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高山与名校之国,汇聚了说四种语言的人们

瑞士人喜欢称他们的国家为“赫尔维希亚邦联”,赫尔维希亚是一位身着古老服饰的女士,常常出现在22个独立小政体[1]的硬币和邮票上,这22个州的代表聚集在首都伯尔尼,讨论他们共同祖国的事务。

世界大战期间,这个国家的大部分人(70%说德语,20%说法语,6%说意大利语,2%说罗曼什语)多少都倾向德国人(尽管他们极力小心地保持中立地位),从那时候起,一个略微理想化了的青年英雄人物威廉·退尔似乎有可能渐渐取代赫尔维希亚女神的地位,我十分遗憾地说,当后者开始出现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英国的杰出画家笔下时,她就越来越像英国人了。这一关乎硬币和邮票上女神形象的冲突(并不限于瑞士,几乎任何国家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古怪问题)清楚地表现出瑞士的双面性。不过对外部世界而言,这些完全不重要。在我们这些非瑞士出身的外国人眼里,瑞士只是一个有着如画般山脉的国家,我要在本章探讨的正是这一点。

阿尔卑斯山脉从地中海一直延伸到亚得里亚海,全长几乎是大不列颠岛的两倍,面积与其持平。其中,16,000平方英里都在瑞士境内(丹麦总共就这么大)。在这16,000平方英里中,12,000平方英里在某种程度上堪称丰产富饶,因为这些土地上覆盖着森林、葡萄园和小片的操场。4,000平方英里对任何人来说都没什么用,因为它们要么是广阔的湖面,要么是颇为美丽的悬崖,还有700平方英里的冰川天地。这直接导致瑞士的人口密度仅为每平方英里250人,同样的数据,比利时为655人,德国347人。不过挪威每平方英里只有22人,瑞典只有35人。这样看来,那种“瑞士其实只是一个巨大的高山度假村,里面除了酒店经营者和客人外就没有其他居民了”的看法有些偏差。事实上,除了奶制品,瑞士还已经将阿尔卑斯山脉和汝拉山脉之间广阔的北部高原变成了欧洲最繁荣的产业区之一,而且不需要任何原材料的辅助。当然,它拥有丰富的水利资源,更不用说还享有欧洲中心的绝佳地理位置,从而令赫尔维希亚共和国的产品有可能稳定而迅速地源源不断流入周边至少十几个国家。

在前面的章节里,我曾试图让你们大概了解,以阿尔卑斯和比利牛斯为代表的所有这些复杂纠结的山脉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听我说,拿半打干净的手帕过来,展开它们,一块叠着一块铺好,然后将它们一起往中间推,仔细观察这样的强力挤压所造成的褶皱、纹路、重重叠叠的圆圈和起伏。你做这个地理小实验的桌面就是最古老的岩基或花岗岩的核心(那足有无数个百万年的历史了),随后的百万年里,年轻的地层在它们之上折叠隆起,又经过上百万年的风雨侵蚀、冰雪琢磨,最终雕琢出那些奇形怪状的山峰,呈现出山脉如今的模样。

这些巨大的褶皱横亘在平原上,深则12,000英尺,浅也有上万英尺,渐渐崩裂成一系列平行的山脉。但在这个国家的中心(圣哥达山口旁的安德马特是这个国家的地理中心点),它们汇聚成了一片巨大的山脉群(也就是所谓的圣哥达山脉),莱茵河和罗讷河都由此发源,前者流向北海,后者奔向地中海。此外,这里还孕育了诸多山间河川,滋养着北部的图恩湖、卢塞恩湖、苏黎世湖和南部诸多著名的意大利湖泊。正是在这片遍布冰川、悬崖且不见阳光的幽深峡谷之地上,在处处雪崩、无法通行的山涧和十数条冰川寒意刺骨的融水所渲染的绿意之间,瑞士共和国开始萌发。

