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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甚至连那组题为《贵夫人与独角兽》的挂毯都已不复为古老的布里萨克【1】城堡所拥有了。名门望族失去一切的时代已经到来;他们再也无法保存任何珍贵的东西了。在这个时代,危险比安全更为真切。再也不会有德勒·维斯特家族的人走在大街上了,再也没有一个人的身上流淌着这个家族的血液了。这个家族的人都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人会再提起您的名字,彼埃尔·道奥比逊【2】,出身于一个古老家族的伟大的骑士团首领;或许,这些挂毯上的图案就是遵照您的旨意而织成的,它们赞美一切,没有任何亵渎(哦!为什么诗人曾经用其他方法来描绘女性的形象,尽管更加忠实于原型,就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真的,我们对女性的认识肯定无法超越这些图画所呈现的内容)。现在,跟偶然来到这些挂毯面前的人们一样,我也纯属偶然地站到了这些挂毯面前,而且十分惊异自己并未受到任何邀请就站在了这里。但是,也有一些人从这里视而不见地走过,虽然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少数。至于年轻人,几乎从不在这些挂毯前面驻足,除非这跟他们从事的专业有关,他们才会迫不得已地瞥上几眼。
不过,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年轻姑娘站在这些挂毯前面。因为在博物馆,有很多年轻姑娘是从那些不再保有任何珍贵东西的宅子里来的。她们停留在这些挂毯前面,浑然忘记了她们自身的存在。她们总觉得这样一种恬静、悠闲、没有止境的生活肯定曾经存在过;她们甚至隐约记得有过这样的时刻:她们感到这才是她们应该拥有的生活。但随后,她们迅速取出速写簿,开始画起来,随便画什么都行——花丛中的一朵鲜花或一只快活的小动物。仿佛有人告诉她们,画的对象究竟是什么无关紧要,只要画就行了。关键就是拿起笔来画,因为她们正是怀着这个愿望,才在某一天激动万分地从家里跑出来的。她们全都出自名门。但是现在,随着她们挥笔画画时胳膊的抬动,很容易看到她们衣服背后的钮扣没有扣好,简言之,完全没有扣上。有几颗钮扣是她们本人没法亲自扣好的,因为她们够不着。也许在缝制这些衣服的时候,谁也未曾想到她们会在某一天出人意料地独自出走;而在家里,自然会有人帮助她们扣上这些扣子。可是在这里,在这座大都市,天啊!有谁来操心她们的钮扣呀?除非找个女友来帮忙;但是女友也都陷在同样的窘境里,需要帮助;最后没办法,她们还是得彼此相互照应。相互扣衣服的钮扣,的确显得滑稽。这很容易使她们想起自己的家,尽管她们并不愿意去想。
不过,在画画的时候,她们偶尔免不了会想,当初是不是根本没有可能留在家里。只要能够做一名虔诚的信女,步其他人的后尘,做一名真正虔诚的信女!但是,像其他人一样去做虔诚的信女,这似乎太荒唐了。不知为什么,做虔诚信女这条路已经越来越狭窄:家族成员再也没法共同接近上帝了。结果,每当需要的时候,大家所能分享的只是一些与接近上帝无关的琐事。况且,在分享的时候,大家要是做得公正诚实,那么每个人的所获就会微不足道,并且感到羞耻;如果尔虞我诈的事情搅和进来,纠纷就会随之而起。唉,不管怎样,还是在这儿画画好啊!假以时日,肯定会越画越像;艺术,特别是经过日积月累的磨练掌握了这门艺术之后,肯定会赢得人们的羡慕。
这些年轻的女人全神贯注地投入在她们选定的工作中,连头都不抬一下。她们并未意识到,她们这样拼命地作画其实只是在内心遏制一种无法改变的生活;这是一种永远无法言说的、辉煌灿烂的生活,通过这些挂毯上的绣织画面向她们呈现出来。她们不肯相信这个事实。既然有那么多的事物都发生了变化,她们也想有所改变。她们简直要放弃自己,而用女人不在场时男人谈论女人的方式来思考她们自己的事情。对于她们,似乎这就意味着某种进步。她们差不多坚定地相信:人生的意义就是没有止境地追求快乐,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快乐,只要一个人不会很愚蠢地失去这种生活。她们早已开始环顾四周,到处寻找了——她们的优势永远在于:她们一直被人注意,被人发现。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状况,我想,是因为她们太疲惫不堪了。迄今数百年来,女人独自承担起了爱的全部职责,她们始终扮演着爱的全部对话中的两个角色。因为男人只会鹦鹉学舌地模仿她们,而且模仿得极差。男人的漫不经心、粗枝大叶、嫉妒心理——这也是粗枝大叶的一种表现,使他们根本不能很好地向女人学习。尽管这样,女人们却依然日日夜夜地坚持着,她们的爱与痛也跟着不断加深。于是,由于永无止境的渴求,她们当中就产生了那些勇敢的恋人,她们在呼唤男人的同时,也将那些男人征服;在男人离开她们不再归来的时候,她们会超越那些男人,就像卡斯帕拉·斯坦帕【3】和那位著名的葡萄牙修女【4】一样:她们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直至所经受的苦痛转化为一种苦涩的、冰冷的壮美,一种任凭什么都不能限制的壮美。我们之所以知道有这样的女性,完全是因为有通过某种奇迹而保存下来的信笺,有写得如诉如泣的诗集,有在画廊里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们的肖像——画师们因为对那泪水的含义不解而把它画了出来。哦,这样的女人真不知还有多少!她们有的把一切信笺全都焚毁了,有的则因为心灰意冷而未曾留下任何片言只语。衰老的女人,心肠早已变硬,但内心深处也许珍藏着某种快乐的回忆。那些粗鲁的、身强力壮的女人——因为日复一日的倦怠而身体发胖,尽管她们任凭自己变得越来越像她们的丈夫,但在她们爱情燃烧过的内心深处,她们和男人却是全然不同的。那些不愿生育的产妇,那些在生了八个孩子后终于失去生命的女人,她们也一样曾经拥有少女渴望爱情时常有的那种神态和轻松愉快。还有那些跟酒鬼和胡闹的客人呆在一起的女人,她们懂得如何在内心与这些人划清界限,因为内心是她们唯一的避难之所;可是,一旦置身在人群中间,她们就再也无法掩饰这个秘密,她们会变得容光焕发,仿佛她们一直在与死后进入乐土的人相交往。谁能说出这样的女性究竟有多少,说出她们是谁?看来,她们已经预先把那些可能记述她们事迹的文字销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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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既然那么多的事物都在发生变化,我们是不是也到了应当改变一下的时候呢?难道我们不能试着稍稍改进一下自己,慢慢地、循序渐进地承担起我们在爱的工作中应当承担的那一部分吗?从前,我们一直没有为爱的艰辛做过任何付出,以致因为我们心不在焉,爱常常被我们遗忘得一干二净。这种情况就像一条货真价实的花边落入了孩童藏玩具的抽屉,起初令他欣喜不已,但是等他欣喜过后,那条花边最后会被丢进一大堆废弃的、破破烂烂的垃圾当中,变成最没用的东西。我们就像所有肤浅的艺术爱好者一样,看上去貌似行家,被得来甚易的快乐给宠坏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不再为成就而扬扬自得,是否可以从头学习爱的工作呢?别人不是一直都在为我们做着爱的工作吗?既然有那么多事物都在发生变化,我们就不能试着去做一个初学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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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明白了当初母亲为什么会把那些细碎的花边一条一条地展开。她一直把英格褒写字桌上的一个小抽屉占为己用。
“马尔特,咱们要不要看看它们呢?”母亲会说;她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她正准备接受放在涂着黄漆的小抽屉里的所有东西。那时,母亲因为迫不及待的心情,甚至无法把薄薄的包装纸从容打开。每一次我都得给她帮帮忙。不过,一旦看到花边,我也会激动不已。那些花边卷在一根木轴上,但是木轴一点也看不见,花边完全把它裹住了。随后,我们会慢慢地卷动木轴,一边把花边展开,一边察看花边上的图案;每当一根木轴上的花边卷到了头,总是显得那么出乎预料,让我们感到一丝惊讶。
最先展开的是一条一条的意大利式花边,相当结实耐用,以罕见的丝线织成;这些花边上面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同样的图案,就像农家的花园那样一目了然。随后,威尼斯人针织的格子花边突如其来地挡住我们的视线,使我们仿佛置身在修道院或监狱里。随着它们一一展开,我们就好像闯进了一个个越来越矫揉造作的花园,最后变成五彩缤纷的一大片,搞得我们眼花缭乱,如同走进了一间温室;从未见过的植物婆娑多姿,舒展着阔大的叶片;四处蔓延的枝条相互纠缠,令人头晕目眩;怒放的阿郎松【5】针绣花边上花粉四散,使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不知不觉中,我们闯进了长长的瓦朗西耶拿【6】花边小径,既感到乏味,又觉得迷惑;时值冬季,清晨,白霜覆盖大地。然后,我们拨开宾谢【7】那白雪覆盖的灌木丛,来到人迹从未到过的地方;树枝奇形怪状地往下垂着,树枝下面也许有过一座坟冢——对此,我们彼此沉默不语。寒气渐渐向我们袭来,最后,当漂亮的枕头花边展开时,母亲说道:“啊!现在咱们的睫毛也要沾上冰花啦!”确实如此,因为我们体内正热烘烘的呢。
在把花边重新卷起来时,母亲和我都不住地叹着气。这件工作得花好长时间,可是我们又不愿交给别人去做。
“只要想想看,如果这些花边必须由我们自己来编织!”母亲说道,满脸受惊的模样。我根本没法去做这样的想象。我不知不觉地想到一些小昆虫,这些小昆虫一刻不停地编织着花边,并且也因此不受干扰地享受着安宁。当然啦,这些小昆虫都是女性!
“编织出这些花边的人,肯定早已升入了天国!”我羡慕地说道。我记得,已经有很长时间,我未曾考虑过与天国有关的问题了。妈妈长长地嘘了口气;花边已经被重新卷了起来。
没过多久,当我已经差不多忘了刚才的话时,妈妈却用悠长的声调说:“天国吗?我想她们就住在天国的中央。如果一个人能够看到天国,那肯定是永恒的至福。但是,人们对天国知道的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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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有客人来访,常常会谈起舒林家的衰落。几年前,他们那幢宽敞、古老的城堡被大火烧毁了;如今,他们全家暂住在那座城堡两翼的厢房里,日渐衰败。但是热情好客的习性已经融入他们的血液,没法戒除。只要有意料不到的客人来到我们家,他们很可能就是从舒林家那边顺道来的;而每当来我们家的客人忽然看看表,然后惶惶不安地告辞,那肯定是吕斯塔格的舒林家正在等候他。
那时候,母亲已经任何地方都不去了,但是舒林家的人对此却并不了解。终于,有一天,妈妈不得不前去拜访他们。当时是十二月,已经下过几场早雪;雪橇预定在三点钟备好,我也要随同父亲和母亲一起前往。但是我们家的人一向不会严守钟点。母亲一般不喜欢听人叫唤:车来了,车来了;所以她总是很早就到楼下去等;当她发现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时,她总是会突然想起一些早就该做却一直未做的事情,于是她重新回到楼上,这里翻翻,那里弄弄,这样一来,要找到她的人影可就不容易了。没办法,我们只能站在楼下,等着母亲下来。等到最后母亲下了楼,坐上雪橇,准备出发时,总会发觉忘记带某种东西;只好叫西艾维森赶紧去找,因为只有西艾维森知道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但是,常常还没有等到西艾维森返回,我们就已经突然出发了。
那样的日子是永远难以忘怀的。树木僵立在大雾中,仿佛大雾使它们无法移动。奔驰在大雾中,让人想到一些乖张、邪恶的事物。那时,雪又开始静静地下了起来;不久,大地上的最后一点景物也差不多被白雪覆盖了,我们好像驶入一张白纸。唯一能听到的是雪橇的铃声,但铃声究竟来自何方,你根本无法说清楚。有时,铃声突然停止了,最后一响的余音仿佛在说到此为止。可是,不久之后,铃声又再度响起,聚集起全部的音量,全力以赴地鸣响起来。那时,你也许会想象你在左边瞥见了教堂的钟楼。然而,花园的围墙忽然之间就出现在了眼前,围墙高高地耸立,俨然在我们的头顶上。于是,我们发现我们正行驶在长长的林阴道上。铃声尚未陡然停止,俨然一串串的果子垂挂在树上。随后,我们改变行驶方向,绕过某个物体,右边似乎有个东西掠过,最终在庭院中央停了下来。
盖奥尔格已经彻底忘记,那座大宅早已不在那里了。但在雪橇停下来的瞬间,我们都觉得那座已经不复存在的城堡仿佛还在那儿。门前有石阶通往年深日久的露台;我们拾级而上,疑惑不解地发现一切都笼罩在暗影里。突然,在我们身后的左下方,有扇门开了,有人喊道:“请走这边吧!”与此同时,一盏朦胧的灯光亮起来。我父亲笑着说:“我们就像幽灵一样在这里瞎撞。”随后他搀扶着我们又一次走下台阶。
“可是,刚才这里确实有房子啊!”母亲说,她没法让自己立刻习惯威艾拉·舒林的出现。其时,威艾拉·舒林正面含微笑,热情地跑出来迎接我们。我们只好跟着她快速向里面走,而关于房子的事已无暇多想。我们在一间狭窄的门厅里脱下外套,转眼就已置身室内,面对满室明亮的灯光和温暖的炉火了。
这几位舒林是那种天生就富有独立性的女人。我不知道他们家究竟有没有男孩。我只记得有三个姐妹。老大嫁给了那布勒斯的一位侯爵,经过数次漫长的离婚诉讼之后,她最后跟他离了。老二名叫卓艾,据说她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女人。她们当中最重要的是威艾拉,亲切温柔的威艾拉,只有上帝知道她现在成了什么样的人。伯爵夫人是纳尔什金【8】家族的一个成员,她实际上是四个姐妹中的老四,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老小。夫人似乎什么都不懂,时常要靠女儿们的指导。善良的舒林伯爵给人的感觉就像他是这几位女士共同的丈夫,他经常绕着圈一个接一个地吻她们。
当时,伯爵热忱地笑着,彬彬有礼地问候我们。我被那几位女士围在当中,她们又是抚摩我,又是问我问题。但我已经暗自决定,这事告一段落就脱身出去寻找那座房子——我刚才看到的房子。我坚信,直到今天,那座房子还在那里。从那个房间出去并不困难;可以四肢着地,像小狗一样从她们的长裙底下爬过去,直到走廊;不过前厅的门并不容易打开,那里上着好几道门门和门锁,因为慌张,我没法顺利将它们打开。最终,门还是豁然开了,但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我还没来得及跑到外面,就被抓住,带回了室内。
“回来!在这儿你可不能这样溜走呵!”威艾拉·舒林欢快地说。她朝我弯下身来,而我则决心不对这个亲切、爱笑的威艾拉泄露任何秘密。然而,我的沉默却使她误以为,我是因为想如厕才去开门的。她拉起我的手,纤尊降贵而又一本正经地要引我前去。这种友善的误解,深深地刺伤了我。我扭着身子挣开她的手,怒气冲冲地瞪着她。
“我想去看那座房子!”我傲慢地说。她听不懂我的话。
“我要去看石阶那边那座大房子!”
“傻孩子,”她赶紧抓紧我,说,“那边早就没有房子了。”
但我坚持说那儿有。
“那么,我们找个白天的时间再一起去看吧!”她提出这个建议来安慰我。“这会儿天太黑了,你可不能现在去那边瞎跑。那里有很多洞穴,后面还有爸爸的鱼池,没有完全结冰。你会掉进鱼池里,变成一条鱼的。”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推着我回到那间明亮的屋子。大家全都坐在椅子上,聊着天。我挨个察看他们的脸。“那座大宅子都不在了,他们当然只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有点轻蔑地想。“如果是母亲和我住在这儿,那座大宅子一定还在。”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聊着,只有母亲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一定是在想那座大房子。
卓艾在我旁边坐下,开始问我各式各样的问题。她有一副保养得娇好的容貌,时不时地闪烁出聪慧的光泽,仿佛她总是能对事物做出真正的领悟。父亲坐着,身子微微向右倾,正在专心聆听笑容可掬的侯爵夫人说话。舒林伯爵站在我母亲和他妻子之间,讲述着某件事。突然,我看见伯爵夫人插了一句嘴打断了他的话头。
“不,孩子,这只是你的想象!”伯爵愉快而诙谐地说;不过,他从两位夫人上方往前探出的脸,却在一瞬间露出跟他夫人一样的惴惴不安。要说服伯爵夫人放弃伯爵所谓的想象,并不是那么容易。她露出过度紧张的表情,俨然根本不愿被打搅的样子。她用戴着戒指的纤嫩之手,做出轻微的、噤声的暗示。于是,有人“嘘”了一声,室内顿时静谧下来。
在每个人的身后,那座老宅里用过的巨大家具仿佛往前压了过来,逼近每一个人。那些笨重的、祖传的银器闪烁着光泽,向前鼓凸着,犹如透过放大镜看见的样子。我父亲满脸惊奇地环顾四周。
“妈妈闻到了一些东西,”威艾拉·舒林在我父亲身后说,“所以,我们必须安静下来;妈妈是用耳朵闻到的。”她边说边站起来,竖着眉毛,全神贯注,仿佛全身上下都变成了鼻子。
自从遭遇了那场火灾,舒林家的人对焦味都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在这间狭小、闷热的房间里,随便出现什么气味,为了弄个明白,每个人都会对它做出分析,尽情发表自己的意见。卓艾经验十足、非常仔细地检查了炉子;伯爵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每到一个角落就停顿片刻,然后说:“不是这儿。”伯爵夫人也站了起来,但不知道该去察看哪里。我父亲缓缓地原地转了个身,就好像他发现那气味来自身后。伯爵夫人仿佛在一瞬间以为自己闻到了某种讨厌的气味,她用手帕掩着嘴,环顾每个人的脸,好像在查问那气味是不是已经散了。“在这里,在这里!”威艾拉时不时地叫唤两声,好像她发现了什么。她每叫唤一次,四周就会立刻安静下来,气氛非常怪异。刚开始,我也随着大家拼命去闻。但是(也许因为房间里面太热,或眼前有那么多灯的缘故吧),突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某种类似于对鬼魂恐怖的感觉攫住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年龄不一的大人刚才还在又说又笑,现在却弯着腰走来走去,寻找那根本看不见的东西;就是说,他们都承认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存在。对我来说,那看不见的东西竟然比他们每个大人都更强大,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越来越恐惧。我感到,他们正在查找的那个东西,说不定会像火山爆发一样,突然从我身上爆发出来,而他们将会发现它,并且指着我。我绝望到了极点,开始寻找我的母亲。我看见,母亲与众不同地笔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我觉得她好像是在等我。我赶紧来到她身边,发现她浑身发抖;于是我明白了,此刻,那座宅子又正在消失了。
“马尔特,胆小鬼!”有个人边说边笑。听声音是威艾拉。但是,我和母亲没有分开,我们拥抱在一起,忍受着恐惧,一直等到那座宅子再次消失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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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难以捉摸的体验最为丰富多彩的时候,还是每年过生日的那天。当然,人们早已知道,生活本身充满欢乐,这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每到过生日那天,你早上一起来,就会觉得只有自己拥有快乐的权利,而且这种快乐是确切无疑的。也许早在孩童时代,你对这种特权的感觉就已经产生了:那时候,你会见到什么就抓什么,抓住什么就拥有什么;你会用坚定的想象力,给那些顺手抓到的东西赋予你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欲望所具有的浓烈色彩。
不过,那些异乎寻常的生日都是突然降临的。在那样的日子,你会实实在在地产生独自享有这种特权的意识,你会发觉周围的人全都变得很不可靠。你宁愿他们给你穿上平常穿的衣服,然后让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现在,你还没有完全睡醒,就听到有人在你的房门外面叫喊:蛋糕还没有送到啊;或者你会听到,在隔壁房间里,有人整理放在桌子上的礼物,结果打碎了东西的声音;抑或,有人进你的房间时没有把门关上,结果让你提前看到了本来还不该看到的一切。在这种时刻,你会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外科手术:一种痛得短暂但却足以令人发疯的切割手术。只不过做手术的人经验丰富,手法从容,转眼就做完了。而你很快也就痊愈了,对发生过的事情也不再想什么了。所以,你得挽救你的生日,注意观察大人们所做的事情,提醒他们会犯的错误;你要强化他们的观念,让他们时刻想着把每件事情都做得漂亮圆满。他们做事情确实很难让人放心;他们往往表现出无可比拟的笨拙,简直可以说是愚蠢。他们兴高采烈地抱着一些礼盒走进来,结果发现那些礼物却是给别人准备的。你跟着他们跑前跑后,等到弄清了真相,你才觉得自己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好像只是为了锻炼身体,而不是有任何确切的目标。他们总想给你一个惊喜,脸上总是堆着一种极其表面化的期待神情,打开玩具盒最里面的一层,但里面放着的却不过是一堆木棉。这时,你还得想方设法缓解他们的尴尬和窘迫。也有可能,他们送给你的是一个机器玩具,他们会自己先给发条上劲儿,结果总是拧断发条。所以,在此之前,最好的办法是漫不经心地用脚把一个已经拧坏了发条的老鼠或其他玩具踢到一边去;用这个办法,你可以骗过他们,帮助他们从慌乱中解脱出来。
每当情势需要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就得这样去处理,根本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才智。只有当你做那些费尽心思的事情时,才真正需要天赋;它是那么重要而且乐善好施,会赋予你特殊的才能。即使从远处一瞥,你也会看出这种才能是属于与你完全不相关的其他人的,是一种与你自己完全不相称的才能;你甚至无法想象,这种才能究竟适合什么样的人,因为它是那么的和你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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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故事,真正的说故事,肯定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成了绝响。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故事。当阿贝伦娜跟我讲述妈妈年轻时代的故事时,她不会说故事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据说老布莱伯爵还能讲讲故事。在这儿,我想把阿贝伦娜所知道的伯爵的故事记录下来。
阿贝伦娜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时,她一定经历过一段奇怪的、特别多愁善感的时光。当时,布莱家族的人住在城里,在布雷得加德,过着社交频繁的生活。每天深夜,当她回自己的房间时,她都会觉得自己跟别人一样非常疲惫。但是接着,她会忽然意识到窗户的存在,然后,如果我理解得没错,她就一连几个小时伫立在窗前,望着夜色,沉思默想:这与我息息相关啊。“我像囚徒一样站在那里,”她说,“而天上的星星就是自由。”那时候,她用不着等到昏昏欲睡,就能毫不费力地沉入睡乡。其实,“沉入睡乡”这种说法,一点也不适用于像她这么年幼的少女时代。睡眠乃是某种伴随着你一起浮升的东西,你的眼睛会时不时地张开,你就躺在新生的睡眠表面上,当然那不会是睡眠最高的层面。然后,在黎明之前,你会醒来;即使是在寒冬,当其他人越来越嗜睡,越来越晚用早餐,你仍然是这样的。晚上,夜幕降临之后,当然应该只有一些供全家人使用的灯光,点亮这些灯是正常的。但是,每日天刚刚擦黑,你就点亮的那两根蜡烛却是属于你自己的;那时候,随着天色黑下来,一切的一切就又重新开始了。那两根蜡烛竖在低矮、分叉的壁突式烛台上,透过绘有玫瑰图案的椭圆形薄纱网罩,散发出祥和宁静的亮光;随着烛身的缩短,那小小的网罩每隔一会儿就得往下拉一拉,但是一点也不麻烦。你这时候绝对从容自在。不过,当你写信或记日记时,你却免不了会偶尔抬起头,凝思片刻。你那很早以前就开始的日记,最初是用一种完全不同于现在的、看上去羞羞答答却很漂亮的字体写上去的。
布莱伯爵过着与他的女儿们完全不相关的生活。如果有人声称自己跟别人在分享生活,伯爵就会认为那只是一种幻想(他会说:哼,分享——)。但是,如果有人跟伯爵谈起伯爵的女儿们,伯爵却不会不高兴;他会非常专注地倾听,仿佛他的女儿们是生活在另一座城里。
所以,有一天早餐之后,伯爵竟然示意阿贝伦娜到他的身边,那可绝对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看来我们两个似乎有相同的习惯,我也是一大早就起来写东西。你可以来帮帮我吗?”阿贝伦娜对这件事始终记忆犹新,仿佛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次日清晨,她被领进父亲的书房,那个房间在大家眼中原本是不许进去的。她根本没有时间环顾一下四周,因为她当即被叫到伯爵的写字桌前面坐下;在她看来,那桌面就像一片辽阔的原野,上面堆着一摞摞书籍和文件,俨然一座座小村庄。
伯爵口述,阿贝伦娜记录。那些断言布莱伯爵正在撰写回忆录的人,并没有完全说错。但是伯爵的回忆录却并非像世人所期待的那样,它不是那种有关政治和军事的回忆录。每当有人跟老伯爵谈起这方面的事情,老先生总是淡然地说:“那些事情我都忘干净了。”他永远难忘的是自己的童年,他坚信这一点。那些遥远的时光现在已完全占据了他的心,这在他看来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每当他凝视自己的内心深处,童年永远静静躺在那里,如同在北方清新的夏夜,兴奋而无眠。
有时,伯爵会从坐椅上跳起来,对着烛光诉说一番,呼出的气息把烛焰吹得摇曳不定。有时,他又会命令把整句整句的记录统统划掉,然后迈着大步在书房里急速地走来走去,身上那件穿旧了的淡绿色丝绒睡袍鼓荡着,呼呼生风。在所有这些过程中,另有一个人也一直在场,那就是伯爵的老仆人,出生于朱特兰的斯坦。斯坦的职责是动作利索地用双手把我祖父突然跳起来时弄得散满桌面的纸片压住,这些散乱的纸上写满了各种记录。伯爵阁下有种想法,就是那天写的东西毫无价值,太过轻巧,稍微一吹就会飘散。而斯坦与主人分担着这种犹疑,他只露出瘦长的上半身,看上去就像蹲在自己的双手上,表情肃穆,犹如一只害怕光线的猫头鹰。
这位斯坦经常在星期天下午阅读斯维登博格【9】的著作来打发时光,家中任何仆人都不敢进入他的房间,因为据说他是在里面召唤精灵呢。斯坦家族一直与精灵界有很深的交道,而斯坦本人尤其具有干这行的天赋。据说在他出生的那天晚上,曾有精灵向他母亲现身。斯坦长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当他凝视着某个人时,他的目光仿佛可以径直穿透那人的身体,停在那人的后背上。阿贝伦娜的父亲经常问他有关精灵界的事情,语气就像人们通常在问候某个人亲属的健康状况。“他们来了吗,斯坦?”他总是和善地提问。“如果他们能来,就好了。”
口述工作一连持续了几个早上。但是后来有一天,阿贝伦娜不会写“Eckernforde”【10】这个词。这是个专有名词,她以前从未听说过。伯爵实际上早就想找个借口放弃写作了,因为相对于他的回忆来说,笔记太慢了,但他还是显出愤怒的样子。
“她连这个词儿都不会写,”他尖刻地说,“别人肯定没法读到这个词儿了。况且,他们真的能看到我所说的吗?”他眼睛死盯着阿贝伦娜,怒气冲冲地说着。“他们能看到这个人吗,这个圣杰尔曼【11】?”他对着阿贝伦娜尖叫。“我们说的是圣杰尔曼吗?划掉!写上:贝尔玛侯爵。”
阿贝伦娜划掉,重写。可是伯爵继续快速地口述,阿贝伦娜实在跟不上他的速度。
“他非常不喜欢孩子,这个杰出的贝尔玛,但他愿意把我抱在膝上。当时我还很小,很想去咬他衣服上的钻石钮扣。侯爵觉得很有趣。他笑着,抬起我的下巴,直到我们两个四目相对。‘你长着极好的牙齿,’他说道,‘这可是富有进取精神的牙齿啊……’但我注意的却是他的眼睛。自那以后,我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各色各样的眼睛;但是,请相信我,我再未遇见过像他那样的眼睛。对于他那双眼睛,任何事物的外部存在都无关紧要;在他的眼睛里面已经全都有了。你听说过威尼斯吧?很好。我告诉你吧,那双眼睛可以把威尼斯搬到这个房间里,就好像威尼斯早已在这儿了,正如那张桌子在这个房间里一样,不足为奇。曾经有一天,我就坐在这间屋子的角落里听他跟我父亲讲述波斯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那一幕仍然触手可及,仿佛我的手上散发着波斯的气息。我父亲对他评价很高,而兰德格雷夫大公在某种程度上只能算是他的学生。当然,有很多人谴责他,因为他只相信那些存在于他内心的过去。他们根本不理解,对过去的回忆毫无意义,除非你是与之共生的……”
“书都是空洞的,”伯爵用一种愤怒的姿态转身对着墙壁,喊道,“至关重要的是血液,我们必须学会阅读血液中的东西。这个贝尔玛侯爵,他的血液里拥有精妙的故事和稀奇的图画;只要高兴,他可以随便打开其中的一页,上面一定写着东西,绝对不会有任何一页是空白的。他会时不时地将自己关闭起来,独自一页一页地翻阅;每当这种时候,他会翻到记有炼金术、宝石、色彩等的篇章。他的血液中怎么可能会没有这一切呢?它们肯定存在于某个地方。
“这个人,假如他一直离群索居,他绝对可以轻易地做到与真理同在。但是,独自和他那样的真理生活在一起并不是什么小事情。而且当他有真理做伴的时候,他也不至于乏味到邀请其他人来参观他的生活。真理不该跟谈论搅在一起;在这一点上,他是个非常东方式的人。‘再见,夫人!’他诚挚地对真理说,‘下次再见吧!也许在千年之后,我们会变得更强,任什么也打扰不了我们。’‘你的美只是刚刚开始绽放,夫人!’他说道,但决非仅仅是礼貌的恭维之词。说完这话,他就走了,为人们建造起了他的植物园,它类似于那种驯化外国动物的动物园,培植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大品种‘谎言’;另外还有一个栽植各种‘夸张’的棕榈房,以及一个由虚假‘秘密’构成的小巧而精美的雕像。于是,人们从四面八方闻风而来;而他穿着绣有钻石扣带的靴子周旋其中,全力以赴为他的宾客们服务。
“你觉得这是一种轻浮的存在吗?不,说到底,这是对他的真理夫人所应具有的骑士风度,这种风度使得他能够很好地度过他的人生岁月。”
接着,有一段时间,这位老人没再对阿贝伦娜讲任何话,他把她给忘了。他像个疯子似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以挑衅的目光注视斯坦,好像斯坦在某个瞬间将会变成他正在想着的某个人。但是,斯坦从未变成别的人。
“人们必须看到他,”伯爵神情恍惚地继续说。“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他是完全可以看得见的,尽管他在许多城里收到的信件不是投递给任何人的——那些信上除了收信城镇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亲眼见过他。”
