在工程技术方面。这还不单是采用了几个孤立的大发明。我们不可能不看到这问题所牵涉的东西比这要多。比方说,文字这种发明便比蒸气机伟大;但如果把文字的不断发展过程追溯一番,就会发现它和蒸气机完全不同。这两种发明在前期都存在着一些不重要的和零星的早期形态,现在当然无法细谈了。我们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发展的有效时期。原因是两者的时间幅度相差得太远了。蒸气机的发展大约是几百年,而文字的发展则有几千年了。同时,文字普遍流行以后,还没有预计到往后世界上的技术发展。
那一段变化过程是缓慢的、不知不觉的和事先没有预料到的。
到19世纪以后,这过程就变成了迅速的、有意识的和预见性的。19世纪上半叶是对待改变的新态度开始树立和巩固的时期。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奇特时期;过了六、七十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就可以看出一种幻灭的情绪,或者至少是一种焦躁的情绪。
19世纪最大的发明就是找到了发明的方法。一种新方法进入人类生活中来了。
如果要理解我们这个时代,有许多变化的细节,如铁路、电报、无线电、纺织机、综合染料等等,都可以不必谈,我们的注意力必须集中在方法的本身。这才是震撼古老文明基础的真正新鲜事物。弗朗西斯·培根的预言已经成了事实。他说:人类以往有时梦想着自己的身分只比天使稍低一点儿,现在却认为自己既是自然的仆人,又是自然的主人。但同一个演员是不是能扮两个角色还有待证实。
这整个的变化是在新的科学知识基础上产生的。科学被人们认识到的地方多半是它的结果而不是它的原理,因而便显然成为实用观念的储存所。但我们如果要理解这个世纪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那么把它比成一个矿藏便比储存所更恰当些。同时,我们如果认为科学概念的本质就是人们所需要的发明,因而只要拿起来就可以用,那便大错而特错了。在科学概念与发明中间隔着一个绞尽脑汁的构思设计阶段。新方法中有一个因素便是设法把科学概念与最后成果之间的鸿沟填起来。这是有组织有步骤地向一个又一个的困难进攻的过程。
现代技术首先是在英国由繁荣的中产阶级创造出来的。
因此,工业革命便是从这里开始的。但德国人显然找着了其他的方法,可以达到科学矿藏中更深矿脉。他们放弃了杂乱无章的治学方法。他们的技术学校和大学中的进步并不依靠偶然出现的天才和碰巧的幸运思想。他们治学的功绩是19世纪举世殷羡的事情。这种知识的训练法不单能应用在技术上面,而且也能应用在纯科学上面,甚至还超出了纯科学的范畴而应用到一般治学问题上去。这代表着由兼业工作者走向专业工作者的转变过程。
世间经常有许多人把毕生精力都贡献到思想的某几个领域中。尤其是法律家和基督教的神职人员都显然有这种专化人物。但直到19世纪人们才完全有意识地认识到知识在其一切部门中专业化的力量,找到了培养专家的方法,认识了知识对技术进步的重要性,发现了抽象知识和技术进步相连系的方法,并且也看到了技术进步的无限前程。这一切事情,直到19世纪(主要是德国人)才彻底地做到了。
过去,人们是生活在牛车上,将来,人们会生活在飞机上,速度的变化简直达到质变的程度了。
实现这样的改变对于知识界并不完全有利。效率的提高固然是无可否认,但其中至少也包含着一个危险。这种新形势对于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影响,我将留待最后一讲再谈。现在只说明这种有秩序地发展的新形势,是这个世纪思想发展的基础。
在本世纪中,有四个新概念被介绍到理论科学中来。当然,我们大有理由把概念的数目增加到远远超过这四个。但我所要谈的只限于从最广泛的意义上对现代物理科学基础的建设工作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概念。
