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受伤的人是腹部中弹,腹部受伤通常不是非常疼痛。他的脊椎好像也被打断了,因为腰部以下已无法动弹。
我用德语对他说话,尽可能显得诚恳一些:“瞧你们在这儿干的好事。”
他把眼睛睁大一点,轻蔑地看着我。
“干的好事吗?”他用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答道,“哼,你还想要什么呢?战争就是战争!”
“没错,”我改用他的方言对他说话(因为我在慕尼黑大学读过5年书),“战争就是战争,可你为何要杀死这个男人、这个女人,还有他们的儿女?”
“他们妨碍我们了。他们会去告密。他们威胁到我们的事业。”
我的老天爷啊,我心想,在佛蒙特的农田里躺着一个快要死去的巴伐利亚青年,他远在世界的另一头,却还在谈他那该死的事业。
“你从哪儿来的?我的意思是,从哪儿乘飞机过来的?”
“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属于哪个团?”
“我不会告诉你的。”
“还有别的人接着过来吗?”
“是的,”他费力地咧嘴笑了笑,“有几百万呢!等着看吧,有几百万呢!”
“最好别再耍聪明了,”我警告他,用上了在巴伐利亚常用却不那么高雅的词句,“你快要死了,别玩鬼把戏了。”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答道,“我想要你为我做点事。”
“为你找一个牧师吗?”
“牧师们都该死!我们早就废除了所有宗教——呸,散发着臭气的宗教。”
“那你要我做什么呢?你最好快点。你只有几分钟时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你把手伸进我的上衣,那里有一张照片。把它拿给我。我想要它,求你了!”
这似乎是到现在为止我从这个可怜的巴伐利亚青年身上发现的唯一一点人情味。他想要看看他心上人的照片。
我最讨厌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这件事情我一生中就没做过几次。凡经历过这两次大战的人,都免不了要做这件事。我把手伸进他的制服,摸到一只劣质皮革钱包。从钱包里掉出一份文件——看上去是官方的东西。我太熟悉皇家老鹰下了一只卐蛋的标志了,都不用细看。那年轻人昏昏沉沉的,没有注意到那份文件从袖珍笔记本里掉了出来,我也努力不让他注意到这个。
“你想要的照片在哪儿?”我问他。
“叠在一张报纸里了。把它给我。”
我把零碎东西都掏出来,发现了一张像是剪报的纸片。就在我要将它递给他时,我猛地感到了一阵震颤。有些东西是一个人永远无法忘却的,比如自己所爱的人的笔迹。还有就是一个人从小就见惯的某种报纸的字体。我可以在成堆的旧报纸中辨认出我熟悉的那种字体来。这张纸片剪自《新鹿特丹报》,可以说我是从这份报纸上学会拼写的,我总是饶有兴趣地读上面登载的关于轮船驶向遥远国家的广告,还有关于现货销售肉豆蔻干皮、肉豆蔻粉和桂皮的公告。当时我愣愣地看着这张纸片,连这个垂死的士兵也注意到了。
“把它给我。”他想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但他太虚弱了,那声音听起来跟低声耳语差不多。
“你先告诉我这剪报是从哪儿来的。”
“在挪威得到的。”他答道。
我突然把要说的话从德语转换成我的母语。“你这狗杂种!”我用荷兰语说,“你撒谎,你是在鹿特丹得到它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受伤的士兵用荷兰语傲慢地问我。
“好啊,”我说,“这么说你也在那儿!对一个德国人来说,你的荷兰语够好的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那里的一家飞机制造厂工作了3年。”
“他们待你不好吗?”
“他们待我很不错。”
“所以你就回去烧掉他们的家园,杀死他们的儿女,就像今天早晨你在这里所做的。”
“你想要怎样呢?战争就是战争,我要执行命令。”
“你从生活中就没有学到什么别的吗?除了‘战争就是战争,命令就是命令’,你就没有一点人性吗?你那个卑鄙的元首把你的人性都灭绝了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尽我的职责。别的不用我操心。我爱我的祖国和我的元首。我想我再过几分钟就死了。那又怎么样呢?一百万、几百万的后来人会为我报仇的。”“报仇”在德语中不是一个好的词,可他用了一次又一次,显然觉得用这个词很过瘾。“我们要征服世界。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责任,我们德国的责任就是去拯救世界。如果我们必须杀掉几个无辜的、不明事理的人,这确实不太好,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此宣泄政治狂热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可我又怎么阻止得了呢!就像一只高品质的瑞士手表,既然已上了发条,它就必须嘀嘀嗒嗒一直走下去,直到报出最后的时刻。
不过他衰弱得非常快。他闭上眼睛,就这样过了好几秒钟,我都担心他缓不过来了。后来他不知怎的又活了过来,向我请求道:“把照片给我,我死的时候要看着它。”
“你想要我带口信给你的女朋友吗?”我问。
他嘴唇一撇,带着深度的轻蔑。“女朋友!”他边说边想显出讥讽的神情,但并没有成功,“你们美国人满脑子都是女人和金钱。我们德国人比你们更有头脑。女朋友吗?呸!把照片给我!”
我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照片递给了他。出于愚蠢的对别人隐私的尊重,我始终把它面朝下,不让自己看到照片上的人。那士兵一把抓住了照片。他衰弱得几乎都抓不住照片了,这个临死前的动作显示了他的决心。
“现在一切都好了。”他低声说。他看着阿道夫·希特勒的照片,脸上露出无力却愉快的微笑,随后就断了气。我们这些凡人可理解不了这种事情,也许上帝能够理解。
答应给我10分钟时间问话的那个农民回来了。他说:“哦,时间到了。现在该把他交给我们了。”
“好的!去把他埋了吧,”我对他说,“他已经死了。”
“他告诉你什么了吗?”
“他说还是没说都不重要,我真正想知道的在这儿呢。”我给他看从德国人的袖珍笔记本中掉出来的文件。“我还没空看它,不过它也许能告诉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
“好吧。你看一下这文件,然后把内容告诉我们。现在我们要把这里清理一下,把这些家伙埋到玉米地里去。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肥料。殡仪馆的人也很快就会过来把这一家人接走。我们明天埋葬他们。”
我心想,阿道夫·希特勒想必会对今天早晨的事情心满意足。不到1小时,他就把特别友善、随和的佛蒙特农民变成了嗜血的野兽。其实我自己的感觉也差不多,只是没把这种心思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