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新闻编辑站起身。“迈克,你干得棒极了,”他说,“我要把今晚你所做的告诉美联社纽约站的人。很可能我们是康涅狄格州这片区域唯一收到这篇报道的报社。现在该你了,约翰。”他对一个年纪较大、手拿一沓纸张的人说,“尽快把这篇报道整理出来,叫醒尽可能多的排字员,交给他们去排。吩咐他们快点排。每人排个两页,20分钟后就能在街上卖我们的号外了。其他人帮约翰的忙,或者去‘沃普’小吃店买咖啡和三明治。今晚我们可能要在这儿干通宵了。”
此时我感觉汉塞尔轻轻捅了我一下。“爸,听我说,”他说,“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知道我们还有大约6小时的车程,是不是该走了?”
我也这么觉得。此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累得够呛。我回答:“没错,我们真的该走了,不过再等一下好吗?我刚刚有了个想法。”
“好的,爸,不过快一点吧。你已不像上一次大战时那么年轻了。”
“我会抓紧的,只是想再打一个电话。”
我走向电话交换机。这里的电话还可以使用,至少可以打到邻近的地方。我拨了诺沃克[1]的一个号码,在话筒里听到了玛丽非常快活的声音。她一如既往,像是在等着我打电话似的,其实六个星期前跟他们夫妇吃了一顿饭之后,我们就再没打电话联系过。
“啊,是你吗?”她说,“吉米怎么样?你的孙儿们有什么消息?真有意思,我们刚才还谈起了你!我们看到格林威治的天都染红了,正担心你家的房子别着了火。”
“你们看到的就这些吗?”
“是啊,还有别的什么吗?”
我答道:“说不好。我希望再没有别的了。今晚你们没接到别人打来的电话吧?我指的是陌生人打来的电话。”
“没有啊,”她丈夫回答,他用楼下的电话对我说,“我们没接到什么电话,不过有一件事情让我们搞不懂。这个星期有点异样。如果你过来的话,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问问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两个星期前,我们接到某个著名律师事务所写来的信,这家事务所好像叫马尔玛杜克-普里姆罗斯,或者普里姆罗斯-马尔玛杜克律师事务所。我不能对你说那些人的名字,但他们散发着格罗顿[2]和哈佛那种名校的气味。他们想跟我们谈一个非常有趣的建议。我以为这个建议跟书有关系。这种事务所的高层人士常常想写法律方面的通俗图书,虽然他们从未写过。他们满心以为会畅销的书,我们100本都卖不出去。但结果怎么样谁敢说呢,于是我们就约好见面。他们显得彬彬有礼,寒暄之后他们说想买下一家有点名气的出版公司,改名为保罗雷维里出版公司,专门出版爱国图书。因为我们公司是纽约市最有创业精神和最有前途的出版公司,他们认定必须收购我们公司,以便有一个好的开端。随后他们有意无意地问我们有没有读《星期六晚邮报》刊登的柏林乌尔斯坦出版公司失去其产业、贝尔曼-费希尔出版公司在维也纳和斯德哥尔摩被没收资产之类的报道。他们中的一人提出建议,对我们来说最好现在就把公司交出去,并且说他们公司愿意付给我们10万美元现金作为补偿。
“我们问他们,他们的意思是不是愿意出100万美元,但他们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们出的价就是10万美元,我们最好接受这个价格,因为谁也不知道过些日子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简直要气疯了,他们走了以后我们马上打电话询问律师,过了1小时律师把电话打回来,说那些人都是100%的美国人——先辈在五月花时代[3]就移民到了美国,他们自己都是格罗顿预科和哈佛大学的毕业生。但他们也是101%的反罗斯福人士,宁愿看到希特勒取胜,也不愿让罗斯福总统获得第3个任期。在过去的1年中,他们跟德国驻纽约特别总领事穆勒先生厮混在一起。后者名义上是来‘促进美德之间的商务联系’,实际上干着希特勒许可的卑鄙勾当。你一定在报纸上读到过他的情况。《论坛报》正盯着他呢,估计他快完蛋了。可就在真相被揭露出来之前,纽约人都听说他想要收购美国一家大出版公司,用来在美国倾销亲纳粹的书籍。这个计划不太成功,所以现在他显然要使用高压手段了。
“后来我们就给普里姆罗斯-马尔玛杜克律师事务所写了一封态度强硬的信,告诉对方我们对他们的建议毫无兴趣,不想再跟他们接触了。”
“那么,”我说,“此后呢?你没遇到什么事吗?”