瑞士

和通常情况一样,切实可行的政治主张和土地上的某些地理特性为瑞士创造了争取独立的第一次机会。几乎整整一千年的时间里,在这些难以抵达的山谷中,尚未完全进入文明阶段的农夫被他们更加强大的邻居忘却了。如果无法获取战利品,去彰显帝国的骄傲与优越又有什么意义呢?从这些蛮荒边民的手里最多也就能抢到两三张牛皮吧。偏偏他们还都是些危险的野蛮人,擅长游击战,那些令人不安的大圆石从山坡上滚下来的话,足以把全副盔甲碾碎,就像它们是羊皮纸糊的一样。于是,同大西洋海岸最初定居者到来时阿利根尼山脉背后的印第安人一样,瑞士人得到了同样的待遇——他们都被忽略了。

然而,随着天主教会的地位日益提高,随着十字军东征之后意大利贸易席卷式地急速扩张,北欧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需求,他们需要一条比圣伯纳山口或布伦纳山口更加直接、更加便利的通道来连接德国和意大利。毕竟,前者得绕上一大圈,穿过里昂和整个罗讷河谷,行经日内瓦湖;而后者则意味着要穿过哈布斯堡家族的领地,面对他们那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高额税赋。

山口

随后,翁特瓦尔登[2]、乌里和施维茨三个州(行政区域名称,用于瑞士各个独立的小共和国或地区)的农民决定联合起来,各出一点钱(上帝知道,他们本来就没多少钱),修筑一条从莱茵河谷到提契诺河谷的道路。他们挖去了一些岩石。如果遇上鹤嘴锄对付不了的大石头(想一想在没有炸药的情况下修山路是什么情形吧!),他们就搭起一种窄窄的精巧木头装置,紧贴山壁绕过去。他们还在莱茵河上建了一些原始的石桥,即便到了今天,这条河也只有夏天能通行。部分路段上,他们沿着查理曼大帝的工程师曾规划过的道路修建,那是四个世纪以前的事,却始终没能完工。到13世纪末,若是有商人要带着骡队拖车从巴塞尔经过圣哥达山口前往米兰,他可以确信的是,途中因为跌断腿或落石而损失的牲口不会超过两到三头。

早在1331年,我们就听闻山口顶上有了一处客栈,尽管直到1820年它才对四轮马车开放,也并不妨碍这条道路迅速成为南北之间最热门的商贸路线。

当然,翁特瓦尔登、乌里和施维茨的好心人允许他们自己为自己的艰苦劳作收取一点点报酬。稳定的收入,外加这条跨国通道为卢塞恩、苏黎世之类的城市所带来的冲击,让这些小小的农民社区对于独立有了新的体会,无疑,这是对哈布斯堡家族的公开蔑视,后续还有很多事要做。说来也巧,哈布斯堡家族的祖先原本也是瑞士农民,不过他们从来不在任何一本宗谱里谈及这一事实,这些宗谱全都保藏在他们那矗立在阿勒河与莱茵河交汇点附近的家族城堡鹰之城(Habichtsburg,或者叫“鹰巢”)中。

很抱歉讲了个这样乏味的故事。但为后世的现代瑞士共和国奠定基础的,的确是繁忙的阿尔卑斯山商路的收入,而非某位并不存在的威廉·退尔的英雄故事[3]。现代的瑞士共和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政治实验体,这牢牢建立在它拥有全世界最有效的公立教育体系的基础上。政府机器运转得如此流畅高效,以至于当你猛然间问起谁刚巧是总统时,他们都不得不想一想。因为他们的国家是由议事院管理的,这有点像某种托管委员会,由七名成员组成,每年任命一位新总统(通常是上一年的副总统),依照不成文的惯例,总统应当由各语言区的代表轮流出任,一年是德语区的,下一年就是法语区,第三年则轮到意大利语区。

不过,这里的总统与美国的总统完全不同。他只是一个联邦执行委员会的临时主席,也就是说,一切都得经过七个独立委员的同意。除了主持联邦议会的会议,总统还相当于外交大臣,但这个职位实在是不起眼,所以他也没有官舍可住。瑞士可没有“白宫”。需要招待外国显要时,宴会就设在外交部。即便是这些宴会,也更像是小山村里简单的啤酒聚会,而不像法国总统或他们的美国同行举办的那些仅次于王室规格的招待盛宴。