其中有两个概念是互相对称的,我打算把它们并作一起来谈。我们所关心的不是其中的细节,而是它对思想的最后影响。
第一个概念是所有的空间,包括显然存在着真空的地方在内,都充满着物理作用场。这个看法曾在许多不同的形式之下被许多人想到了。记得中世纪有一句格言说:“自然惧怕真空”。同时,十七世纪有一个时期,笛卡儿派的微粒旋涡说似乎已在科学假设中确立。牛顿相信引力是通过某种介质中发生的某种变化所引起的。但整个地说来,18世纪并没有运用这些概念。光线的传播都用牛顿的方式解释,认为是细小的微粒在飞行。这当然就有真空存在的余地了。数理物理家都忙于推演引力理论的结论去了,根本没有功夫追究它的原因。他们纵使思考了这个问题,也摸不到寻找这个原因的门径。当时曾有人作过探讨,但意义不大。
因此,在19世纪开始时,物理事素充满所有空间的看法,在科学中并不受重视。
这一看法是在两个泉源中得到复苏的。第一个泉源是托马斯·杨和费涅尔所提的光的波动说获得了成功。这样一来,空间中便需要充满某种东西才能产生波动,因而便提出了以太作为充满空间的精微物质。第二个来源是电磁学说最后在麦克斯韦手中变成了一种形式,要求空间应充满电磁事素。麦克斯韦的完整理论直到19世纪70年代才形成。但有很多伟大人物如安培、奥斯特、法拉第等,都是这个理论的奠基人。
根据流行的唯物论观点看来,这些电磁事素也必须有一种物质作基础才能产生。因此以太又被搬出来了。接着麦克斯韦又证明光波只不过是他的电磁波中的一种。因此电磁波的理论便把光的理论并吞了。这是一种极大的简化,谁也不怀疑其中的真理。但对于唯物论说来则有一个不幸的结局。因为单就光本身来说,只要一种有弹性的简单以太就满够了;电磁波的以太则必须具有足以产生电磁事素的性质。事实上,在这些假定在事素下存在的质料只不过是徒具空名而已。假使你不是因为抱有某种形而上学理论,而假设有这种以太,你便可以抛弃它。因为它并没有独立的生命力。
因此,上一世纪的70年代,有几门主要的物理科学便是建筑在事先假定连续观念的基础上。但从另一方面说来,原子观也被道尔顿提出来,完成了拉瓦锡在化学基础上的工作。
这是第二大概念。一般说来,物质被认为是由原子组成的,而电磁效应则被认为是产生在一个连续的场中。
这两种概念之间并不存在矛盾。首先,它们虽是对称的,但除开特殊的具体情况外在逻辑上并不矛盾。第二,它们应用到的科学领域也各不相同,一个是应用在化学中,另一个是应用在电磁现象中。当时这两种概念合而为一的迹象极少。
物质的原子观具有悠久的历史。说到这一问题,我们马上就联想到德谟克利特和卢克莱茨。如果说这些概念是新的,那也仅是一种相对的说法,这里所指的只是18世纪这概念被确定下来,形成科学的巩固基础这一阶段。在讨论思想史时,必须把决定时代特征的真正思潮和偶然被提到的不起作用的思想浪花区别开来。18世纪,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念过卢克莱茨的书,而且也具有原子的概念。但唯有约翰·道尔顿能使这一概念在科学思潮中起作用,这种作用巨大的原子观才是一种新的概念。
原子观的影响所及还不止是化学。细胞之于生物学家正好像电子、质子之于物理学家一样。除开细胞和细胞群以外就没有生物现象。细胞的理论被介绍到生物学中来和道尔顿提出原子理论同时而且彼此并无连系。两个理论彼此独立地体现了同一个“原子观”的概念。生物细胞的理论是渐次形成的,只要举出一些年代和人名就可以说明生物科学成为有效的思想体系仅是近百年来的事情:1801年比沙创立组织学理论。1835年约翰·穆勒描述了“细胞”并说明了有关细胞的性质与关系的各种事实。施莱登在1838年和施旺在1839年最后确定了细胞的基本性质。因此,大约到1840年,生物学和化学全都建立在原子观的基础上了。但原子观的最后胜利还有待这一世纪末电子说的出现。还有一件事也说明思想背景的重要性;道尔顿完成他的工作后将近半个世纪左右,另一个化学家路易·巴士德借用了同一原子观的概念进一步应用到生物学的领域中去。细胞说和巴士德的工作在某些方面比道尔顿的学说更富于革命性。因为它们把机体的概念介绍到微生物的领域中去了。当时曾有过一种把原子当作只能具有外在关系的最后实有的倾向。这种看法被门德列也夫的原子周期律的影响否定了。但巴士德显示了机体概念在极小领域中的决定性意义。