“他长得并不英俊,”伯爵莫名其妙地猛笑一声,“他甚至也算不上是世人所谓的要人或显贵,不过他周围总是聚集着许多地位显赫的人。他非常富有,但是就他的情况来说,财富只不过是偶然获得的东西,并不足恃。他身体发育良好,尽管其他人保养得更好。当然,我当时年纪太小,无法判断他是否聪明睿智,或是否具有这样、那样我们认为可贵的品质——但是,他确实存在过。”
伯爵浑身颤抖着站定在那里,并且做了一个动作,好像毅然决然地往空中安放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阿贝伦娜。
“你见过他吗?”伯爵傲慢无比地问阿贝伦娜;同时,他猛然抓起一根银制烛台,将刺眼的烛光举到她的眼前。
阿贝伦娜想起来了,她曾见过贝尔玛侯爵。
在随后的日子里,阿贝伦娜一如既往地天天被叫过去。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口述与记录工作反而进行得愈加顺利和平静。伯爵依据所有文件把他有关波恩斯托夫社交圈【12】的早年回忆汇集在一起,在这个社交圈中,他的父亲曾经扮演过相当重要的角色。阿贝伦娜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适应这份工作的各种特殊要求,因此,无论是谁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工作,很容易会把他们这种目的明确的合作误解为真正的亲密无间。
有一天,阿贝伦娜正准备离开,老伯爵走到她身旁,双手背在身后,好像藏着什么令人惊奇的礼物。“明天,我们准备写朱丽叶·雷文特洛【13】,”他字斟句酌地说道,“她真的是一位圣人。”
也许当时阿贝伦娜是用一种狐疑的眼神望着他。
“是的,是的,”他用命令式的口气坚持说,“这类事情是完全可能的;阿贝尔【14】伯爵小姐,现在世界上还是有好些圣人的。”
他抓起阿贝伦娜的手,把它们像打开一本书似的展开。
“她手上有圣斑,”他说道,“这儿,还有这儿。”与此同时,他用冰冷的手指有力而快速地在阿贝伦娜的两个手掌上敲了几下。
阿贝伦娜不知道“圣斑”这个词的意思。以后会搞明白的,她思忖;她急不可待地想听到老伯爵曾经亲眼看到过的那位圣女的故事。但是她再也没有被叫去父亲的书房,第二天早晨没有,以后也从来没有……
“有关雷文特洛伯爵夫人,后来你们家倒是经常有人谈起她。”当我请求阿贝伦娜多讲一点的时候,她却用这句简短的话结束了她的讲述。她看上去有点疲倦;她声称对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忘记了。“但是有时候我仍然能感觉到这两处斑痕,”她微笑着说,同时用近乎好奇的目光盯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根本无法驱散手掌心有圣斑的想法。
45
甚至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方方面面的情况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乌尔斯伽德已经不再属于我们家所有。父亲死在小城里,死在一所租来的在我看来充满敌意的、犹如异国他乡的房屋里。当时,我已经去了国外,等到赶回来时已经太迟了。
父亲的灵床被安置在一间面对庭院的房间里,两旁点着成排的蜡烛。一簇簇鲜花的香气搞得人慌乱不堪,就像许许多多的嘈杂声音同时响起。父亲英俊的脸上,虽然双目已阖,但仍留有一种谦恭有礼的竭力要回忆起什么事情的表情。他穿着猎骑兵队长的制服;但不知什么原因,他胸前佩戴的不是蓝色绶带,而是白色的。他的手没有叠在一起,而是斜斜地交叉着放在胸前,看上去是故意摆成的毫无意义的姿势。有人匆匆忙忙地告诉我,父亲死前经受了很多痛苦,但是现在已看不出任何痕迹。他的面容修整得很平静,有点像客人离去之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客房家具。我有种感觉,就是我曾经多次见过父亲死后这种表情的脸庞,因为这一切我是那么的熟悉。
只有周围的环境是新鲜的,而且特别令人不舒服。这间充满压抑感的房子是新鲜的,对面有一排窗户,那可能是别人家的窗户。西艾维森时不时地走进来,却无所事事,这种现象也是新鲜的。西艾维森上岁数了。后来,有人叫我去用早餐,至少叫了我好几次。那天,我一点都不想吃早餐。可是我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我离开这个房间。最后,看我一直不动,西艾维森就婉转地告诉我说,医生们来了。我不明白医生们为什么要来。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西艾维森说,同时用她红肿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随后,有两位先生急匆匆地冲进来;他们就是医生。走在前面的那位猛然把头一低,好像他头上长着角,正准备向前抵撞过来;其实他是准备从眼镜上方看看我们:先看了看西艾维森,然后看了看我。
他像学生一样刻板地鞠了一躬。“猎骑兵队长还有一个愿望。”他说道,语气跟他刚才走进房间时的样子一样急匆匆的;我再次感觉到他仿佛要冲过来。我希望他能从眼镜后面看人。他的同伴是个身材健壮、脸皮细薄、金发碧眼的男人。我觉得,要让他脸红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接着出现了片刻静默。猎骑兵队长居然还有未了的愿望,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看了看父亲那匀称英俊的面庞。于是,我知道父亲要的是确定无误。其实,这也是父亲一向所要求的。现在,他应该得到了。
“你们是来做心脏穿孔手术的,那么,请开始吧!”
我躬了躬身,向后退了几步。两位医生同时躬了躬身来回应我的谦恭,然后就立刻讨论起了他们的工作。有人已经把那些蜡烛拿到了一边去。但是那位年长的医生又朝我走近几步。他站定在一个距离我比较近的地方;为了省得再往前走,他向前探着身子,气呼呼地瞪着我。
“毫无必要,”他说,“就是说,我想你最好是……”
他那节制而匆促的姿势让我觉得自己颇受冷落,十分拙劣。我再度躬了躬身;周遭的情况似乎注定我要一再鞠躬。
“谢谢,”我简短地说,“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我知道我可以耐得住目睹医生动手术,我实在是没有理由避开。事情看来是必然的。也许这正是整个事件的意义所在。再说,我以前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胸部被穿孔是怎么回事。在我看来,如果这样一种难得一遇的经历是毫无条件地、自然而然地发生的,那么不去回避它才是正常的。何况当时,我早已不再相信失望之类的事情;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不,不,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预先想象的,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不能。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由许许多多单独的难以预料的细节组成的。在我们想象的过程中,这些细节常常被略过;因为想象活动发生得太过迅速,我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些细节的缺失。但是,现实是缓慢的,细致得难以描述。
比如,谁能想象那躯体还会产生抗阻呢?父亲那宽阔挺拔的胸部刚一袒露出来,那个性急的矮小医生就找到了他要刺入的部位。但是他匆促地使用的手术器械却刺不进去。突然间,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所有的时间都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我们就像是图画上的一群人物。但时间随即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带着轻俏而柔滑的声音将我们超越,而且多得永无止境。忽然,从某处传来叩击的声音。以前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叩击声——激烈,坚定,两下两下的叩击。我的耳朵把这种声音输送到大脑里,与此同时,我看到那个医生已经穿透了父亲的胸膛。但是过了一会儿,我才在心里把两种印象重合在一起。哦,不错,看来现在是成功了。那种叩击声,就其节奏而言,听上去几乎是不怀好意的。
我注视着这个男人,我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了。不,他现在已完全平静,全神贯注——这是一位敏捷而细致地工作着的绅士,一位不久就得离开、去做其他事情的绅士。在他脸上,丝毫没有显示出任何对自己的技术享受或得意的迹象。只有在左边鬓角,有几根头发因为某种古老的本能耸立着。他小心谨慎地拔出手术刀,留下的伤口像一个嘴巴,血连续两次从里面喷了出来,仿佛它吐出的是一个包含着两个短音节的词语。那位年轻的金发碧眼医生以优雅的姿势,用一颗药棉把血迹擦去。随后,伤口静止了,就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很可能我又鞠了一次躬,这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无论如何,我惊异地发现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有人已经替父亲重新穿好了制服,白色勋带也像之前一样搭在他身上。现在,猎骑兵队长是真的死了,而死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现在,他的心脏已被穿透,我们的心脏,我们家族的心脏。现在,一切都已过去。看来,这就是土崩瓦解:“布里格从今往后不复存在了,”有个声音在我心中说。
至于我自己的心脏,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但是等到后来我想起它时,却第一次十分确切地知道,它在这方面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它是一颗独立的心。它已经又重新开始它的工作了。
46
我知道,我想过自己不能立刻就再度动身去旅行。每一样事情都必须先整理就绪,我如此翻来覆去地自言自语。但究竟要整理什么,我却不十分清楚。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我在街上四处徘徊,发觉这个城市已经完全变了。我发现,从我下榻的旅社走到市街上去观察这个城市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属于成人世界的城市,它炫耀着自己的新貌,简直把你当成了外乡人。所有的东西似乎都缩小了一点。我穿过朗格利涅大街【15】一直漫步到灯塔那边,然后再折返回来。当然,每当我走到亚玛利昂伽德一带时,某种曾经熟识多年的事物就会从某处冒出来,并试图重现它们往昔的魔力。在那一带,总有一些街角处的窗户、一些拱廊还知道你许多事情,并以此胁迫你。我正视着它们,我要让它们知道,我就住在费尼克斯旅社,随时可能离去。可是尽管这样,我的良心却难以安宁。我开始怀疑所有这些往日的影响和联想,实际上根本没有被我克服。曾经有一天,我将它们悄悄地抛开了,而它们却还没有完成。因此,一个人的童年也可能会始终存在着,需要去完成,除非你愿意将它当做永远丢失的东西来看待。而当我明白了我是怎样丢失了自己的童年,我同时也就知道,我已再也不会拥有任何其他的事物可以求助了。
我每天都在德洛宁根街的房间里消磨几个小时;像所有曾经有人死在里面的公寓房一样,那些狭笼似的房间看上去满目疮痍,破败不堪。我在书桌和镶着白瓷砖的大壁炉之间来来去去,烧毁猎骑兵队长留下的文件。我从把一束束的信件投进火炉开始,这些信件都是我刚刚发现的。但这些信件捆得太紧,只烧焦了边缘,中间烧不起来。我费了一点劲儿才把它们解开。许多信件都散发着强烈的、具有穿透力的味道;这种味道刺激着我,仿佛要唤醒我心底的记忆。但是我没有任何记忆。接着,有一些照片掉了出来,因为它们比其他纸张更重一些;这些照片烧起来慢得令人难以置信。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忽然猜想英格褒的肖像也许就夹在其中。但我每次看到的都是成熟的、衣着华丽、出类拔萃的美人,她们让我想起一些不相关的事情。这表明我毕竟不是完全没有记忆。就是在这样的眼睛里,我有时会看到我还是个孩童时的模样,那时,我经常陪着父亲一起穿过市街。于是从行驶的马车里,这样的眼睛投来一道目光将我包围,她们这种目光让我无处躲藏。现在我终于明白,她们当时是在拿我和父亲比较,而且这种比较一点都不让我喜欢。当然不令人喜欢啦!因为猎骑兵队长跟任何人相比都不会胆怯。
也许我现在明白父亲所恐惧的究竟是什么了。让我来讲一下我是如何做出这样的推测的:在父亲文件夹的最里面藏着一张纸,那张纸已经折叠了很久,纸质很脆,折痕处有点儿破裂。在将它烧毁之前,我读了上面的内容。上面是父亲最好的手迹,写得工整、有力;我立刻看出那只是一份抄本。
那份抄本是以“在他临死前三小时”开始,内容是关于克里斯蒂安四世【16】。当然,我无法一字不差地复述上面的内容。克里斯蒂安四世死前三小时,想要从床上起来。侍医和贴身男仆沃尔缪斯搀扶着他,让他站了起来。他站得不是很稳,但毕竟站了起来。他们为他披上宽大的睡袍。然后,他突然坐在床沿上,说了一些侍医和男仆听不明白的话。侍医一直握着他的左手,以防他向后倒在床上。于是他们都坐在床上,国王时不时费劲而又含混不清地念叨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最后,侍医开始鼓励他,跟他说话;侍医想一点一点地搞明白国王究竟想说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国王突然打断侍医的话,以非常清晰的声音说道:“哦,医生,医生,他叫什么名字?”侍医使劲想了想,说:
“叫施贝林,尊敬的陛下!”
但是这个其实并不重要。听到他们明白了他的话,国王立刻张大他那还能看东西的右眼,凝聚起面部所有的力量,说出一个词,一个他的舌头酝酿了几个小时的词,一个唯一还剩下的词:“死”。他说,“死。【17】”
这张纸上没有别的内容。在烧毁之前,我反复读了好几遍。我想到,我的父亲临死前经受了很多痛苦。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
47
此后,关于对死亡的恐惧,我做了大量的思考;在思考过程中,我当然也加入了一些纯属我自己的个人经验。我相信,我可以确切地说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在喧闹的市街上,在人群中,它经常无缘无故地向我袭来。不过,在很多情况下也是有许多非常充足的理由的。比如说,某个坐在长椅上的人突然昏死过去,人们簇拥在他的周围观看,而他自己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在这种时候,他的恐惧就会转移到我的身上。再比如那次在那布勒斯的电车上,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年轻姑娘突然死了。起初,她看上去好像只是昏厥过去,电车甚至继续往前开了一会儿。但是,情况很快就表明我们所乘坐的那辆车必须停下来。在我们后面,一连串的车辆都跟着停下来,拥堵在一起,就好像往这个方向的交通全部停滞了。那个面色苍白、身材矮胖的姑娘靠在邻座的乘客身上。她本来可以平静安宁地死去,但她的母亲根本无法接受,用了一切可能的方法试图挽救她的生命:敞开她的衣服,往她已经不能下咽的嘴里灌流汁,在她额头上搽抹别人递过来的一种药水。就在这时,她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她的母亲见状便开始摇晃她的身体,试图把她的眼神摇晃出来,同时又对着她那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睛拼命喊叫。那个姑娘的身体被她的母亲这样不住地折腾,就像摆弄一个玩偶似的,不住地摇来晃去。到最后,为了不让她死去,做母亲的挥起手,使劲儿地扇她的脸。那时候,我真的是怕得要命啊。
但实际上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经有过恐惧的体验了。比如说当我的狗死的时候。为了它的死,我一直有种负罪感。当时它已经重病缠身,整整一天我都跪在它身边,陪着它。突然它急促地吠叫了一声;平时有陌生人走进来,它就是那样吠叫的。那种叫声就像是我们之间约定好应对陌生人突然进来之类情况的信号。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朝门口望去。但是“死”已经进入了它的身体。我焦虑不安地注视着它的眼睛,而它,也同样注视着我,可并不是为了向我告别。它的眼神严厉而又无情。它在责怪我竟然让“死”闯了进来。它本来是坚信我一定会阻止“死”进来的。现在清楚了,它一直高估了我的能耐。而时间已不容许我对它做任何解释。它一直冷漠而孤独地注视着我,直至最后一息。
另外,在夜霜开始降临的秋天,我也有过恐惧的体验。那时,苍蝇全都聚集到室内,企图在温暖的室温下再获生机。它们的身体显得特别干瘪,飞舞的时候沙沙作响,连它们自己都惊慌不已。谁都可以看出,它们并不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它们经常会一连数小时停在某处,毫不动弹,任由生命流逝;直到忽然想到它们自己还活着,便又骚动起来,盲目地乱飞乱闯,根本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然后,你又会听到它们再次降落的声音,它们会降落在这里、那里或随便什么地方。到最后,它们就到处乱爬,并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慢慢死去。
不过,即使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也会感到恐惧。我绝无必要假装那些恐惧的夜晚不曾存在过。在那些夜晚,怀着对死的恐惧,我整夜坐在床上;我坚信,至少“坐着”这种行为还是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死者是不会坐着的。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在那些我偶然借住的房间里;每当我感觉不好的时候,那些房间就会迅速弃我于狼狈不堪的境地,仿佛它们总是害怕会受到责备,和我的罪过牵连在一起。我就那样孤独地坐着,我的样子看上去很可能非常恐怖,所以没有东西敢与我亲近;甚至连我刚刚亲手点燃的蜡烛也不肯理睬我。它只管自顾自地燃烧,好像是在一间没有人的空房间里。所以,我最后的希望总是只能寄托在窗户上。我幻想着窗外一定还有一些属于我的东西,即使在那一刻,在突如其来的死的困境中。可是,就在我刚往那边望去的刹那,我却希望那窗户早已被堵住,并且像一堵墙一样被密封着。因为在那一刻,我知道窗外的东西也是一样的冷酷无情,窗外什么都不会有,除了我的孤独。这孤独是我自己背负的,我的心实在无法承载它的重负。我不由得想起那些我曾一度离开的人们;我实在搞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离开人群呢。
上帝啊,我的上帝!倘使将来我还得面对这样的夜晚,那么,请至少赐给我一种我偶尔尚能抓得住的思想吧!这绝非什么荒诞不经的请求;因为我知道,那些思想之所以出自我的恐惧,正是因为我的恐惧是如此巨大。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人们经常打我的脸,指责我是胆小鬼。那都是因为我那时候的恐惧还不值得一提。但是从那之后,我已经学会了体验真正的恐惧;这真正的恐惧会伴随产生它的力量的增强而变得愈加强烈。除了通过我们自身的恐惧,我们无从了解这导致恐惧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因为它是如此彻头彻尾地难以理解,如此顽固地跟我们作对,以至于只要我们绞尽脑汁去思考它,我们的头脑就会立刻崩裂。尽管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早已相信,这种力量乃是出自我们自身。尽管这种力量对我们而言依然是太过强大,但它全然是我们自身的力量。的确,我们不了解这种力量;但是我们所知最少的不正是我们自身吗?有时候我会思考,天堂是怎样诞生的,死是怎样的。我们已经抛弃了我们最最宝贵的东西,因为我们手边有太多其他的事情需要去处理,我们总是忙忙碌碌,根本无法安安全全地把最宝贵的东西留在身边。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时光已流逝而去,我们也习惯了那些无聊的琐事。我们再也认不出那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事物,并且为它那至高无上的宏大所震慑。难道不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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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现在深深地理解了一些人的心情,他们把描绘临终情景的纸片藏在文件夹最里面,许多年当中都随身携带。这样的纸片无需特别去寻找,它们每一份上面都记录着一些堪称离奇的事情。例如,我们可以想象有人抄录了一份描写费利克斯·阿赫维【18】去世情景的纸片。那是在一家医院里。阿赫维处在安详而平静的临终状态,这时,修女可能认为他已经真的死了,虽然他实际上还没有断气。于是,那个修女扯着嗓门吩咐外面的人:到某处或某个地方去找什么东西。那是一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修女,也从来没见过“走廊”这个词是怎么写的,而她这时候恰好要用到这个词;于是,她就按照她想当然的念法,把这个词说成了“走垄”。听到修女说“走垄”,阿赫维便把死撇到了一旁。他感到在死之前有必要纠正这个错误。他一下子变得非常清醒,向修女解释说应该读“走廊”,而不是“走垄”。然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是个诗人,特别憎厌用词不准确。也许他最关心的只有真理;也许他是不愿带着这样的印象离开人世:这世界将会如此毫不严谨地继续运转。可他当时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那么做,已无从追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绝不能认为他那样做只是一种学究式的刻板。否则,同样的责难也会落在圣让·德·迪约【19】身上。圣让·德·迪约在临终之际从床上跳下来,冲到他的花园里,及时切断了一个要自缢的人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当时那个人要自缢的信息,居然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闯进了他极度痛苦的内心意识中。他所关心的也只有真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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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一种生物,当它出现在你眼前时,是完全无害的;你几乎可以对它视而不见,而且转眼就会把它忘记。可是,一旦它想方设法以无形的方式闯进了你的耳中,就会在里面迅速成长;可以说,它会在你的耳中孵化,而且有时候稍不留意就会钻进你的大脑,肆无忌惮地繁衍生长,就像通过狗的鼻孔钻进狗身体里的肺炎球菌一样。
这种生物就是你的邻居。
由于我一直是这样过着独自漫游的生活,所以我有过数不清的邻居。他们有居住在我上面或下面的,有居住在我左边或右边的;有时候甚至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同时有他们居住。我也许可以写写我的邻人们的故事,但这要耗尽我毕生的时间。而且,毋庸置疑的是在写的过程中,将会有许多跟他们有关的病态的故事在我心中浮现。不过,这样的邻人跟所有的同类生物共同拥有的一个特性是:他们的存在全都可以根据他们所制造的一系列骚乱来描述。
在我遇到过的邻人中,既有行为离奇古怪的,也有极度刻板的。我曾经长时间地坐在房间里,绞尽脑汁想搞明白前者行为做事的规律;因为即使行为古怪的人,也有他行为做事的规律,这一点是不言自明的。可是,一旦那些严守钟点的邻人在某个晚上没有按时归来,我就会努力去猜想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会像一个新婚不久的妻子一样忐忑不安,守着灯光,长夜以盼。我遇到过内心充满仇恨的邻居,也遇到过卷入狂热爱情的邻居。我甚至经历过他们在深更半夜突然由恨转为爱,由爱转为恨;每当这种时候,睡觉当然就成了想也甭想的事情了。确实,我们常常会发现,睡眠远非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多见。比如说,我在彼得堡时曾遇到两个邻居,他们就不把睡眠当回事儿。其中一位总是站着拉小提琴;我敢肯定,他必定是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眺望对面那些在难以置信的八月之夜,灯光长明、从不入睡的房屋。而住在我右边的那位邻人,我倒是知道他总躺在床上;至少我在彼得堡的那段时间,他从未离开过他的床。他甚至从未睁开过眼睛,但这并不能说他真的睡着了。他躺在床上,背诵一些长诗,一些由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20】写的诗,声调抑扬顿挫,就像儿童应大人要求背诵诗歌时的声调一样。尽管有左侧的邻居奏出的琴声,但在我脑子里织出茧子的却是朗诵诗歌的这位仁兄;如果不是那位偶尔来拜访他的学生有一天走错门,闯进了我的房间,那么只有上帝知道这个茧子将会孵化出什么东西。那个学生给我讲述了他朋友的故事,才基本上消除了我的疑虑。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原原本本、简单明了的故事,它消除了在我胡思乱想中大量繁殖的蛆虫。
在某个星期天,这位住在我隔壁的小芝麻官突发奇想,要解决一个非凡的问题。他假想自己还能再活相当长的一段岁月,比如说,还能再活五十年吧!这种假想中所展现出来的命运的慷慨让他陷入容光焕发的状态中。但是,他现在想超越自己。他左思右想,这五十年可以分解成天、小时、分钟,而且如果能够坚持不懈的话,甚至可以分解成秒。他算了又算,结果得出的庞大数字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数字的庞大搞得他一阵晕眩,他只好停下来休息片刻。他过去常听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但现在让他颇感奇怪的是,他成了拥有如此富足时间的人,竟然还是没有人来保护他。要盗窃他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但是随即他那美好的、几乎是兴高采烈的兴奋劲儿又来了;为了看起来显得更加堂皇和气派,他穿上裘皮大衣,然后略显谦逊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把这笔惊人的财富当做礼物赠送给自己:
“尼古拉·库施米奇,”他赞许地说,同时想象着另一个自己,没有穿裘皮大衣,瘦骨嶙峋,贫困潦倒,也一样坐在马鬃沙发上。“我相信,尼古拉·库施米奇,”他说,“你绝不会为自己拥有这些财富而傲气十足。你要切记,金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世界上有一些虽然穷困,但却非常值得尊敬的人;在街上四处兜售小东西的小贩当中,其实也不乏没落的贵族和将军的千金啊。”接着,这位慈善家又列举了一系列在彼得堡城里尽人皆知的实例。
另一个尼古拉·库施米奇,就是坐在马鬃沙发上的那个幸运儿——赠曾物的接受者,一直没有露出半点得意忘形的表情;可以绝对肯定,他是不会失去理智的。事实上,他并未由于暴富而丝毫改变他那俭朴的、循规蹈矩的生活方式。现在,他把星期天都用在了整理账目上。但是刚过了几个星期,他就惊讶地发现自己日常花销的数额大得不可置信。他对自己说:“我得节省开支。”从此,他比以前起得更早,洗脸也不再那么仔细;他开始站着喝茶;每天跑着去上班,总是提前很长时间就赶到办公室。他就这样处处分秒必争,节约每一点时间。但是到了星期天,却发现他所节约的时间一分一秒也没有保存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受骗。“我实在不该把时间分解换算,”他自言自语道,“完完整整的一年将是一段多么美好而长久的时间啊!可是一旦把它分解换算成分分秒秒的小钱,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花得一干二净。”于是在一个心烦意乱的下午,他坐在沙发角落里,等候那个穿裘皮大衣的绅士再来,他决心向那绅士要回自己的时间。他将把门锁紧,决不放那位绅士离开,直到把属于他的时间要回来。“给纸币吧,”他预备这么说,“给十年的纸币就行了。”十年的纸币四张,五年的纸币一张;剩下的,就看在魔鬼的分儿上,让那个绅士留着吧!是的,为了减少困难,他准备做出这样的让步,把剩下的零头让给那个家伙。他怒气冲冲地坐在马鬃沙发上等候,可是那位绅士一直没有出现。而他,尼古拉·库施米奇,仅仅在几个星期之前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沙发上;现在,他自己虽然实实在在地坐在了沙发上,却再也没法想象出另一位尼古拉·库施米奇,再也无法想象出那个穿着裘皮大衣的、慷慨大度的绅士了。只有天知道那个家伙出了什么事儿;也许他的舞弊行为被发现了,现在正被囚禁在某个地方。可以肯定,这个家伙坑害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这种骗子通常总是大规模地干那种坑蒙拐骗的勾当。
他突然想到应该有一种国家机构,一种类似时间银行之类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把一秒一秒的小钞兑换成大一点的票面;毕竟,他的这些小钞都是货真价实的钱啊。他从未听说有这样的机构,但他相信也许可以从辞典里,比如在“银”字部下面查找到一点线索。或许这种机构叫做“时间钱庄”,那么在“钱”字部下面查找一下,应该不难找到。另外,“皇”字部下面也应该查查,因为它很可能是一家“皇家钱庄”;当然这得取决于它的重要性。
后来,尼古拉·库施米奇变得动不动就发誓,说:在那个星期天晚上,尽管他心情确实很郁闷,但绝对没喝一滴酒。因此,当接下来的事件发生时,他完全是清醒的——当然,这是就还能讲得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情况而言。也许他坐在沙发角落里打了个小盹儿;情况常常可能就是这样的。刚开始,这次小睡使他感觉舒服至极。“我曾经和数字发生过太多的关系,”他自言自语道,“可我对数字还是一窍不通。然而很明显,实在不必对数字太过重视。毕竟,它们只是国家为了维持秩序而设置的一种措施而已。除了写在纸上,没有人看得见它们。比方说,在社交场合遇到一个‘七’或者一个‘二十五’的可能性就是不存在的。在那种场合,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所以,只是由于纯粹的漫不经心,才造成了时间与金钱之间的这种细微的混淆,仿佛时间和金钱不能区别对待似的。”尼古拉·库施米奇几乎大笑出声。他能看透其中的奥妙,而且非常及时,这实在是了不起;及时看透,这才是事情的关键。现在,一切都得改变了。时间的确是一种令人苦恼的事物。可是,难道他是唯一一个遭受时间折磨的人吗?对于其他人,时间难道不是正如他曾经体验过的那样,化解成分分秒秒并且流逝吗,尽管他们未曾意识到这个事实?
