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亚大高原

从中部的帕米尔高原开始,一道宽阔的山脉径直向西绵延,最终停在黑海和爱琴海的水滨,沿途除了一系列高原,什么也没有。

这些高原都有相似的名字,因为它们在人类发展史上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可能得稍微多说几句,谈谈最重要的那个角色。因为,除非我们如今的人类学理论完全错了,否则这些介于印度和地中海东岸的高地与山谷就必定身兼双职,它们不但是孕育了人类种族一大分支——美国人自己刚好就属于这个分支——的摇篮,更是某种初级学校,我们在其中学习入门的科学知识和最根本的道德准则,正是这些知识与准则最终将人类与余下的动物世界区分开来。

依照顺序,第一处高地是伊朗高原。它是一片位于3000英尺海拔上的广袤盐漠,四面环绕着高大的山脉。即便北有里海和图兰荒漠,南临波斯湾和阿拉伯海,依然没有足够的降水能为这个地区带来一条值得留名的河流。俾路支[1]正好被高耸的吉尔特尔岭与印度隔开,自1887年以来就成为英国下辖的一部分,这里有几条不起眼的溪流,最终统统汇入了印度河,即便如此,自从亚历山大的军队在由印度返程途中大半饥渴而亡后,它的荒漠便成了令人胆寒的地方。

阿富汗在前几年很是大大曝光了一次,因为它换了一位统治者,新国王试图通过一场周游欧洲的盛大出访将自己和他的国家公之于众[2]。这个国家有一条赫尔曼德河。河流起源于帕米尔高原向南辐射出的一条高大山脉,兴都库什山脉,并最终流入波斯与阿富汗交界处的赫尔曼德盐湖。不管怎么说,阿富汗的气候比俾路支好得多,在许多方面也重要得多。最早连通印度、亚洲北部和欧洲的商路穿过了这个国家的中心,从巴基斯坦西北部边境省份的首府白沙瓦通往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途中翻越著名的开伯尔山口,横穿阿富汗高原,直抵西部的赫拉特。

大约五十年前,俄罗斯和英国开始争夺这一中间国的最终控制权。偏巧阿富汗是个善战的民族,来自南北两侧的和平渗透只得比平常更加小心。第一次阿富汗战争的灾难永远不会被抹去,1838年至1842年间,只有一小部分英国人能够回到家乡,告诉大家,在尝试逼迫不情愿的阿富汗人接受一个不受欢迎的国王时,他们的同伴是如何尽遭屠戮的。从那以后,英国翻越开伯尔山口时总是分外小心。然而,俄罗斯在1873年占领了乌兹别克斯坦的希瓦,开始向着塔什干和撒马尔罕进军,消息传来,另一侧的英国人被迫转移了阵地,以免在某天清晨一觉醒来时听见沙皇的军队正在苏莱曼山脉的那头进行射击训练。就这样,身在伦敦的沙皇使臣和身在圣彼得堡的女王使臣代表各自的帝国和王国政府发表声明,宣称他们向阿富汗的进军完全是慷慨无私的,是最可敬、最值得赞叹的。与此同时,两国的设计师们正忙着制定规划,要将铁路系统赐予可怜的阿富汗,这个“被严酷自然切断了通往海洋的道路”的国家,从此,铁路将让愚昧的阿富汗人分享到来自西方文明的第一手祝福。

很不幸,世界大战打乱了一切计划。俄罗斯人最远走到了赫拉特。如今,你可以从那里搭乘火车经土库曼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梅尔夫前往里海边的克拉斯诺夫斯克,随后坐船前往巴库和西欧。另一条铁路线是从梅尔夫经布哈拉到乌兹别克共和国的浩罕。从浩罕可以继续前往巴尔赫[3]。巴尔赫位于三千年前古大夏国广阔的废墟中央,虽说如今只是个三流的小村庄,过去也曾如今天的巴黎一样重要。在琐罗亚斯德[4]掀起的那场高道德标准的宗教运动中,它是最初的中心。这场运动不但席卷波斯,影响远至地中海地区,更是改头换面风行罗马,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基督教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之一。