管理体系太复杂,无法在这里详细讨论,但来到阿尔卑斯山这一段的人们随时都在被提醒:在某个地方,有个聪明正直的人一直盯着监控器,确保事情都一一到位,以诚实、聪明的方式做到位。

比如修建铁路,这当然是一项需要面对无数困难的工程。连接意大利和北欧的两条主干线笔直穿过瑞士阿尔卑斯山地区的心脏地带。塞尼山隧道行经法国第戎与里昂两地,将巴黎和都灵(萨沃伊王国的古都)连接起来。布伦纳线为德国南部和维也纳之间提供了直达的通道,它虽然穿越了阿尔卑斯山,全程却没有一个隧道。辛普朗线和圣哥达线则不然,不但堪称隧道挖掘机,更是名副其实的爬山高手。两者中,圣哥达线更古老一些。它于1872年开始兴建,十年后完工。其中八年都用在了一条隧道的挖掘上,这条隧道很棒,全长半英里,高处海拔近4000英尺。比这条隧道本身更有趣的,是瓦森和格舍嫩的螺旋隧道群。因为山谷太狭窄,甚至容不下一条单线铁路通过,铁道只好穿过山体中心攀爬。除了这些特别的隧道之外,另外还有59条隧道(其中好几条都足有将近一英里长)、9座巨大的高架桥和48座桥梁。

在穿越阿尔卑斯山的道路中,第二重要的是辛普朗线,它让我们可以从巴黎出发,一路经法国第戎、瑞士洛桑,穿过罗讷河谷到布里格,然后转头向南直奔米兰。全线于1906年通车,恰好是拿破仑完成他著名的辛普朗山口公路后的整整一个世纪,那条公路上的大、小桥梁数量分别为250座和350座,此外还有10条长隧道,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公路建筑杰作。辛普朗线的修建比圣哥达线容易得多,它沿着罗讷河谷平缓上升,直至抵达2000英尺高处的隧道起点。这条隧道全长12.5英里,双线穿行。勒奇山隧道也是如此(长9英里),连接瑞士北部、辛普朗线和意大利西部。

征服屏障

被称为“本宁阿尔卑斯”的山脉是世界上最狭窄的山脉之一,尽管与辛普朗线有部分重合,却拥有完全独特的气候。它在小小一处四方天地间拥有不少于21座海拔12,000英尺及以上的山峰,140座冰川供养着丰沛的河川溪流——它们有一个极其惹人厌的习惯,就是专爱赶在某列大型国际快车抵达前的几分钟冲毁桥梁。从来没有列车因为这些“水家族”的惊喜派对而失事,无疑是对瑞士铁路工作人员工作效率的高度评价。然而,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在这个多少有些死板且极度官僚的共和国里,很少有什么是留给命运来决定的。生活太艰难、太危险,“蒙混过关”的好人哲学无处容身。总有某个人,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一刻不停地盯着,观察着,留意着。

这样的共性孕育出一种中小学校长式的极端的守时与高效,这无助于艺术的成功。人人都看到了这一事实。在文学和艺术——绘画、雕塑和音乐——领域,瑞士从来没能孕育任何足以走出他们自己狭小国境的成果。可是,世界上到处都是“艺术”国度,却没有几个能凭借数个世纪从不间断的政治、经济成长与发展而自豪。这套体系完全适合普通的瑞士男人和他们的妻子。我们还能苛求什么呢?

[1]即“州”。瑞士在13世纪末至18世纪末为邦联国家,各州高度自治,国家事务由各州组成议事会讨论决定。今天的瑞士共有26州,各州为主权州,有各自的议会、政府,可制定州法律。

[2]旧瑞士邦联建国时的三个创始州之一,即今瑞士上瓦尔登州和下瓦尔登州所在地。

[3]对于威廉·退尔是否确有其人,以及相关历史影响,学界一直存在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