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钟后,我们就朝丹伯里[1]方向出发了。忠诚的杰里没有跟我们走,他要把相关的报道带回《倡议报》编辑部。我们走的时候,他正请求一辆警车把他捎回去。当车开到丹伯里时,我们所有人都显得很疲惫,尤其是可怜的汉塞尔,他那直率、别致的开车风格几乎施展了一整夜。我们决定在格林旅馆休息几小时。旅馆值班的服务员见我们没带多少行李,就觉得有点怪。他睡眼惺忪,还一点都没听说纽约发生的事情,据他的解释,他的收音机突然坏了,而且当晚9点以后一直没有汽车从纽约那边过来。不过他非常热心,自己跑到厨房里给我们找吃的东西。他还为“史密斯夫人”找来一碟冰激凌,小女孩神情庄重地吃掉了这道美味,就像是得到了上天的赐福。然后我们就去各自的房间了。可怜的汉塞尔,他一倒头便睡着了。至于我自己,在这种场合总是无法入睡,直到身心突然垮下来。于是我回到旅馆前台,在热情的服务员的帮助下,打了几个电话。
我打给多塞特的珍妮特,令我大为惊讶的是,她还没睡。对此她解释说,因为吉米、伊丽莎白和格蕾丝在忠实可靠的沃尔特的陪伴下,几分钟前刚刚到达,她安排他们分别睡在谷仓和客厅,可能现在已经睡熟了。孩子们——皮埃特、詹尼和德克都很好,甚至没有被吵醒。傍晚的时候,威廉意外地到来。威廉在走访了新罕布什尔夏季戏剧节之后,搭约翰尼·萨科的车回纽约。他去多塞特纯属偶然,因为离开新罕布什尔时,谁都没想到纽约地区会有什么麻烦。在拉特兰[2],他们听见报童高喊着卖号外,可因为经常受这类骗人号外的愚弄,所以他们懒得去买一份看看。当珍妮特告诉他们,由于老格林威治遭受袭击,我们都已动身北上,他们一开始以为珍妮特想开个玩笑。随后他们想从收音机里了解更多的消息,可什么都没听到。他们能听到的当地一家电台却在嘲笑“纽约遭受纳粹攻击”这个传闻,还劝告听众不要相信这类消息,因为这可能是外国政府资助的战争宣传。
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威廉和约翰尼都非常累了,他们便去乡村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并要珍妮特一有新消息就马上告诉他们。“我们想听的是有点价值的消息!”威廉临走时从车里对她喊道。此时珍妮特希望我告诉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她那里。
我没法儿告诉她。汉塞尔太累了,至少三四小时内我不敢叫醒他。所以我叫珍妮特先去睡觉,我们出发时会打电话通知她的。
然后我就走到旅馆外面,再抽上一口烟。四周静悄悄的。全城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孤零零一辆车缓缓地沿着大街开过来。一个警察推推店铺的门,看看关紧了没有。过去8小时所发生的暴力事件似乎远在万里之外。我都快要怀疑这些事件是否真的发生过了。此时我才感觉自己累得快要昏倒了。我回到旅馆,进了房间。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早晨5点了。汉塞尔躺在那儿,还是几小时前我走出旅馆时的那个姿势。我至少推了他5分钟,他才渐渐醒了过来。即便是醒了,如果不是我一直对他说话,他还会睡过去的。往脸上泼了许多冷水,才使我们两个完全清醒,然后我又去把其他人叫醒。
我们付完账就出发了。旅馆服务员对我们表示抱歉,说他没法儿给我们弄点热咖啡。他说出了旅馆往右走过两条马路,我们就能找到一个很不错的流动餐车。在那餐车里,我们就跟饿了一个星期没吃饭似的,每个人都点了火腿蛋、蛋奶烘饼和三杯咖啡。约翰最小的孩子一直在睡觉。“史密斯夫人”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仿佛她酣睡了10小时才醒来,不过她的举止还是那么庄重和镇定。等喝完三杯咖啡,连哈里也完全恢复了老样子,他开了个玩笑,但我忘记他说了什么了。