与此同时,英国人已经将他们的铁路从海德拉巴铺到了俾路支的奎达,又从奎达延伸到坎大哈。1880年,英国人在坎大哈为自己报了第一次阿富汗战争中的战败之仇。

伊朗高原上还有一个部分值得关注。今天的它只余留昔日辉煌下的些许威名,然而,在以“波斯”之名傲视诸国时,它必定是一片非凡的奇妙之境,绘画、文学无不出类拔萃,更不必说困境中衍生出的生活艺术。第一次辉煌始于公元前6世纪,波斯位于当时的帝国中心,国境从马其顿一直延伸到印度。亚历山大大帝摧毁了它。然而,500年后,在萨珊王朝的统治下,波斯人赢回了薛西斯和冈比西斯[5]曾经统治过的土地。他们令琐罗亚斯德教恢复了往日的纯净,将所有神圣的篇章集结成一卷著名的《阿维斯陀》,让沙漠里开出伊斯法罕的玫瑰。

地球上土地和水的总量

亚欧大陆桥

7世纪初,阿拉伯人占领了波斯,伊斯兰教打败了琐罗亚斯德教。然而,如果真的能够从文学作品中了解一个国家,那么,对于这片介于库尔德斯坦和呼罗珊[6]之间的沙漠之国来说,能够见证它往昔辉煌的,便是来自内沙布尔的帐篷匠人之子欧玛尔[7]的作品了。一位数学家,能将他的时间平分给代数和歌咏美酒爱情的四行诗,这类事情很难见到,唯有兼具智慧与成熟的文明才能够允许他存在于教育的神圣殿堂之内。

波斯如今的财富就乏味多了。这个国家有石油。对于一个孱弱到无法保护自身权益的国家来说,简直无法想象比这更糟糕的事了。理论上说,在谁家世代相传的土地下发现了财富,最大的受益者就应当是谁。可现实往往大相径庭。几个苏丹的亲密友人远远待在德黑兰[8]签了几个字,就变得富裕起来,数千名住在油井周遭的男男女女偶尔才能得到一份报酬极其微薄的工作。剩下的利润,全归了只知道波斯地毯的外国投资者。

不幸的是,波斯似乎正是那种永远贫穷混乱的国家。它的地理位置不算什么福地,反倒堪称诅咒缠身。这是一片沙漠,但当一片沙漠坐落在主干道旁,这条主干道又变成了连接世界两大最重要区块的陆地桥梁,接下来,沙漠就必定沦为永久的战场和利益冲突的源头。以上关于波斯的说法同样适用于整个西亚地区。

在从帕米尔高原绵延至地中海的高原链条中,最后的高地是亚美尼亚和小亚细亚。作为伊朗大平原向西的延续,亚美尼亚是一片非常古老的土地,这里的火山灰土壤花了多少时间成形,它的人民就经受过多久的苦难。这是又一片桥梁之地。任何人,想要从欧洲前往印度就必须穿过库尔德高大群山间的山谷,任何时候,行者中都不乏恶名昭著的杀人凶手。其历史可以一直回溯到大洪水时期。这片土地居于亚拉腊山之巅,那是整个区域最高的山峰,海拔17,000英尺,比平地上的埃里温高出约10,000英尺,当大洪水开始消退时,挪亚方舟就泊在那里。我们能确定这一点,是因为比利时医生约翰·曼德维尔阁下在14世纪初到访过这些地区,并在山顶周边发现了散落的古老船舱[9]。亚美尼亚人属于地中海人种,跟欧美人的血缘关系非常近,但我们始终不太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移居到这些山里的。不过,依照近年来的人口死亡速度,这个世界上很快就不会再有亚美尼亚人了。仅仅在1895年至1896年的一年时间里,已经掌控了亚美尼亚高原的土耳其人就杀死了数十万亚美尼亚人。即便如此,土耳其人依然绝非他们最凶残的敌人,其残暴程度尚不及库尔德人的一半。