天文学家给我们说明宇宙有多大,而化学家与生物学家则给我们说明宇宙有多小。
现代科学实践中有一个著名的长度标准,这标准是很小的。如果要取得这个长度就必须把一个公分分成一亿等分,然后取其中的一分。巴士德的生物机体比这个长度大多了。但在原子方面,我们现在知道这个长度对某些机体说来还是大得很不相称。
除开上述的一对概念外,这个时期的另一对新概念都和转化或转变有关;一个是能量守恒原理,另一个是演化原理。
能量守恒原理说明某一个量在变化之下的守恒观念。而演化原理所讲的则是由变化而产生新机体的现象。关于能量的原理属于物理学领域。关于演化的理论则主要属于生物学领域,但康德和拉普拉斯在讨论太阳和行星的形成时也曾提到过这种概念。
以上四个概念综合起来产生的效果,对科学的进步形成了一种新动力,使这个世纪的中期变成了科学成就的极盛时期。眼光清晰的人(他们显然错误了)这时便宣称,物理世界的秘密终于被揭穿了。如果你把不合实际的事物都扔到一边,那么你的解释能力就是无限的。另一方面,愚不可及的人则纠缠到最无法辩护的论点中去了。拥护新方法的科学家打垮了不顾决定性事实的旁征博引的武断主义。
因此,这时除了技术革命所带来的惊人事实外,又加上了科学理论所显示的惊人景象。社会生活的精神与物质基础都在变化中。到了这个世纪的最后25年的时候,浪漫主义、技术和科学等三个灵感的泉源都起了作用。
接着,几乎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停滞时期。在最后20年中,这个世纪以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以来思想舞台上最消沉的场面告终。这是18世纪的回光返照,但却缺少伏尔泰和法国贵族纵情萧洒的风度。
这个时期是讲求效率、迟钝而萎靡的时期。
它只祝贺着专家的成功。
但我们如果回顾一下这一个停滞时期,就会发现其中也有改变的迹象。首先,现代系统研究的条件就不容许有绝对停滞的现象存在。在每一门科学里都有非常踏实的进步,而且还是非常迅速的进步。但这种进步总是只限于各门科学中已被接受的概念范围内。这是一个正统科学胜利的时期,它没有在约定俗成的东西以外受到其他思想的打搅。
从另一方面说来,现在我们可以看出,科学唯物论作为一个思想体系运用到科学中,已经不够完备了。能量守恒原理提供了一种新型的量的恒定。能量诚然可以看成是附属于物质上的东西。但无论如何质量的概念已经渐次地失去了它的突出地位,不再是唯一终极恒定的量了。往后我们可以发现质量与能量的关系颠倒了。物质变成了一定量的能相对于其本身的某种动态效应而言的名称。这一系列思想引导出一个概念,认为能是基本的,代替了物质的地位。但能仅是事象结构的量态名称。换句话说,它必须依靠机体发生功用这一概念。问题是如果不涉及简单位置中的物质这一概念是不是可以把机体描述出来呢?往后我还将仔细地论述这一点。
在电磁场方面也同样把物质推到后面去了。现代理论假定这种场中发生的某些事象根本不直接依靠物质。一般都假设一种以太作为基础。但以太并没有真正进入理论中来。因此,物质的概念又一次地失去了它的基础。同时,原子自身也转化成了一个机体,而演化理论也只是分析各种生物机体的形成与生存条件。诚然,这一晚期有一个极重要的事实,就是生物学的进展。这些科学基本上都是关于机体的科学。在当时和现在,较完整的科学这一荣誉是属于物理学的。因此,生物学便仿效物理学的方式。正统的观点有一种看法认为生物学只是条件较为复杂的物理机械论而已。