咖啡和煎蛋使我们获得了新生。我们上了汽车,车开上了去往本宁顿[3]的道路。接下去的事情我还记得的就很少了。尽管喝了那么多咖啡,我却在座位上睡得很沉,而且身体还保持挺直的姿势(这花招儿我肯定是从海伦·霍夫曼[4]那里学来的)。一直到进入阿灵顿,经过哈伦·米勒家农场的谷仓时,我才醒了一会儿。当时我心里嘀咕:对发生的这一切,哈伦·米勒会怎么说?随后我又打瞌睡了,一直睡到曼彻斯特。
另外两辆车紧紧跟在我们后面,一切危险似乎都过去了。山谷渐渐在我们眼前展现,我能远远看见多塞特教堂的尖顶。珍妮特不知怎么就估摸出了我们到达的时间,她和吉米还有沃尔特出来接我们。格蕾丝和伊丽莎白仍睡得昏昏沉沉,恐怕要再过五六小时才能醒。
珍妮特安排好了一切。旅店的经理已为我们准备了3个房间,此时正为3岁的“史密斯夫人”四处寻找一张儿童床,这孩子睡不惯大人的床。威廉无论做什么都有极强的时间观念,现在他也及时出现了。因此当我们到达时,全家人都到齐了。
我们先把孩子们抱上楼,然后我和吉米、沃尔特、威廉坐在一起,告诉他们我们遭遇的事情。我还没说几句,汉塞尔就跑了进来。他刚把车开进汽车间。他对我们说:“你们还是出来一会儿吧。有一架飞机在山谷上面飞着呢。我刚才看见它在波莱特附近飞。现在它在这里盘旋,仿佛是想找降落的地方。”
我们跟随他走到旅店后面的花园里,在那里我们能俯瞰整个山谷。我们看到了那架飞机——蓝天上的一个小黑点。它在空中画着一个大大的圆圈,先是隐身在左边的塔科尼克岭背后,然后又藏进了右边的格林山脉。当飞回到山谷的中心地带时,它飞得比先前低多了。
“我想知道它要在哪里降落。”吉米说。她快活得就跟退潮时的蛤蜊似的。就在这时,那架飞机又猛地往上升。就在它迅速飞向高空的当口,十几个小包出现了,它们就像是从飞机上被扔出来的。几乎就在同时,这些小包都打开了,我们知道自己正在目睹第一拨的伞兵偷袭。
“这些杂种!”我两个儿子异口同声地骂道。汉塞尔从他妈妈的祖先那里继承了一点伊桑·艾伦[5]的血统(不包括这种血统的酒精含量),在佛蒙特的土壤里成长为一个注重实干的人。他飞快地跑向街对面的消防站,没过几分钟,救火车的警笛就尖声叫了起来,告诉多塞特的居民,他们最好还是从舒适的床上起来,看看这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当然以为是谁家的谷仓着了火,要想让他们相信战争已经波及他们宁静的乡村,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一旦弄明白了事态,他们就会忍不住发出铺天盖地的咒骂。随后便各自回家去拿猎枪,把自己的车开出来。他们当然赶不上救火车,因为救火车是最能跑的车。
“你还是在家里待着吧。”我大声对吉米说,她正要跳上救火车的脚踏板。
“叫我留在这里错过一场好戏吗?”她回答,“我不是这种人!”随后我们就都上了车,救火车冲上了通往山谷的道路。
威廉仍穿着睡衣,套了一双运动鞋;珍妮特穿着吉米的旧马球衫。“快点啊!”她说,“这肯定挺有趣的。整个夏天都只跟孩子和苹果打交道,在这儿住得都腻味死了。”
“太刺激了!”汉塞尔喊道。他拉住珍妮特,以防剧烈颠簸的救火车把她甩出去。“看看这座房屋!这帮坏蛋已经动手了!”就在前面约两英里的地方,我们看到一条火舌迅速升向了天空。
随着我们的车靠近那里,火势也越来越大了。我们刚冲过上次洪水后建的新桥,就看见附近的两间农舍和谷仓都在熊熊燃烧,可见这帮施暴的家伙是擅长此道的。
尖厉的刹车声过后,我们的车停了下来。即便这样,它还是差点儿撞到停在路中间的一辆车。这车空无一人,但从右边一堵石墙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汉塞尔,是你吗?”那个声音问,“告诉你的人留点神,都趴下来。德国人在右边的房子里。他们一看到我们就开枪了。等等!他们又要开火了!”