亚美尼亚人从来就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虽然信奉基督教的历史比罗马还长,可他们的教堂里总是糅合了不同的体系,比如神职世袭,结果,他们就成了所有西方“好的”基督徒最深恶痛绝的群体。于是,当穆罕默德的库尔德信徒大肆屠杀亚美尼亚人,抢夺亚美尼亚的领土时,欧洲一言不发,袖手旁观。

随后,世界大战爆发了,协约国试图抄尾路进入土耳其,解救困在美索不达米亚的英国人,于是踏遍了这个国家的土地。像凡湖、乌鲁米耶湖这样外界从未听闻过的名字(尽管它们都在世界最大高山湖泊之列)突然出现在每日新闻里;还有埃尔祖鲁姆,原本是古拜占庭帝国的亚洲边境城市,此时却吸引了自十字军东征以来最多的目光。

因此,战后幸存下来的亚美尼亚人会选择加入苏联,一心期盼上天降灾祸于曾带给他们痛苦的人,也就毫不奇怪了。他们得到允许,在里海与黑海之间的高加索山脚建立起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两个共和国——这些土地早在19世纪上半叶就被俄罗斯人收入了囊中。

接下来,我们要把目光从土耳其人一直以来的受害者转到土耳其本身了,我们要再往西走得远一点,进入小亚细亚。

小亚细亚曾经只是古老苏丹王国的一个省份,如今却是土耳其统治世界之梦仅存的一切。它北临黑海;西至马尔马拉海、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三者合力,将它与欧洲大陆分割开来;南面直抵地中海,在这里,托罗斯山脉横亘于海洋与内陆之间。这片地区比伊朗、古波斯或亚美尼亚低得多,其间横贯着一条著名的铁路,也就是所谓的巴格达铁路。它在过去三十年的历史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铁路将君士坦丁堡与底格里斯河边的巴格达、亚洲大陆西海岸最重要的港口士麦那(今伊兹密尔),以及叙利亚的大马士革、阿拉伯圣城麦地那统统串联起来,因此,英国和德国都想得到它的特许权。

这两个国家刚达成妥协,法国就跳出来要求在未来的收益中分一杯羹。于是,法国得到了小亚细亚北方地区,在那里,亚美尼亚和波斯的出口港特拉布宗还在等待着与西方正常往来。很快,外国工程师们开始为贯穿这些古老土地的道路进行勘探。正是在这里,雅典殖民地的希腊哲学家们第一次领悟到了人与宇宙的本质;正是在这里,尊贵的教会向世界提供了欧洲人赖以生存逾千年的坚实信仰;正是在这里,圣保罗出生、布道,土耳其人和基督徒争夺地中海世界的霸权;也正是在这里,一位阿拉伯赶驼人[10]在某个荒废的沙漠小村子里第一次梦到自己是阿拉授命的唯一先知。

依照计划,这条铁路会主要贯通山区,避开海岸沿线,绕过那些堪称神话般的中世纪和史前海港:阿达纳、亚历山大勒塔、安提俄克[11]、的黎波里、贝鲁特、提尔、西顿、雅法,最后一个是遍地山岩之国巴勒斯坦唯一的港口。

当战争爆发,这条铁路果然如德国所望,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以精良德国装备修建的铁路与已经泊在君士坦丁堡的两艘德国大战船并列成为促使土耳其加入同盟国而非协约国阵营的两大“必须考虑”的现实因素。以战略角度而言,这条铁路规划得究竟有多成功,在接下来的4年里得到了证明。战争的胜负最终在海面和西方决出。而在西线崩溃之后,东线还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世界惊讶地发现,1918年的土耳其士兵和1288年塞尔柱土耳其的士兵[12]一样好。那时候,塞尔柱士兵征服了整个亚洲,第一次将远大目光投向博斯普鲁斯海峡对岸的铁壁铜墙,那里是至高无上的君士坦丁堡。

