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北海海岸沼泽上建立起的王国

“尼德兰”这个名字,只用在非常正式的场合,准确地传达了这个国家的特质:一个比海平面还要低2至16英尺的“低”地综合体[1]。只要一场史前规模的大洪水,阿姆斯特丹、鹿特丹以及这个国家所有最重要的城市就会从地球表面消失。

然而,这个看似自然劣势的特质同时也是这个国家最强大力量的来源。因为北海岸边的这些沼泽并不足以容许人类建立起国家。若要做到这一点,人类不得不努力开拓创造。在人类的开创性与大自然的无情力量之间,拉开了一场实力并不对等的战斗。荷兰人赢了。他们从中学会了坚韧与远见。无论我们碰巧生活在哪一种世界里,这些素质总不会没有用处。

当罗马人来到这个偏远、孤寂的欧洲角落时(他们在大约公元前50年就到了),整片区域还遍布泥淖与沼泽,从比利时一直延伸到丹麦的狭长沙丘为它们挡住了北海的侵袭。这条沙丘链被数量众多的河流与小溪截成了长长短短的段落。所有河流中,最重要的是莱茵河、默兹河以及斯海尔德河。摆脱了一切束缚和堤坝的阻碍,这三条河随心所欲,肆意流淌,每年春天都变化着不同的路线,在从未有过岛屿的地方造出小岛,在坚实如曼哈顿的广阔地面上横扫而过。我一点儿也没有夸张。在13世纪一次有据可查的事件中,7个村庄和差不多10万人一夜间消失无踪。

和他们那安家在坚实陆地上的佛兰德斯邻居们比起来,早期荷兰人生活得十分艰难;然而一个神秘的变化给了他们机会,也许是水温,也许是波罗的海的盐度。在无人预见的某一天里,被称为“鲱”的鱼类从波罗的海游进了北海。在那样一个所有欧洲人都必须在周五吃鱼,鱼类因身为人类主食而远比今天更重要的时代里,这样的变化就意味着一大批波罗的海的城市被完全遗弃,相应数量的荷兰城镇平地崛起,这些城镇如今开始制作鱼干输送到南欧,以取代我们现在的罐头食品。没了鲱鱼养殖场,还有粮食贸易,没了粮食贸易,与印度香料群岛的商业往来又成长了起来。并没有任何超凡脱俗之处。这就是一个最平常的商业发展过程。

开垦地

然而,命运罔顾一切实际问题,将“低地之国”划入了哈布斯堡家族的王国,宣布,一个由健壮的农民和渔夫组成的国家必须由经受过专制君主朝堂磨炼的酸腐官员出面管理。前者的生活里没有“高贵”二字,相反,只有结实的拳头和极端务实的头脑;后者高贵而孤单地生活着,住在西班牙的城堡之地,那里狂风肆虐,山丘阴冷。这时候,麻烦来了。那“麻烦”声称自己是为了自由而战,战争持续了80年,以低地之国居民的大获全胜告终。

新国家有一个实干的统治者,他由衷地相信与人为善、共存共享的生存原则,特别是当这一原则对自己更有利时。于是,瑞典向所有不那么幸运的国家的来客提供热情招待与保护,他们往往都饱受信念、信仰等诸如此类问题的困扰。绝大部分避难者(除了一小群无名的英国反对人士,不过他们也没有待很久)都得到了开启全新幸福事业的机会,成了这个国家的忠实国民。通常说来,他们先前的统治者总会克扣下他们的一切流动资产,卷走他们的积蓄。但无论走到哪里,傍身的才干与能力总是在的,于是他们毫不保留地将它们投入到第二故乡的商业与文明发展中。独立战争结束后,在这些崛起于古老湖泊或内海底部的小城里,百万居民大胆夺取了欧亚大陆的领导地位,延续了足足三代。

然后,他们开始投资了——为自己买下大大的田庄、外国的名画(它们当然总是比本国天才们的作品好),过起了体面的日子。他们竭尽全力让邻居们忘掉他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很快,钱也不再来了。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经不起坐吃山空,尤其是我们人类的精力。不愿坚持努力的人,很快就会失去他拥有的一切,头脑亦然,金钱亦然。

19世纪刚一开始,一切就到了尽头。拿破仑,这位法国皇帝懂的都是打胜仗用得着的地理知识,他宣称,既然低地国家只是一个由莱茵河、默兹河和斯海尔德河三条法国河流圈出来的三角洲,基于地理缘由,这个国家理应属于法兰西帝国。一个大写的“N”潦草地划在文件末尾[2],消解了整整三个世纪的努力,荷兰从地图上消失了,成了法国的一个省。

无论如何,这个国家在1815年重新赢得独立,运转起来。荷兰拥有庞大的殖民领地,面积是本土的62倍,由此,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这样的城市得以成功维持其印度产品集散中心的地位。荷兰从未成为工业国家。除了最南端出产一点品质极其平凡的煤炭外,它没有任何原材料。就连它自己的殖民地所进口的物资中,荷兰也不过占到区区6%。然而,爪哇、苏门答腊、马鲁古群岛、婆罗洲、西里伯斯[3]诸岛的茶叶、咖啡、橡胶和奎宁种植都需要巨大的资金投入。这一现实情况直接成就了阿姆斯特丹作为金融交易中心的领先地位,个人与国家纷纷到这里来借钱,其重要性及随之而来的出入欧洲的商业货运需求使得荷兰在全球的国家船舶总吨位数榜单上牢牢占据着第五的位置。