“没有啊,”约翰说,“那帮律师没再来缠我们,不过今晚有点别的古怪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今天晚上哈里和他妻子忽然来了。我们当然很高兴见到他们,但事情似乎有点奇怪,因为早晨在办公室哈里并没有说他要来我家。而他对我们不知道他要来也感到很吃惊,因为下午他接到一封我们发给他的电报,请他来吃晚饭并在我家住一夜。”
“你对这事有什么想法?”
“跟你说实话吧,我还没空多想。我估计可能是我们的一个朋友玩的恶作剧吧,所以就不想深究了。”
事态比我预期的还要糟糕。我打断了约翰的话:“你听说发生在纽约的事情了吗?”
“还没有,”他答道,“我无法听到啊。两小时前我家的收音机出故障了。一定是有根管子烧了。我想用家里用人的收音机听,可那一架也坏掉了。有什么新闻吗?最近好像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回答时不仅把语速放慢,还加重了语气。当记者的都有点演员天赋,喜欢增加戏剧性:“确实有新闻要告诉你。你刚才对我说的一切跟我知道的事情太吻合了。现在你去告诉玛丽,叫她把孩子们叫醒,然后把你的车和哈里的车开出来,尽可能快地离开这个地方,和我们一起到佛蒙特去。”
我确实听见他失声喊了一声,相信他是大吃一惊,接着他关切地问我:“你疯了吗?”
“我正常着呢,我自己刚才经历了一些小事故,当然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半个纽约都在燃烧,据我所知,我家里的房子现在也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许多人送了命。德国人入侵美国了。第五纵队、第六纵队、第七纵队——他们全都发动起来了,现在正到处杀人,为所欲为。德国领事馆的高层想在纽约干掉你。还好你告诉了我,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在城里没有成功,现在就企图在郊外干他们的卑鄙勾当。否则他们不会发电报把哈里诓到你家去。我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但肯定是很坏的事情。我是从斯坦福给你打电话的。我和汉塞尔正要去多塞特。我们马上就出发,在往北去的路上跟你们会合。波斯特路是指望不上了,不过汉塞尔知道该怎么走。大概45分钟后我们到你那儿。吩咐玛丽带一些孩子用的东西。我想你家里不会有手枪吧?要是有的话,找出来放在手边。告诉哈里,这事终于发生了。他不会相信我的话的。现在他该看到我们生活的是怎样的世界了。我们马上就过来。叫玛丽不要担心,但要做好准备。1小时后见。再见。”
可是约翰不让我挂电话。“听着,亨德里克,”他说,“我知道你不喝酒,可你发疯了,完全疯了。这里安安静静的。如果发生什么事,我们可以打电话叫警察。等一等,哈里要跟你说话。”
哈里似乎比约翰更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他简直都无法想象有人会伤害他甚至杀死他。“亨德里克,这简直荒唐透顶,”他争辩道,“这里一切都很美妙。可能纽约出了什么麻烦事,也许警察驱散了纳粹分子的集会。那样的事情总是有的。你干了太多的难民救济工作,在你眼里到处都是纳粹分子。给自己休个假好好放松一下。你为什么不去多塞特找你的孙儿们玩一玩呢?”
“我现在就要去多塞特,我打算过来把你和约翰全家人都带走。”
“可我们不能去呀。我妻子只给我带了在外面过一夜的东西。别的我们什么都没带。再说,明天早晨我必须去纽约开会。感谢你这么关心我们,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这一切简直太傻了。我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园。外面是一轮明月,万物宁静安适。我们会将这里的寂静称为和平,这里洋溢着和平的情调!莎士比亚是不是这么说的?”
“莎士比亚是这么说的,”他居然诗兴大发,我想要打断他,“可他还写过一句诗,是关于被狼群包围的一只簌簌发抖的小羊。你现在放下电话吧,叫玛丽来跟我说话。请原谅,可怜的朋友,我不想让你难过,你和约翰都是了不起的出版商,我实在不想失去你们。所以还是让玛丽来跟我说话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你快点好吗?没时间磨蹭了!”
玛丽来接电话了。
“亨德里克,怎么回事?”她问,“你好像很不安。你工作太紧张了,应该休息一下。”
“亲爱的,你听着,地狱里的恶魔都跑出来了。我们还不知道详细情况,但所知道的已经足够可怕了。可能我只是让你们白忙一气,但也可能我救了你们的性命。事情很严重,所以还是照我说的做吧。我会打电话给诺沃克警察局,叫他们在我们到来之前照看你们。你赶快为孩子收拾一些衣服放进行李箱。尽可能远离窗户。在我们到来之前不要叫醒孩子们。给他们找一些吃的。快准备吧!快准备吧!再见!”