战争前的整片山地高原都颇为富庶。原因在于,小亚细亚虽然也是亚欧间桥梁之地的一部分,却从未承受过像亚美尼亚和伊朗波斯高原那样苦痛的命运。一切都基于一个事实,小亚细亚并非商贸通道上普普通通的一站,而是从印度、中国前往希腊与罗马的商路终点站。事实上,当整个世界还很年轻时,地中海最活跃的文化和商业中心并不在希腊本土,而是在西亚诸城,那些大陆上的希腊古城后来变成了希腊的殖民地。在那里,亚洲的古老血脉与西方的新兴人种交融,孕育出极端智慧、极端敏锐的融合体,罕有人可与之匹敌。甚至是在今天那些毫无商业道德与诚实品质的黎凡特人中,我们还能分辨出500年前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诸多敌手的古老种族的痕迹。

塞尔柱王朝的统治最终会瓦解是必然的。身为一股衰败的力量,土耳其人的对手从来不止一个。如今,这个小小的半岛就是古老奥斯曼帝国辉煌的所有留存。苏丹已然逝去。在阿德里安堡[13]——除君士坦丁堡之外土耳其唯一的欧洲城市——居住了将近一个世纪以后,他们的祖先在1453年搬到了后一个城市,在那里统治着包括整个巴尔干半岛、整个匈牙利和俄罗斯南部大部分地区在内的广大疆域。

四个世纪无以言表的混乱管理足以毁了这个帝国,于是它变成了今天的模样。作为商业垄断者最古老、最重要的范例,君士坦丁堡上千年来一直掌控着俄罗斯南部的粮食贸易。同样还是这个君士坦丁堡,如此得自然厚爱,以至于它的港口赢得了“金角湾”“丰饶之角”的称号,海湾里挤满了鱼儿,从没有人需要忍饥挨饿……可它如今却沦为了一个三流的地区性城市。新土耳其的主人们在和平降临后尽力抢救出了幸存的一切,随后得出明智的结论:就复兴土耳其并带领它的人民走进现代化国家这一几乎不可能完成之任务而言,这个衰败的君士坦丁堡,这个希腊人、亚美尼亚人、黎凡特人、斯拉夫人和数次十字军留下的乌合之众的大杂烩之都,并非合适的地方。于是,他们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新首都:位于安纳托利亚山区中心的安卡拉,比君士坦丁堡还要向东200英里。

安卡拉是个古老的城市,非常古老。早在公元前400年,一支高卢部落就已定居这里,同一系的高卢人后来占据了法国的平原。这条商贸主干道旁所有城市遭遇过的起伏兴衰它都曾一一经历。十字军占领过这座城市。鞑靼人也做过同样的事。就连最近的1832年,还有一支埃及军队曾将它整个摧毁。然而,凯末尔帕夏[14]也是在这里建起了它的新祖国的首都。他清除了这个城市里一切无法得到吸收融合的元素。用境内的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换回了生活在那些国家的土耳其人。他建立起自己的军队,为自己赢得声誉,两者同样成就斐然。他将新土耳其变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实体,虽说,只有上帝知道,安纳托利亚的群山在承受过十五个世纪的战火和漠视后,还留得下多少能让华尔街稍稍注目的价值,要知道,那些银行家永远都在证券市场里寻觅潜在的利益。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普遍认为小亚细亚在未来的亚欧贸易中将占据最为重要的地位。士麦那重新得回了史前亚马孙女战士们[15]时期的地位,当年,她们统治着亚洲的这个地区,建立起她们奇特的城邦,在这个城邦里,所有男婴都会被处死,除了一年一度进来执行繁衍子嗣任务的时候,任何男性都不许踏入领地一步。

以弗所已经从地球上消失。曾经,圣保罗在这里看到过人们供奉处女神狄安娜,顺便说一下,她还真是最适合亚马孙部落的女神。可它的周边一带或许已成了世间最有利可图的无花果园。

再往北,铁路经过珀加蒙(古代世界伟大的文学中心,为我们留下了羊皮纸文稿)遗址,绕过特洛伊平原,通往马尔马拉海边的班德尔马。班德尔马距离斯库塔[16]不过一日船程,后者是著名的东方快车(伦敦—加来—巴黎—维也纳—贝尔格莱德—索非亚—君士坦丁堡)与开往安卡拉和麦地那的列车交会之处,这些列车行经阿勒颇—大马士革—拿撒勒—卢德(可换乘汽车前往耶路撒冷和雅法)—加扎—伊斯梅利亚—坎塔拉后抵达苏伊士,再从那里逆尼罗河而上,延伸至苏丹。