尼古拉·库施米奇不禁有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如果——”他正要往下想,却突然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他突然感到有一阵儿风迎面袭来;这阵儿风拂过他的耳畔,并触及他的双手。他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窗户关得牢牢的。他双目圆睁,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忽然开始领悟到此刻触及他的其实正是时间,一掠而过的时间。他对这些微小的分秒有了清楚的认识,实际上它们全都一样地散发着微温,每一秒跟其他的秒都很相似,稍纵即逝,快得惊人。上天知道它们究竟要干什么。每当有阵儿风吹过,在他看来都是一种侮辱,这样的事情偏偏只摊在了他的身上!现在,即使他只是坐着不动,坐上整整一辈子,时间之流仍然会这样从他身上掠过,一刻也不停留。他预见到,长此以往将会导致各种各样的神经痛发作;为此,他简直愤怒欲狂。他跳起身来;可令他惊讶的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在他的脚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只动了一下,而是连续动了好几下,混合着奇怪的晃动。他吓呆了:难道是地球在动?真的,确实是地球。确实是地球在动。他曾在学校里学过这方面的知识;但当时只是蜻蜓点水地学了一下,之后就束之高阁,再也不愿做深入探究了。况且,地球在动也不是什么适合谈论的话题。可是,他现在既然变得非常敏感,所以也就能感觉到地球在运动。其他人也能感觉到地球在动吗?或许能,只是他们心照不宣而已。或许对那些水手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毫无疑问,尼古拉·库施米奇在这方面非常娇贵,他甚至连街车也不敢乘坐。他在房间里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如同在一条船的甲板上,只有不停地左右摇晃才能免于跌倒。而尤为不幸的是,他居然模模糊糊地想到一些与地轴倾斜相关的知识。不行,他忍受不了这些晃动。他觉得难受极了。得躺着,保持平静——他记得曾经在某本书里读到过应付这种情况的方法。于是,尼古拉·库施米奇从此就一直躺在床上了。
他一直躺着,双眼闭阖。当然也有一些时期,可以说是地球动得比较轻微的日子,生活尚可忍受。为此,他想出了背诵诗歌这个主意。真是难以相信,这样做究竟有何益处。一旦他缓慢地背诵一首诗,甚至重读每一个韵脚,那么在一定程度上,他就获得了某种稳定不变的事物,某种他在内心里一直坚定地凝视着的事物。他能够记得这些诗,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不过,他对文学一直就抱有特殊的兴趣。那位和他相交很久的学生告诉我,他对自己的境遇并不抱怨。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对那些像那位学生一样可以忍受地球运动、到处走动的人,他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种过度夸张的钦佩。
我之所以清楚记得这个故事,是因为它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不妨这么说吧,我此生再未遇到像尼古拉·库施米奇这样令人惬意的邻居;而且我想,他也一定对我颇为赞赏。
50
这次经历之后,我下决心如果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一定要毫不迟疑地去探究事实。我觉得,跟推想臆测相比,事实要简单得多,也能给人以慰藉。看来我并不了解,我们所有的推理结论只不过是事后总结;除了是所有原因的汇总,我们的推理结论不会再是其他什么。汇总之后,崭新的一页就会立刻打开,完全与以往不同,不会有任何内容传承下来。在目前情况下,轻而易举就能确定的几个事实有何益处?可是,如果说一说眼下我正在干些什么,我马上就得跟这些事实牵扯在一起:这些事实(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使我本已艰难的处境变得更趋恶劣了。
凭我的名誉作证,这些日子以来,我可以说写了相当多的东西;我总是怀着疯狂的激情写作。可是说实话,一旦我到了外面,我就再也不想回家了。我甚至会绕上一点弯路,用这种方式消耗掉我原本可以用来写作的半个钟头。我承认这是一个弱点。可是,只要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就毫无可指责之处。我埋头写作,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在我的隔壁则是一种与我迥然不同、也毫无关系的生活:那是一个医科大学生,正在为考试而用功学习。我从未有过类似的遭遇,仅此一点就已构成了我们之间决定性的差别。至于其他方面,我们的情况也是能有多么不同,就有多么不同。这些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然而自从我知道那个声音要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忘记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聚精会神地倾听,心脏嗵嗵地直跳。我放下一切,侧耳细听。果然,那声音出现了;我从来没有搞错。
几乎每个人都了解那种噪音,那种由铁皮制的圆形物体——比如说罐头盒的盖子——从手中滑落后发出的噪音。一般而言,这类东西坠到地板时所造成的声音不会很大;它会陡然触地,然后沿着圆边滚动;它真正搞出令人讨厌的噪音是在它滚动的动力即将耗尽时,那时它会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直到彻底停下来。现在,让我们看看我所遇到的整个故事吧:在我的隔壁房间里,一个诸如此类的铁皮制的东西滑落在地,滚动,停止;而在此过程中,每隔一会儿,就能听到一阵跺脚的声音。正如所有的噪音是因为它们不断地重复而给人造成深刻印象一样,隔壁的噪音也具有它自身内在的组织结构;从头至尾,它不断变化,从不发出相同的音韵。而正是这个事实说明它具有自身的规律。它会时而激烈,时而舒缓,时而忧郁;它会时而急剧滚动,如同流星,时而轻缓滑行,许久不能停下。而最后的几下磕碰总是让人心惊肉跳。另一方面,伴随其中的跺脚声却给人留下近乎机械呆板的印象。不过,跺脚的声音每一次都以不同的方式插入那铁制的东西造成的噪音中;仿佛这才是它要完成的使命。现在我可以很准确地回顾当时的这些细节;因为我隔壁的房间是空闲着的。那个医科大学生已经回乡下的老家去了,他必须去静养一段时间。我住在最顶层;我房间的右侧是另一幢房子;我楼下那间屋子也还没有人住进来;所以,我现在没有邻居。
我真的有点惊讶,在这种情况下,我居然没能非常轻松地面对所发生的事情;尽管每次噪音响起之前,我的预感都会事先对我发出警告。本来我是应该从预感中得到好处的啊。“千万别怕!”我应该这样告诉自己,“它就要出现了。”因为我知道,我的预感从未欺骗过我。不过,我的不安情绪也许应该归因于我所获悉的那些事实;自从知道了那些事实,我反倒变得更加容易受到惊吓了。我猜想,那噪音的出现都是由于那个大学生读书的时候,他的右眼睑总是机械地以细致、缓慢、无声的动作下垂、闭阖;这个念头对我造成的影响就像真的有某种鬼魅存在似的。眼睑下垂、闭阖本来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在大学生的故事中却非常关键。他已经好几次考试都没有过关了;他的自尊心变得非常敏感;而且或许他家里亲友的每次来信都让他背上了重负。所以,除了拼命用功,还能怎么办呢?然而,在决定命运的考试之日到来前的几个月,这种毛病就会发作,这种轻微的、不可思议的疲弱现象就会发生;这件事是如此可笑,宛如一扇百叶窗总是拒绝被卷起来似的。我敢肯定,在最初几个星期里,他一定觉得自己应该有能力克服这个毛病。不然,我永远也不会想到要把自己的意志力提供给他。直到有一天,我发觉他的意志力已经完全消耗尽了。于是,自那以后,每当我感觉那种声音要出现时,我就把身体贴近靠他房间的墙壁,恳求他使用我的意志力。过了一会儿,我知道他已接受了我的意志力。不过,或许他不应该接受,尤其是想到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用。即便是我们想方设法推延了疾病的发作,他是否能够好好利用我们赢得的一点点时间,也仍然是个疑问。更何况与此同时我的付出也开始影响到了我自己。我记得,有天下午,我正在犹疑这样下去究竟能坚持多久,有个人来到我们住的楼层。旅店的楼梯十分狭窄,所以只要有人上来,总是会在这家小小的旅店引起相当大的骚动。那天下午,没过一会儿,我感觉有人走进了我的邻居的房间。我们的房门都在通道的最里面,他的房门在拐角处,紧挨着我的。当然,我知道他的朋友偶尔会来拜访他;不过,正如我已经讲过的,我对他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也许,他的房门开关了好多次,有人一直在进进出出。对此,我真的是不敢肯定。
就在当天晚上,情况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糟糕。时间还不算太晚,因为疲倦,我已经躺在了床上;我想,我当时可能已经睡着了。突然,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推我,我一下子跳了起来。随即,那种声音出现了。反弹,滚动,碰撞,摇摆,剧烈摩擦。穿插其间的跺脚的声音异常可怕。不久之后,住在楼下的房客便愤怒地把天花板敲得咚咚直响。新住进来的房客自然也受到了惊扰。呵,现在,肯定是这个新房客的房门在响。我现在已完全清醒,所以我想我确实听到他的房门打开了,虽然他开门时小心翼翼的劲头儿是那样令人惊异。我觉得他正朝这边走过来。毫无疑问,他是想搞清楚那噪音究竟是从哪个房间传出来的。让我迷惑不解的是他那委实过分夸张的小心谨慎。他应该早就发现,在这幢房子里,安静其实是毫无必要的。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蹑手蹑脚呢?有一刻,我觉得他在我的门前停了下来;之后,我听到他——这是毫无疑问的——走进了隔壁房间。他径直走了进去。
接着(我该怎么描述呢?),接着一切都寂静下来。非常寂静,如同某种疼痛突然消除般地安谧。那是一种可以明显感觉的、刺痛般的寂静,就像一道伤口正在悄无声息地愈合。本来我应该马上就入睡,应该长舒一口气,然后沉入梦乡。但当时我心中的惊异根本不让我入睡。有人正在隔壁房间里说话;而就是这说话声也仿佛成了那寂静的一部分。只有亲身经历过那种寂静的人,才能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那种寂静用语言是无法描述的。当时,连屋外的一切也都好像变得平息静谧了。我坐起身来,侧耳倾听;哦,恍如到了静谧的乡村。上帝啊,我想,原来是他的母亲来啦!她坐在灯旁,和他谈话;而他也许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不久,她就会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刚才来人在走廊上为什么蹑手蹑脚了。呵,的确也只能是这样!在这样的人面前,房门打开的方式也完全不同于在我们面前打开的方式啊!好啦,现在我们可以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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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不多要彻底忘记我的这位邻居了。我十分清楚,我对他并没有真正的同情。的确,偶尔在经过的时候,我会顺便问问住在楼下的人有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以及是什么样的消息。如果是好消息的话,我就会很高兴。不过,我是在夸大其词。实际上,我并不需要知道他的消息。有时,我会突然产生进入隔壁房间去看看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和他已经毫无关系。从我的房门到隔壁只有一步之遥,而且隔壁房间的门还没有上锁。我真的很想知道隔壁那个房间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可以轻而易举想象出任何特殊房间的样子;而且你的想象与真实情况往往是非常相近的。可是,一个人对自己邻室的想象却往往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
我告诉自己,吸引我的正是这类事情。但我十分清楚,在隔壁房间里等候我的一定是一个罐头盒之类的东西。我曾经设想,那很可能真的是一个罐头盒的盖子,尽管我的猜想很可能是错的。不过,这并未让我陷入烦恼。把所有事情归结于一个罐头盒盖子,这一点非常符合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可以想象,那个大学生很可能没有把它带走。打扫房间的人兴许已经整理过隔壁的房间,把那个盖子又装到它本该呆着的罐头盒上了。于是,罐头盒和盖子两者便共同构成了“罐头盒子”这个概念,确切地说是一个圆筒状的罐头盒子,这个概念非常简单,尽人皆知。我仿佛看见了它们,这构成罐头盒子的两个部分,就站在壁炉架上。是的,它们甚至可能是站在一面镜子前边,于是在镜子里就出现了另外一个罐头盒子,一个与真实的罐头盒子完全相似的、可以迷惑人的、虚幻的罐头盒子;对于镜子里出现的罐头盒子,我们不会认为它有任何价值可言;然而,比如说一只猴子,却会伸手去抓它。事实上,甚至会有两只猴子要抓它;因为,当猴子爬上暖炉架的时候,镜子就会照出猴子的影子。因此,在隔壁房间里等着我的一定是这罐头盒的盖子。
让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吧。一个罐头盒的盖子,一个圆筒状的罐头盒的盖子,如果完好无损,边缘没有凹凸变形,那么它除了希望被装在罐头盒上,应该是别无他求的;这应该是它为其自身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高境界了,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满足,意味着它的愿望全部实现。的确,难道就不存在一种理想化的境界吗?经过耐心而柔和的旋转、安装,罐盖和罐盒连最小的齿棱都紧紧贴合,严丝无缝;罐盖感受着被自己裹住的罐盒突凸的边缘,那么富有弹性,那么轮廓清晰鲜明,恰如独自躺在某处时罐盖自己的边缘一样清晰鲜明。可是,哀哉,能够珍爱这种境界的罐盖实在寥寥无几啊!所以,显而易见,与人类的交往给“物”的世界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因为人类——如果可以顺便将人类与这样的罐盖相互比较——对待自己的本职工作总是非常勉强,而且做也做得极为糟糕。这部分是因为他们在匆忙之中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部分是因为他们是被别人在怒气十足的情况下做了错误的安置,部分是因为本当互相合贴的边缘发生了扭曲变形,各自都有自己的特征。老实说吧:他们的真正心愿就是,只要一有机会,就从罐盒上掉到地上,然后四处滚动,搞出刺耳的噪声。否则,所有这些所谓的娱乐以及由此导致的噪声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许多世纪以来,“物”始终在注视着这样的景象。因此,如果它们受到了扰乱,那么一点也不足为怪;如果它们丧失了对本身自然沉静的特性所具有的兴趣,而开始像它们经常看到的周围的人所做的那样,只想充分利用存在之物,那么也不足为奇。它们试图回避它们应尽的义务;它们变得越来越冷漠无情和漫不经心,而人们在某些混乱不堪的活动中当场将它们抓获时,丝毫也不会觉得诧异。人们根据自己的经验,对这一切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如果觉得气恼,那是因为他们属于更强的一方,是因为他们认为只有他们自己拥有改变的权利,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受到了模仿;不过,他们对待这些一概听之任之,就像他们听之任之自己的行为一样。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有人会积聚他的能量,比如说孤独者,会不分昼夜地完全坚守他的独立王国。他会立刻激起那些早已堕落退化之“物”的敌对、蔑视和憎恶,那些“物”的良知已然败坏,根本无法忍受任何事物克己自守和为了意义而奋争。于是,它们就联合起来对这样的孤独者进行干扰、恐吓和迷惑,而且深知它们能够做到这一切。它们互相挤眉弄眼,展开它们诱惑的阴谋行动,这诱惑的阴谋发展得愈来愈巨大,以致无限,最后把所有的生物,包括上帝,全都卷进了反对孤独者的阴谋中;而孤独者也许会战胜这诱惑的阴谋,他是一位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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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是多么透彻地理解那几幅奇异的绘画【21】啊。那些画上面的“物”企图摆脱它们有限的、常规的用途,以轻浮的举止相互好奇地抚摩和诱惑,在偶或纵情狂欢的淫荡中瑟瑟颤抖:沸腾打转的锅,做沉思状的烧瓶,无所事事地把脚插进洞中取乐的漏斗!呵,瞧!在这些“物”当中还有:从充满嫉妒的虚无中抛出来的身体器官,手足肢体,喷吐热烘烘的脏物的嘴巴,以及放着臭气的轻佻淫荡的屁股。
而画中的圣者【22】痛苦地扭动着身躯,蜷缩成一团;尽管这样,他的双眸中却闪烁着一种眼神,一种接受这些“物”的存在可能性的眼神——他正在瞥视它们。他的感官意识早已沉淀在他灵魂的澄明之液中。他的祷词像树叶一样凋落,犹如一株枯萎的灌木从他的口中生长而出。他的心上下翻转,流了出来,流进四周的混沌之中。他抽打在自己身上的鞭笞绵软无力,犹如一根轻轻拂赶苍蝇的牛尾。他的性器再次仅仅停留在一个位置;当一个女人裸着乳房饱满的胸脯,穿过混乱的人群,朝他昂首走近时,他的性器像一根手指似的指向这个女人。
曾经有段时间,我认为这些绘画已古色苍然。倒并不是我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可以想象,这些事情很可能在许久以前曾经在圣者们身上发生过,那些狂热的先驱者,他们不惜任何代价,试图一上来就靠近上帝。今天,我们早已失去了这样行动的勇气。我们觉得,上帝对我们来说是很难接近的,我们必须把上帝搁置一旁,以便我们可以从容不迫地完成将我们和上帝隔绝开的漫长的工作。但是,我现在明白,这项工作跟做圣人一样,都需要历尽艰辛;这样的挑战会摆在每一个因为要完成这项工作而孤独的人面前,一如在许久以前,这样的挑战曾经摆在那些蛰居在山洞和废弃修道院里的、笃信上帝的隐修士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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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谈起隐士们,我们常常做出很多想当然的假定。我们常想,世人对隐士们是有所了解的。实则不然,世人对隐士们并不了解。他们从未见过一个孤独者;他们只是憎恨孤独者,而又对他一无所知。他们从来都是对孤独者加以利用的“邻人”,从来都是从邻室里发出的对孤独者进行诱惑的“噪声”。他们总是煽动各种事物来烦扰他,让各种事物发出巨大的噪声,从而淹没他的声音。孩子们也是一直联合起来对付他,因为他既柔弱,又是小孩;而随着他渐渐长大,成人世界对他的敌视也会变得越来越强大。世人像对待一只被追猎的野兽一样,追踪到他的藏身之处;而且在他漫长的青年时代,从来没有禁猎期让他暂获安宁。如果他没有因筋疲力尽而沉沦,反而试图逃亡,那么世人就会对他大肆诋毁,说他留下的东西丑陋不堪,十分可疑。如果他对此不予理睬,世人就会更加露骨地仇视他,夺去他的食物,吸光他的空气,朝他的“清贫”大吐口水,从而让这“清贫”于他变得不堪忍受。他们像对待感染了瘟疫的人一样,对他恶言相向,投掷石块,要他尽快离开。哦,芸芸众生自古而来的本能是没有错的:因为,孤独者确实是他们的敌人。
但是,如果他始终垂目忍受,世人就会开始思索。他们不由得怀疑,他们所做的一切可能正好是孤独者求之不得的,他们的所作所为可能恰好促使孤独者更加坚守他的孤独,并帮助他永远脱离芸芸众生。于是,他们改变了对付他的策略,拿出最后的撒手锏,最致命的一招,与以往迥然不同的攻击手段——送给他荣誉。荣誉的噪声一旦响起,孤独者差不多总会抬头看看;这样,他的精神就难免阵脚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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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一本我很可能是在童年时代拥有过的小书浮现在我的脑海。这是一本有绿色封皮的小书。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是玛蒂尔德·布莱送给我的。刚得到它的时候,我对它并不感兴趣;直到过了几年后,我想是在乌尔斯伽德度假期间,才开始读它。而在刚一阅读它的瞬间,我就知道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即使仅从外表上看,它的蕴涵也是极其丰富的。它那绿色的装帧包含着某种意味,让人不由得立刻联想到与之相称的内容。仿佛是经过了精心安排,开卷所见是光滑、洁白的衬页,上面还有白色的波纹;然后是扉页,透着神秘的气息。猛一看,好像书中肯定有不少插图,但是一张都没有;而尽管不太情愿,你却不得不承认,它原本就该这样。幸好在书中某页找到一根代作书签的细丝带,才稍许弥补了一些没有插图的遗憾;丝带已经发脆,略显歪斜地夹在书页中,丝带上的玫瑰红仍未消退,天知道它从何年何月就插在这页书中没再动过,在它默默的坚守中透着无限伤感。或许从来没人动过这根丝带;装订工人可能是匆匆忙忙地、未加细看就把它装了进去。但也有可能它夹在这个地方不是偶然的。或许是某人读到此处停了下来,之后再也没有继续阅读下去;也许命运在那一刻正好敲了他的门,让他远离所有书本,去从事其他的事情;因为,归根到底书本并不是生活。不过,这本书是否被人继续读过,确实难以断定。也有可能事情很简单:有人打开了这本书,然后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一页,而且,此人经常是在夜深入静的时候阅读这一页。无论如何,面对夹着丝带的这两页,我总是感到某种羞怯,就像你站在一面镜子前面会感到羞怯一样。我从来不读这两页。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把整本书好好地看完过。书并不算厚,但里面有非常多的故事;尤其是在午后读它,总是能读到你从未读过的故事。
我只记得其中的两个故事。我现在就讲到它们:《格里施卡·奥托雷皮奥夫【23】的最后时刻》和《大胆者查理【24】的灭亡》。
只有上帝知道,我当初阅读这本书时是不是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现在,事隔多年之后,我却仍能记得其中的一段描述:假沙皇格里施卡的尸体抛掷在人群中,被民众乱刺乱砍,曝晒了三天,他脸上则始终戴着一副面具。当然,我再也不可能指望这本小书重新回到我的手中。可是这段描写实在是太特别了。另外,我倒真想重读一遍他和他母亲相逢的经过。他当时一定是非常自信,所以才要他母亲到莫斯科来。我甚至确信,他当时自恃他的力量足够强大,所以他当真以为自己是在召见自己的母亲。而这位玛丽亚·纳戈伊【25】星夜兼程从清贫简陋的修道院匆匆赶来;毕竟,只要她接受僭主是她的儿子,她就可以得到一切。然而,僭主的宝座不正是从她承认他的那一刻开始变得摇摇欲坠的吗?我倒宁愿相信这样一点:他改变自己地位的力量更主要的是来源于他不再做任何人的儿子。
(说到底,这也正是所有离家出走的年轻人所拥有的力量啊)【26】
民众从来不知道沙皇长得是什么模样,但却需要他。这个事实本身就导致了他在行使权力的时候变得更加自由、更加没有约束。可是,母亲承认他是儿子的声明——虽是有意制造的骗局——反而削弱了他的力量。这件事剥夺了他的丰富的独创能力,使他处处受限于对真德米特里的令人疲惫的模仿;这件事使他退化成了一个平凡的个人,使他成了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再加上还有玛丽娜·穆尼契科【27】,她的瓦解作用更是潜移默化,她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否定了他;正像后来的事实所表明的,她谁都信赖,可就是不信任他。当然,我不敢保证这个故事考虑到了所有这一切。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应该被涉及了。
然而,即使撇开这些不谈,整个事件本身并没有完全失去它的现实意义。现在,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有一位作家会特别关注这位假沙皇一生的最后时刻;而且他这样做一点都不荒谬。在假沙皇一生的最后时刻,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从沉睡中惊醒,跑到窗前,从窗口纵身跳下,跌落在庭院里的卫兵中间。他自己无法站起来;卫兵们只好伸手相助。很可能他的腿跌断了。他靠在两个卫兵身上,觉得他们是信任他的。他环顾四周,觉得其他卫兵也都是信任他的。他甚至感到有点对不起他们,这些身材魁梧的近卫军;形势对他们肯定已变得非常糟糕:他们非常清楚伊凡·格罗斯尼【28】的实力,但却仍然信任他这个假沙皇。他真想让他们知道真相;可是只要一张口,他就只能发出疼痛的叫喊。令人发狂的疼痛传遍他的伤腿;此刻他已根本顾不上自尊,除了疼痛,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结果,一切都已来不及。敌人蜂拥而至:他看到舒伊斯基【29】,看到跟在舒伊斯基后面的所有人。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但是他的卫士们却在他周围围成一圈保护他。他们没有将他放弃不管。然后,奇迹发生了。这些老卫士的忠诚精神散播开来;一下子,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往前逼近了。离他很近的舒伊斯基绝望地朝楼上的一个窗口喊叫起来。假沙皇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站在那儿。他明白四周静了下来,突然寂静下来。接着,一个声音就该响起了。他熟悉这个声嘶力竭的声音,苍老,尖利,装腔作势。果然,他听到皇太后——他的母亲——正在否认他是她的亲生儿子。
