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汉塞尔,这一带的人有没有他认识的。他回答有。我说:“也许他们会让我坐在他们家的门廊上翻译这个文件。”

“我想没问题吧。”

我们穿过密集的人群往外走。这些人从山谷各处集中到了这里,整条道路挤满了他们的汽车,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们怎样才能把车开回家。

厄尼·韦斯特就在新桥附近。他表示愿意让吉米和珍妮特搭他的车回镇上去。沃尔特也跟她们一起回去,他现在喜欢上了站在脚踏板上乘车。汉塞尔把我带到最近的农舍,把我介绍给农舍的主人。

“当然可以!”那对农民夫妇听说我想坐在他们家门廊上翻译东西,马上就同意了。“坐这儿吧,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贝茜,把客厅里的小桌子搬出来,给汉塞尔的父亲用。”

我把德语的文件在那张牌桌(我们在这样的小桌子上打桥牌不是一次两次了)上展开,和威廉一起研究它。显而易见,那个临死前用失神的双眼盯着来自贝希特斯加登可怖小个子[1]的士兵的级别是下士或中士。他一定握有某种指挥权,因为这道命令是发给在美国佛蒙特州执行任务的第一行动组指挥人员的。在纳粹军队中,由于特别注重效率,往往置军队中的繁文缛节于不顾,即使是一个19岁的下士,也可以担任非常精干的行动小组的指挥官。

策划这些指令的人,对佛蒙特的地理比我还要熟悉,甚至比汉塞尔知道得更多。幸好此时沃尔特·哈林顿来了。他听说我们在这儿,就过来了。沃尔特当然对自己州的每一条小河、每一座山、每一个废弃的采石场都了如指掌,我想他都能叫出大多数旱獭的名字,在他亲密的朋友中至少有十几头熊。

于是沃尔特、汉塞尔、威廉和我,我们四个人一起,想勾画出纳粹参谋部人员设想的对美国(希特勒可能会用讥讽的口吻把“美国”称作别的什么)这一地区的入侵计划。出于谨慎,他们尽可能不把入侵伞兵部队的情况透露出来。甚至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这支先头部队是从哪儿来的。我怀疑他们来自新斯科舍,但美国海军在塞布尔岛附近击沉德国远洋舰队之后,侥幸活下来的德国人非常少,所以我们这里这段短命的入侵史也就始终不甚明了。这份留下的文件充分表明,敌人对纽约以北地区的袭击是经过周密准备的。第一行动组12人在佛蒙特的梅特威山谷降落,利用农舍固守在那里,控制从拉特兰通往曼彻斯特的道路。这个行动组的任务是阻断这个州的南北交通以及与尚普兰湖(让人想到泰孔德罗加[2])的交通,遭到攻击的话,必须坚守到底。这份命令的第一部分都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但佛蒙特人迅速而出其不意的行动,使他们阻断这个州南北交通的预定计划没有实现。

接下去是这份命令最令我们感兴趣的部分。那天下午东部标准时间5点17分,当太阳处于最有利于伞兵降落的位置时(防守的人因为太阳直射他们的脸而很难瞄准),将有1200名伞兵降落在梅特威山谷的这一地区,与已经在那里的第一行动组会合。他们将征用所有车辆,当天7点要穿过多塞特。在多塞特,他们要留下50人和4挺机关枪,分成两队,一队固守通往曼彻斯特的西大道,另一队将旅店用作堡垒控制东大道。其他人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赶往曼彻斯特,因为据悉佛蒙特北部的美国正规军,本周已去参加在纽约州举行的军事演习,由于离得很远,伞兵部队不会受到美国正规军的攻击。

这份德国人的命令继续说,不过美国正规部队能够在8小时内回到佛蒙特。在这8小时中,伞兵的摩托化快速分队能通过阿灵顿和本宁顿,在他们遭到有效阻截之前直插奥尔巴尼[3]。到了奥尔巴尼,他们就可以跟藏在几艘中立国轮船货舱里的德国正规军士兵会合。这些轮船会在那个时候从纽约到达奥尔巴尼,其中两艘悬挂瑞典国旗,另一艘飘扬着葡萄牙国旗。它们在纽约已向海关官员出示自己是中立国货船、要到奥尔巴尼装载货物的证明文件,港口当局已批准放行。一旦占领了奥尔巴尼,德国人就可以控制整个哈得逊河谷了。