若不是世界大战,这条路原本应该通过客运和货运赚取利润,用铁路将来自西欧的乘客和货物送到苏伊士,然后依靠轮船走完到印度、中国和日本的路程。可惜等到四年战争的破坏被修复时,飞机大概已经在客运领域得到广泛应用了吧。

小亚细亚东部居住着库尔德人,他们自古以来就是亚美尼亚人的敌人。同苏格兰人和大部分山地民族一样,库尔德人聚族而居,太过自大,以至于无论对商业文明还是工业文明统统不屑一顾。他们是极其古老的种族,在巴比伦的楔形文字碑和色诺芬的《万人军团大撤退》(这本书真是太闷了!)[17]里就已有记述。他们和欧美人同出一源,只是后来变成了穆罕默德的信徒。因此,他们从不信任他们的基督徒邻居,却也同样不信任所有因世界大战建立的伊斯兰国家,这一切并非无缘无故,就像所有亲身经历过那段时日的人一样,当“官方误导”成为国家战略的一部分,后果刻骨铭心。

当和平最终到来,却没有人感到满意,旧患不曾消弭,新的争端又已兴起。更有甚者,几股欧洲势力自命“受托管理者”,接手了古老的土耳其帝国,结果却证明,在对待土著人群的残暴程度上,他们并不比土耳其人好多少。

法国人此前在叙利亚投资了一大笔钱,于是接管了叙利亚,一个法国特派使团手握充足的资金和军队,负责统治幸存的300万叙利亚人,后者大都从未要求过欧洲人的“托管”——意思就是殖民,只不过这个说法略微婉转一些。很快,过去叙利亚人内部的种种分歧被忘掉了,人们忘记了相互之间的仇怨,一致将憎恶的目光转向了法国人。库尔德人与黎巴嫩(腓尼基人的发源地)的马龙派天主教徒握手言和,那本是他们世世代代的仇敌;基督徒不再针对犹太教徒;犹太教徒不再鄙视基督徒和穆斯林。法国人不得不竖起无数绞刑架来分派给他们。只是,显然秩序已经重建,叙利亚飞快变成了另一个阿尔及利亚。这并不是说人民喜欢上了他们的“托管统治者”或是社会情形有改善,只是领头人都被绞死了,剩下的人没有勇气继续抗争下去。

与此同时,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的河谷则成长为一个君主国,巴比伦和尼尼微的遗址如今变成了伊拉克王国的一部分。只是新的统治者很难享有汉谟拉比或亚述巴尼拔[18]那样的自由,因为他们不得不承认英国的宗主权。但凡比重新疏通几条古巴比伦运河稍稍重要的事,费萨尔国王[19]都不能自行决断,必须等待伦敦的意见。

巴勒斯坦(腓力斯人的土地)也属于这片地区,这个国家实在太奇特,我不得不快快把它一带而过,免得这本书余下的篇幅都花在描述一个不比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更大的国家上,欧洲九成的公国都是这般大小。可不知怎么地,这个国家在人类历史上却扮演起了比许多一流帝国更加重要的角色。

最高的山峰与最深的洋底落差11.5英里,或者说,地球直径的1/700

当初,犹太人的先祖离开他们位于美索不达米亚东部的不幸村庄,游荡过阿拉伯沙漠的北部,穿过西奈山与地中海之间的平原,在埃及度过了几个世纪,最后原路返回。来到朱迪亚的山岭与地中海之间狭长的肥沃地带时,他们停了下来,开始忙着和原住民苦战,终于,在夺得了足够的村庄和城市后,建起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立的犹太国家。