至于荷兰用于国内商业运输的船舶吨位数,更是比任何国家都高。这个国家里蛛网般交织着四通八达的水道,直到最近以前,运河船运还是铁路最大的竞争对手,因为在一个无论男女、牛马甚至狗儿都不太在乎时间问题的国家里,船运是最划算的选择。

那些运河中的很大部分完全就是排水渠,因为依照常规标准看来,这个王国的疆域里根本就没有陆地,有的只是一小片原本属于鱼和海豹的海底,依靠无休无止的劳作夺来,再凭借各种人工手段和永不松懈的警惕让它保持陆地的面目。从1450年至今,这个国家的陆地面积已增加了数千平方英里,都是被排干的沼泽和由湖泊改造而成的“开拓地”。只要知道怎么做,建造一片开拓地实在是相当容易的事情。首先,你要圈出一块决定加以毁灭的水域,修一圈堤坝将它围起来,在外面再挖一条又宽又深的运河,一头连接最近的河流,好通过一套复杂的水闸系统将每天抽出的水引到河中。当这一步完成,你就可以在大坝顶上造几架风车,为它们装上一台水泵。接下来,风或一台小型汽油发动机会自行完成余下的工作。等到湖中的水被彻底抽干并排入运河,你再动手在你的新“开拓地”上挖几条并排的沟渠,只要能确保水泵和泵房始终运转,这些运河就会自行完成必需的排水工作。

船闸

堤坝

有的开拓地非常大,能住两万人。如果须德海真的有一天被排干[4](这项工程耗资太大,毕竟如今各国都徘徊在破产边缘),得到的陆地至少可容纳10万人居住。既然这个国家的1/4土地都是由这样的开拓地组成的,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荷兰的河流、运河与堤坝管理部每年的开支都比其他政府部门高。

欧洲中部平原还没抵达莱茵河-默兹河-斯海尔德河三角洲的沼泽地便已与大海相会,那正是海拔较高的东部地区,与荷兰低地区域的丰饶多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它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乏善可陈。原因在于,千万年来,它都是北欧冰川倾泻岩石沙砾的卸货场。在某种程度上说,这里的土壤和新英格兰的有些类似,只是它更加多沙。由此,也为荷兰王国带来了一份极不平衡的古怪数据:一个人口密度达到每平方英里625人(法国仅191人,俄罗斯17人)的国家,竟然能够承载总面积25%“基本毫无产出”的“空载”地区(法国不超过15%,德国不到9%)。

对于“开拓地”之国正中心那唯一的小小三角洲如今的状态,这条东部与西部、丰产与无产之间异常分明的分界线给出了解释。阿姆斯特丹、哈勒姆、莱顿、海牙、代夫特和鹿特丹分布得如此紧凑,事实上就像同在一个巨大的城市,而且全都紧邻它们那著名的沙丘防护堤,三个世纪以前,荷兰人就是在这些沙丘脚下开始培育并改良一种能开出美丽花朵的小小鳞茎的,它们名叫“郁金香”,是荷兰商人从波斯和亚美尼亚带回来的。

雅典城只有纽约市内的八个街区大小。在荷兰,任何一辆呼哧气喘的廉价老轿车都能在几个小时内带着你从国境这头走到那头。然而,这片介于莱茵河、北海和须德海之间的狭长地带在人类艺术与科学领域做出的贡献大概比任何其他类似大小的地方都多——仅次于阿提卡。雅典是光秃秃的岩石,荷兰是积水的沼泽。但有两点是它们在突然名声大噪时所共有的:就国际商业发展而言的绝佳地理位置;“要么战斗要么灭亡”的岁月留赠的旺盛精力与好奇心灵。它们的荣耀由此而生。

[1]英文正式名称为the Kingdom of the Netherlands(尼德兰王国),中文定为“荷兰王国”,Netherland字面意即为“低处的土地”,荷兰亦有“低地之国”之称。另有Holland,古指荷兰伯国,位于今荷兰境内的南荷兰和北荷兰省,在非正式场合也用于指代该国。

[2]此处“N”应为拿破仑(Napoleon)签名的首字母,1806年拿破仑·波拿巴任命自己的兄弟路易·波拿巴为荷兰王国(Kingdom of Holland)国王,随后于1810年令其退位,直接将荷兰并入法国。

[3]西里伯斯即今印尼苏拉威西岛。

[4]须德海原是北海探入荷兰西北岸的一个海湾,20世纪初,荷兰政府着手修建拦海大坝试图排干须德海,却在1916年遭遇洪水而致大坝溃堤。之后改以分片围海,须德海被分为今艾瑟尔湖和瓦登海两部分,所建成的开拓地包括弗莱福兰省和北荷兰省东北部部分区域,如今仅弗莱福兰省部分的居住人口已达40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