至此,整个事件一直是在自发地发展的;而接下来,呵,该请讲故事的人出场了!因为,要写出这个故事的最后几行描述,必须拥有一种能够突破所有矛盾的力量才成。不管事情是不是这样讲的,我们只能坚信:在皇太后的声音和枪声响起之间——其间隔非常之紧,驾驭一切的意志和力量再度回到他身上。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随后所发生的事情之间那极其动人的逻辑关系:那些人竟会刺穿他的睡衣,在他身上乱戳乱扎,仿佛要刺破一个人内心最坚硬的部分;而且在他死后连续三天,他竟会仍然戴着他差不多早已放弃了的沙皇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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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起来,我感觉真的好怪:在这同一本书里,居然还讲述了像花岗岩一样顽强不屈的查理大公的最后时刻;此人的个性毕生始终如一,没有丝毫改变;对那些必须忍受他的人,他施加的重压越来越沉重难负。有一幅他的肖像画保存在第戎市【30】。但是即使没有这幅肖像画,我们也知道他身材矮胖,熊腰虎背,目空一切,不顾死活。也许只有他的手,我们未曾料想到。那是一双非常热的手,时时刻刻都需要冷却,总是不自觉地放在冰凉的东西上面,五指张开,尽量和冷空气接触。就像一般人容易头部充血,血液总是涌进他的双手;而且,当他握紧拳头的时候,他的手就会像狂人的头脑一样,充满狂乱的幻念。
血脉里流着这样的热血,要想平安无事地生活就得需要格外的谨慎小心。因此,查理大公便将自己和他的热血一起闭锁于自我之中。有时候,当这热血在他周身战战兢兢、阴郁晦暗地流动时,他也会为之恐惧。这种热血甚至会让他觉得它像一种可怕的怪物,他几乎不认识这种机敏的、二分之一葡萄牙遗传的血液【31】。他经常处在恐慌的状态之中,唯恐它会在他睡眠的时候攻击他,并将他撕成碎片。他试图做出要驯服它的样子,但依旧是生活在恐惧的阴影里。他从来不敢爱上一个女人,以免这热血会产生嫉妒;而且因为这热血的性格是如此暴烈,他的嘴唇便从未沾过一滴酒;为了让热血冷却下来,他用玫瑰配制的果酱代替酒液。然而,有一次他还是喝了酒;那是在洛桑【32】郊野的营地,格兰松【33】刚刚失守。其时,他既身患疾病,又自暴自弃,结果喝了很多未掺水的葡萄酒。但当时,他的血液正处在沉睡状态。到了他神志不清的晚年,他的血液也经常会沉入这种昏昏沉沉、动物一般的睡眠。由此可见,他是怎样完完全全受着他的血液的控制;因为当他的血液沉睡时,他就什么也不是了。每逢这种时候,他的随从没有一个会获准出现在他面前,他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至于外国使臣,他更是不会露面接见,因为他正处于虚弱、沮丧的糟糕状态。他会枯坐着,等待他的血液从沉睡中醒来。然后,在大多数时候,他的血液会突然一跃而起,咆哮着从他的心脏进涌而出。
为了这热血,他随身披挂、携带了所有那些他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三颗巨大的钻石和别的各式各样的宝石;成堆的弗兰德斯花边饰带和阿拉斯挂毯【34】;他的装饰着金旒的丝质大帐篷;扈从们使用的四百顶营帐;木板画像,大块纯银镶制的十二使徒像;还有塔伦托亲王、克莱夫公爵、巴登的菲利普、古咏城堡的领主【35】。因为他想让自己的血液相信:他才是皇帝,他是至高无上的。他太想让体内的血液敬畏他了。但他的血液并不相信他,尽管有这样那样的证据也无济于事;他的血液实在是太好猜疑了。或许他只让它猜疑了一小会儿。可是,乌里【36】的号角背叛了他。从此之后,他的血液就明白了它是在一个战败者的体内流动;它渴望着脱离他的身体。
这是我现在对这个故事的看法。但最初读它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人们在主显节【37】那天搜寻他的那一段。
在南锡城【38】那场引人注目的速战速决的战斗结束之后,年轻的洛林【39】亲王——他在主显节前一天骑马进入了他这座凄惨不堪的城市——一大早就唤醒了他的随从,命令他们立刻去打听查理大公的下落。一个又一个的信使被派了出去;亲王自己则忧心忡忡,坐卧不宁,时不时地走到窗前向外眺望。那些用马车拉来或担架抬来的人,他全都认不出来是谁;他唯一能看得出的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查理大公。负伤的人当中也没有大公的影子;在接连不断被带来的俘虏当中,也没有一个见过大公的身影。不过,逃亡者从四面八方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他们乱糟糟的,充满惊恐,好像全都害怕在逃亡途中与大公不期而遇。夜幕已经开始降临,但是仍然没有丝毫有关大公的确切消息。在漫长的冬夜里,大公行踪不明的传言有充裕的时间四处散播。不管这种传言散播到哪里,它都会在每个人心中引发一种突兀而夸张的信念:大公仍然活着。也许,大公从来没有像那天夜里那样,在人们的心中浮现出如许真切的形象。没有一户人家不是通宵达旦守候,等待着大公出现,甚至幻想着听到他叩门的声音。如果他没有出现,人们便想,那一定是因为他已经从门前走过去了。
那天夜里,地面都冻结了,而“他仍然活着”这一信念仿佛也在人们心中冻结起来,坚硬无比。这个结在许多年月逝去之前是不会化解的。所有这些百姓,虽然根本不了解实情,却特别依赖“大公还活着”这个信念。他们只有靠想象大公还在人世,才能忍受他带给他们的痛苦命运。他们曾经付出巨大艰辛,才学会承受他的存在;而现在,虽然熟知此公的禀性,他们却发现他特别适合让人铭记在心,而非彻底被遗忘。
但是次日清晨,那天是1月7日,礼拜四,搜寻大公的行动又重新开始了。这次多了一名向导。他是大公的一个侍童;据说,他曾远远看见主人坠下马背;现在他负责找到事发地点。侍童自己什么话都没讲;是康珀巴索伯爵【40】把他带来,并代他讲话的。现在,侍童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全都紧随其后。无论是谁,看到这个身上裹着稀奇古怪的衣服、神情莫名其妙、惶惶不安的少年,都很难相信他真的就是那个四肢纤柔、像少女一样美丽的吉安一巴迪斯塔·科洛纳【41】。他冷得瑟瑟颤抖。夜间的霜冻使空气都僵化了,地上的雪被踩踏得嘎吱嘎吱直响,就像牙齿在格格地撞击。说到这个,他们当时差不多全冻僵了。只有大公的小丑——绰号路易·温哉——始终保持活跃。他学着狗的模样,时而跑到前面,时而又跑回来,四肢落地绕着少年小跑一圈;每当看见远处有一具尸体,他就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弯下腰身,催促那具尸体赶快振作起来,变成他们正在寻找的那个人。他会给那具尸体一点时间考虑,等待回应,但随后就满腹牢骚地跑回来,又是叫嚷又是咒骂,喋喋不休地抱怨那些死人的懒惰和顽固。他们继续向前不停地搜寻,仿佛永远不会有终点。南锡城已经朦胧远去,看不清了;因为除了异常寒冷,天气变得一派阴霾;阴沉灰暗的天空,仿佛穿不透的灰幕。旷野漠然地向前延伸,越往前走,这伙簇拥成一小堆的人就越像是迷失了方向。大伙保持着沉默。只有跟在众人后面的一个老妇人一边摇头,一边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也许她是在祈祷吧!
突然,这伙人的向导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他转向大公的葡萄牙侍医鲁皮,指着前方的一个地方让侍医看。在前面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有一片结冰的平地,仿佛水塘或沼泽;那里躺着十到十二具死尸,每具尸体都有半个身子陷在冰层里面。这些尸体几乎全都被扒光了衣服,无遮无拦。鲁皮弯下腰,一具一具地仔细查看。大伙跟着分散开,弯着腰身查看那些尸体;他们从中辨认出了奥利维叶·德·拉·马尔什【42】和随军牧师的尸体。而与此同时,那位老妇人已经跪在雪地里,伏在一只大手面前哀哭起来;那只大手五指张开,僵硬地冲着她。大伙全都跑了过去。那具尸体验朝下趴着,鲁皮和几个随从试着把它翻转过来。但是由于死尸的面部已经冻入冰层中,他们在用力往外拉的时候,死尸半边脸上的皮被撕了下来,又薄又脆;接着,就看到另外半边脸早已被狗或狼啃得面目全非了;此外,一道巨大的伤疤从左耳延伸至右耳,把整个面部劈成了两半。所以,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张人脸。
大伙一个接一个地扭头张望;每个人都期望着在身后看到那个罗马人。但他们看见的只是大公的那个小丑,只见他愤怒而又悲痛地朝他们跑了过来。他举着一件斗篷,抖来抖去,仿佛要抖落什么东西;可是斗篷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于是大家开始找寻可以确认大公的痕迹,并且找到了几处。他们点起一堆火,用热水和葡萄酒清洗那具尸体。喉部的旧伤疤露了出来,还有两处大脓肿的遗痕。侍医已经不再怀疑了。不过他们还是找到了更多的证据。路易·温哉在不远处发现了大黑马摩罗的尸身。在南锡战斗中,大公骑的就是这匹战马。他跨在高高的马背上,两条短腿垂在两侧。血还在不停地从马的鼻孔中流到马嘴里,看上去就好像它正在饮自己的血。站在另外一旁的一个侍从回想起,大公左脚上有一个趾甲倒长在了肉里;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寻找这个指甲。只有那个小丑扭动着身体,好像有人在胳肢他,大叫起来:“哦!阁下啊,请宽恕他们揭露你身上粗俗的缺点吧!他们是一群傻瓜,他们居然不知道从我拉长的脸上来辨认你,你的美德明明白白就写在上面啊!”
(安放尸体时,首先进屋的也是大公的那个小丑。那是在一个名叫乔治·马奎斯的人的家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安置在他家。由于遮尸布还没有盖上,小丑对当时的场景获得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在黑色的床顶华盖与黑色的灵床之间,雪白的寿衣和深红的斗篷形成刺目的、极不协调的反差。灵床前面摆放着猩红色的长统靴,硕大、镶金的马刺直冲着他。只要一看到宝冠,那么毋庸置疑,摆放在床头的那个东西应该就是大公的头。那是一顶公爵戴的、镶着一些钻石的硕大宝冠。路易·温哉走来走去,仔细查看每一样东西。他甚至伸手摸了摸那些绸缎,尽管他对绸缎的好坏知之甚少。按说那应该是质地很好的绸缎;或许对勃艮第王族而言,那些绸缎略显寒碜了一点。他又退后几步,看了看整体情况。在雪光的映衬下,那些色彩显得异乎寻常的不协调。他把每种颜色都单独地深深铭刻在了心底。最后,他赞许道:“穿戴得不坏,也许有那么一点太过花哨了。”在他看来,死神似乎就像一个急需一位公爵出场的木偶戏主人。)【43】
56
直截了当地确认那些永恒不变的事物,而不去为真实情况感到痛惜,更不去对它们加以评判,这应该是最明智的做法。据此,就不难发现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读者。在童年时代,我觉得读书是一个人在未来某个时期可以从事的一种职业,到那时,各种各样的职业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供你选择。坦率地讲,这样的时期何时来临,我一点清晰的想法都没有。我相信随着生活发生某种转折,一个人将会注意到,生活纯粹地成了来自外部世界的生活,一如它从前只是来自内部世界的那样。我猜想,到了那时,生活将会变得一目了然,可以理解,而且绝对不太可能发生误解;当然,生活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简单的,相反,将会是非常烦心的、复杂的和困难重重的,但又——如果你喜欢的话——总会是有形可见的。到那时,儿童时期所特有的无边无际、无拘无束、永远无法真正预知等不可思议之感触,都将被克服;虽然你其实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克服的。事实上,这些内在感触还会不断增加,从各个方面向你聚拢;于是,你越是向外关注外部世界的事物,你就越会激发出内心深处的东西。唯有上帝知道这些内在的东西来源于何处吧!不过,这些内在的东西也许会增长到某个极限,然后突然终止。不难看出,成年人很少受到这种内在东西的烦扰:他们到处行走,不停地做判断,不停地付诸行动;如果陷入了困境,他们就会把原因归咎于外部环境。
所以,我打算把读书推延到这种种变化开始发生之后。到那时,一个人就会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书籍,就会有时间来阅读它们,就会把某个固定的时间——既有规律,又令人愉快,不长不短、恰好合适的时间——用在读书上。当然,有一些书会让你觉得更加亲切;但这并不是说,你会时不时地因为在这样的书上面多花了半个钟头,以致忽视了散步、约会、看戏或写急信的时间。至于因为过分沉溺于书本,头发被抓挠得像刚躺着睡过觉似的蓬乱不堪,或者两耳酣热、双手冰凉,或者长长的蜡烛一夜之中完全燃尽,感谢上帝,诸如此类的情形是绝对不可能再有了。
我之所以提到这些情况,是因为在乌尔斯伽德度假期间,当我突然开始读书时,曾经非常真切地亲身体验过。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阅读能力还不够。的确,我比自己预定的时间提早开始了读书。只不过,那一年我是在索罗的学校跟许多与我年龄不相上下的人一起度过的,致使我对自己的时间规划发生了怀疑。许多突如其来的、意想不到的经验向我涌来;他们把我当做成年人一样看待,这已经变得不足为奇。那都是一些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切的经验,以其全部的重量压到了我身上。但与此同时,我越是了解这些经验的现实性,就越是清楚地看到我的童年时代乃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真实。我知道,我的童年时代不会终止,正如其他的人生阶段现在只是刚刚开始一样。我告诉自己,每个人都天生可以自由划出童年和成人的分界,只不过这些划分全都是假想之中的。事实表明,我还不够聪明,无法为自己想出一些分界。每当我试图去做一些划分,生活就会让我明白,它对人生阶段的划分一无所知。如果我坚持认为我的童年时代已经成为过去,那么我的一切未来也会同时弃我而去,消逝踪影;唯一给我留下的东西,甚至比不上一个玩具铅兵赖以站立的脚下那一小坨铅块。
不难理解,这个发现使我愈发孤独。它使我沉浸在自我之中,让我内心充满一种终极性的愉悦;而我却将这种愉悦误以为是一种苦恼,因为相对于我的年龄,它来得实在太早了。每念及此,我就感到忧虑不安,就会想到:由于没有预先制订一个确定的读书时间,我可能会把很多其他的事物完全错过。所以,当我怀着这样的心理状态回到乌尔斯伽德,看见各式各样的藏书,我就迫不及待地立刻开始阅读,甚至感到颇为内疚。我甚至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预感,许多年之后,我经常产生这种感觉:你根本没有权力打开一部书,除非你已经准备好要把所有的书都读完。每读一行字,你就会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阅读开始之前,世界是完整无缺的;或许,在你阅读它们之后,你会发现世界还是那么完好无损。可是,对于尚不具备阅读能力的我,怎么能够去应付所有的书籍呢?即便是在那间不大的图书室,堆在书架上的书也是汗牛充栋,多得不可救药。我怀着倔强而又绝望的心情飞行于书海,匆匆地在书页之间穿行,就像一个人不得不去完成一项超出他的能力所及的工作。在那段时间,我读了席勒【44】和巴格森【45】,奥林施拉格【46】和沙克-斯塔菲尔特【47】,以及瓦尔特·司格特【48】和卡尔德隆【49】的书。很多显而易见我早就应该读过的书到了我手中;还有一些书,我太年幼,当时读它们为时太早。对于当时我的年龄段来说,几乎没有一本书是适合我的。然而,我还是读了下去。
在后来的岁月中,有时我会在深夜醒来。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是那么真实,是那么令人信服地闪烁,我就禁不住疑惑不解,人们怎么竟能放弃世界上那么多有意义的事物呢。我相信,每当我从书本中抬起头,凝望窗外,凝望窗外的夏日景致,凝望阿贝伦娜呼唤我的地方,我就会产生诸如此类的感触。她必须过来喊我,而我甚至不做回答,这在我们看来实在是太奇怪了。这种事发生在我们两个最为快乐的那段时光。可是由于读书的狂热已经彻底将我攫住,我不要命似的迷恋着读书,并煞有介事,倔强不屈地躲在室内,不去与她共享我们一天天的假日。尽管我不善于利用那些通常来说不太明显,但却大量出现的机会去享受自然之乐,我却宁愿许下诺言,希望我们之间的日益严重的不和能够在将来得到化解;而且,这样的化解拖延的时间越久,就越是让人愉悦。
然而,我的阅读狂热来得迅疾,去得也很匆促;那时,我和阿贝伦娜已经互相把对方惹恼了。因为阿贝伦娜总是不遗余力地嘲笑我、蔑视我;当我在凉亭遇见她时,她居然装出一副正在读书的样子。有一个星期天早上,虽然确实有一本未打开的书摆在她身旁,她却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弄醋栗,借助一把餐叉,小心翼翼地将醋栗从小枝上摘下来。
那肯定是七月里的一个早晨,如同我们在七月里常见的早晨那样,空气清新,时间静止,到处洋溢着欢悦和盎然生机。无以计数细微的、抑制不住的运动创造了一幅极其生机勃勃的镶嵌图景;万物共振共鸣,时聚时散,融入大气之中;它们清凉的气息使阴影变得愈加清晰,并且赋予阳光明亮而灵动的清澈。花园里没有一样特别夺目的事物;每样事物散布得无处不在,如果你不想错过什么,就必须融入所有事物之中。
所有这一切也蕴含在了阿贝伦娜纤柔的一举一动中。一个让人无比愉快的想法是:她应该做这样的事情,而且要完全像她正在做的这样。她那白哲的双手在树阴下闪着光泽,时前时后的动作轻巧而又协调;叉子摘下的一颗颗浑圆的果实欢快地跃入盘中,盘底衬着芬芳的葡萄叶,盘中的果实已成堆凸起,有的鲜红,有的浅黄,闪烁着点点光斑,酸涩的果肉里面包裹着坚实的果核。在这样的情景中,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静静地观赏;但是由于害怕会受到责备,为了不使自己陷入尴尬境地,我就拿着书坐到桌子的另一端,然后信手翻了几页,便漫无目的地埋头书中。
“如果你一定要读书,你至少应该读大点声,书虫!”没过一会儿,阿贝伦娜说话了。她的话音听上去没有丝毫挑衅的意味,而我也觉得这正是和解的最佳时机,于是我立刻大声朗读起来,一直把一个章节读完,然后就开始读下一个章节,题目是:“致贝蒂娜【50】的信”。
“不,回信【51】不要读。”阿贝伦娜打断我的朗读;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小餐叉,仿佛很疲倦的样子。接着,见我呆呆地望着她,她笑了起来。
“天啊,马尔特,你读得太差劲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究竟在读什么。“我读这本书,只是为了让你打断我啊。”我坦白道,浑身燥热。我把书页往前翻,翻到内封。这时,我才知道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什么书。“为什么不要读回信呢?”我好奇地问她。
阿贝伦娜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她身穿鲜丽的衣裙,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她内心深处逐渐升起了阴影,一如此刻她眼睛里露出的沉郁神情。
“把书给我!”她突然说,好像生气了。她把书从我手上夺过去,翻到她想要的那一页,然后开始读一封贝蒂娜写的信。
我不知道我对这封信究竟能理解到什么程度,但是我仿佛得到了一个庄严的承诺: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彻底搞懂的。阿贝伦娜的声音逐渐高昂,最后差不多就像我曾经听到她唱歌时的那种声音。这时,我觉得非常羞愧,我对我们之间和解的认识竟是那么不值一提。因为,我充分认识到,现在这个样子才是我们的和解。但是,这种和解是发生在一个更为崇高的领域,巍峨高远,绝非我所能企及。
57
那个庄严的承诺仍然处在兑现的过程中。不知从何时开始,那本书加入了我的藏书,成了与我形影不离的几本书之一。如今,我也可以一翻就能翻到我想读的章节;当我阅读那些章节的时候,我说不清心里念着的是贝蒂娜,还是阿贝伦娜。哦,不,贝蒂娜在我心中已经变得更为真实了;而我所认识的阿贝伦娜却像是通往贝蒂娜的一个准备阶段,而且对我而言,她已经融入了贝蒂娜,就像融入了她自己无意识的存在一样。在这一点上,不同凡响的贝蒂娜已经用她所有的书信创造了一个空间,一个极其广袤的世界。她从一开始就让自己充塞于万物之中,好像她很早就已超越了自己的死。她无所不在地渗入存在的最深之处,成为存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实际上都是永恒不朽的:从中,她辨认出了她自己,她差不多是痛苦地摆脱了一切束缚,而且像依据往事来审视自己那样艰苦地推测出自己的本相;她像召唤幽灵一样召唤她的自我,并且勇敢地正视她的自我。
就是此刻,贝蒂娜,你依然是无所不在的;我了解你。大地不是仍然存留着你的体温吗?飞鸟的鸣啾歌唱中不是还可以听到你的歌声吗?虽然晨露不复是从前的晨露,但夜空里的星辰依然是你那时的星辰啊。而且,难道这整个世界已不再是你那个世界了么?因为不知有多少次,你用你的爱把世界点燃,看着它熊熊燃烧,火光闪耀,趁着所有的人正在熟睡,悄悄把它换成了另一个世界!你觉得你与上帝非常一致,因为每天清晨,你都向他祈求一个崭新的世界,好让他创造的所有世界都有机会展现自身。你觉得,对世界加以爱惜或者修补根本没有意义;你只是按照世界的原貌将它消耗,然后再伸手向上帝索求更新的世界。因为,你的爱已经变得无所不能。
至今仍然没有人谈论你的爱,这种状况怎么会可能呢?难道在你之后又发生过更值得纪念的事情吗?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你自己很清楚你的爱的价值;你向那位伟大的诗人【52】大声地讲出了你的爱,希望他能把它变成人间的爱情;因为你的爱仍然只是一种自然的力。可是他却借助写给你的书信,劝阻人们不要相信你的爱。人们读了他写给你的回信,对它们深信不疑,却从不相信你写给他的信,因为诗人比自然更容易让人们理解。或许终将有一天人们会明白,在这件事上,诗人的伟大是有其局限性的。这个女人的爱情被强加到了他身上,而他又无法予以否认。他居然不能对这种爱予以回应,这意味着什么?这样的爱根本不需要回应;其本身就是爱的呼唤与回答;它的祈求由它自身回复。然而,不管诗人的气度如何非凡庄重,面对贝蒂娜的爱,他都应该谦恭地跪在她面前,用双手把她的口授记录下来,就像使徒约翰在帕忒莫斯【53】记录上帝的启示那样。面对这样的爱的声音,诗人是别无选择的,因为这声音“传达的是天使的任务”,它飘然而至,将诗人包围,然后将他带入永恒。让他在火焰中升天的车辇【54】就在眼前。为抵御他的死亡而预备的隐秘神话已经安排就绪,而他却让这个神话半途而废,拒绝登上那升天的车辇。
58
命运总是喜欢发明一些模式和构想。命运的困难在于它自身的复杂多变。而生活的艰难却是由于生活本身的简单。构成生活的事物寥寥无几,但它们的宏大意义却是凡人无法测度的。拒绝命运支配的圣者选择这些与上帝相对的事物。而凡事总要顺应天性的女人,因为在与男性的关系上必须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必然导致所有爱情关系中先天固有的宿命。女人站在变化多端的男性身边,坚贞不移,超越命运,犹如永恒的象征。正在爱着的女人总是胜过她所爱着的男人,因为生活比命运更伟大。女人总想让自己的献身变得无边无际,不可度量;这也正是她们的幸福之所在。不过,她们无可言喻的爱之痛苦也正在于此:人们总是要求她们对自己的无限奉献加以克制。
除此而外,女人从未产生过其他的悲怨。爱洛绮丝【55】最早写的两封情书所包含的就是这种悲怨;五百年后,那位葡萄牙修女【56】的书信中又再次回响起这种悲怨的声音。她们书信中的怨叹哀诉听上去犹如鸟儿的婉转鸣啾。在这因为洞悉女人而敞亮的意识中,忽然掠过萨福【57】那遥远的身影,数世纪以来她一直杳无踪影,因为人们不是从生活、而是从命运中寻觅着她的身影。
59
我从来不敢向他买报纸。当他通宵达旦在卢森堡公园外面慢悠悠地蹀躞时,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带着一些报纸。他背朝着公园的铁栅栏,一只手摸索着铁栅栏下面的石墙晃来晃去。他把自己压缩得那么扁平,以致每天有那么多的人虽然从他面前走过,却全都对他视而不见。虽然他还会挤出一点叫卖声,向路人表明他的存在,但是那声音微弱得连一盏灯或一个火炉燃烧时的声响都不如,也比不上岩洞中那水珠的滴落声。世界仿佛就是这样安排的:有一些人,终其一生都是在他的叫卖声的间歇中走过;而他自己移动的时候则比任何运动着的事物都更为安静,悄无声息,犹如钟面上的指针,犹如指针的影子,甚至犹如时间本身。
我总是不情愿去看他,这是多么不公正啊!每次走过他身边,我总是紧随其他人的脚步匆匆而过,装出我真的不知道他在那儿似的。写出这样的事情,让我觉得十分羞惭。每当我走过他身边,就会听到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卖报纸”,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第三声,基本上没有任何停顿。我身边的行人环顾四周,试图找出这声音来自何处;只有我加快脚步,装出一副我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装出一种我正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思考中的样子。
事实上,我也确实正在思考。我忙着在心中描画他的形象;我一直在想象他的样子,由于用心太过,汗都冒了出来。因为我必须像塑造一个死者那样来塑造他的形象,关于这个死者,没有任何他存在的证据和构成材料;我必须完全从内在的自我出发来塑造他的形象。现在想来,当时联想到那些数不胜数地陈列在每家古玩店里的、带条纹的小型象牙基督圣像,对我描画他的形象还是很有帮助的。一个个基督受难雕像【58】的意象在我心底里忽隐忽现——毫无疑问,这些意象只能使我联想到基督的一些特征:瘦长的面孔所摆出来的独特斜角,凹陷的双颊上乱蓬蓬的、可怜巴巴的胡须,斜视上苍的茫然静默的眼神里那种显而易见的痛苦。不过,除了这些重要特征外,他还有很多其他特点;因为我甚至当时就很清楚,在他身上没有一样特征是不重要的。比如他的上衣或外套耷拉着披在身上的样子——内衣领子全部露了出来,低低的衣领呈圆弧状,围绕着绷直的、有很深沟褶的脖子,却没有一处和脖子贴在一起;又如那墨绿色的领结,松松垮垮地绕着衣领;特别是他的帽子——一顶破旧的、感觉硬邦邦的高筒毡帽,他戴着这顶旧毡帽,就像所有的盲人戴着帽子一样,根本没有想过帽子是不是与他们脸上的线条搭配谐调,这个附加的物件跟他们的个性特征之间也不会构成新颖的外部和谐,只可以说是一种习惯性地戴在头上的、毫不相干的东西。所有这些,全都不是可有可无的特征。在怯懦地拒绝正视卖报人之际,我已走出去很远,最后他的形象却无缘无故带着令人痛苦的力量凝聚在我的内心,以致达到一种极其悲惨的程度;我终于无法忍受,决定借助与内心相对的外部现实,来抑制和消除在我的想象中越来越逼真的画面。夜幕正在降临。我决定立刻从他身边经过,留心看看他。
现在,人们肯定知道春天正在来临。白天的风已经平息;一条条狭窄的小巷安逸地向远处延伸而去;小巷尽头的房屋熠熠闪耀,洋溢着簇新的气息,犹如白色金属板崭新的断口——金属板断口的闪亮光泽经常让人感觉惊诧。在宽阔又平坦的大街上,比肩接踵的行人熙来攘往;街上车辆稀少,他们尽可从容而行,无需担心被车辆撞着。今天应该是星期天吧。圣絮尔皮瑟【59】教堂的尖顶矗立于无风的高空,显得熠熠生辉、无比高远;在那些颇具罗马风格的狭窄小街,人们会在不经意间发现春天来临的气息。公园里面和公园门前,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结果我没能立刻看见他的身影。或许他就在人群中,而我没有认出他来?