他们的生活不会太舒适。西面,腓力斯人,那些来自希腊克里特岛的非闪米特居民统治着整个沿海地区,完全切断了犹太人与海洋的联系。东面,一种最奇怪的自然现象将他们的国家与亚洲大陆分隔两侧,一条巨大的岩石裂隙由北至南笔直贯穿,深及海平面以下1300英尺,这是有据可查的。从施洗者约翰选择它作为定居地直到今天,这条大裂谷本身并没有变化,它起自北部的黎巴嫩与外黎巴嫩山之间,沿着约旦河谷、提比里亚湖(或者叫加利利海,湖底位于海平面以下526英尺)、死海(海平面以下1292英尺;加利福尼亚的死亡谷不过276英尺,就已经是美洲大陆的最低点了)延伸,从死海开始(约旦河“死”在了死海,由于持续蒸发水分,后者盐度高达25%),穿过摩押人曾居住的古老的以东之地[20],到达亚喀巴湾,那是红海的支流。

裂谷以南是全世界最热、最荒凉的地区,满是沥青、硫黄、磷酸盐和其他可怕的材料。这些东西让现代化工业赚取了高额利润(就在大战之前,德国人建立了一个可怕的“死海沥青公司”),却也必定曾让许久以前的人类惊骇恐惧,进而让人类得出结论:索多玛城和蛾摩拉城之所以同时毁于一场寻常的地震,是源于神的复仇[21]。

朱迪亚山的废墟一路与大裂谷并行,就在这些最早的东方入侵者翻越山脉以后,气候与景色的骤然变化必定给他们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或许还激发起一阵赞叹“流淌着牛奶与蜂蜜”之地的欢呼。如今造访巴勒斯坦的人很难找到牛奶,至于蜜蜂,显然因为没有足够的花朵而绝迹已久。不管怎么说,这都不能归罪于气候变化,虽然人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解释,可看上去,今天的气候与耶稣门徒们四处行走而不必担心面包黄油问题的日子并没有太大差别,那时候,枣椰子和本地美酒便足以满足旅人简单的需求。应当替代气候为之负责的,是土耳其人和十字军。一开始是十字军大肆捣毁映入眼帘的一切古老建筑,它们都是在这片土地还独立或是接受罗马统治时修建的。接着,照例是土耳其人完成扫尾。原本只需要清水灌溉便能结出累累硕果的土地被刻意荒弃,直到农家十室九空,要么死去,要么搬走。耶路撒冷变得好似贝都因人的村庄,在那里,十几个基督教派和他们的伊斯兰邻居永远在忙着躲避有益的争论。因为,对于伊斯兰信徒来说,耶路撒冷还恰好是他们的圣城。阿拉伯人认为自己是以实玛利的直系后裔,这位不幸的人与他的母亲夏甲一起被亚伯拉罕逐入了荒漠,因为后者的正妻“可怕的撒拉”要求他这样做。

不过撒拉的小小计划没有奏效,以实玛利和夏甲并没有饥渴而死。相反,以实玛利娶了一位埃及姑娘,化身为整个阿拉伯国度的创建者。因此,他和他的母亲今天就安葬在天房外,天房就在麦加的中心,是所有受礼拜之处中最神圣的地方,而麦加,是所有伊斯兰信徒一生至少要朝圣一次的地方,无论到那个神圣之地的旅程有多艰险,路途有多遥远。

依照惯例,阿拉伯人一占领耶路撒冷,就在所罗门修建他著名神庙[22]的岩石上建起了一座清真寺,事实上,所罗门算是他们的远亲,是亚伯拉罕的另一系子孙。只有上帝知道,这是多少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争夺那块岩石及周边高墙——其中一段就是犹太人传统的“哭墙”——所有权的战争,无疑是如今巴勒斯坦境内两大种族间纠纷不断的原因。

人们能够期待怎样的未来呢?当英国人占领耶路撒冷,他们发现,这里的人口八成是穆斯林(叙利亚人和阿拉伯人),两成是犹太人和非犹太的基督徒。作为现代世界里最大的伊斯兰帝国的统治者,英国人承担不起伤害这么多忠诚臣民感情的后果,也不敢将50万巴勒斯坦穆斯林托付给不到10万犹太人的仁慈,后者有太多太充足的理由另做打算了。

最终只有一个后凡尔赛协议式的折中方案,谁都不满意。如今的巴勒斯坦由英国人托管,英国军队负责维持不同民族间的秩序。著名的英国犹太人选出了管理者,可这个国家依旧只是个殖民地,并不能享有完全的政治独立,那是在巴勒斯坦运动开始之初贝尔福先生[23]如此恳切却又如此含糊地提到过的,要让这些地区成为犹太人未来的家园。