这论点有一个困难,就是目前对物理科学的基础概念出现了混淆看法。与此对立的活力论也具有同样的困难。因为在活力论中机械论(以唯物论为基础的机械论)的事实被接受了,另外又加上了一种活力控制来解释生物体的活动。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各种似乎能应用到原子活动情况上去的物理理论,在目前的形式下彼此是不相符的。生物学援引机械论,从根源上说就是援引在表达一切自然现象的基础上能得到确证的和自相符合的物理学概念。但目前还没有这类的概念体系。
科学正形成了一种既非纯物理学,又非纯生物学的新面貌。它变成了对机体的研究。生物学是对较大机体的研究,而物理学则是对较小机体的研究。在这科学的两部门中还具有另一种区别,即生物学的机体包括着较小的物理学机体作为其组成部分。但目前还没有证据说明物理机体能分析成更原始的组成机体。这也许是能办得到的。但我们总会碰到一个问题,即是不是有一种不能进一步分析的原始机体呢。我们很难相信自然界可以无限制地分析下去。因此,一个科学理论如果抛弃唯物论就必须解答这些原始实有的性质是什么。
在这种基础上答案只能有一个。我必须从事件出发,把事件当成自然事素的终极单位。事件与一切的存在都有关,尤其与其他事件有关。事件的混合是通过色、声、臭、几何性质等永恒客观的位态实现的。这些永恒客观是自然所要求的,但却不是从自然中产生。它们在某一事件之中形成组成成分时,将以限制另一事件的外观或位态出现。位态之间存在着相关性,而且也有位态的模式。每一个事件都符合于两种模式:第一种是该事件将其他事件的位态摄入其自身统一体的模式,另一种是其他事件将该事件的位态分别摄入本身统一体中去的模式。因此,一个非唯物主义的自然哲学将把原始机体看成被摄入某一实在事件统一体的特殊模式的发生态。这种模式也包括该事件被摄入其他事件,因而使其他事件受到改变或局部决定的位态。因此,一个事件便有内在的实在和外在的实在,也就是存在于本身范围之内的事件,或存在于其他事件范围之内的事件。因此,一个机体的观念便包括机体交互作用的概念。一般科学中关于传布与连续的概念,相对地说来,只是在时间与空间中实际观察这类模式时所看到的细节性质。我们在这里所持的论点是这样:一个事件的关系就其本身来说是内在的,也就是说这些关系是构成事件本身的要素。
在前一讲中我们也得出了一个看法,即实际事件是自为的达成态。或者说,实际事件是各种不同的实有由于在该模式中具有真正结合性,因而被摄入一个价值之中,并且排斥其他实有的过程。这不仅仅是不同的东西在逻辑上的结合。果然如此,我们便可以把培根一句话稍微变动一下说:“一切永恒客观要素都将彼此相同。”这种实在性意味着每一种内在的实质(也就是每一种永恒客观本身)都和以事件为其发生态的某一有限价值有关。但价值的重要性各有不同,因而每一个事件对于事件群说来虽然都是必需的,但它所贡献的分量则由其本身内在的东西所决定。现在我们必须讨论一下这种性质是什么。实际的观察说明这种性质可以毫无区别地称为保持、持续、重现等。这一性质就是价值在实在的转变中恢复原始永恒客观要素所具有的自我同一。如果整个的事件重复前后相承的一系列组成部分所表现的某种形式,价值的某种形式(或形态)便在一个事件内产生重复现象。因此,不论你怎样根据各组成部分在时间过程中的流变来分析事件,你总会看到同一个自为的事物。同时,事件在其本身的内在实在中,反映了体现在其整体内的同一模式价值从它本身的各部分获得的位态。它就像这样在一个持续的个别实有的外貌下体现了自己,并在本身之中包含着自己的生命史。同时,这种事件反映在其他事件中的外在实在,也具有同一持续的个性。只是在这种情形下,个性是它的位态在组成环境的外界事件之内的重现。
这种事件的全部时间延续具有一种持续的模式,构成了它的外表现时。在这种外表现时下,事件作为一个整体体现出来。这时它也体现为自身各时限性部分的一些位态的总和。