随后的指示将由在纽约设立的高级指挥部发出。这份命令还指示这支闪电伞兵部队的头目,如果机会合适,他们可以抓捕纽约州的州长,把他当作人质,这样的话,与他同族的纽约犹太银行家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纳粹分子真是不可思议。连可怜的莱曼,美国公务员中最可敬和最有效率的官员,竟然也被牵扯进一份单纯的军事命令,使某个纳粹上校有机会怒骂一切“犹太叛贼”。

这份奇特的文件还有很多别的内容,但已经知道的这一切,足以让我们明白佛蒙特的这片地区所面临的危险。我把脸转向沃尔特。

“听我说,”我说,“你现在还是佛蒙特州的议员吗?”

“不,我已经退出了。我不可能同时又写作,又经营一家药店和一家书店,还要管州里的各种事务。”

“可这里的居民你都认识吧?”

“差不多吧。”

“他们也认识你吧?他们也会把你当作他们尊敬的人,听从你的指挥吧?”

“我想他们会的。”

“那么你就来为我们负责这件事吧。这种事情必须有人出来做主。这个人为什么不是你呢?你最适合干这个。”

“哦,你要我做什么?”

“让我们说得直接一点吧。我没有军事方面的才华。相比现代军队的战略战术,我更熟悉古代特洛伊人和巴比伦人的战略战术。不过我能猜到纳粹分子会怎么想。我觉得有些事情要是你能做的话,就应该试着去做。”

“你说吧!”

“今天下午之前的某个时候,德国人可能会另派一架飞机来查看是否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我们无法阻止他们这么做呀。我们自己没有飞机。我想整个佛蒙特州都找不出一门高射炮。”

“可能是这样。不过如果你能把那些看热闹的人都赶走,然后把德国人留下的卐旗挂在一棵树的顶上,让他们能从空中看见它,让他们相信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你甚至可以在远一点的地方用汽车围那房子设立路障,就好像我们想要进行防御。飞机注意到这个路障,就会回去报告说一切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

“很好!”沃尔特说,“可之后怎么办呢?到了1200名德国人开始在我们头顶降落时,我们又能干什么呢?”

“什么叫‘又能干什么’?”汉塞尔反问他,“佛蒙特有这么多农民。他们都有枪,他们都会射击。”

“但他们没有义务参加一场正规的战争。他们不是士兵,只是平民。”

“他们当然不是士兵,但民间武装也可以参战吧?你不妨给州长打个电话,他能批准某种征召16岁以上男子参加佛蒙特州民兵的公告。”

“我想我们已经有类似的法律,但一直没起到什么作用。佛蒙特人可不愿去操练和过军人生活。”

“如果听说了今天早晨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就愿意去打仗了。”

“他们当然愿意!”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我们可以试试!在蒙彼利埃[4],他们都只会表示反对。我们得回到多塞特,敦促哈里行动起来。不知电话是否还打得通。”

“几分钟前还能打通。”

“很好。”沃尔特接着大声招呼站在废墟附近树下的两个健壮的小伙子,“那边的埃尔默和阿特,你们到这儿来。我有事要让你们去做。”

他们走过来,但显得很谨慎,走得不是很快。他们是典型的佛蒙特人,不愿意听从任何人的命令。但他们似乎也感觉到这个时候不该斤斤计较他们“宪法上的权利”,所以问沃尔特想要他们做什么。沃尔特以带点幽默的口吻向他们说明情况,对他们说骗骗该死的德国佬是多么有趣,所以不妨假装那些伞兵仍然固守在这里,其实这些家伙早已被深深埋进了黄土,给农田当肥料了。由于那房子完全被树木围绕,它倒塌的情况在几百英尺的高空是看不出来的。那两个年轻农民都咧嘴笑了,他们同意这确实是一个有意思的玩笑。