砰砰砰砰!一通枪响表明我们正处于危险地带。
不过一听到枪声,我们都本能地将身体贴着地面,所以没人受伤。
几秒钟后,我们都躺到石墙后面的草地上了,墙的这一边很安全。感觉我们只好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
那些伞兵从天空降落时一定带了一挺机关枪,因为石墙上到处是弹孔。原先住在石墙里的两只臭鼬匆忙逃离,它们大概是太惊慌了,竟然没有使用惯常的防卫手段。“老天爷啊!”早就在石墙后面的一个人说,“要是这些家伙放出臭屁来,那可比1000个德国人更可怕。”
“没错,”威廉在我耳边低声说,“可在美国连臭鼬都不愿当希特勒的帮凶。”
此时我们都很清楚,不能一直待在这石墙后面。还是汉塞尔脑子最快。他建议道:“我们中最好有一个人下去警告其他人,他们马上就到这儿了。”
“好的,”威廉回应道,“我去吧。我擅长扭动身体[6]。”以一种难看的舞蹈动作开始,他向我们来的方向爬去,身体紧贴着掩护我们的石墙。
接下去的半小时,可以说是我生平经历过的最不舒坦的时光了。当然也可以退回去,但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使得我们都不想离开了。我们右边的两间农舍和谷仓的火势更加猛烈了,位于它们左边的房子不断在朝外开枪,这表明纳粹分子完全知道我们的存在。
终于又有几个村民加入到我们中间。我一直以为佛蒙特农民是行动和思想都很迟缓的人,但现在我所看到的,活脱脱是当年英国军人领教过的那个伊桑·艾伦。不用别人教他们,他们似乎不仅知道该做什么,更知道不该做什么。他们把自己隐蔽好了,然后匍匐移动,越来越靠近那座房子,直到他们知道自己的猎枪能有效发挥作用了。他们不知怎么就找到了石墙上的裂缝,可以将枪伸出去,瞄准好了再朝那房子的窗口开枪。不久,大路那边也传来了几声枪响,表明波莱特和格朗维尔的人也已得知发生的事情,现在从山谷北面玩起了印第安人的包抄战法。
占据那房子的人,不管他们是谁,好像也意识到今天的事情不那么简单,因为他们不再动不动就用机关枪扫射了,到后来差不多完全停止了射击,说不定他们没子弹了。
我们都异常兴奋,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当我看表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在这儿都快两小时了。几分钟后,我们听到了一声巨响,有东西飕飕地从空中飞来,重重地坠落在我们与那房子之间的农田上。
“天哪!”趴在吉米和我旁边的一个青年农民说,“那一定是拉特兰南北战争时期的老炮打出的炮弹,我想他们还要接着打。但愿这些炮弹不会打错地方把我们炸死。”
操纵那些大炮的人可算不上熟练的炮手。但过了几分钟,他们显然测准了距离,打得比刚开始时好了许多。他们的炮弹不再落在我们附近,而是开始落在靠近那房子的地方。后来,一定是有炮弹击中了那房子的一面墙,因为这座老房子(建于美国独立战争前的住宅)“轰”的一声倒塌了,腾起浓浓的烟雾。接下去的两颗炮弹彻底炸毁了房子。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在站起身之前还是等了几分钟。事实证明我们的谨慎是必要的。当一个农民用枪尖挑着帽子从石墙后面举起来时,没等他把枪往回缩,已至少有三颗子弹打穿了那顶帽子。这成了那些远处的炮手再次开炮的信号。他们又将十几颗炮弹打遍了那房子的四周。我们又等了一会儿,当有人再次挑起帽子时,没有一点反应。显然那房子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伤了。最后,一个农民一纵身跳过了石墙。即便这样,敌人那边也未作什么抵抗,所以其他人就慢慢跟进,小心地利用石头和树木掩护自己,匍匐着向那堆废墟靠近。它已经被炸得不成样子了,但我们那时怒火中烧,恨不得所有的德国人都已毙命。
我们这么愤怒是有原因的。离房子的前门不远,躺着原先住户一家人的尸体,一对农民夫妇和他们的5个孩子,他们早已死了,都让子弹打掉了脑袋的半边。稍感安慰的是,德国人也全都被干掉了。其中一个从瓦砾中被拖出来时还有一口气,但要阻止那些农民用枪托把他的脑袋砸个稀巴烂实在太难了。我请他们不要这么做,让他能自然死去,那当然不是出于我对他的怜悯,此时的我哪里还有什么怜悯。我只是希望他能向我们提供情况,我们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从哪儿来的、接着到来的敌人可能要实施什么计划。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其他人。听完我的解释,那些人答应让我问他了。
“我们给你10分钟时间,”那个带头翻过石墙的年轻农民对我说,“10分钟内你想打听什么就打听什么。过了时间,他必须跟他的同伴下场一样。”
[1]丹伯里:美国康涅狄格州西南部城市。
[2]拉特兰:美国佛蒙特州中南部城市。位于格林山和塔科尼克山之间,濒临奥特克里克河。
[3]本宁顿:美国佛蒙特州西南部城镇。
[4]海伦·霍夫曼是房龙的好友,霍夫曼孪生姐妹之一,水彩画家。
[5]伊桑·艾伦(1738—1789),美国军人和拓荒者,独立战争时期佛蒙特地方游击队长。
[6]房龙的次子威廉是个舞蹈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