在整个事件中体现出来的是同一模式,这一模式由许多不同的部分通过各该部分被摄入整个事件的结合性中的位态而表现出来。同一模式的早期生命史也是由它在这整体事件中的位态表现出来的。
因此,在这种事件中,便具有一种对它本身的主要模式的先期生命史的记忆,这种先期生命史在它本身的先期环境中构成了一种价值要素。一个持续事物内部具体包容的生命史可以分析为两个抽象概念:一个是持续实有作为实际事物产生出来,而对其他事物发生影响,另一个是潜存的实现能力个体化的体现。
对事件一般流变的探讨使我们分析了永恒的潜能,在这种潜能的本质中,存在着一种对任何永恒客观要素的展视。这种展视形成了产生出个别思想的基础,这些个别思想作为“思想位态”被摄入更精微、更复杂的持续模式的生命史中。
在永恒活动的本质中,也必然和个别情形一样可以从理想的状态中展视到从永恒客观要素的真实结合性中产生的一切价值。这种脱离一切实在的理想状态,是没有任何内在价值的,但作为目的中的要素则有价值。个别事件对这种理想状态的位态的个体化包容所取的形式,就是个别具有内在价值的思维。这种价值的产生,是由于这时思维的理想位态和事素过程中的实际位态具有一种真正的结合性。因此,潜存的活动脱离了实在世界的实际事物,便不具有任何价值。
把这一系列思想综合起来讲,潜存活动如果脱离体现这一事实来观察,便具有三种展视。第一是永恒客观的展视。第二是永恒客观综合时可能具有的价值的展视,最后是实际事物必然进入整体状态的展视,这种整体状态加上未来时就可以实现。但永恒活动脱离实际性,就失去了价值。因为实际性就是它的价值。从持续客体上产生的个别知觉,将根据模式支配其本身道路的方式而有深浅的不同。
它可能只代表最微弱的漪澜,把一般的潜能加以区分;也可能跑到另一极端,进入有意识的思维,这思维包括着把各种理想结合性状态中所具有的价值的抽象可能性提到自觉的判断面前来。这两极端之间的中间状态,则是环绕着个别知觉不自觉地展视某一现时的体现可能性而产生的;这一体现可能性从可包容的实际位态说来,代表着最近似于它本身的最近过去时的形态。物理定律代表着这个独特的决定原则中所产生的发展的协调。
因此,动力学就被最小作用量原理支配了,其中的详细性质必须经过观察才能得知。
物理学中所讨论的原子性的物质实有,就是这些个别的持续实有只看它们彼此在决定对方的生命史过程的交互作用,而不看其他任何东西时的情形。这种实有一部分是继承它们本身过去的位态而成的。另一部分则是环境中的其他事件的位态所形成的。物理学定律就是揭示这些实有之间如何交互作用的定律。对物理学说来,这些定律是武断的,因为这种科学已经抽象地脱离了实有本身的情况。我们已看到实有的本身情况可能受到环境的修正。因此,如果一种环境与这类物理定律能适用的环境具有很大的差别,而我们又认为同类定律在后一种环境中不必修正的话,那么我们的看法便是非常不妥的。对这些定律说来,物理实有可能在很重要的方面受到修正。它们还可能发展成更基本的个体形态,并具有更宽广的展视。这种展视可能达到一种达成态,提出多种价值,其选择超出于物理定律之外,只能用目的来表达。除开这种较疏远的可能性以外,还有一个直接的推论:即个别实有的生命史,是更大、更深、更完整的模式的生命史中的一部分。个别实有的存在可能受较大模式的位态支配,并经受较大模式本身所发生的修正。这种修正反映到个别实有中时即成为其本身存在的修正。这便是机体机械论。
根据这个理论,自然规律的演化和持续模式的演化是协同一致的。因为宇宙的现存一般状况,部分地决定了一些实有的本质,而这些实有的机能样态正是表现为这些规律。总的原则是:在新的环境中,就有旧的实有演化成新的形式。