如果犹太人知道自己在古老的祖国土地上想要的是什么,事情会简单得多。东欧的正统犹太人,特别是俄罗斯的那些,希望一切维持原样,就让巴勒斯坦成为一个巨大的神学院,再建一个小小的希伯来历史博物馆就好。年轻些的一代却记着穆罕默德的智慧教诲,“让亡者埋葬亡者”,认为过去人们已经为逝去的欢乐与辉煌流过了太多眼泪,倒不如认真着手为明日的荣耀与欢愉努力,因此希望巴勒斯坦变成一个正常的现代国家,就像瑞士或丹麦,能够为那些摆脱了犹太区阴影的男人和女人谋福利,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好的道路、好的灌溉渠,而非为了几块古老的石头与他们的阿拉伯邻居们争执不休,不管那些石头是不是来自利百加[24]曾经汲水的井台,如今它只是发展的障碍。

巴勒斯坦几乎是一整片自东向西的坡地,起伏延绵。有鉴于此,它的确很有可能重新将荒废、耗竭的土地开发为农业用地。每日里大多数时候都刮个不停的海风将浓重的水汽送到整片土地,让它们变得非常适宜种植橄榄树。自建成以来,耶利哥就是可怕的死海地区唯一具备重要性的城市,它也许有望在不远的未来再一次成为贸易中心。

既然巴勒斯坦的土地上既无煤炭也无石油,它就能避开外国投资者的视线,得到自行解决问题的空间——只要耶和华与占人口多数的穆罕默德信徒同意的话。

[1]西南亚的一片地区,多荒漠、山地,覆盖巴基斯坦大部和阿富汗、伊朗部分地区。

[2]阿富汗王国(1926—1973)的第一位国王阿马努拉(Amanullah Khan,1892—1960,在位1926—1929)夫妇曾在1927年出访欧洲各国。

[3]梅尔夫,过去古丝绸之路上的中亚绿洲城市,位于今土库曼斯坦的马雷附近。克拉斯诺夫斯克,今土库曼巴希,土库曼斯坦西部港口城市。巴库,阿塞拜疆首都。巴尔赫,阿富汗北部城市。文中的土库曼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和乌兹别克共和国均为苏联时期名称,即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

[4]琐罗亚斯德(Zoroaster或Zarathushtra),被认为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琐罗亚斯德教又称拜火教、祆教,古波斯萨珊王朝将其奉为国教。其宗教典籍为《阿维斯陀》,又称《波斯古经》《亚吠陀》等。

[5]冈比西斯二世(Cambyses II,?—公元前522年),公元前530年至前522年任波斯国王,公元前525年至前522年任埃及法老。薛西斯一世(Xerxes I,公元前518年—前465年,公元前486年至前465年在位)称薛西斯大帝。两者均是公元前6世纪波斯阿契美尼达王朝的统治者。亚历山大大帝曾焚毁其首都波斯波利斯。伊斯法罕为伊朗中部城市,享有“世界之半”的赞誉,意谓在这里能看尽半个世界的文明。

[6]库尔德斯坦是个文化地理概念,主要居住人口为库尔德人,是库尔德文化和语言的大本营,大致为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和土耳其四国交界处的区域。呼罗珊原为古地名,包括今阿富汗北及西北部、伊朗东北部、土库曼斯坦南部以及乌兹别克斯坦等,今伊朗东北部仍有呼罗珊省。

[7]即欧玛尔·哈亚姆(Omar Khayyam,1048—1131),有数学家诗人之称,同时也是一位天文学家。著有四行诗集《鲁拜集》和数学专著《代数学》。并制作了一份历法,比5个世纪后罗马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颁布的格列高利历法更加准确。

