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属东印度群岛[1]:卷动飓风的蝴蝶

我们已经谈过日本、台湾岛和菲律宾群岛如何自古老亚洲大陆边缘的高山地带演变而来,在千百万年的演进过程中,太平洋的海水将它们从大陆上切割了出来。

马来群岛(马来西亚、印度群岛、荷属东印度,它们有多少名字啊)[2]则不同,它不只是古老亚洲边缘的一部分,而是一个面积堪比中国的巨大半岛的遗存,从缅甸、暹罗(泰国)和交趾支那(越南南部)一直向东延伸到澳大利亚。在我们地质史最初的年代里,它们很可能直接连接亚洲大陆(那时候的亚洲大陆比现在大得多),后来,经过一段略微留下了些蛛丝马迹的时期后,它同澳大利亚分开了,中间只隔着一道狭窄的水道,水面不比如今昆士兰和新几内亚之间的托雷斯海峡宽多少。

如此巨大的一整块土地如何变成了一群奇形怪状的岛屿,大到足有整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大小的婆罗洲[3],小到成千上万个随意散布以至极不利于航船的小岩礁,个中缘由并不难找到。这一地区正处在地球最活跃的火山带上。即便到了今天,爪哇仍然保有火山活动的桂冠。不过,近三个世纪以来,爪哇岛上的120个火山都很安分,和西面苏门答腊岛上的那些一样。

当古老的印度婆罗门教还被爪哇人广泛接受时,祭司们习惯不时以活人生祭来安抚生活在地底的神灵,他们将人投入火山口那沸腾的“大汽锅”里——看起来还挺奏效,因为尽管这些火山没完没了地喷烟、咆哮,偶尔还发发脾气,却好几个世纪都没有发生过一次大灾难。

然而,喀拉喀托岛遗址的存在就是一个可怕的警告,警告有什么事随时可能再次发生。巽他海峡边的喀拉喀托岛位于苏门答腊和爪哇岛之间,史前的一次喀拉喀托火山大喷发曾铲去山头,将整座岛炸成了好几块,之后便平静下来,直到1883年8月26日清晨。原本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可两天后,整个北半部岛屿消失了。曾矗立着1500英尺高山的地方变成了深坑,深及印度洋海面以下千余英尺。爆炸声在3000英里外都能听到。烟尘被喷上17英里的高空。火山灰飘到了非洲、欧洲、亚洲和美洲,甚至远至北角。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里,天空始终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颜色,就像是旁边某处正燃起森林大火一般。

事实上,海上的动荡远比陆地上更致命,毕竟喀拉喀托岛没有人烟。然而,一场海啸卷起50英尺高的浪扫过爪哇海岸,夺去了36,000人的性命。它荡平了海港和村庄,撕毁大船 ,将它们变成了劈碎的柴火。锡兰(斯里兰卡)和毛里求斯也受到影响。这些动静在合恩角附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近8000英里之外;甚至英吉利海峡也能隐约察觉,那里距离巽他海峡足有11,000英里之遥。

一年前,喀拉喀托残存的火山再一次露出要开始活动的迹象。没人能够预测,地底的闪电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再次发起攻击。至于当地居民,就像其他居住在类似环境下的人一样,对此的关注,还比不上在意大利街区最繁忙街道上玩棒球的美国小男孩对过往卡车的小心。

荷属东印度公司与欧洲

这种宿命的态度或许来源于伊斯兰信仰。也可能只是出于对生活心满意足的平凡心态,或许他们确信,火山喷发和外国人的统治、洪水或火灾一样,统统都是人生中无足轻重也无须在意的小事,他们只管耕种自己的土地,他们的祖先从世界之初就耕种同样的土地,他们的孩子也会耕种这些土地,没有人想放弃这种丰衣足食的生活。

听起来我正在努力把爪哇岛描绘成某种人间天堂。它并不是天堂,却的确是个备受大自然青睐的地方,值得为它专门写一篇。

那里28%的土壤来自火山。在这样的土地上,只要精心照料,每12个月都能迎来3次丰收。

那里的天气足够热,热到允许我们已知的一切热带植物生长;却又不至于酷热,山区的夏天甚至比纽约或华盛顿还要清爽宜人。原因在于,爪哇和印度群岛的其他岛屿虽然就在赤道左右,白天黑夜都几乎一样长,却也置身于海洋的环抱之中。因此空气足够湿润,气温从来不会高于36度,也不会低于19度,年平均温度则保持在26度。季节更替非常规律。雨季随西南季风(在这一地区季节性规律出现的风)而来,从11月一直延续到来年3月。其间每天都会有大约一小时的降雨。这个季节之后便是所谓“旱季”,到时就一滴雨也没有了。两者之间的短暂过渡期被称为“凉季”。

得益于种种优越的气候条件,爪哇这个仅622英里长、121英里宽的岛屿(就像某种长方形的防波堤,保护着群岛内部诸岛不受南印度洋的侵袭)能够养活足足4200万人,苏门答腊和婆罗洲虽大得多,人口却只有它的1/10。同样由于无比的丰饶,这座岛屿从一开始就引起了白种人的注意。

葡萄牙人是最早到的。接着,英国人和荷兰人也来了。但英国人渐渐专注于对英属印度的开发,将爪哇岛和马来群岛的其他岛屿留给了荷兰人。最初的三个世纪里,荷兰人在与本地土著打交道的过程中犯过了一切可能犯下的错误,最后,似乎终于学会了一些殖民管理的要义。他们渐渐将注意力转向本土的管理,尽可能避免与当地民众直接接触,心知肚明,终有一天,无论为了什么,这些人会坚持要求获得自由独立。如果当地居民下定决心要赶外国人走,仅凭一支30,000人的军队——其中还只有1/15是白人——没有人能够统御这样一片足有本土疆域15倍大的土地。于是,“强制劳动”和“政府种植园”的旧时代彻底远去了。学校、铁路和医院取代了曾经惩罚性的开荒。如果最终不得不放弃在这些地区至高无上的君王之位,那么至少还可以期望成为它的经济体系里不可或缺的部分。坚信“安分守己便一切平安”的守旧者渐渐让位给了年轻一代,后者懂得一些比口号更有利的事实,也明白,永恒的变化才是我们这个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本原则。

