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腐尸(节选)

爱人,想想我们曾经见过的东西,

  在凉夏的美丽的早晨;

在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铺石子的床上横陈,

两腿翘得很高,像个淫荡的女子,

  冒着热腾腾的毒气,

显出随随便便、恬不知耻的样子,

  敞开充满恶臭的肚皮。

太阳照射着这具腐败的尸身,

  好像要把它烧得熟烂,

要把自然结合在一起的养分

  百倍归还伟大的自然。

……

(波德莱尔著,钱春绮译)

二、独角兽

圣者抬起了头,祷祝

落下来如他头上一顶甲冑:

因为这从未见过的白兽

悄悄走近了,它像一只被拐走

的无助的牝鹿以眼睛祈求。

象牙般的大腿支架

挪动着保持轻巧的平衡,

毛皮掠过一道白色光华,

兽额明亮而宁静,

独角立着如月光下的塔,

每走一步都把它立得笔挺。

兽嘴长着淡红带灰的绒毛

微微掀开,于是牙齿的点滴

白色(比一切更白)闪闪发亮;

鼻孔嗅吸着略见憔悴。

但它的无从限制的目光

把自己种种印象抛向九霄

并合上了一本蓝色的传奇演义。

—1905年冬,巴黎—默东

(里尔克著,绿原译)

三、《致奥尔菲斯的十四行诗》(第二部,第四首)

哦,这是那只从未有过的动物。

他们从未见过它;但总是,他们喜爱

它优雅的动作,以及它站在那儿

用清澈的目光,平静凝视他们的姿态。

它从未存在。可对于他们,它出现在

它全部的童贞中。他们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而在这被他们的爱淘空的空间

它迅即站起,并不需要

生存。他们喂养它,不用粮食,

只用存在的可能。

而最终这给予它巨大的力量

以致在它的额前一只角生出。一只角。

它走近一位处女,洁白,闪亮——

并且,进入她和镜子里面。

(里尔克著,张曙光译)

四、Pietà

现在我的悲伤达到顶峰

充满我的整个生命,无法倾诉

我凝视着,木然如石

僵硬直穿我的内心

虽然我已变成岩石,却仍记得

你怎样成长

长成高高健壮的少年

你的影子在分开时遮盖了我

这悲痛太深沉

我的心无法理解,承担

现在你躺在我的膝上

现在我再也不能

用生命带给你生命。

1912年1月,杜依诺

(里尔克著,郑敏译)

五、里尔克谈雕刻作品《祷告》(浪子)

“那瘦削的青年就是这样,他跪着,高高举起他的双臂,往后仰着,做出一副无限恳求的表情。罗丹起初称它为《浪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它忽然得到《祷告》这个题名。但它却超出了这个题名。这不是一个跪在父亲面前的儿子。这个姿势使上帝成为必需,凡是做出这个姿势的人都需要一个上帝。一切‘无限’都属于这块石头,它是孤零零地存在于世上的。”

《罗丹论》,1903年

(里尔克著,参照梁宗岱译文)

六、浪子出走

告别所有混乱,

它是我们的却不属于我们,

它像古井里的微澜,

颤抖地映照出并破坏了脸形;

告别——又一次像荆棘一般

依附在我们身上的这一切,

又突然望见

这个和已不再可见的

这些(它们如此寻常又

如此粗劣):温柔,和解,

有如从一开端并从近处

预感似的觉察到,童年所

充满、满到边缘的愁肠百结

发生得如何与个人无关并超越一切——

然后告别,把手从手抽开,

仿佛撕裂一个愈合的伤口,

于是告别:到哪儿去?到不可知处,

远在一个不相干的温暖的国土,

它在一切行动后面宛如从幕后

变得漠不关心:不论是花园还是墙壁;

于是告别:为什么?由于冲动,由于本性,

由于不耐,由于朦胧的期待,

由于不被理解和不理解:

把这一切承担起来并枉然

放弃也许抓住了的东西,以便

孤零零死去,而不知为了什么——

难道这是一种新生活的入口么?

1906年6月,巴黎

(里尔克著,绿原译)

七、致维托尔德·许尔维茨的信(节选)

普罗旺斯的壮丽风景,牧人来往地带,甚至今天仍刻有勒·波王公们所建城堡的遗迹;勒·波是一个英勇绝伦的高贵家族,十四、十五世纪以其男人的显赫与实力和女人的美貌而著称。谈到勒·波王公,人们很可以说,石化时代比这个家族更为持久。它的实体仿佛已经石化成粗糙的银灰色的景致,其中倾覆了闻所未闻的城堡。这片风景在阿尔勒附近,是一出令人难忘的自然戏剧:一座山,废墟,和被遗弃的村庄,又完全变成了石头,连同它所有房屋及其残片。更远处,是草原:因此招来了牧人。在这里,在奥朗日的剧场,在卫城,跟着他的羊群一起移动,温和而恒久,像一片云,飘过一些不胜颓败而仍然激奋的地方。像大多数普罗旺斯家族一样,勒·波的王公们是些迷信的绅士。他们的发迹超凡出众,他们的幸运不可估量,他们的财富无与伦比。这个家族的女儿们漫步有如女神和宁芙,男人则是兴风作浪的半神。他们征战得胜归来,不仅带回了财宝和奴隶,还有最难以置信的王冠;顺便说一下,他们自称为“耶路撒冷的皇帝”。但是,他们的盾形纹章上却栖息着相抵触的蠕虫;对于那些相信数字七的人们,“十六”似乎是最危险的反数,而勒·波的领主们却在他们的纹章上带有十六道光的星(就是引领从东方来的王和牧人们到伯利恒的马去的那颗星:因为他们相信这个家族起源于神圣的伯沙撒王)。这个家族的“幸运”乃是圣数七(他们拥有的城市、村庄和女修道院均以七计)对于他们纹章上的十六道光的一场斗争。而“七”被打败了。

1925年11月10日,里尔克

(里尔克著,绿原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