[8]德黑兰是伊朗首都,位于北部,油田则在国境南端的波斯湾。

[9]约翰·曼德维尔被认为是《曼德维尔游记》的作者,已知这部游记最初开始流传是在14世纪中期,现存最早版本是法文版,作者在文中自述是英国人,于14世纪初曾游历亚美尼亚地区,并声称见到了“仍旧停泊在亚拉腊山的诺亚方舟”。在此之前,亚拉腊山是方舟停泊处的说法已在基督教世界中流传,此后被广泛接受,因此亚拉腊山也被认为是圣山。

[10]即伊斯兰教的创始者穆罕默德。

[11]亚历山大勒塔即今伊斯肯德伦。安提俄克为古希腊-罗马时期城市,遗址位于今土耳其南部城市哈塔伊(安塔基亚)附近。

[12]塞尔柱人为西突厥乌古斯人的分支,于10世纪在中、西亚地区建立塞尔柱王朝:大塞尔柱帝国(定都大马士革,至12世纪末)和鲁姆苏丹国(定都鲁姆,至14世纪初),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最初的目标即是对抗塞尔柱人向拜占庭帝国(中心城市为君士坦丁堡)的进攻。

[13]即今土耳其西端城市埃迪尔内。

[14]穆斯塔法·凯末尔(Mustafa Kemal Ataturk,1881—1938),土耳其共和国的创建者,曾出任其首任总统(1923—1938)。帕夏(Pasha)为旧时奥斯曼帝国对文武高官的尊称,放在名字后面使用。

[15]亚马孙女战士最初是希腊神话中一个完全由女武士组成的部落,《阿尔戈英雄记》中曾提到,她们是战神阿瑞斯和一位森林女神的后裔。下文提到的狄安娜则是罗马神话中的狩猎女神、林地与贞操的守护者,她憎恶婚姻,得到了父亲主神朱庇特的许可,可以永远独身生活,并且负责掌管女性分娩的痛苦。她曾将无意间闯入她私人林地的猎手亚克托安变作牡鹿,使其最后被自己的猎狗撕成碎片。

[16]今伊斯坦布尔的行政区于斯屈达尔。

[17]色诺芬(Xenophon,约公元前430年—前354年),古希腊哲学家、历史学家、雇佣军,苏格拉底的学生。这里指的是色诺芬的军事著作《远征记》(Anabasis),该书详细记述了希腊雇佣兵团万人军团(Ten Thousand)远赴波斯帝国参与其内战的经历。色诺芬本人是万人军团的首领之一。

[18]汉谟拉比(Hammurabi,约公元前1810年—约前1750年)是公元前18世纪的巴比伦王朝的第六代国王,他所制定的《汉谟拉比法典》是公认最早的系统法律。亚述巴尼拔(Ashurbanipal,?—约前627年)是古亚述帝国的最后一位帝王,尼尼微是亚述首都。

[19]费萨尔一世(Faisal I bin Hussein bin Ali al-Hashemi,1885—1933)。

[20]摩押人是中东一个古老民族,《圣经》记载其为先知亚伯拉罕的后裔,亚伯拉罕被认为是希伯来人与阿拉伯人共同的祖先。有观点认为,以东就是《圣经》中的以扫。在希伯来语中,“以东”表示“红色”,传说以扫生而全身发红,又传说他为一碗红豆汤而将长子继承权让给了弟弟雅各,遂得名。其后裔被称为以东人,居住在死海以南地区,今分属以色列和约旦。

[21]据《圣经》记载,索多玛和蛾摩拉同在摩押平原五城之列,都是罪恶之城,因此遭耶和华遣使毁灭。

[22]据《希伯来圣经》记载,公元前10世纪,以色列和犹大王国的第三位国王所罗门在锡安山上修建了犹太教的第一座圣殿所罗门圣殿,又称“第一圣殿”,后被巴比伦人摧毁。约在公元前6世纪,犹太人重建圣殿,称“第二圣殿”,至公元70年被罗马军团摧毁,仅余被称为“哭墙”的一段西墙。

[23]即曾出任英国首相(1902—1905)的亚瑟·詹姆士·贝尔福(Arthur James Balfour,1848—1930),于1917年发布《贝尔福宣言》,声称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人的民族之家”。

[24]《希伯来圣经》中希伯来族长以撒的妻子,雅各和以扫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