我突然明白,我对他的想象是毫无价值的。他的悲惨境遇绝对令人绝望,任何谨慎或掩饰都无法使其减轻,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之前,我既没有注意到他的躯体是如此倾斜,也没有注意到他那眼皮下面不断充溢着的恐惧神情;我也从未想到他的嘴巴,居然瘪缩得犹如下水道的出口。也许,他拥有丰富的回忆;可是,如今除了他身后那堵石墙因为他每天用日益磨损的手掌抚摩而留下无形的感觉,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能找到通道进入他的心灵世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差不多在一瞬间就看清了这一切;与此同时,我发觉他戴的帽子跟以往戴的不一样,而且脖子上的领结毫无疑问是专门在星期天才戴的那种。领结上有淡黄与紫罗兰色相间的细格花纹;至于帽子,则是一顶缠着绿色饰带的便宜新草帽。当然,这些颜色毫无意义;记住它们,对我来说也是小题大做。我只想说,这些东西穿戴在他身上,看上去就像长在鸟胸脯上的极其柔和的茸毛。他本人从中不会获得任何享受;我环顾四周: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又有谁能够想象这些华丽的装束是为了他而穿的呢?
呵,我的上帝!我突然受到了强烈震动,原来这样你才存在啊!关于你的存在,有各种各样的证据。但我已经把这些证据忘得一干二净,并且从未想过要寻找一个证据,因为要确证你的存在就得承担多么重大的职责啊!可是,现在,证明你存在的事物就在我眼前。此乃汝之所好,从中汝获取愉悦【60】:我们必须学习怎样忍受一切,而不去下判断。什么是忧伤的事物?什么是高尚的事物?唯有汝独自彻悟。
当冬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如果我需要一件新的外套——那就让我也这样穿在身上吧,只要它是崭新的外套!
60
我到处漫游时总是穿戴比较好的、从一开始就属于我自己的衣服,每到一个地方总是投宿在比较讲究的住处;但这并不是说,我想把自己跟他们区别开来。我只是没有像他们那样孤注一掷:我没有勇气去过他们那样的生活。如果我的一条胳膊萎缩了,我一定会把它掩藏起来。然而她(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却不然,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前面的阳台上;虽然她要脱下外套,解开说不清什么款式的一件件上衣和内衫,得费很大劲儿,但她丝毫不嫌麻烦,而是用很长时间脱下这件,解开那件,就连旁边观看的人都觉得不耐烦了。之后,她会谦恭地站在我们面前,袒露着她那畸形的萎缩的残臂,让人一见就知道这样的手臂非常罕见。
是的,我确实没有想把自己跟他们区别开来。然而,如果我处处企求跟他们相似,那我肯定是过于抬高自己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既没有他们那样的体力,也不具备他们那样的本领。我从食物中摄取营养,靠一餐又一餐地吃东西活着,绝对没有什么神秘可言;而他们的生存却简直像神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他们整天站在他们的角落里,即使在十一月份也不例外,他们从来不会因为冬天到了而叫苦。浓雾升上来,他们的身影变得隐隐绰绰,模糊不清;可是他们依然存在。我曾经到处旅行,曾经病倒,曾经遭遇过许许多多的事情;而他们却仍然活着,似乎永生不灭。
(我甚至搞不明白,在发霉的冰冷的灰色卧室里,小学生们怎么能够起得了床;是谁给了这些瘦小的、皮包骨头的孩子勇气,让他们匆匆忙忙地跑出家门,穿过成人们的城市,穿过黎明前的黑暗,跑进漫长的学校生活;他们总是那么瘦骨嶙峋,总是那么忧心忡忡,总是那么火烧火燎,姗姗来迟。我想象不出,需要有多么大的外力支撑,他们才能坚持不懈地做到这一切。)【61】
在这座城市里,慢慢坠入他们这种境遇的人可谓比比皆是。其中有很多人在开始的时候会竭力反抗;但是不久之后就跟那些韶华已逝的老姑娘一样,再也不会挣扎反抗了,但她们仍然很强韧,内心深处从未受过损伤,因为她们从未被人爱过。
上帝啊!也许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对一切事物都不管不顾,只去爱她们吧?否则,当她们从我身后超过我时,我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跟踪她们?为什么我会在突然间想到一些像夜曲一样甜美的话语?为什么这些话语会在我的喉咙和心之间温柔地徘徊?为什么我会想象自己怀着极度的小心谨慎用呼吸将她们拥抱?这些受到生活摆布的玩偶,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地把她们的双臂伸向虚无,伸向绝对的虚无,以致肩关节最后酸痛脱臼。由于她们从来没有从任何高不可攀的希望中跌落,所以也未曾摔得粉身碎骨;但是她们早已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生活对她们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只有四处游荡的小猫会在夜间钻进她们的卧室,神不知鬼不觉地抓挠她们,然后爬在她们身边酣然入睡。有时候,我会跟踪她们中的某一个,走过两条街道。她们总是贴着墙边行走;总是有行人走来挡住我的视线;最后她们消失在人群中,完全失去踪影。
然而我知道,如果有人试着去爱她们,那么她们一定会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就像有些人因为走了太多的远路,再也无力行走一样。我想,只有耶稣才能承受她们的重量,因为只有他的四肢拥有复活的能量;可是对于耶稣,她们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吸引耶稣注意的只有那些正在爱着的女人;而不会是那些因为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才能而等待被爱的女人,等待被爱的女人就像那冰冷无火的灯盏啊。
61
我知道,倘若我命中注定生活悲惨,那么即使我用最好的衣服装扮自己,也无济于事。难道他【62】不是从国王如日中天的荣华富贵中坠落到了最卑微的人群之中吗?他,不但没有继续上升,反而坠入了社会的最底层。确实,有时候我会相信,其他一些国王非常了不起,虽然那些宫苑庭榭已不能证明什么。然而现在是深夜;时值寒冬;我冻得直发抖;我相信这位不幸国王的遭遇。因为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我们也从未见过有什么事物会比悲惨更能持久。不过,这位国王应该是不朽的。
难道他不是唯一一位在疯癫的外表下面维护着自己荣光的国王吗?就像那由玻璃罩保护着的蜡制花草。对于别的国王,人们会在教堂里为他们祈求长寿。但是对于这位国王,大臣让·夏利耶·热尔森【63】却希望他能够永生;而当时,这位国王已经落到了最最可怜的境地,除了头上的王冠,可谓穷困潦倒,一无所有。
在那段日子里,经常有一些黑脸膛的异乡人对这位躺在床上的国王进行袭击。袭击者剥下他那件因为身体溃疡而腐烂的衬衫;很久以来,那件污秽的衬衫已经被他当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房间里一片昏暗,袭击者肆意撕扯那些已经腐烂的碎布片,连压在国王僵硬的手臂下的烂布片也不放过。其中有一个拿来一盏灯;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国王胸前那溃烂化脓的疮口,一枚铁质的护身符深深地陷在里面,因为国王每天夜间都用他全部疯狂的力量把它紧压胸前;护身符现在深深地陷入他的肌体,四周镶嵌着珍珠般的脓血,俨然残存在某个圣骨匣凹槽里的不可思议的圣水,显出一种可怖的珍贵。一些心肠冷酷的人被挑选出来当国王的看护;但是一旦受到惊扰,那些蛆虫就从弗兰德绒布中爬出来,从衣服的褶皱里掉落出来,爬到看护们的袖子上,面对这种情形,即使那些心肠冷酷的看护也会忍不住恶心欲呕。毫无疑问,自从小女王【64】不在世后,国王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越来越恶化。因为尽管小女王又年轻又光彩照人,她却至少愿意躺在他的身边。等到她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躺在这具腐臭的身体旁边,与他同枕共眠了。她死的时候,没有把那些能够安慰国王的言语和温情留下来。所以,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够深入国王混乱的精神世界;再也没有人能够将他从灵魂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当他像一头冲向草原的野兽,突然圆睁着双眼冲破这些精神的羁绊时,再也没有人能够领会他的心思。然后,当他忽然辨认出朱维纳尔忧心忡忡的面孔时,他想起了他的帝国,想起他所能记得的帝国最近的情势。于是,他想把自己错过的一切全部弥补回来。
然而,这段时期所发生的各种事件的特点是,处理它们的时候绝对不能谨小慎微。只要有事情发生,就一定是非常严重的事情;而如果要谈论这件事情,就必须搞清楚每一个细节。谁又能冲淡一系列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呢?他的弟弟被谋杀了;昨天,一向被他称为“亲爱的妹妹”的瓦伦蒂娜·维斯康提【65】跪在他面前,她扭曲变形的脸上罩着寡妇戴的多层黑纱,当她掀开黑纱时,立刻露出满含哀伤和控诉的面容。今天,一个固执己见、夸夸其谈的律师在这里站了好几个钟头,滔滔不绝地论证王侯杀人者的权利,直至罪恶变得不言自明,仿佛上升到了与天国齐辉的境界。而所谓公正,意味着判定每个人的行为都是正当的;因为虽然有人立誓为她复仇,奥尔良的瓦伦蒂娜终归还是心碎而死。纵使一而再、再而三地宽恕勃艮第大公,又有何用?大公的心早已被因绝望而生的不祥激情俘获了;现在他隐退到阿吉列森林深处的帐篷中,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他甚至宣称,只有听到深夜中牝鹿的呦呦之鸣,他的心才能得到抚慰。
所有这些事情全都被从头至尾地思索了一遍又一遍,虽然这些事情过去的时间并不很久,人民还是要求见一见他们的国王;他们见到了国王——一个困惑不解的国王。但是人民为看到国王而欢欣。他们知道,这就是国王,这个沉静的、有耐性的人;他在这里,只是为了让上帝在为时已晚的急躁中采取他所不能企及的行动。在圣保罗宫的阳台上,在那些神志清醒的时刻,国王也许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不可思议地好转:他记起了在罗斯贝克那天的经历【66】。那天,他的叔父德·贝瑞公爵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他获得第一次决定性胜利的地方;在十一月份那个令人惊讶的漫长白昼中,他俯视着聚成一团的根特人,骑兵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发动攻击,他们因为拼命地往一处拥挤而纷纷窒息。一群人纠缠在一起,犹如一颗巨大无比的大脑;他们的尸身层层叠叠,堆积如山,仿佛要筑起一道严密的阵地。目睹这群因窒息而死亡的人的面孔,你会觉得再也无法呼吸;这些尸身彼此支撑着矗立在那里,你会禁不住想,由于如此之多绝望的灵魂突然挣脱了肉躯飞入空中,尸堆上空的空气肯定也被冲到更远的地方了。
人们把那一天的情景视为他的王业荣光的开端,让他深深铭记在心。他自己也珍藏着这份记忆。但是,如果说那一天的情景是“死的胜利”,那么现在,他双腿颤抖不止地站在圣保罗宫的阳台上,置身于众目睽睽中,这种情景就是“爱的神秘”。他早已从人们的脸上看出,那场战斗的场景虽然非常宏大,但完全可以为他们所想象。然而,眼下所出现的这个场景,却不是他们能够理解的;这个情景简直就像很多年以前在桑利森林出现那只戴金项圈的牝鹿一样神奇莫测。只不过,这一次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他自己,而其他人全都陶醉在了观看中。他敢肯定,他们全都屏住了呼吸,心里洋溢着巨大的期待;同样的期待在他年轻时也曾俘获过他,那是有一天他在狩猎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张安详宁静的鹿脸正透过树丛凝视着他。他那看得见的神秘洋溢在他的全部温和的风采中;他凝立不动,因为害怕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见;他那宽阔、单纯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俨似圣徒雕像上的那种自然恒久的表情,而且没有丝毫的做作。他保持着这样的表情;这是那些永恒瞬间中的一个瞬间,一个可以看得见的永恒之缩影。这样的永恒让下面的人群几乎无法忍受下去。他们从无穷无尽的安慰中获得了力量,鼓起勇气,爆发出一阵欢呼,打破了广场上的寂静。然而,阳台上只剩下了乌尔森的朱维纳尔;等欢呼声一停,他大声宣布说,国王将莅临圣丹尼斯大街,去观赏耶稣受难兄弟会上演的神秘剧。
在那段日子里,国王心中充满仁厚的感觉。假如当时有一位画家想描绘天国的生活,那么他不可能找到比国王双肩低垂、伫立在卢浮宫高大窗户前的宁静形象更为合适的模特儿了。他正在阅读克利斯蒂娜·德·皮桑【67】写的一本特意题献给他的小书,书名是《漫长的学徒之路》。书中写到了具有寓言性质的议会所拥有学识渊博的辩论术,这种议会的任务是找出一个有资格统治世界的王侯。国王并不是在阅读这些内容。这本书在他手里总是翻到内容最朴素的章节;那些章节讲述的是有关一颗心的故事。在漫长的十三年中,那颗心像坩埚一样被悬置在痛苦的火焰上,只为了给他的眼睛蒸馏出苦涩的泪水。他知道,只有当幸福长期消失,并且永远不会再来之后,真正的慰藉才会来临。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比这种慰藉更弥足珍贵了。当他凝望着窗外,仿佛要用目光去拥抱对面的那座桥之时,他喜欢通过克利斯蒂娜的心——她的心被伟大的古美女巫【68】吸引到了宽阔的道路上——来观察世界,观察当时的世界:充满凶险的大海;被日益逼近的广袤无边的沙漠围困起来的、怪塔林立的城市;沉醉在孤独中的崇山峻岭;以及被可怕的怀疑之心不断探索的苍穹,那苍穹就像小婴儿的头盖骨一样封闭得绝无缝隙。
但是,一旦有人走进房间,国王就会受到惊吓,他的精神也会慢慢地黯淡下去。他允许人们把他引离窗口,并交给他一件事去做。他们已经让他习惯了花几个小时翻看画册;他自己乐在其中。唯一让他气恼的事情是:翻看画页的时候,他从来没法同时去看很多幅画,而且那些画页都对折固定在画册里,他无法随意更换它们的位置。后来,有人想起一种差不多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的纸牌游戏;国王因此非常宠爱那个给他拿来纸牌的人。那些色彩活泼的画片可以随意分开,任意摆弄,而且绘有各式各样的人物图形,深得他的欢心。于是,当玩牌戏在朝臣中间成为一种风尚时,国王经常是坐在他的图书室里独自一人玩着牌戏。正如他刚刚连续把两张王牌翻出来,上帝也在最近让他和国王温塞斯劳斯【69】见了面;有时有一张王后死了,他就拿一张红心A盖在她上面,看上去就像一块墓碑。在牌戏中有好几张教皇【70】,但他并不觉得惊奇。他把罗马的教皇放到桌子最远的那边,而把阿维农的教皇【71】放在右手旁边。他对罗马毫无兴趣;出于某种原因,他把罗马想象成一个圆形的城市,而且不会再花更多的心思。但是他了解阿维农。只要一想到阿维农,他的记忆就会立刻回想起那座巍峨的、封闭的宫殿,并且使他的记忆不堪其重负。他不得不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他对当天夜里将会出现的噩梦充满了恐惧。
总体而言,玩牌戏的确是一种让人平静的活动;人们让他重复不断地去玩这种游戏,也属正确之举。玩牌戏的那些时光让他确信:他就是国王,就是查理六世。但这并非意味着他在夸大自己的重要性;他绝对没有认为自己比一张纸牌更大、更重要。相反,他越来越在内心里坚信,自己只不过是一张确定的纸牌,甚或是很糟糕的一张,玩牌戏的人在愤怒中将它掷出,而且常常输掉;只不过他这张纸牌永远是同一张,永远不会变成别的纸牌。然而,只要像这样在有条不紊的自我确证中度过一个星期,他就会开始感到自己内部正在发生某种紧缩。他的前额上的皮肤和后颈部的皮肤渐渐绷紧,仿佛他是在突然间特别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些部位的轮廓。他会问起有关神秘剧的事情,迫不及待地等着神秘剧开始;每当这种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诱惑。当神秘剧开演的时间终于到来之后,他更多的时候是住在圣丹尼斯大街,而不是圣保罗宫。
那些供舞台表演用的诗歌最让人受不了的地方是这样的:它们总是不断地增补和扩展,逐渐变成了长达数万行的诗,以致诗歌里的时间最终变成了真实的时间;简直就像是按照地球本身的尺寸规模来制造一台地球仪。当时的舞台是中空式的;舞台下面是地狱,舞台上面倚着柱子架起一个没有围栏的平台,象征着天堂的地平线;这种舞台唯一能起的作用就是削弱观众的幻想。因为实际上,这个世纪【72】早已把天堂和地狱全部尘世化了。当时的舞台正是依靠天堂和地狱两方面力量得以存在的。
这正是属于阿维农基督教界的时代【73】;早在教皇约翰二十二世【74】周围聚集了一代基督教徒之前,就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不由自主地逃到阿维农来寻求栖身之所了;他就任教皇之后不久,这些人就在他任职教皇的地方迅速建造了那座宫殿的主体部分;那是一座封闭的宫殿,外形呆板滞重,看上去如同为所有无家可归的心灵筑建的最后的庇护之所。但是,这位瘦小的、超越世俗世界的老人自己并没有住进去,而是一直住在户外。他刚到此地,就立刻展开针对各方面的迅捷而又大胆的行动;与此同时,他的餐桌上总是摆好了下过毒药的菜肴。高脚酒杯里的第一杯酒总是得倒掉,因为侍者把试毒的牛角从酒里抽出来时,牛角的颜色有变。这位年届古稀的老人整天疑虑重重,总是随身带着那些蜡像,因为他不知道该把它们藏在何处;那些蜡像是人们照他的样子制做的,目的是藉着它们来毁灭他本人。结果,老人自己被刺穿蜡像身体的长针划了很多伤。其实,他完全可以把那些蜡像熔化掉;但是那些神秘的蜡像已经使他心里充满了恐惧,不管他的意志有多么坚强,他还是常常害怕,如果熔化了那些蜡像,他很可能会因此遭到致命的打击,并且像被火焰熔化了的蜡一样彻底消失。不过,这种恐惧只会让他瘦小的身体越来越干瘪,越来越富有忍耐力。现在,他的帝国的肌体也受到了威胁。在格拉纳达【75】,犹太人已经被煽动起来,要消灭所有的基督教徒;而且这一次他们还雇用了更为可怖的帮手。随着谣言四起,再也没有人不怀疑麻风病人已被收买;有几个人曾经亲眼看见他们把自己穿过的可怕的破衣烂衫扔到了水井里。人们迅速相信这些情况是可能的,原因不仅仅在于他们过于轻信谣言;相反,信仰早已变成沉重的负担,以致它从人们颤抖的手中滑落,沉入水井深处。于是,这位热心的老人不得不再一次谨防毒药混入他的血液。在屈服于迷信的幻想之际,他给自己和自己的随从人员规定了“奉告祈祷”【76】,以此来对付黄昏时分的恶灵;现在,每到晚上,整个激动不安的世界到处都在回响着这种抚慰人心的祈祷。但是除了这个例外,他所发出的所有教谕和诏书,与其说是像一剂煎药,倒不如说更像是调味的料酒。帝国根本不接受他的治疗;而他却始终坚持不懈地收集帝国的各种症状,试图将它制服;况且,已经有人从遥远的东方前来请教这位傲慢的医生了。
然而,这时候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万圣节那天,他怀着比平时更为热烈的激情,做了一次持续时间特别长的布道;他被一种突然产生的需要攫住了,仿佛要重新检视自己的信仰,他把它宣讲了出来;他用全部力量将它从历经八十五年风霜的躯体中缓缓地取出,摆在了布道坛上。人们当即对他大声痛责。整个欧洲都在叫喊:这是一种邪恶的信仰!