据我的感觉,他们依旧不相信我。我说服信奉孤立主义的人士所花的力气也不过如此。
同时我知道,除非诺沃克方面已经注意到了严重的事态(因为我并不知道纽约难民潮正拥向哪一条路),否则很难保证那里的警察会跟我合作。于是我问《倡议报》编辑部的人,谁认识诺沃克的警察局长。本地新闻编辑说他认识,局长跟他是中学同学。
“很好,”我说,“你设法联系到他,告诉他我清醒着呢,并没喝醉。我可不想每次警告别人有被杀的危险时都被当作疯子看待。”
那编辑拿过话筒,几分钟后他接通了诺沃克警察局。局长在局里。我只能听见编辑这边说的话。
“你好,局长,这里是斯坦福的《倡议报》……没错,是我……我很好……你怎么样……哦,这么说你都知道了?……他们袭击发电厂时,只好开枪,有10多人中弹!……是的,我们会报道的……我马上派一个人过去……现在你跟我这里的一个朋友说几句吧……他住在你附近时,你见过他的……没错,住在威尔逊角……好的……他要跟你谈谈他担忧的事情……他来了。”
我接过话筒,向他解释我要他做的事情。“没准儿我会让你白忙一场,”我出言谨慎,想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但那两个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是他们心思太单纯了。他们不了解纳粹分子。他们怎么会了解呢?对他们来说整件事情都难以置信。可我很害怕。那些人想用恐吓方式迫使他们放弃出版事业,这已经够严重的了。直到现在,他们还看不出其中的联系。那封假电报使他们集中在乡下的一个地方,情况都这么严重了,可他们似乎仍然以为这是一个玩笑。即便是现在,他们可能也什么都没照我说的做。他们只会坐下来谈论我为何这么大惊小怪,而所有这一切恰恰都在我的祖国荷兰发生过了……很好!……要是你不介意派人去管这荒唐的事情,实在是帮了我大忙了。不过我要提醒你,鉴于我们在老格林威治的亲身经历,我要说,那些家伙真的是心狠手辣。所以别心存侥幸。最好派两辆警车,一辆不够用。我们会尽快赶到那里的。非常感谢你,如果事后证明是一场虚惊,责怪我就是了,我能承受得起。”
我站起身,对本地新闻编辑表达了谢意。“该感谢的是我,”他说,“下次有什么真正新闻的时候,请再过来吧。对了,既然你要往那个方向去,能否带上我们的一个记者?我们派驻诺沃克的人是个笨蛋,他伤了肩膀。如果那边打起来的话,我们想要相关的报道。此外,那些从纽约逃出来的疯子现在堵塞了波斯特路,你们从那里过不去,我们的杰里会派上用场的。他是土生土长的,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路。再见,祝你们好运,告诉杰里尽快把报道发回来。也许今晚我们能搞出十几张号外。”
我忽然对自己曾经做过的职业产生了深深的爱。恐怕这世上没有别的群体能这么迅速地把握局面,而且能这么热心地帮助一个同道。即便我们这个职业有一些令人不快的方面(比如八卦新闻的专栏记者),一旦发生危机,到了需要迅速思考和迅速行动的时候,给我五六个本地新闻编辑室的年轻人就足以应付了。当世间的政治巨头们聚到一起秘密开会以决定世界的命运时,这一拨人必须偷偷由随从通道潜入,发回他们的独家新闻。
回想25年前,我随时都要汇总张伯伦、普恩加莱、麦克唐纳、达夫·库珀和安东尼·艾登[4]之类人物的情况,发给两三个聪明的本地新闻老编辑。他们可能搞不清楚“坎特伯雷大主教”之类的头衔,或者不知道该给南希·阿斯特[5]乡村别墅的男管家多少小费,但他们能摸透这位阁下和那位夫人的底细,那才是真正要紧的。
[1]诺沃克:美国康涅狄格州西南部城市。位于诺沃克河口,濒临长岛湾。
[2]格罗顿即格罗顿预科学校,美国马萨诸塞州一所著名的大学预科学校。
[3]“五月花”号船于1620年从英国运送清教徒到达马萨诸塞州普利茅斯。他们在那里建立了第一个永久性的新英格兰殖民地。
[4]普恩加莱是法国政治家,曾任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和外交部长。麦克唐纳是英国工党领袖,曾任首相和外交大臣。达夫·库珀和安东尼·艾登都是英国外交家。
[5]南希·阿斯特即阿斯特子爵夫人,英国下院第一位女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