当我们把彻底的自然机体论像这样很快地加以概述之后,就可以理解演化论的主要要求是什么。19世纪末叶这一停滞时期所进行的主要工作,就是科学各部门都吸收这一原则作为主要的方法论。当时有许多宗教界的思想家曾盲目地反对这种新理论。这也可以说是对急躁、肤浅思想的一种惩罚。其实彻底的进化哲学和唯物论是不相容的。原始的质料,或唯物论哲学用作出发点的质料,是不能进化的。这种质料本身就是最后的实体。从唯物论看来,进化这一名词就等于是描述各部分物质之间的外在关系的变化。这样,可供进化的东西并不存在了;因为一套外在关系和另一套外在关系之间是无分轩轾的。可能出现的只是无目的、不进化的变化。但现代理论的基本精神就是说明较简单的前期机体状态进向复杂机体的进化过程。因此,这一理论便迫切地要求一种机体观念作为自然的基础。它也要求有一种潜在的活动(实体活动)表现在个别体现状态之中,并在机体达成态中发生演化。
机体是价值发生态的单位,是为本身而发生的永恒客观性状的真正组合。
因此,在分析自然本身的性质时,就会发现机体的发生态依存于一种选择活动,这种选择活动和目的很接近。尤其是持续的机体在这种情形下便是进化的产物。而且在这种持续机体以外便没有能持续的东西。在唯物论看来,质料(如物质或电)是持续的。在机体论看来,唯一的持续性就是活动的结构,而这种结构是进化的。
因此,持续的事物便是时间过程的产物,而永恒的事物则是这过程存在所必需的要素。我们可以用下列方式给持续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假定事件A充满了持续的结构模式。于是A便可以全部复分为在时间上前后相承的一系列事件。又假定B是A的一部分,并且是从复分A而成的一系列事件中随便挑出来的一个。因此,持续模式便是A统一体所包容的完整模式中的一个位态模式。同时它也是A的任何一个时限片断(如B)所包容的完整模式之一。例如,分子是一分钟内产生的事件所表现的一个模式,便同时也是这一分钟之内任何一秒钟上产生的事件所表现的一个模式。显然,这种模式的重要性可大可小。它可能只表现在这种情形下个体化的潜在活动的某些细小事实,但也可能表现某些非常紧密的关连。
如果一个持续模式仅是从外在环境的直接位态中导引出来的,反映在不同部分的基点中,那么这种持续状态便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外在事实。但如果一个持续模式完全是从该事件各个时限片断的直接位态上导引出来的,那么这种持续性便是一个重要的内在事实。它表现了某种性状上的统一,统一了潜在的个体化活动。因此便有一个持续的客体,这种客体对它本身和自然的其余部分都具有某种统一性。我们不妨称这类的持续性为自然持续性,所以自然持续性便是把一连串事件组成的历程中传递下来的某种性状的同一性不断加以承继的过程。这种性状属于整个过程,而且也属于过程中的每一个事件。这便正好是质料的性质。如果某质料存在过10分钟,那末它在这10分钟之中的每一分钟都存在过,而且在每分钟的每一秒钟上也都存在过。如果你把质料看成基本的,那末,持续性便是自然秩序基础上的一个武断的事实,但如果你把机体看成基本的,那么这性质便是进化的结果。
初看起来,一个自然客体既然具有承继起本身性状的过程,似乎就可以独立于环境之外了。但这种结论是没有根据的。假定B和C是这种客体的生活史中的两个连续的时段,而且C承接着B.那么C的持续模式便是从B那里继承过来的,同时也是从其他类似时段中继承过来的。它通过B而传递到C.但传递给C的是从B事件中导伸出来的完整位态模式。这种完整模式包括着环境对B以及该客体生命史中其他早期部分的影响。因此早期生命史中的全部位态,便作为在整个生命史的各个时其中始终持续的部分模式而被承继下来。因此,有利的环境对于自然客体的延续是极其重要的。
据我们所知,自然具有极大的持续性。其中有一般物质的持续性。地质学家所知道的最古老岩石中的分子,可能已经毫无变化地存在10亿年了。它们非但是本身没有变,而且相互之间的位置也没有变。在这样一段漫长的岁月中,以黄色的钠光的濒率振动的分子脉动数总共是16.3×1022=163,000×(106)3左右。直到不久以前原子看来还是不可分裂的。
现在我们知道的比较多,但不可分裂的原子又被似乎不可分裂的电子和质子接替了。
还有一个必须解释的大问题,实际上不可分裂的客体何以彼此会这样相似?