随后,教皇不见了。日复一日,他没有任何动静;他跪在他的祈祷室里,苦苦探求那些自己损害自己灵魂的人的内心隐秘。最后,他又出来了,艰苦的冥想已经使他精疲力竭;他宣布撤回自己的信仰告白。他一次又一次地宣布撤回。于是,“撤回”就成了他精神上最后的激情。他甚至会在深更半夜把红衣主教们唤醒,只为了与他们谈谈他的忏悔。或许他的生命之所以超出常规地延续那么久,就是因为他最后希望在拿破仑·奥尔西尼【77】面前卑躬屈膝;可是后者同样憎恨他,同样拒绝来见他。
卡奥尔的雅戈布【78】撤回了自己的信仰告白。这件事看上去就像是上帝自己希望把教皇的错误展示给教皇看,因为没过多久,上帝就安排了黎尼伯爵的儿子【79】出场;这位少年似乎只是为了与所有成熟的成年人分享神圣的快乐,才在尘世间等待他的成年之日的到来。很多活着的人都还记得这个担任枢机主教之职时期容光焕发的年轻人,都不会忘记他是怎样刚一踏入成人的门槛,就当上了主教,以及不满十八岁就在功德圆满的极度狂喜中离开了人世。人们后来又遇到过这位已逝的少年;因为环绕他坟墓四周的空气长久地吹拂着死者的尸体,自由自在的风里,生命自有其纯净的芬芳。但是,即使这个特别早熟的神圣灵魂,难道就不曾有过某种绝望的东西吗?对芸芸众生来说难道不是很不公正吗,仅仅为了让这个灵魂的纯粹组织在那个时代的红色大染缸里染得更加耀眼,居然对贯穿他一生的灵魂组织进行了精心描绘?当这位年轻王子脱离了尘世,开始他充满激情的天堂攀升时,这个世界难道没有感到某种反弹之类的冲击吗?为什么这些光辉的灵魂都不愿居留在那些总是辛苦地举着蜡烛的凡人中间呢?难道不正是因为尘世间的黑暗,约翰二十二世才断言:在末日审判之前,不可能有真正的至福,哪里都不会有,即使是那些死后升天者也不例外?的确,当大地上到处充斥着诸如此类的纷争和混乱,要有多么顽强的执迷才能想象:在某个地方有那么一些人,他们靠在天使的身上,已经沐浴在了上帝的荣光里,并且从对上帝面容的孜孜不倦的凝望中获得了宁静。
62
在这寒冷的夜晚,我坐在写字桌前,不停地写;我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我知道这件事要发生,是因为我小时候曾经遇见过那个人。他个子非常高;实际上,我觉得他的高个子一定是非常惊人的。
事情简直不像是真实的,但不知何故,我总能设法一个人在傍晚时分从家里逃出来。我不停地跑;就在我转过一个街角的一刹那,我猛地撞在他身上。我一直没有搞明白,当时所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在短短五秒钟的时间里就发生了。不管我用怎样简洁的方式讲述这个偶然事件,都需要花费更长一点的时间。因为我是在奔跑过程中撞在了他身上,结果把自己撞得非常痛。我当时还是个小孩,所以我能够忍住不哭出来实在是不容易;不过,我仍然不由自主地等着得到他的安慰。由于他什么表示也没有做,我便以为他可能是觉得非常尴尬;我猜想他是找不出恰当的玩笑话来化解僵局。我心情已经完全转好,很愿意帮他一把;但要这样做,我必须看着他的脸。我已经说过,他个子很高。按说他早就该向我弯下腰来,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笔直地站着,高高的个子让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我除了能闻到他身上衣服的气息和感觉到他的衣服特别粗糙的质地,别的仍然是一无所知。突然,他的脸出现在我眼前。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呵?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那是一张充满敌意的脸。在那张脸的旁边,紧贴着那张脸,与他那双可怖的眼睛平行之处,是他的拳头,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另一个脑袋。我连头都顾不上低下,立刻拔腿拼命奔跑;我从他的左侧飞身而过,慌不择路地冲进一条空寂可怖的小巷,那是一条陌生城市的小巷;在那座城市里,人们从来不懂谅解为何物。
按照我现在的理解,我当时所经历的乃是一个沉重、粗暴而绝望的时代。在那种时代,两个人用来表示和解的亲吻,只不过是给守候在附近的杀手们所发的暗号【80】。那两个人同饮一杯酒,在大庭广众面前共骑一匹马;据说,他们甚至在夜间还同睡一张床。但是在所有这些表面的亲密无间背后,他们彼此之间的嫌恶却早已变得非常强烈,只要他们当中的一位看到了另一位脉搏的跳动,他就会像看见一只癞蛤蟆一样,心中立刻生出恶心欲呕的厌恶。在那种时代,亲兄弟也会反目成仇,长兄会因为弟弟得到更多的遗产而动武偷袭,并把弟弟变成阶下囚。的确,国王站在受到虐待的弟弟一边干预了这件事,并使他重新获得了自由和财产;而那位长兄由于忙着在别的远方的土地上冒险,也不再找弟弟的麻烦,甚至还写了一些信来忏悔自己不讲道义的行为。但是,重获自由的弟弟再也没有从降临到他头上的这一切中恢复过来。他给那个世纪留下了这样的身影:按照朝圣者的习惯,他不断地从一座教堂辗转到另一座教堂,不断地发明一些极其神奇的誓语。他身上挂满护符,低声向圣丹尼斯修道院【81】的修士们倾诉他的忧惧;而且长久以来那里一直竖着他认为应该敬奉给圣路易【82】的百磅大蜡烛,修士们的登记簿土对他的捐赠有记载。他再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直到生命终结,他都觉得他哥哥的嫉妒与愤怒像一个面目狰狞的星座,主宰着他的命运。还有那位享有盛誉的富瓦伯爵,伽斯顿·福布斯【83】,他不是也公然杀害了他的堂弟埃尔诺特,英王陛下派驻鲁尔德斯【84】的上尉吗?但是,跟那起特别可怕的意外相比,这公然的谋杀又算得了什么?当他的儿子躺在他跟前时,伽斯顿·福布斯怀着发颤的怜悯之心,用他那出了名的美丽之手去抚摸儿子赤裸的喉部,但是却忘了手中还拿着削笔用的锋利小刀。房间里光线昏暗,必须点起灯来才能看见血;那个男孩已经奄奄待毙,血液从他颈部的一道小伤口悄无声息地流出来,这血液的渊源悠久漫长,现在却要彻底告别这个尊贵的家族了。
谁能够强大得足以抑制谋杀呢?在那种时代,谁不知道最恶劣的事情是难以避免的?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大白天的时候,一个人的眼睛突然和谋杀他的人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相遇了,他心里就会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预感。他会立刻转身回到家里,把自己关起来,写好他的遗书,最后还让人给他准备好柳枝编的葬舆、塞莱斯廷修会【85】带头罩的僧衣,以及撒灰的仪式。异乡的游吟诗人会出现在他的城堡前;对他们的歌声,他会赐予他们王侯般奢华的报偿,因为他们的歌声与他心中模糊的预感正相吻合。当他畜养的狗抬头望着他时,一个个眼中都满含疑惑,并且对他的命令越来越不以为然。漫长一生中都在使用的题铭,不知不觉间竟生发出另外一种涵义,既新鲜又明确。许多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变得陈腐不堪,却又似乎无从培养新的习惯作为替代。他虽然制订了各种计划,而且很大程度上也在加以执行,但实际上却并不相信这些计划能够实现。相反,某些回忆却浮现出来,呈现为一种意想不到的终极特征。到了晚上,他坐在炉火旁,想让自己沉浸在那些回忆之中;可是窗外早已变得陌生的夜,听上去突然变成了强烈的喧嚣。他那听惯了那么多平安或危险的夜的耳朵,能够清晰地分辨寂静中每一个细微的事物。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它不再是夹在昨天和今天之间的夜;它是夜本身。夜呵!宁静的上帝阁下【86】。然后就是最后审判之日人类的复活!在这样的时刻,要赞美一些所爱的女人也殊非易事。她们全都在晨曲和恋歌中得到了乔装打扮,而且在冗长、拖沓、华丽的赞词下,她们已变得无法让人辨认,充其量只能对她们做一些朦胧的猜测,就像私生子那种直截了当的、女性气的举目一瞥。【87】
然后,在用夜宵之前,看着浸在银质水盆里的双手,又开始了沉思。这是自己的双手。它们活动的时候,能保持一致谐调吗?它们一抓一放的时候,能否保持某种次序,某种连贯性?不。每个人都想同时做到既抓取又放手。两者总是互相抵消,结果什么动作也无法完成。
除了传道兄弟会剧团,别的地方是没有“动作”的。国王在看过他们的舞台造型和表演后,亲自起草特许证书,颁发给他们。他把他们称为“亲爱的兄弟”;从来没有任何人让他感到如此激动。国王明文批准他们可以完全以他们所扮演角色的身份去跟凡俗之人交往;因为国王最大的愿望就是他们能够用他们的激情去影响更多的人,并将更多的人带入他们那轰轰烈烈、井然有序的“动作”表演中去。至于国王自己,早已渴望向他们学习了。他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身上总是佩戴着意义特别的徽章、穿着涵义特别的长袍吗?每次观看他们的表演,他都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可以学习的:怎么上场,怎么下场,怎么念台词,怎么转身换位,让每个细节都做到准确无误。他心中洋溢着无穷无尽的希望。在圣三一慈善医院这座大厅里,灯光摇曳不定,显得诡异朦胧;国王每次都坐在最佳贵宾席上,常常兴奋得站起身来,精神专注得像个小学生。别的观众看到动人处,会潸然泪下,低声啜泣;但是他却只是紧紧握住冰冷的双手,竭力忍住溢满内心的晶莹泪珠。有时候,在剧情发展到关键的时刻,一位演员念完台词,突然从国王睁得大大的眼睛视野中退了出去,这时,国王会惊惧地抬起头来:这位圣米歇尔【88】阁下,他是什么时候披着银白如镜的盔甲走上舞台,站在那头的边上的呢?
每逢这种时刻,国王就会站起身来。他环顾四周,仿佛正在考虑一个决定。他仿佛一下子领悟了眼前这出与舞台上的戏恰成对照的表演——伟大、邪恶、充满亵渎神圣的激情,他自己也在其中扮演了角色。然而,转瞬之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在漫无目的地胡乱走动。耀眼刺目的火炬聚拢在他的周围,圆形穹顶上浮动着杂乱无章的阴影。素不相识的人群把他拉来拽去。他想要演出这个戏剧中他自己的角色,可是他的唇齿却吐不出一个台词儿,身体无论怎么动也完不成一个舞台造型。人们奇怪地拥挤在他的周围;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应该一直背负十字架。他想等着他们把十字架搬来。可是他们比他更加强壮有力,他们把他一点点地推出了大厅。
63
从表面看,许许多多的事物都已发生了变化。究竟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在你——我的上帝——面前,在内心深处和在你——唯一的观众——面前,我们不是没戏要演了吗?的确,我们发现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扮演什么角色;我们寻找镜子;我们要卸去化妆,摆脱一切伪饰,恢复真实面目。但某些部位总还残留着一两处被我们疏忽了的痕迹。一滴夸张的墨迹仍然残存在我们的眉毛上;不经意间,我们的嘴角还是歪扭的。我们就这样到处走动,成了别人的笑料,成了不伦不类的东西:既不是真实的人,也不是演员。
64
那是在奥朗日的圆形剧场【89】。没有好好地举目仰望,只在意识中知道它的正面现在有一道粗犷的颓垣断壁,我就径直从看守室的小玻璃门走了进去。我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倾覆的圆形石柱和矮小的木槿树丛当中。但是转瞬之后,我的视线就越过木槿树丛看到了那犹如敞开的贝壳似的观众席,上面成排成排的座位依次升高;它横卧在那里,午后的日影将它分割成明暗相间的格子块,看上去犹如一个巨大的凹面日晷。我快步向它走过去。当我从成排的座位之间拾级而上时,我感到,在周遭环境映衬之下,自己显得真是渺小。在我上面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游客,他们零散地站在那儿,显得悠闲而好奇。他们的衣着过于鲜艳,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不过,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渺小,因此也就不值得受到注意。他们望着我看了一会儿,为我看上去是这么的渺小而惊奇。因为这个,我转过身来。
哦,我完全是毫无准备呵!一出戏剧已经开演。一出无比宏大的、超人的戏剧正在上演。在那宏大的舞台背景墙上上演的戏剧,组成那巨大舞台背景墙的垂直的三重结构,现在都可以看见了;它的宏大发出响彻天地的共鸣,几乎势不可挡,压倒一切,但又突然在这绝对无法度量的宏大中显得特别合乎尺度。
我被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征服了。正对着我的这堵高耸的舞台背景墙,投下巨大的阴影,看上去就像一张脸,中间阴影浓重的地方俨然是它的嘴,凸出的墙檐仿佛匀称整齐的卷发环绕其上。这堵高大的背景墙就是那扮演一切事物的、神奇的古代面具;在它背后,凝聚着世界万物。而在这边,在这巨大的圆形剧场的观众席上,充溢着一种期待、空旷、具有吸收力的气氛:所有的冲突都在舞台那边上演,所有的神和命运;因此,(如果你举目仰望)越过那高墙的穹棱,渺渺苍天正在缓缓地、永无止境地进场。
现在,我终于明白,当时那个时刻将我彻底关闭在了我们的剧场外面。我在那儿能做什么呢?面对那堵巨墙(就像俄罗斯的教堂里绘有圣像的墙壁)已经遭到毁坏的舞台,我能做什么?因为我们再也没有力量让我们的表演穿透这坚硬、浑厚的墙壁,就像把某种气体挤压进去,让它穿过墙壁变成饱满、浓稠的油滴。今天,我们的戏剧都是通过我们舞台粗糙不堪的筛网漏下来,积聚成堆,堆到多得不能再多时,就清除掉。这与我们在大街上和房屋里到处乱丢垃圾的现实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在舞台上,一个晚上可以集中演出更多的事件。
(因此,让我们坦率地承认这一点吧。我们没有剧场,正如我们没有神一样;因为这两者都需要精神上的交流。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特殊思想和畏惧;只有在对自己有利和适宜的时候,他才允许别人了解他的思想和畏惧。我们不断地将我们的理解力释放出来,以便它能够使我们得到满足,而不是让我们面对凝聚着我们共同苦难的圣像墙壁大声呼喊;在这堵圣像墙背后,那不可理解的事物有充裕的时间凝聚自身,并显示出它的全部力量。)【90】
65
假如我们拥有一座剧场,悲剧女人【91】啊,你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站在舞台上,以那么纤弱、那么率真、那么绝不寻找任何保护性托词的姿态,面对那些观众呢?他们通过观看你的悲痛来满足他们迫不及待的好奇心。当你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在维罗纳【92】登台演出,你把大束的玫瑰花举在面前,就像举着一张面具,试图把自己掩藏起来;那时候,你是那么令人无法形容地感动,你预见到了你的痛苦的真切性。
的确,你是出生于演员世家;你的父母表演只是为了让观众观看。但是你和他们不同。对你来说,你的职业就像修女生涯对于玛丽亚娜·阿尔科福拉多那样——她从未对自己的修女生涯产生过怀疑,就是要变成一种伪装:这种伪装既厚实又耐久,可以让她躲在后面充满激情地、无拘无束地宣泄痛苦,就像看不见的幸福者充满激情地享受幸福一样。在你到过的每一座城市里,人们都在议论你的舞台造型;可是他们根本不理解,你是怎样日复一日变得更加绝望,怎样一次又一次把诗一样的思想表演出来,试图借此来隐藏自己。你用你的头发、你的手或任何其他不透明的物体,遮挡那些透明的事物。你用你的呼吸将那些明澈的事物变得晦暗;你把自己变小;你像孩童捉迷藏一样把自己隐藏起来,然后你就发出短暂的幸福的呼喊——无疑,这种时候一定有天使在寻找你啊!然而,只要你小心翼翼地抬一抬头,你就会发现,人们毫无疑问自始至终都在看着你;所有坐在那可恨的、空洞的空间里的人,他们眼之所见全都是你,全都只看着你,看着你,除了你,别无他物。
而你想冲着他们弯起你的手臂,张开你的手指,挡开那邪恶的视线。你想夺回你的面孔,你不愿让他们在你的容颜上肆意妄为。你只想成为你自己。跟你同台演出的演员失去了勇气;仿佛他们是跟一只雌豹关在一个笼子里,他们沿着舞台的边厢蹑手蹑脚地移动,嘴里说着他们该说的台词,只是为了不把你惹恼。但是你却把他们拖到前台,让他们摆出表演的架势,像对待现实中的人物一样与他们对话。那些关不拢的房门,假冒的窗帷,没有里层的舞台道具,全都迫使你提出抗议。你感到你的心正在不断地升向一个巨大的真实,你惊惧不安,再次试图拂去他们对你的注视,仿佛他们眼里长着长长的轻飘飘的蛛丝……但就在这时,他们已经因为害怕那最终极的真实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仿佛要在最后时刻躲开那可能迫使他们改变生活方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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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人所爱者的生活常常是艰难的,充满危险的。哦,她们应该超越自己,成为爱者!只有爱者才拥有更多的安全。没有人怀疑她们,她们也绝不会背叛她们自己。在她们心中,爱的秘密是完美至上的;她们像夜莺一样把这爱的秘密全部倾诉出来;她们从来不会把它搞得支离破碎。她们的悲歌只为一人而发,但整个自然都与她们融合相应:这是献给永恒者的悲歌。她们从迷失者的身后紧追上去;但她们刚一起步就已超越了这迷失者,在她们的前面,永远只有上帝。她们的传说就像碧布丽丝的传说【93】,碧布丽丝追踪考努斯一直追到了吕凯亚。她心中的迫切愿望驱使着她,让她追随考努斯的足迹跋山涉水,走过了许多陆地,以致最后耗尽了体力;可是由于她内心里的激情是那么强烈,在沉入泥土之后,她在死亡的彼岸重生为一股清泉,一股向前奔流的清泉,继续匆忙地追赶。
对于那位葡萄牙的修女【94】,除了在内心里也变成了一股清泉,还会发生什么?还有你,爱洛绮丝,你不也是如此吗?还有你们,卡斯帕拉·斯坦帕【95】、迪耶伯爵夫人【96】和克拉拉·党杜兹【97】、路易斯·拉贝【98】、玛尔赛丽娜·戴斯波尔德【99】、爱丽萨。梅尔库尔【100】,你们所有把悲歌留传后世的爱者,不也全都如此吗?而你,可怜的、总是逃避的艾赛【101】,你曾经犹疑不决,最后还是听天由命,陷了进去。疲倦的朱丽叶·勒丝皮娜丝【102】!还有幸福乐园中的凄凉传奇的女主人公,玛丽安娜·德·克莱蒙【103】!
我现在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许久以前的一天,我在家中发现了一个珠宝盒。它有两个手掌那么大,形状像扇子,在暗绿色的摩洛哥天鹅绒上镶嵌着带花卉图案的宽边。我把它打开;里面是空的。事隔多年,我现在只能这样说。但在当时,我打开它的时候,我所看到的只是它空空如也所包含的东西,衬在里面的天鹅绒,略为有些鼓起的浅色天鹅绒,色泽已显陈旧;曾经放过珠宝的凹槽是空着的,颜色很淡,泛着忧伤的痕迹,仿佛那珠宝就消失在了里面。这样的感受,也许只能维持短暂的瞬间。但是对那些在爱情上愚钝羞怯的人来说,情况也许永远都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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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翻翻你们写的日记吧。每年春天难道不是都有那么一段时期,新一年的突然降临就像一种责难一样使你们深受触动?你们心中洋溢着对欢愉的憧憬,可是一旦你们走出家门,来到广阔的郊野,就会发现空气中飘荡着某种陌生的气息,你们的步履也会变得飘忽起来,如同身在舟中。花园开始复苏;而你们——事实如此——你们却把已逝的寒冬和过往的一年拖了进去;对于你们,花园复苏只不过是去年的一种延续。当你们期待着自己的心融入崭新的季节之中时,你们会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沉甸甸的;某种类似可能生病了的预感就会爬入你们的意识。你们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穿得太单薄;你们把背上的披肩裹得更紧;你们朝着林荫道的尽头径直奔过去;然后,你们站在宽阔的圆形花坛中央,心脏怦怦地跳动,决意要和周围的一切融合为一。可是,有一只小鸟在自顾自地啾啾而鸣,不承认你跟它有什么关系。哦!难道你们已经凋落了吗?
或许吧。或许新奇的事情就在于:历经岁月和爱情之后,我们仍然活着。鲜花因盛开而凋谢,果实因成熟而坠落;动物有自知之明,彼此交往,心满意足。可是我们人类,形貌模仿了上帝【104】,却永远无法完结。我们将我们本性的满足无限延期;我们需求更多的时间。对我们而言,一年算什么?千年、万年算什么?甚至在我们还没有与上帝同在之前,我们就已经向上帝祈求:让我们能够经受这黑夜吧!让我们能够经受疾病吧!让我们能够经受爱情吧!
那位克莱蒙赛·德·布尔热【105】应该死于豆蔻年华!她是人中之殊,无与伦比;她擅长演奏各种乐器,无人能够企及;即使她最低柔的歌声也能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她的处女生涯是如此不容置疑地拥有高贵的目标,以致一位女性爱慕者怀着潮水般的激情向这位心智初启的少女题献了一部十四行诗集,其中的每一行诗句都是意犹未尽的倾诉。路易斯·拉贝丝毫不担心,那爱情的漫长痛苦会让这位少女受到惊吓。她把夜夜加剧的爱的渴望展示给这位少女;她向她承诺,爱的痛苦就像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然而,经受过痛苦的路易斯·拉贝发觉,自己没有经受过这颗青春年少的心灵所懵懂期待的东西,而恰恰是这种东西让这位少女的心灵显得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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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乡的少女们啊!你们当中最可爱的一位,也许会在夏日的某个午后走进光线朦胧的图书馆,去寻找让·德·图尔奈【106】于1556年出版的那本小书。她或许会带着这本触手清凉的光滑的小册子,走进蜂蝶飞舞的果园,或者走到远处的夹竹桃丛中,那里馥郁甘美的芬芳中混合着纯净的甜香。也许她很早就发现了这本书。那时候,她刚刚开始关注自己的双眸,她稚嫩的嘴巴还小得可爱,咬一大块苹果就能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而当情意缱绻的友情岁月来到时,你们或许会彼此以狄凯、阿娜科托丽娅、居丽诺或阿蒂丝【107】相称,此乃你们少女之间的秘密。这些名字也许是某个人,某个邻居,某个上了岁数的男子告诉你们的,这位男子年轻的时候曾经云游四方,长期以来被人们视为稀奇古怪之人。他可能有时候会邀请你们到他家里去,请你们品尝他家远近闻名的鲜桃,或是到他家楼上的白色长廊里去欣赏他收藏的李丁格尔【108】描绘骑马者的铜版画;这些铜版画早已脍炙人口,绝对值得一看。
或许你们会缠着他,要他讲一讲他经历过的故事。抑或你们当中的某一位能够诱导他拿出他往昔的旅行札记;谁知道呢?或许某一天,她还会成功地说服这个男子讲一讲萨福的一些诗歌片断【109】是怎么留传至今的;而且她还会穷追不舍,直至把这个男子的秘密都挖出来,最后获知这个离群索居的男子从前和现在都喜欢把闲暇时光花在翻译萨福的诗歌碎片上。这个男子只好承认说,他已许久没有想过翻译这件事了;而且他还要竭力让她相信,那些已经译出来的稿子不值一提。不过,要是他这些率真的朋友们执意要求他背诵一两阕诗,他现在也会十分高兴。他甚至还会从记忆中翻寻出希腊原文来背诵一遍,因为按照他的见解,翻译是无法传达原诗的神韵的;而且他想让这些少女领略一下这种辉煌的语言所具有的美妙、纯洁的质地,和在那么炽烈的火焰中提炼过的诗歌碎片所具有的坚固结构。
所有这一切,重新点燃了他对翻译工作的热情。美丽的、几乎是青春焕发的夜晚,重又降临;比如,那些以漫长而静谧的傍晚开头的秋夜。于是,他书房里的灯光开始亮到很晚。他并不总是伏案疾书;他常常仰靠在椅背上,阖眼细思他反复读过的一行诗,诗中的意蕴好像已经渗入他的血液。以前他从未对古代的事情有过如此确定无疑的领悟。想到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把古代的事情当做一场他们很愿意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的、已经遗失了的戏剧来哀叹,他便禁不住付诸一笑。现在,他迅速领会了早期一体化世界生机勃勃的蕴涵,那个世界就像某种东西,同时把人类的所有活动进行了崭新的吸纳。他并不觉得奇怪难解:那种贯彻始终的文明差不多完全是敞亮可见的,仿佛就是为了在世世代代的后人眼中形成完美的整体,一种早已用相似的方式出现过的整体。的确,在那个时代,天上的那一半生活与那片形似杯状的陆地上的生活恰成对照,就像两个完整的半球合在一起,便会形成一个完美的黄金球体。然而,这样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发生,封闭于其中的人类精神就已经发现,这种完美的实现只不过是一种象征;巨大的星球失去重力,升上太空;在金光灿灿的球面上,远远地显示出所有那些仍然无法克服的悲哀。
当他如此思想的时候,当这个黑夜里的孤独者沉思、领悟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搁在窗台上的一盘水果。他不自觉地从上面拿起一个苹果,放到自己面前的书桌上。我的生活怎么会以这只苹果为中心呢!他思索起来。在所有已经圆满的事物周围,总是有尚未完成的事物在出现,在成长。
随后,在尚未完成的事物的另一边,一个纤弱的向着无限之境扩延的身影,迅疾地浮现在他面前;这就是(按照喀里恩【110】的说法)人们所谓的“女诗人”。自从赫耳库勒斯【111】完成他的十二件奇功之后,世界一直在呼吁毁灭和重建;因此,所有来自存在之源的狂喜和绝望全都涌向她的心灵生活,以便能够被她的心灵所体验,而一个个时代肯定从这一切当中获得了满足。
突然,他理解了这颗坚韧的心灵【112】;这颗心决意要把爱的全部努力进行到底。对于人们会误解这颗心,他并不感到惊异;这是一个远远超越了她的时代的爱者,人们从她身上看到的只是没有节制的热情,却没有看到那将爱和痛苦融合为一体的崭新韵律。让他同样不会惊异的还有:人们只是按照在当时看来似乎可信的样子来解释她的传奇人生;结果到最后,人们认为她的死就是那种受上帝鼓舞而把自己奉献给爱情、却不求任何回报的人的死。也许,甚至在那些受过她熏陶的女性恋者当中,也有人不理解她:在她行为的峰巅,她怎么不是在为某个抛弃了她的拥抱的男子而悲伤,却是在哀叹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哪个人能配得上她的爱呢?