“德国佬的飞机飞来时,我们还可以打上几枪,这样看上去就更像真的了。”

沃尔特对这个建议不太赞同。“这可不行,”他对他们说,“第一他们听不到枪声,第二不要浪费你们的子弹。接下去它们还能派上用场呢。”

他们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沃尔特,”那个名叫阿特的人说,“你想得确实很周全。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我们许多人都脱掉衣服躺在地上装死人。那样的话,德国佬会以为房子里的同伙正在大显身手,就不会有任何怀疑了。”

战备会议到此结束。沃尔特明白越是让他们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事情就会做得越好,于是就跟他们告别了。

“再见,”他说,“每件事都好好地去办。”

“我们会好好办的。”说完他们便走到大路上去疏导交通,告诉人们已经决定的事情,解释为何他们现在必须回家去。

至于我们,沃尔特把车停在离大路半英里远的地方,所以很容易掉转车头,10分钟后我们就回到了多塞特。驶过大桥的时候,我回过头看看刚才的战场。卐旗已被系在了路旁一根电线杆子的顶上,正迎风飘扬。那房子完全被树木环绕,即便是在很近的距离也无法看清它究竟是仍然矗立还是已经倒塌。那些炮弹当然炸毁了不少树和灌木丛,但从飞机那样的高度看,根本就看不出来。所以可以说布景已经搭好了。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沃尔特跟州长交涉的结果了。我在旅店门口跟他告别。

头痛已折磨了我1小时,我有点恍惚,眼睛几乎不能直视了。显然我的老毛病鼻窦炎又犯了。威廉主动为我跑到街对面的药店去买药。等他的时候,我跟约翰和玛丽谈了几句。“今天下午我们需要约翰帮忙,”我对玛丽说,“因为有很多用车的地方。当然确实存在纳粹分子按照他们预定计划行事的可能。要是沃尔特把这里的农民都动员起来,德国人大多数都难逃一死,但这里的人真的不好说。如果他们不是要去打纳粹而是要去打松鼠,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们进山去打上一两只。我想今天早晨发生的一切,已足以让他们惧怕接下去要他们做的事情了。

“为了保险起见,你和孩子们还有哈里和他妻子最好去霍洛,到汉塞尔的家里去,在一切平息之前就待在那里。珍妮特有三个孩子,你的孩子和她的正好可以一起玩。我们会去食品店为你们购买足够的食品,格蕾丝可以给孩子们讲她知道的伟大钢琴家的故事,逗他们开心。那样的话肯定很有趣!她还可以给孩子们讲她的爱猫强尼的事情。

“即便德国佬突破我们的包围,你们也不会有危险,因为珍妮特知道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霍洛外面一座废弃的林中小屋,在那里藏着不会被人发现。德国人定的计划听起来很不错,但我不相信真能实现。他们还以为自己的对手是挪威人或荷兰人,那两个国家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要等政府的命令。他们不了解佛蒙特人,可能要大吃一惊了。

“所以等珍妮特来这里买东西,你就让约翰开车把你们都送到霍洛去,今天下午我们还用得着约翰。”这时威廉拿着药回来了,于是我就跟他们道别,祝他们好运,然后就要了一杯水,吞了两个药片,朝楼梯方向走去。其他人都出去在门廊的摇椅上坐了一会儿,想安定一下自己的神经,因为过去的18小时实在太刺激了。

可就在我忍着疼痛爬了几级楼梯后,看到旅店经理在向我做手势,他想要我到前台去。

[1]指阿道夫·希特勒。

[2]泰孔德罗加是纽约州东北部村镇,位于乔治湖北经拉许特河注入尚普兰湖处。18世纪,法国人在尚普兰湖南岸筑卡里永堡,后被英国人攻占,并改名为泰孔德罗加堡,泰孔德罗加由此得名。

[3]奥尔巴尼:美国纽约州首府。哈得逊河深水航道北端的口岸,远洋货轮与西至大湖区的驳船的货物转运站。

[4]蒙彼利埃:美国佛蒙特州的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