荷兰辖下的其他岛屿都不及爪哇岛的文明程度高。形状古怪有如蜘蛛一般的西里伯斯岛就在马鲁古群岛以西,如今正渐渐被荷兰打造成第二个爪哇岛。至于马鲁古群岛,正是最初的香料群岛,整个17世纪里,英国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都为它打得不可开交。从维多利亚时代开始,望加锡[4]出产的油就被我们的祖父用来润滑锁扣,同时促使我们的祖母没完没了地织她们“防望加锡油”的桌布和椅罩,那里如今是爪哇海域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与爪哇岛北岸的主要港口泗水和三宝垄有稳定的商贸往来,同时与丹戎不碌也保持定期交流,后者是首都巴达维亚[5]的港口,就像维特瑞登是住宅区,茂物是政府机构所在地一样。

马鲁古群岛已不复往日富庶,但岛上居民安汶人依旧以其航海的本事而声名远扬。回到四百年前,同样是这些安汶人,却还被视为太平洋上的食人族而令所有人深深畏惧。如今他们是地道的基督徒,只是说来也有趣,荷属东印度最出色的兵团也是由他们组成的。

爪哇

婆罗洲是沉入水下的古老亚洲半岛遗留下的最大岛屿,却备受人口稀少之苦,只因为这里还保留着“猎头”以敬神的奇特土著信仰。荷兰人曾试图终止这种普遍的消遣,采取了各种最为严厉的惩罚手段。但哪怕到了今天,在本地群体中,一位年轻人如果想要通过成年礼,迎娶他的新娘,就至少得猎取一个人头。这种自相残杀的仪式由来已久(婆罗洲人会骄傲而冷漠地展示他们可怕的战利品,就像高尔夫球手展示他的奖杯),直接导致本地居民数始终徘徊在标准线以下。不过,如今河流总算得到了开发,石油、煤炭和钻石公司纷纷筑路,蛮荒之民也渐渐接受劝导,转而从事更加平和的农业。假以时日,这座岛屿或许无须更多改变就能够养活如今二十倍的人口。

婆罗洲的北部属于英国。西北角是个独立国家,名叫沙捞越[6],统治者是一名英国人的后裔,大名鼎鼎的拉贾布鲁克斯[7]。他刚来的时候还叫詹姆斯·布鲁克斯爵士,在一次成功镇压本地起义后留了下来,当上了这里的独立君主。

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岛屿是东面的苏门答腊岛,几乎与马来半岛平行。它的土壤里火山灰成分很高,几乎种什么长什么。然而,不幸的是,一道高耸的山脉将它劈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在铁路引进以前,这曾大大阻碍它的发展。要进一步开发这一地区,打通它与欧洲的商贸往来,汽车和飞机会比任何其他机械工具更有用。

邦加岛和勿里洞岛横在苏门答腊和婆罗洲之间,作为马来半岛的延伸,同样拥有非常丰富的锡矿资源。爪哇岛以东是著名的巴厘岛,古老的原住民生活方式在那里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来。再往下是弗洛勒斯岛和帝汶岛,就在澳大利亚北侧。最后是新几内亚,事实上,它是澳大利亚大陆的一部分,荷兰人只得到了它的西半部。这个岛屿足以覆盖从巴黎到敖德萨的大半个欧洲中部,却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岛上没有连通腹地的河流,人烟极为稀少,究其缘由,一部分是由于食人习俗,一部分是由于原住民的落后,疾病和“猎”人令人口持续迅速减少。岛中心地区不时能看到俾格米部落[8]的遗迹,显示出这座岛屿必定在很久以前就有人类居住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地区的确非常古老,有理论认为,人类最初就是在这里告别了自己的类人猿表亲。人们在这里发现了最早的类人生物颅骨化石,著名的爪哇直立猿人,出土于爪哇岛。婆罗洲和苏门答腊岛上至今还生活着那些大个子的类人猿,红毛猩猩。

这真是个奇妙的世界,这是我们的世界。同一家族的成员里,一支不断发展,到最后能够兴致勃勃地建起动物园;另一支却还被关在动物园中。

[1]主要为今印度尼西亚,18世纪末被荷兰东印度公司掌控,1800年成为荷兰殖民地,1945年发布印度尼西亚独立宣言,1949年荷兰公开承认其独立。

[2]马来群岛位于亚洲大陆和澳大利亚之间,包括今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新加坡、巴布亚新几内亚、东帝汶、文莱等国。

[3]今加里曼丹岛。

[4]望加锡为今乌戎潘当,西里伯斯(今苏拉威西岛)南端商港。

[5]今雅加达。

[6]加里曼丹岛(婆罗洲)北部狭长地带属于马来西亚,沙捞越即为其在岛上的两个州之一,另一个为沙巴州。

[7]原名詹姆斯·布鲁克斯(James Brooks,1803—1868),在印度出生长大,父亲是一名英国法官,母亲出身苏格兰贵族家庭。他在1842年登基,开创了沙捞越的布鲁克王朝,也称“白色拉贾朝”。拉贾表示王侯、首领。

[8]多分布于非洲中部的原始部落,个头矮小是其最明显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