现在,这位孤寂的沉思者站起身,走到窗前;他的高耸的房屋对他来说显得十分局促;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眺望天上的星星。他对自己认识得很清楚,没有任何妄想。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充满这样的感触,是因为邻居家的年轻女孩当中有一个总是让他梦牵魂绕,挂念在心。他心里怀着各种各样的愿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正是为了她,他在今夜过去的一个小时里领悟了爱的迫切性。他向自己发誓,决不向她吐露真情。他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有孤身独处、彻夜不眠,以及为了她而思考伟大的爱者萨福是多么正确:这位伟大的爱者知道两个人的结合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加深孤独;她用“性”的永恒目的打破了“性”的临时企图;从拥抱的秘密中,她所寻求的并不是满足,而是更为强烈的渴望;她鄙视这样的观念:两个人当中必须有一个是爱者,有一个是被爱者。她把那些在爱情上虚弱无力的人带到她的床榻上,点燃他们的爱火,使他们成为爱者,然后让他们离她而去。由于这样的崇高别离,她的心成了最为本真的心。她会超越命运,唱起她最近的爱恋者们的新婚颂诗;赞美她们的婚礼;夸赞准新郎的美德,好让她们准备好对待丈夫就像对待一尊神明,甚至超越丈夫的光彩。【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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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伦娜,最近几年,我重又感觉到你并且理解你了,虽然,真是出乎意外,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想到过你。
那是在威尼斯,秋天,在一家外国游客经常聚集的沙龙里;那家沙龙的女主人跟那些客人一样,也是外国人。他们每个人都手持茶杯,随意地站在大厅里;每当其中一位消息灵通的客人用轻巧、含蓄的手势让大家扭头朝门口望去,并低声说出一个听上去具有威尼斯味道的人名,大家就会特别兴奋。他们随时准备听到最稀奇的人名,没有任何事情能叫他们感到震惊;因为,不管他们以往的经验是多么贫乏,一旦到了这座城市,他们就会若无其事地沉迷于那些极其奢侈的可能性。在习以为常的生活里,他们经常把离奇惊人的事情和受到禁止的事情混为一谈,结果,对一些奇妙事物的期待——他们现在是允许自己接受这种奇妙的事物的——在他们的脸上就显示为某种粗俗、放肆的表情。那种他们在家中只能偶尔体验到的事情,比如在音乐会上或是独自读小说书时才能体验到的事情,如今在这个令人欢欣鼓舞的环境里,他们却公开把它当做理所当然的情形表现出来。正如他们无需事先准备或担心任何危险,就沉溺于音乐那差不多可以致命的倾诉的刺激——就像沉溺于肉体的轻率行为的刺激,如今,在对威尼斯的真情还没有一点了解的情况下,他们就让自己陶醉在贡多拉【114】令人惬意的眩晕之中了。结婚多年的夫妇,虽然都已不再年轻,他们整个旅途中充满了恶言恶语的争辩,但是到了威尼斯便陷入了沉默无声的和解;丈夫因为太多的理想而精疲力竭,现在正享受着倦怠之后的惬意;妻子则觉得自己又恢复了青春,兴高采烈地向慵懒的当地人颔首致意,脸上总是挂着甜蜜的微笑,仿佛嘴里长着的牙齿是蜜糖做的,已经开始融化。如果有人侧耳细听,就会觉得他们仿佛是在计划离开,或者明天走,或者后天走,或者周末走。
所以,置身在这些游客中间,我很高兴自己没有离去。天气很快就要转冷了。外国游客预想和渴望中的那个柔和的、让人迷醉的威尼斯,即将随着这些昏昏沉沉的人一起消失不见;而某一天清晨,另一个威尼斯将会出现在人们眼前,这将是一个真实的威尼斯,一个清醒的、脆得一碰即碎的威尼斯,一个完全不带任何梦想色彩的威尼斯:这个威尼斯坚定地从虚无中诞生,建基于沉陷水底的森林之上;它是由强力所创造,最终全面呈现在世人面前【115】。这个威尼斯就像一具历经磨练而坚固的躯体,曾经因为贫困而被剥得一丝不挂;正是通过这个躯体,那日夜运转不止的兵工厂输送着它的辛苦的血液,还有这个躯体的内在精神,一种具有渗透力的、无限扩张的精神,比一切芬芳国度的气味更为浓烈。这个威尼斯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城邦,它用自己贫瘠的土地上所出产的盐和玻璃去交换其他各国的财富。这个威尼斯是让世界保持平衡的美丽的秤锤,即使它表面的装饰物,也都充满了看不见的、非常精细地分布在各个角落的能量。这才是威尼斯啊!
置身于这些自欺欺人的人中间,当意识到我了解这座城市时,心里便充满了一种对抗的感觉,以致我举目四望,不知该如何才能卸去内心的负担。在这些房间里,竟然没有一人会情不自禁地期待获知他所处的环境的基本特征,这种情形可以想象吗?有没有某个年轻人能够立刻明白呢?他呆在这里,所得到的待遇不只是娱乐,同时还是某种意志力的样本,这种意志力显得更为苛刻和更为严肃,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很难发现。对这种情况,他能当场明白吗?我四处走动;我内心所拥有的真相使我烦乱不宁。在如此多的人群当中,这种真相紧紧抓住了我,同时也带来了强烈的愿望,渴望得到表达、捍卫和证实。我心里涌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那就是:我对他们喋喋不休地讲出的所有那些误解充满了憎恶,为了获得安静,我要在下一个瞬间鼓掌喝倒彩。
在这种荒谬可笑的情绪状态中,我注意到了她。她独自一人站在一扇阳光灿烂的窗户前面,正在观察我。准确地讲,她不是用她那双严肃的、充满沉思的眼睛在观察我;而是——可以这样讲——用她的嘴唇,用她那对讥讽地模仿我脸上显而易见的愤怒表情的嘴唇,观察着我。我立刻感觉到自己脸上所表露出来的缺乏耐心的烦躁情绪,就赶紧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平静神态;这样一来,她的嘴唇也恢复了其自然、高贵的姿态。接着,稍作沉思之后,我们同时向对方露出了微笑。
可以这么说,她让我联想到了美丽的贝内狄克特·凡·克娃伦年轻时期的一幅肖像;这位贝内狄克特·凡·克娃伦曾在巴格森的生命中扮演过重要角色【116】。没有人能看到她双眸中阴郁的沉静,而不去猜想她一定拥有清澈深沉的嗓音。另外,她头发编成发辫的样式和浅色衣裙领口的剪裁款式,都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哥本哈根【117】,这使我决定用丹麦语与她交谈。
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走近跟她说话,房间另一边的一群人已经朝她蜂拥过去。我们精力充沛的伯爵夫人,兴奋、热情而又浮躁地由一群客人簇拥着,呼啦一下拥到这位少女跟前,想把她带到钢琴旁边去唱歌。我确信,这位少女肯定会以没有哪位客人有兴趣听人用丹麦语演唱为藉口而推辞。果然,当他们终于让她开口回答时,她这样做了。麇集在这位光彩照人的少女四周的人们变得更加迫不及待。有人知道她还会唱德语歌曲。“还有意大利歌曲呀!”一个笑嘻嘻的声音补充道,听上去好像一种恶作剧似的断言。我想不出任何能够提供给她的借口,但我毫不怀疑她自己会找得到。那些死乞白赖者由于故作的笑容挂得太久,现在已经有些厌倦,脸上都露出了僵硬的羞惭表情。而那位老练的伯爵夫人,为了不失体面,已经向后退了一步,满面怜悯与威严的神色——随后,就在完全没有必要了的时候,她却颔首答应了。我觉得我的脸色因失望而变得苍白;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强烈的责备,但我背过了身;我觉得根本不必要让她看见。然而,她撇下那群人,立刻来到我身边。她衣裙的光耀照人,她身上温热的犹如鲜花般的芳香,将我团团笼罩。
“我真的要唱了,”她靠近我的面颊,用丹麦语说道,“不过不是因为他们希望我唱,也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因为在这个时候,我必须要唱。”
从她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烦躁不安的情绪;而就在刚才,她帮助我从同样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她被那群人簇拥而去,我慢慢地跟在后面。但走到一道高大的门前时,我停了下来,让其他人走来走去,找到他们可以坐的位置。我倚在黑亮的、光可鉴人的门上,开始等待。有人问我,里面要干什么,是不是有人要唱歌了。我一概回答我不知道。而就在我扯这个谎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唱歌了。
我看不见她。渐渐地,围绕在她四周的客人点了一首意大利歌曲,那样的歌曲在外国人看来都是非常纯粹的歌曲,因为它们全都是那么明显地属于传统。可是她,唱这首歌的人,却并不以为然。她用力地唱着这首歌,简直有些力不从心。后来,由前面的掌声,我知道这首歌唱完了。我感到悲哀和羞愧。客人们开始走动;我决定,只要一有人告退,我就跟着离开。
但是,突然间一切都寂静下来。这是一种刚才没有人相信会出现的寂静;它持续了一会,变得越来越紧张;接着,悠扬的歌声从这寂静中进发出来。(哦,阿贝伦娜,我这样想,阿贝伦娜)这一次,歌声饱满,有力,但并不滞重;一气呵成,连绵不绝,天衣无缝。她唱的是一首没人知道的德语歌曲。她用极其简洁的方式唱着,就像不得不如此似的:
“我不会对你诉说那些长夜,
我睡不安心,为你泪流满面,
你彬彬有礼的神采里融合着
甘美的倦怠和摇篮曲的安宁。
你不会向我倾诉你的忧思,
从你的双眼,它们传递睡意:
如果我们竭力克制,
该怎么去忍受
我们燃烧的叹息
和随之而来的辉煌与痛苦?”
(她稍稍停顿,又略显犹疑地唱了下去:)
“哦!看看那嘴唇吧,
它们信誓旦旦地倾吐爱的表白,
可刚一开口,就那么快沾染了谎言!”
又是一片寂静。上帝知道是谁造成了这寂静。随后,客人们开始一阵骚动,推挤,道歉,咳嗽。他们眼看着就要陷入一阵常见的湮没一切的喧哗,但就在这时,她的歌声又突然响起,坚定,宽广,热烈:
“你使我孤独无助,尽管只有你可与我互换,
在嗡嗡的低语中,和芳香的气息里。
你总是扮演着你的角色。
唉!我曾经拥抱过的人们,全已消失;
只有你,我从未真正拥有的人,带着
重生的优雅,永远留在我心中。”
这歌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大家都痴立不动,仿佛全都被这歌声镇住了。唱到要结束的时候,她的信念是那么的坚定,仿佛在很多年之前她就已经知道,在这个时候,她必须唱起这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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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时常感到疑惑不解,阿贝伦娜为什么没有把她那伟大而炽烈的激情奉献给上帝。我知道,她一直渴望从自己的爱中排除一切“及物性”的因素;但是,她诚挚的心灵会因此而受到欺骗吗?难道她不知道,上帝只是提供给爱的一个方向,而不是爱的对象?难道她不知道,她无须害怕上帝会对她的爱有所回报?难道她没有认识到这位从容的被爱者的克制力,为了让我们这些动作迟钝的凡人能够发挥我们全部的爱心,他无声无息地将爱的渴望延缓?抑或,她想避开基督?难道她害怕在爱的中途会被他留住,变成他的所爱?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很不情愿去想到朱丽叶·雷文特洛【118】?
我差不多相信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特别是当我想到一些女性“爱者”,她们由于拥有来自上帝的慰藉,尽管得到了上帝之爱,却全都沉沦了;她们有的像梅希蒂尔德【119】一样天真无邪,有的像阿维拉的特蕾莎【120】一样热情似火,有的像死后升天的利马的圣罗塞【121】一样受到伤害。啊!对于弱者来说是救赎者的上帝,对于这些坚强的灵魂来说却是一种损害:在她们,除了漫无尽头的皈依之路外,别无他求;在天国门前充满期待的时候,她们再次遇到了有着人之形象的造物者,他的款待宠坏了她们,他的男性魅力迷乱了她们的心。造物者心灵的强大透镜,再一次积聚了她们那本已平行照射的心灵之光;而她们,天使曾经希望她们为了上帝而保持童贞,现在则兴奋地燃烧起来,并在爱之焦渴中燃成灰烬。
(被爱,意味着被消耗,被燃成灰烬。爱,则意味着永不枯熄的明灯放射光芒。被爱是转瞬即逝,爱则是永存不灭)【122】
我想,同样可能的是,在后来的岁月中,阿贝伦娜曾经尝试用她的心来思考,以求在不知不觉中直接进入与上帝的交流。我可以想象,她留下了一些书信,这些书信让人联想到阿玛丽耶·嘉丽金公爵夫人【123】那种专注的内观冥思;可是,假如这些书信是写给某个多年以来和她交往密切的人的,那么此人一定会为她的变化而倍感痛苦吧!至于她自己,据我猜想,她最害怕的莫过于那像光谱一样不可捉摸的变化;我们从来注意不到这种变化,因为它们的所有迹象全都和我们的生活相去甚远,以致常常被我们所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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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让我相信,浪子的故事【124】讲的不是一个人不愿被爱的传奇。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爱他。他慢慢长大,除了知道大家都爱他,不知道生活还能是什么样的;作为一个孩子,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温情。
可是,随着他长成一个小伙子,他开始试图摆脱这些生活习惯。尽管他还无法用语言把这种念头表达出来,但是当他整日在野外游荡的时候,他甚至已不愿带着家里的那些狗同行了,因为那些狗也爱他;因为从它们的目光中,他读出了顺服、期待、分享和关注的神情;甚至因为在它们面前,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引起它们的欢快或是哀痛。然而,在那些时日,他所需要的却是内在精神上的冷漠;有时候,比如说某个清晨在原野上,这种内在的冷漠会彻底将他攫住,致使他撒腿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忘记了时间,甚至没有片刻意识到时间是早晨。
他尚未经历过的人生的秘密,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不知不觉间,他离开了小路,冲过广阔的原野;他张开双臂,仿佛张得越宽就越是能让他同时拥有很多个方向。接下去,他会扑倒在某个树篱后面,没有人注意他是怎么了。他折下一根柳枝,给自己做一支柳笛;他用石子投掷田野上的小动物,或者弯下身逗弄一只小甲虫。所有这一切都显示不出命运的任何征兆;而天空从他头顶上方飘过,一如飘过整个大自然。终于,各式各样的联想随着下午来临了。他成了托尔图嘉岛【125】上的一个海盗,不过他不是被迫去当海盗的;他围攻康贝契城【126】,或是袭取港口维拉·克鲁兹【127】;他可以是一支大军,也可以是骑在马背上的一名将军,还可以是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一艘船,这些全凭他的幽默遐想之所至。他脑子里刚一出现跪拜的闪念,他就马上变成戴奥达图斯·德·戈骢【128】,屠杀了那条恶龙;接着,他又热血沸腾地想到,这是一种盛气凌人的英雄主义,而不是谦恭顺服的英雄主义;因为他不会让自己忽略这种想象游戏的任何一个细节。但是,无论他想象中的冒险经历是多么丰富多彩,他还是有时间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鸟,即使不能确定是哪种小鸟。只是,接下去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上天啊,有多少事情需要抛开,有多少事情需要忘记啊!因为,非常有必要忘得彻底干净;否则,如果家里人寻根究底地追问,你难免会泄漏了内心的秘密。不管你怎样到处磨蹭,怎样一步三回头,家宅的山墙最后总是出现在你的视野。顶层最边上的那扇窗户永远关注着你;说不定有人正站在那儿呢。焦急地等待了一整天的狗们冲过灌木丛,将你团团围住,迫使你恢复成为它们心目中的那个人。其他的事情,家宅都会做的。一旦你置身于家宅特有的氛围中,大部分事情早已被确定了。细枝末节的事情虽然略有变化,但总体而言,你仍然是大家心目中的那个人;对那个人,家人早已根据他短暂的过去和他们自己的意愿,为他规划了一种人生蓝图,一种大家共同拥有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无论白天黑夜,都包裹在他们爱心的影响之中,处在他们的希冀与猜疑之间,并时时面对他们的赞美或责怪。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无论上楼梯的时候怎样小心翼翼,全都无济于事。家人全都在起居室里,只要房门一打开,所有的目光就会立刻转向他。他留在门口的黑暗中,等待他们发问。可是随即发生的情况十分糟糕。他们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到餐桌旁边;所有在场的人,不管有几个,全都好奇地聚到灯的周围。他们倒好,全都站在暗影里,却让他一个人置身在灯光下,遭受着拥有一副面孔的全部羞惭。
他会继续留在这个家里,装模作样地过着他们强加给他的这种生活,渐渐地使自己的整个外貌都变得和他们相似吗?他会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面对他的意愿所具有的敏感的真挚,一半面对那些几乎要败坏这种真挚的世俗谎言吗?他会放弃成为某个人物的努力吗?如果成了那样的人,就有可能伤害他的那些只拥有软弱心肠的家人。
不,他要离家出走。比如说,趁他们忙着布置他的生日餐桌的时候,离家出走;在他生日那天,他们会在餐桌上摆出一些随意挑选的糟糕礼物,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他失去的一切。他要永远离去,再也不回来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为了不把任何人置于被爱的可怕境地,他当时是下了多么坚定的永远不再去爱的决心。等许多年过后,他会记起这件事,并发现这个决心跟一些其他的计划一样,最终也变得根本不可能实现。因为,在孤独寂寞中,他已经一而再地爱过了好多次;每一次爱,他都毫不吝惜地倾注自己全部的精力;而且为了他人的自由,他总是怀着无以言说的忧惧。渐渐地,他学会了用自己的感情之光把被爱的对象照得晶莹透亮,而不是在她们身上耗尽自己的感情。于是,通过所爱对象日益晶莹透亮的形象,他看到因为他的永无止境的占有欲而敞开的广阔天地,并且越来越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他将因为渴望自己也被这样的感情之光照透,而怎样整夜、整夜地哀泣垂泪啊!可是,一个顺服了的被爱的女人和一个主动去爱的女人,两者之间毕竟有着天壤之别。无所慰藉的夜啊!在这样的漫漫长夜里,他那过剩的馈赠又返还他自身,而且因为短暂无常而显得特别沉重。那时,他是多么经常地想到那些游吟诗人啊!那些游吟诗人什么都不怕,只怕他们的祈求得到回应。为了不遭受这样的经历,他把自己的所有财产——无论是继承来的,还是自己赚来的——统统挥霍。他日复一日地害怕那些女人可能试图回报他的爱,就用大手大脚的花费去伤她们的心。因为,他早已不再渴望遇见能够将他彻底照透的爱者了。
无论何时,他最大的恐惧就是害怕有人回应他的爱。即使是在贫穷每天以新出现的艰辛威胁着他的生存的时候;在他的头脑成了苦难的宠物,变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在他浑身上下长满裂疮的时候,那些裂疮仿佛是在磨难重重的黑暗中张开的备用之眼;在他躺在垃圾堆前瑟瑟发抖的时候,人们因为他变得与那些垃圾堆没有什么差别而将他丢弃在那里;甚至是在他沉思默想的时候,他最大的恐惧全都是害怕别人会对他的爱给予回应。跟那些相互拥抱所带来的巨大悲哀相比,所有这些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在那些拥抱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失去了。难道他不曾在清晨醒来,发现未来的美梦已全部化成泡影?难道他不曾毫无目的地到处漫游,却没有权利去面对任何危险?难道他不曾无数次地发誓绝不能这样死去?也许正是由于这份苦涩记忆总是执著地反复重现,并且根深蒂固,才使他能够受得了在污秽的垃圾之中苟延生命。最后,他又会出现在人们眼前。直到那时,直到他开始了牧羊人的岁月,他那疲惫不堪的生活才得到缓和。
有谁会来描述他当时所遭受的一切呢?有哪位诗人具有说服一切的天赋,能够将他如今所过的时日的漫长与生命本身的短暂协调一致呢?哪一种艺术恢弘壮观得足以同时生动表现出他那裹着斗篷的纤瘦身躯和他经历过的庞大无垠的黑夜所具有的浩渺高远之特质呢?
正是从那时开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时好时坏的康复期的病人,只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分子,平凡而无名。除了他还爱“活着”,可以说他已经什么也不爱了。他的羊群所具有的卑微低级的爱,丝毫不会打动他的心;这种爱,就像透过云层洒下来的光线,散落在他的周围,在草地上柔和地闪烁着。沿着头脑简单的羊群为果腹而逐草移动的足迹,他默默地踏遍了世界各地的牧场。异乡人在雅典卫城一带看见过他;或许,他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勒·波一带的一个牧羊人【129】,并且在那里亲眼目睹了变成化石的遗迹比那个高贵的家族【130】更能经得起时光岁月的磨洗;那个家族虽然竭力获得了吉祥的数字“七”和“三”,却无力征服他们家族星形徽章上的那十六道光芒。或者,我可以想象他滞留在奥朗日一带,倚靠着那富有乡野风情的凯旋门【131】歇息的景象?或许我还可以在阿利斯坎普斯【132】一带鬼魂经常出没的阴影中看见他;那里的古墓像复活者的墓冢一样张开了口子,而他的目光正在那些古墓间追逐一只蜻蜓。
这一切无关紧要,我所看到的远不只是他自己。我看到了他的生活,这时,他已经开始踏上对上帝之爱的漫漫路途——一种静默的、永无止境的工作。因为,虽然他始终渴望永远克制自己,但他内心不断加重的无力改变现实的感觉又一次征服了他。这一次他希望能够得到某种回应。经过了漫长的孤独寂寞,他的全部天性已经变得具有预知和不出差错的能力;这使他坚信,他现在所念想的上帝绝对知道该怎样用具有穿透力的熠熠生辉的爱去爱。但是,就在他渴望自己最终能够得到炉火纯青的爱的时候,他那已经习惯了浩渺无垠空间的意识让他领悟到:上帝遥远得不可企及。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心里总是翻腾着跃入太空、投身上帝怀抱的念头;夜是充满发现的时刻,那时他觉得自己非常强壮,可以沉潜到大地深处,然后将它掀举到他内心中热血沸腾的风暴之巅。他像是一个听到某种高贵的语言就狂热地尝试用它去写作的人。不过,他仍须经历因发现使用这种语言其实十分艰难而带来的沮丧。起初,他实在不愿相信,仅仅为了学习造几个简短的、毫无意义的句子,就可能需要把漫长一生的时光耗费进去。他全身心地投入这种学习,恰如一个参加赛跑比赛的选手;但他必须克服的语言难度是如此密集,致使他不得不放缓速度。很难找得出什么事物会比这种初学阶段更容易让人丢人现眼了。他曾经找到了炼金术用的点金石;现在,他被迫无奈,要不断地把他转瞬得来的幸福之黄金还原成粗糙的忍耐之铅块。他曾经习惯了以广漠的宇宙空间为家,现在却要像蠕虫一样在既无出口、又无方向的曲折路途上缓慢爬行。他曾经为学习“爱”而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现在他终于发现:所有他自以为已经完成了的“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和没有价值;从这些“爱”,又是怎样的不可能产生任何结果,因为他从未试着去培养它,并使之成为现实。
经历了那些漫长的岁月,他身上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为趋近上帝而进行的艰苦劳动中,他几乎忘记了上帝的存在;或许,他期望从上帝那里能够获得的一切只是:“宽容一个灵魂的忍耐”【133】。许久以前,他已经超越了世人所看重的命运的偶然性;可是现在,即使是必不可少的快乐和痛苦,也都失去了它们芬芳的余味,变成对他来说既纯粹又富于营养的事物。从他存在的根源处萌生出一种丰富的欢悦,就像从根须生长出来的坚忍而常青的植物。他开始专心一意地学习掌握那些构成他的内在生命的东西;他不想忽略任何东西,因为他坚信,他的爱就存在于这一切之中,并在其中培育成长。的确,他内心世界的宁静已经达到深邃的境界,以致他下决心要赶紧弥补一些最最重要的事物;这些事物都是他迄至今日一直没有能力予以完成的事物,也是他在等待的同时,只能眼看着它们悄然流逝的事物。尤其重要的是,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越是平静地回想,就越是觉得自己的童年远远没有完成;所有关于童年的回忆都携带着某种模糊不定的预兆,而且正因为这些回忆被看做是属于过去的,反而使它们几乎变成了未来的一部分。将所有这一切重新承担起来,实实在在地承担起来——这就是他离家出走了多年之后,要重返家乡的原因。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留在了家乡,没再离开;我们只知道他回去了。
讲述“浪子”故事的人讲到这里,总是试图让我们回想起那幢家屋当年的模样;因为在那儿,过去的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一段屈指可数的时间;家宅里的每个人都能说得出过去了多久。那些狗全都垂垂老矣,不过都还活着。据说,有一只狗看见他时,吠叫了几声。家中的整个日常工作都被打断了。窗口露出了很多张脸,上了年纪的脸和长大成人的脸,彼此相似得令人感动。一张极其苍老的脸突然变得苍白起来,终于认出他来了。认出他吗?真的只是认出他吗?——是宽恕吗?宽恕什么呢?——那是爱啊!上帝啊,那正是爱!
但是他,这个被认出来的人,因为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想到爱,根本没有去想爱是否还存在。所以不难理解,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细节当中,为什么只有他的动作留传下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动作,家人们以前从未见过——那是祈求的动作,他跪伏在家人脚前,恳求他们不要爱他。家人又是吃惊,又是迷惑,把他搀扶起来。他们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他的奇怪举动,宽恕了他。尽管他的态度是那么毋庸置疑的明确,他们却全都误解了他;对他来说,这肯定是一种无以言表的解脱。也许他可以留下来,不再离开。因为,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他们那么为之自豪、并在暗中以之相互鼓舞的爱,对他毫无影响。他几乎要对他们所做的努力冷笑了;很明显,他们能够想到他的时候并不多。
他们对他有什么了解呢?他现在很难去爱;他觉得唯有上帝具有爱的能力。然而,上帝还不愿意爱他。
注释
【1】布里萨克(Brissac),法国地名。
【2】彼埃尔·道奥比逊(Pierre d' Aubusson, 1423-1503),法国贵族。
【3】卡斯帕拉·斯坦帕(Gaspara Stampa, 1523-1554),意大利女诗人、音乐家,曾为一位伯爵写了两百首十四行诗,倾诉她的痛苦爱情,死后由她的妹妹卡珊德拉在威尼斯出版。
【4】指葡萄牙修女玛丽亚娜·阿尔科福拉多(Marianna Alcoforado, 1640-1723),她曾经给一位法国伯爵写了五封感情真挚、痛苦的情书,这些情书后来被伯爵用法语发表出来。里尔克曾在1913年把这些情书翻译成德语,并撰写了《玛丽亚娜·阿尔科福拉多修女的五封信》;在这篇文章中,里尔克写道:“使《葡萄牙人书信》在任何时代都不丧失其盛誉的原因是否也许就在于:其中的一种伟大的感情,仿佛奇迹一样,在命运之外泛滥,清晰可见,远远地可以看到,而且令人难忘?”