所有的电子彼此都是极其相似的。我们也不能超出证据的范围说它们是完全相同的,但我们的观察并不能发现任何差别。在这种意义下,一切的氢核便都是相似的。我们也看到了大量这种类似的客体,简直可以说俯拾皆是。看来一定程度的相似是持续的有利条件。根据常识也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机体如果要存在下去,就必协调。
因此,进化机构的关键在于,必须有良好的进化环境,加上稳定性大的特种持续机体的进化。任何自然客体如果由于自身的影响破坏了自己的环境,就是自取灭亡。
如果要造成一种有利的环境以适应个别机体的发展,最简单的方式是:使每个机体对环境的影响都有利于同一形态的其他机体的持续。同时,假如机体有利于同一形态的其他机体的发展,那么你就取得了一种进化机构,适于产生上述状态中的具有高度持续力的大量同类实有。因为环境自然地配合种的发展,而种也配合环境发展。
第一个值得提出的问题是:有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有这种持续机体发展机构的存在。在观察自然时,我们必须记住,它不单是有以永恒客观要素的位态为组成部分的基本机体,而且还有由机体组成的机体。现在,为了作简单解释,我们先不提任何证据就假定电子和氢核是这种基本机体。那么原子和分子便是较高形态的机体。它们也代表着一种紧密确定的有机统一体。但当我们观察较大的物质集合体时,有机统一体便退到后面去了。看来是模糊的和初步的。它确乎存在,但模式是模糊而不肯定的。它仅是一些效应的集合。当我们观察到生物时,模式的肯定性又恢复了,机体的性质便又突现出来。因此,无机物的典型定律主要是从混合的集合体上得出的平均统计数。这些远不能解释事物的根本性质,反而模糊了个别机体的个体性质。如果我们要解释有关机体的事实,我们就必须研究个别分子、电子或生物体。在前二者与后者之间情况比较混乱。现在研究个别分子的困难是对它的生命史知道得太少了。我们无法把一个分子作连续不断的观察。
一般说来,我们所研究的只是分子的大集合体。至于个别分子,则只是有时由伟大的实验家克服了极大困难偶然瞥见了一眼。这样也只是看到了瞬时效应的一种形态。因此,个别分子或电子发生机能的过程大部分是无法观察到的。
但在生物体方面,我们就能追溯每一个体的生命史。我们在这方面刚好找到所需要的那种机构。首先,这儿有同一物种的个体繁殖物种的现象。同时对于各种类或果实中的种子的持续也周到地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然而,显然我把进化的机构解释得大简单了。我们发现生物还有共存物种,彼此互相提供有利的条件。因此,正好像同一种中的个体互相有利于对方一样,共存状态的种也是互相有利于对方。在氢核和电子上,我们也发现有初步的共存状态。这种成对共存是十分单纯的,同时其他对抗种类又不发生竞争,这就说明了我们在氢核和电子间所看到的巨大持续性。
因此,自然的发展机构中便包含着两个方面,第一是机体所适应的一定环境。
19世纪的科学唯物论就是着重这方面。从这种观点看来,生活资料的量是有一定的,因此便只有极有限的机体能利用它。环境的固定性支配了一切。因此,科学的结论便是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达尔文本人的著作在严守直接证据和保存每一个可能的假说方面,在任何时代都可以成为楷模。但在他的门徒中这种美德便不大显著,至于拥护他这种学说的人物就更差了。欧洲的社会学家和政论家的思想都沾染了一种习惯,常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利益的冲突这一方面。有一种流行的看法,认为在决定商业利益和国家利益的行为时,如果把伦理观念完全抛开不谈,便是一种极坚定的现实主义作风。
进化机构的另一面是创生,这是被人忽略的一面。机体可以创生它自己的环境。在这一点上个别的机体是无能为力的。如果要产生足够的力量,便必须有机体合作的社群。环境在这种合作下,将产生与支付力量的大小相适应的可变性。
这种可变性就将改变整个进化的道德面貌。
在不久以前和现在,都流行着一种混乱的看法。科学技术的进步使人类环境的可变性日益加强。可是人们却用一种只在固定环境论中才能找到根据的思想习惯来解释这种可变性。
宇宙之谜不是那样简单的。有一种恒定的位态,其中某种达成态永无止境地为着自身的缘故而复现。此外也有变为其他事物的转变位态,其他事物也可能价值较高,也可能价值较低。同时还有斗争和协调的位态。但浪漫主义式的残忍和浪漫主义式的自我否定都和实际的政治距离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