【5】阿郎松(Alencon),法国地名,盛产针绣花边。
【6】瓦朗西耶拿(Valenciennes),法国一城市名,以盛产花边闻名。
【7】宾谢(Binche),比利时的一个地名。
【8】纳尔什金(Narishkin),俄罗斯姓氏。
【9】斯维登博格(Emanuel Swedenborg, 1688-1772),著名的神秘主义哲学家、神学家,生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卒于伦敦。
【10】Eckernfode,即橡实湾,是德国北部靠近丹麦的地名。布莱伯爵有两个理由记得这个地方:这是一场海战的发生地,同时也是下文所述的贝尔玛侯爵(Marquis de Belmare)去世的地方。
【11】圣杰尔曼(Saint-Germain, 1710-1780),著名的冒险家、“宫廷骗子”、音乐家、化学家,精研历史,并且极富外交才能。曾从路易十五的宫廷奉派担任秘密任务,干涉法奥之间的土地争夺,而不得不远赴英格兰和圣彼得堡,又企图推翻彼得三世,拥戴凯瑟琳二世登位。其后,他去过很多地方,最后来到一个名叫Schleswig-Holstein的镇子,死于此镇。贝尔玛侯爵是他许多假名之一。
【12】波恩斯托夫(Bernstoff),德国梅克伦堡州的一个古老的贵族家族;波恩斯托夫社交圈是由汉诺威家族所建,曾经是丹麦政治人物与才智之士聚集的中心,对丹麦政局极具影响力。
【13】朱丽叶·雷文特洛(Julie Reventlow, 1763-1816),雷文特洛是德国一个古老的贵族家族,朱丽叶·雷文特洛是格海莫拉德(Geheimerad)伯爵的女儿,16岁时嫁给雷文特洛伯爵;她温柔、迷人、虔信宗教,虽然身体娇弱,但仍以无比的精力参与各种政治活动。
【14】阿贝尔(Abel),阿贝伦娜的昵称。
【15】“朗格利涅大街”和下面提到的“灯塔”、“亚玛利昂伽德”、“费尼克斯旅社”、“德洛宁根街”均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
【16】克里斯蒂安四世(Christian Ⅳ, 1577-1648),丹麦国王。
【17】原文是“Döden”,意思是“死”。
【18】费利克斯·阿赫维(Felix Arver, 1806-1850),19世纪法国诗人。
【19】圣让·德·迪约(Saintly Jean de Dieu, 1495-1550),葡萄牙的一位圣人,曾当过牧人、工人和士兵,毕生以全身心帮助不幸的人而著称。
【20】普希金(Pushkin, 1799-1837)和涅克拉索夫(Nekrassov, 1821-1878),两位都是俄罗斯著名诗人。
【21】指荷兰宗教画家希罗尼姆斯·鲍施(1450—1516)的作品《七大罪》、《圣安东尼的诱惑》、《戴荆冠的耶稣》、《背上十字架》等,或者,尼德兰画家老彼得·勃吕盖尔(1530—1569)取材于《圣经》的作品。
【22】指鲍施所绘的《圣安东尼的诱惑》。法国作家福楼拜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圣安东尼的诱惑》也是取自同样的素材。
【23】格里施卡·奥托雷皮奥夫(Grishka Otrepioff, 1583-1606),即“假德米特里”,原为丘多夫修道院的修士。沙皇伊凡雷帝的幼子德米特里于1591年和母亲玛丽亚一起被流放到乌戈里奇,然后小德米特里被处死;但也有一说是,他并没有死,而是被母亲救走,因而生死不明。于是就出现了假德米特里。第一个冒充者就是格里施卡·奥托雷皮奥夫,他篡夺了沙皇皇位,俗称“僭主德米特里”。1606年5月,他被瓦西里·舒伊斯基率领的士兵和民众杀死。
【24】大胆者查理(Charles the Bold, 1433-1477),勃艮第公爵,在位时间是1467—1477年。他性情暴躁,颇具扩张野心;为将阿尔萨斯、洛林收入他统辖的版图,与法王路易十一相争;另外还与德国、瑞士发生冲突。1476年,他进攻瑞士,败于瑞士州联军;次年,于南锡战场被瑞士、洛林联军击毙。他死后,勃艮第公国并入了法国。
【25】玛丽亚·纳戈伊(Maria Nagoi),伊凡雷帝的第七任妻子,“真德米特里”的母亲。
【26】在里尔克的原稿中,这句话写在页边空白处。
【27】玛丽娜·穆尼契科(Marina Mniczek, 1580-1613),波兰穆尼契科公爵之女,父亲做主把她嫁给格里施卡·奥托雷皮奥夫,成为沙皇皇后,但仍保持天主教信仰。格里施卡·奥托雷皮奥夫被杀后,她又嫁给第二个假德米特里。
【28】伊凡·格罗斯尼(Ivan Grosny),俄罗斯大公伊凡家族的成员。
【29】瓦西里·舒伊斯基(Shuisky, 1552-1612),俄国沙皇,在位时间是1606—1610年。
【30】第戎(Dijon),法国东部城市,历史上曾经是勃艮第公国的都城,查理大公于1433年11月生于此地;他当年的王宫,后来成了美术博物馆。
【31】查理大公的父亲是善人菲利普(1396—1467),母亲伊莎贝拉(1397—1472)是葡萄牙国王约翰一世的女儿。
【32】洛桑(Lausanne),瑞士西南部的一座城市。
【33】格兰松(Granson),瑞士地名,位于纳沙泰尔湖西南。1476年3月1日,查理大公在此遭受惨败。
【34】弗兰德斯(Flemish),历史地区名,位于法国东北部和比利时西南部,15世纪时属勃艮第公爵的领地,以生产花边著称;阿拉斯(Arras),法国北部城市,曾经是世界上有名的挂毯产地。
【35】塔伦托(Taranto),位于意大利东南;巴登(Badon),位于今德国西南部。
【36】乌里(Uri),瑞士州名,瑞士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威廉·退尔就是乌里州的人。1307年冬,瑞士人民结盟推翻奥地利统治,当时的奥国总督就住在乌里州的首府。此处,乌里代表瑞士。
【37】主显节(Epiphany),每年1月6日纪念耶稣显灵的节日。
【38】南锡(Nancy),法国东北部城市,曾经是洛林公国的都城。
【39】洛林(Lothring),法国东北部地区,洛林公国的领主是勒内二世。
【40】康珀巴索(Count Campabasso),全名尼科尔斯·康珀巴索;原为意大利那布勒斯佣兵队长,1476年进入查理大公的宫廷,最后又背叛了大公。
【41】科洛纳(Colonna),意大利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
【42】奥利维叶·德·拉·马尔什(Olivier de la Marche),1426年生于勃艮第的诗人、编年志作者,查理大公的近卫军队长。另有一种说法是,他在南锡战斗中并未阵亡,而是当了俘虏。
【43】在里尔克的原稿中,这段文字写在页边空白处。
【44】席勒(Schiller, 1759-1805),与歌德齐名的德国诗人、剧作家。
【45】让·巴格森(Jens Baggesen, 1764-1826),丹麦诗人,作品颇富感性。
【46】亚当·奥林施拉格(Adam Öhlenschläger, 1779-1850),丹麦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
【47】沙克-斯塔菲尔特(Schack-Staffeldt, 1769-1826),德裔丹麦浪漫派诗人。
【48】瓦尔特·司格特(Walter Scott, 1771-1832)。苏格兰历史小说家、诗人。
【49】卡尔德隆·德·拉·巴卡(Pedro Calderon de la Barca, 1600-1681),西班牙著名戏剧作家。
【50】贝蒂娜(Bettina von Arnim, 1785-1859),德国女作家,生于法兰克福,死于柏林;是一位热情、活泼、易感的才女。她的母亲玛克西米丽·阿尔尼姆是歌德的旧情人,她自己则在22岁时去魏玛拜访时年58岁的大诗人歌德,对歌德推崇备至,但歌德对她的热情敬而远之。后来她又数次拜访歌德,并与歌德书信往来。据说,她把她与歌德的通信添油加醋,写成《歌德与一位女孩的通信》,于歌德去世后出版。捷克作家昆德拉在长篇小说《不朽》中探讨了贝蒂娜与歌德的关系。
【51】指歌德写给贝蒂娜的回信。
【52】指诗人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 1749-1832)。
【53】帕忒莫斯(Patmos),又译作“拔摩”,是爱琴海上的一岛屿。使徒约翰是耶稣的弟子,他在帕忒莫斯岛时,神的使者晓谕他耶稣基督的启示和预言,使他写下了《启示录》。见《新约·启示录》。
【54】这句话典出《旧约·列王纪下》:“忽然有一辆火马拉的火车出现,把他们二人分开,以利亚便乘着旋风升天去了。”
【55】爱洛绮丝(Heloïse, 1101-1164),法国议事司铎菲尔贝的侄女,她秘密地嫁给了哲学教师阿贝拉尔(Abeilard, 1079-1142),被迫与他分开后进了修道院,但两人一直保持着充满激情的通信,他们的情书也成为千古佳作。1817年法国人将这对情侣的遗骸合葬于拉雪兹神父公墓。法国作家、思想家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绮丝》(最初发表时题目是《阿尔卑斯山麓一座小城中的一对情侣的书简》)即是以他们的爱情悲剧为素材。
【56】指葡萄牙修女玛丽亚娜·阿尔科福拉多,参见第140页注释②。
【57】萨福(Sappho,约前7—前6世纪),古希腊著名女抒情诗人。
【58】原文是“Pietà”,指圣母马利亚膝上抱着基督耶稣的雕像或绘画。里尔克曾以此为题写过几首诗,其中之一收在诗集《马利亚的一生》里(详见后面附录四)。
【59】圣絮尔皮瑟(Saint Sulpice),巴黎的一个教区,由絮尔皮瑟会建立;絮尔皮瑟会是天主教内普通神职人员的社会组织,由Jean Jaques Olier于1642年在巴黎创建,旨在培训青年牧师。
【60】这句仿宋体的话和本段落结尾处的仿宋体的话在原文里是古文。
【61】在里尔克的原稿中,这段文字写在页边空白处。
【62】指法国瓦卢瓦王朝国王查理六世,12岁继承王位,在位时间是1380年至1422年。他自幼患有癫痫病;1386年,在出兵讨伐布列塔尼公爵。穿越勒芒森林的过程中突发疯病,从此再也未能恢复理智,直至1422年10月21日去世;在1395年王宫里举行化装舞会时,他曾化装成森林之神,牵着另外四个连在一起的森林之神。据说现存最早的塔罗纸牌就是画家姜格曼·戈努尔于1392年为他绘制的。
【63】让·夏利耶·热尔森(Jean Charlier Gerson, 1362-1428),巴黎大学校长、神学家,在改革教会的康斯坦司会议中极为活跃。
【64】小女王(the parva regina),即伊莎褒(或称巴维埃的伊莎贝尔),1385年嫁给查理六世,国王疯了之后,勃艮第公爵菲利普大公接掌政权,她协助国王的兄弟奥尔良公爵从菲利普大公手中夺回政权。之后,她历尽沧桑,一度众叛亲离。据历史资料,她死于1435年,比查理六世晚死十多年。所以,里尔克这里所写的可能有虚构成分。
【65】瓦伦蒂娜,维斯康提(Valentina Visconti),查理之弟、奥尔良之路易的妻子,她的丈夫被勃艮第之菲利普大公所杀。
【66】指1382年的根特革命,被查理以弗兰德骑兵的恐怖大屠杀予以镇压;根特位于今比利时西北部,是佛兰德省省会。
【67】克利斯蒂娜·德·皮桑(Christine de Pisan, 1363-1431),法国女诗人与道德家,生于威尼斯,长于法国宫廷,著有《爱神书简》、《妇女城》、《三德书》等。查理六世是她的保护人。
【68】古美(Cumæan),意大利西南部的一座古城,以女巫著称,其中一条街附近有传说中女巫的洞窟遗迹。
【69】国王温塞斯劳斯(King Weaceslas, 1361-1419),德意志国王,1378年至1400年在位,懦弱无能,使德意志长期陷于混乱状态,最后被废黜。此处指的是画在纸牌上的图画。
【70】即四张老K。
【71】自1309年起,法国国王腓利四世将教皇住地从梵蒂冈移到法国南部的阿维农(又译为“啊维尼翁”),教皇成为法王人质长达70年之久(1309—1377)。在此期间.红衣主教团的134名成员中,法国人占了113位,七任教皇都是法国人。这个时期被意大利等国史学家称为“阿维农之囚”,以类比古代巴比伦将以色列入掳至巴比伦七十余年的“巴比伦之囚”。其后,罗马与阿维农各有一教皇;1409年,披沙宗教会议更立一第三教皇;直到1417年,才由康斯坦司宗教会议使教会重归统一。里尔克曾于1909年到阿维农漫游。
【72】指14世纪。
【73】指史称“阿维农之囚”的时代(1309—1377),参见第231页注释。
【74】教皇约翰二十二世(John the Twentysecond),生于1244年,1316年出任教皇,直至1334年去世。
【75】格拉纳达(Granada),13至14世纪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建立了格拉纳达王国,首府是西班牙东南部的格拉纳达城,摩尔人的统治一直维持到1492年。
【76】奉告祈祷:天主教徒每日早、中、晚为纪念天使向圣母告知耶稣降临人世而做的祷告。
【77】拿破仑·奥尔西尼(Napoleon Orsini),教皇尼古拉三世的弟弟,1288年由尼古拉四世授予红衣主教之职。他对克莱蒙五世和约翰二十二世的影响力是有目共睹的,但他后来成为约翰二十二世的反对者。
【78】卡奥尔的雅戈布,即教皇约翰二十二世,雅戈布是他的本名;卡奥尔是法国一个地名。
【79】黎尼(Ligny)是法国的一个地名。黎尼伯爵的儿子是卢森堡年轻的王子,11岁即被封为红衣主教;18岁去世,立即被封为圣。就本书主人公马尔特而言,这里的表述似乎是针对历史上人们对教皇约翰二十二世怀疑的强力反驳。约翰二十二世一度认为:任何灵魂如不经过最后审判就不能享有天国之至福。这种主张在当时全欧教徒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最后,约翰二十二世只得将这种观念收回,并表示忏悔。
【80】这里指的是国王查理六世为使奥尔良大公与其仇敌约翰·毕尔达成和解所做的努力;但努力终归无效,大公最终还是被毕尔谋杀。
【81】圣丹尼斯(Saint Denis)是最早向巴黎传教之人,后来他和他的助手被当地的罗马政府砍头。砍头的次日他们又站了起来,捡起头颅在小溪里洗净,又一直走到巴黎市郊的一个村庄才倒地死去;那里就是巴黎市郊的小镇圣丹尼斯。公元628—637年法兰克王国在那里修建了圣丹尼斯修道院。爱洛绮丝的情人阿贝拉尔(1079—1142)曾在这座修道院当过修士。
【82】圣路易(Saint Louis, 1215-1270),即路易九世,中世纪最伟大的国王之一,他执政时期是法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之一。
【83】富瓦(Foix),法国地名;伽斯顿·福布斯(Caston Phoebus, 1331-1391)是14世纪法国最出色的人物,也是当时贵族的典型,性情激烈而好女色,曾意外地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84】鲁尔德斯,法国地名。
【85】塞莱斯廷修会(Celestines),由意大利籍教皇塞莱斯廷五世(1215—1296)创办的基督教修会组织。
【86】原文是法语,“Beau Sire Dieu”。
【87】这段文字及接下来的一段文字以一种内在独白的方式,描述了那个时代的一个贵族在预感自己将被谋杀时的心境,他被不安与虚无感压倒,即使想从爱情的回忆中获取安慰,也无能为力。
【88】圣米歇尔(Saint Michael),《圣经》里的天使。
【89】奥朗日(Orange),位于法国南部,在阿维农以北二十里处,市内有一座著名的罗马式圆形剧场,是罗马皇帝玛德里安在位时所建。剧场背依山冈,正面是一堵巨大的高墙,共有三处进口,将其分为三个部分。
【90】在里尔克的原稿中,这段文字写在页边空白处。
【91】此指埃莱奥诺拉·杜赛(Eleonora Duse, 1859-1924),意大利女演员,唯美主义作家邓南遮的女友,以演技热情著称于世。1906年11月,里尔克于柏林首次与她相逢,此后一直渴望再见到她,并将自己的诗剧《白衣侯爵夫人》献给她。1912年5月,他们终于在威尼斯重逢并展开交往。
【92】维罗纳(Verona),意大利城市。
【93】碧布丽丝(Byblis),希腊神话传说中弥勒托斯之女,她爱上了哥哥考努斯。后者因此逃往小亚细亚的Caria,临近吕凯亚古国之处,建立了考努斯城。碧布丽丝一直追到吕凯亚,筋疲力尽,最后在橡树上吊死,她的眼泪化成了碧布丽丝泉。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他的《变形记》中写过她的故事。
【94】指玛丽亚娜·阿尔科福拉多,详见第140页注释②。
【95】卡斯帕拉·斯坦帕,16世纪意大利女诗人,详见第140页注释①。
【96】迪耶伯爵夫人(Countess of Die),13世纪初普罗旺斯女诗人,她婚后爱上行吟诗人兰波·多朗日,以热情的诗篇赞美她爱的对象,怨叹对方的冷淡。
【97】克拉拉·党杜兹(Clara d'Anduze),13世纪的普罗旺斯女诗人。
【98】路易斯·拉贝(Louise Labbé, 1525-1566),出生于里昂的法国女诗人,美貌多才;她写的十四行诗和悲歌体诗深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彼特拉克的影响。里尔克曾将她的十四行诗翻译成德语。
【99】玛尔赛丽娜·戴斯波尔德(Marceline Desbordes, 1786-1859),法国女诗人,16岁即登台献艺,曾爱上诗人、小说家拉图什,但未得到对方理解。1819年出版了诗集《悲歌·玛丽亚·罗曼斯》,并著有风趣的书信集;她的作品深受雨果、拉马丁等人赞赏。
【100】爱丽萨·梅尔库尔(Elisa Mercoeur, 1809-1835),法国女诗人,18岁时即以第一本诗集获多种学院奖;一生中创作有悲歌、颂诗和小说。
【101】艾赛(Aïssé, 1694-1733),出生于高加索地区的切尔卡西亚,4岁时,法国公使费利奥尔在君士坦丁堡的奴隶市场将她买下,带回巴黎抚养。由于她美貌多才,成为巴黎沙龙圈里被追求的对象。她曾热恋过骑士舍瓦耶·达埃蒂耶,但因对方担任圣职,不能终成眷属。她写给日内瓦女友的书信生动而有趣地描写了当时的社会生活。
【102】朱丽叶·勒丝皮娜丝(Julie Lespinasse, 1732-1776),法国贵妇,以书简集闻名;她的沙龙中常聚有百科全书派的文人学者;她跟法国数学家、自然科学家、哲学家达兰贝尔过从甚密,热恋过德·莫拉侯爵和德·吉贝尔侯爵。
【103】玛丽安娜·德·克莱蒙(Marie-Anne de Clermont, 1697-1741),她婚后不久,丈夫就死于一次猎鹿途中。法国女作家让·黎丝夫人曾以这个故事为素材写了小说《德·克莱蒙小姐》;作家都德也曾以此为素材写过小说。
【104】出自《旧约·创世记》。“神说:‘我们要照我们的形象,按照我们的样式造人……’”
【105】克莱蒙赛·德·布尔热(Clémence de Bourges),法国里昂人,才貌双全,富有音乐天赋,以善奏乐器著称,却死于豆蔻年华。女诗人路易斯·拉贝(详见第250页注释①)曾以十四行诗题赠。
【106】让·德·图尔奈(Jean de Tournes),16—18世纪清教徒画师家族之创建者、出版商,曾出版过路易斯·拉贝的诗集。
【107】这些人都是古希腊女诗人萨福交游的女伴,曾被萨福写入诗中。
【108】李丁格尔(Johann Elias Ridinger, 1698-1769),日耳曼画家与雕刻家,一生创作了1300幅左右以动物为主题的作品,尤其善长绘制运动、狩猎的场景以及野生动物。
【109】现在能够看到的萨福的诗作基本上都是一些不完整的片断。
【110】喀里恩(Galien, 131-210),希腊医生,写过很多关于哲学、文法、文学的著作,但留存下来的只有很少一些片断。
【111】赫耳库勒斯(Hercules),希腊神话传说中最著名的英雄之一,曾立下十二件奇功。
【112】这里提到的“这颗心”和下文提到的“伟大的爱者”均指古希腊女诗人萨福。
【113】萨福遗留下来的抒情诗中有一首比较完整的诗,据说是献给女弟子阿娜科托利娅的新婚曲:“他就像天神一样快乐逍遥,/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好比音乐……”
【114】贡多拉(Gondola),旅游城市威尼斯水巷里常见的狭长平底小船,是威尼斯特有的一景。
【115】威尼斯古城始建于公元452年,当时沿岸居民因为躲避来自亚洲的游牧民族匈奴人的入侵,在亚德里亚海顶端的威尼斯湾一带的岩礁和沼泽地带建起了这座水上名城。
【116】贝内狄克特·凡·克娃伦(Benedicte von Qualen)跟巴格森(详见第209页注释②)初识于霍斯坦(1795—1796),很快成为他的夫人苏菲的密友;苏菲去世后(1797),巴格森即向贝内狄克特求婚,但遭到拒绝。巴格森作品中有好几首哀歌是为她而写的。
【117】哥本哈根(Copenhagen),丹麦首都。
【118】朱丽叶·雷文特洛,详见第160页注释②。
【119】梅希蒂尔德(Mechtild,约1212—约1280),德国神秘主义者、女作家。著有神秘主义宗教作品《流动的神性之光》;她在1270年之前是马格德堡的不发愿修女,之后是海尔夫塔修道院西多会的修女。
【120】阿维拉的特蕾莎(Theresa de Avila, 1515-1582),西班牙修女、神秘主义者,出生于西班牙小城阿维拉的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赤足教派的创始人,写过四部宗教性的舞台剧,以及《通往至善之道》、《自传》等;1622年被封为圣女。她的名言是:“爱情就像地狱一样冷酷,不可动摇。”
【121】利马的圣罗塞(Rose de Lima, 1558-1617),生于利马;年轻时,由于父亲丧失了财产,曾当婢女以维持家计。1671年被封为圣女;是利马、秘鲁、拉丁美洲的保护神。
【122】在里尔克的原稿中,这段文字写在页边空白处。
【123】阿玛丽耶·嘉丽金公爵夫人(Princess Amalie Galitzin, 1748-1806),生于柏林,是普鲁士将军希梅陶伯爵的女儿,从小受天主教教育;1768年嫁给俄国公使德米特里·阿莱克塞耶维奇·嘉丽金公爵。公爵曾任俄国女皇凯瑟琳二世的大使,出使巴黎及海牙,是伏尔泰及百科全书派学者的朋友。嘉丽金公爵夫人的沙龙中,常聚有学者与诗人,其中就有歌德、赫尔德等座上客,因此她一度接近无神论思想。后来,公爵夫人又回归天主教,脱离社交生活,移居明斯特;出版过书简和日记。
【124】“浪子的故事”最早出自《新约·路加福音》第15章第11—32节,耶稣讲的一个浪子的寓言:一个人得到父亲分给他的财产后,就到远方漫游;他任意放荡,浪费资财,结果落得山穷水尽,历尽坎坷。最后,他又回到父亲身边,并表示忏悔;父亲待他一如当初,依然爱他,说:“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活,失而复得的。”
法国雕刻家罗丹曾以此为素材创作了一座雕像,最初命名为《浪子》,后又改名为《祈祷》;里尔克在《丹论》中对此件雕像有精彩评论(详见附录五)。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写过一部名为《浪子归来》的小说;小说中的浪子再也不堪“孤独”的重负,只有投向家中的温暖、火炉和丰盛的食物,但他却又鼓励年轻的弟弟离家出走,去走他没有走完的路。
里尔克在这里对“浪子的故事”进行了重写,并赋予它崭新的意义。其实,里尔克对这个故事的关注与思考贯穿他的一生:1906年,他在巴黎写过一首题为《浪子出走》的诗(详见附录六);1914年又将安德烈·纪德的小说《浪子归来》翻译成德语出版。
【125】托尔图嘉(Tortuga),南美洲的一个岛,在海地西北方向,17世纪时是英法两国海盗劫掠加勒比海的一个据点。
【126】康贝契城(Campêche),墨西哥东南部犹嘉坦半岛上的一座港口城市,17世纪时经常被海盗袭击。
【127】维拉·克鲁兹(Vera Cruz),墨西哥主要港口,1653年和1712年曾被海盗洗劫。
【128】戴奥达图斯·德·戈骢(Deodatus de Gozon),相传是14世纪生于法兰西Vabres地方的骑士,属于耶路撤冷圣约翰骑士团成员。由于许多骑士团成员试图屠杀罗得岛上的恶龙而牺牲,骑士团成员曾被禁止接近龙穴;后来,戴奥达图斯·德·戈骢带头屠龙成功,并于1346年被选为骑士团团长。
【129】勒·波(Les Baux),位于法国南部普罗旺斯附近,以古城遗址和怪石嶙峋的自然景观著称。那一带牧草丰茂,牧羊人常带着羊群流动于奥朗日国形剧场遗址至雅典卫城遗址一带的山冈之间。
【130】指勒·波王公家族,跟大多数普罗旺斯的家族一样,勒·波王族也是一群迷信的绅士,他们相信数字“七”是大吉大利的,而认为“十六”是危险不吉利的;然而,他们家族的徽章上正好是一颗有十六道光芒的星辰,这颗星代表的是指引从东方来的三个智者前往伯利恒参拜初生儿耶稣的星辰。在致友人维托尔德·许尔维茨的书信中,里尔克曾详细描写过勒·波地区和勒·波王族(详见附录七)。
【131】参见第244页注释①;奥朗日的古罗马建筑遗迹除了圆形剧场,还有凯旋门、渡槽等遗址。
【132】阿利斯坎普斯(Aliscamps),地名,意为“福乐之地”,在法国阿尔勒附近,那里有古墓和未开的石椁。
【133】原文是法语:“sa patience de supporter une âme”。据称,这句话可能是出自西班牙修女阿比拉的圣拉萨(1515—1582)的一部宗教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