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半颗星辰如墨染般的夜空和昭示着严冬已至的大地上,冈崎城的眺望楼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寒风之中,城墙的各个垛口今晚都不见灯光,只有围绕着二之丸、外曲轮等的阴暗树林和着狂啸的风嘶鸣如潮。

那是十一月十三日天黑之后。

总是待在二之丸的物头初鹿野传右卫门见狂风过于肆虐,便现场巡视了一番,不经意间来到本丸边界一个偏高的草地上。他站在耳朵快被拧掉的寒风中眺望漆黑一片的四周时,忽然,两三声马嘶声传来。

“奇怪,有谁要出去吗?”

马蹄声和微弱的说话声通过平日里从不开启的暗门,悄悄地自缓坡下行而去。不止两三个人,应该至少有二三十人陆陆续续地出去了。

传右卫门慌忙跑到位于本丸边界的中门。

“当班侍卫!喂!值班的!”

他往值班小屋内看去,没有灯火的屋内,两名困倦的值班士兵走了出来。

“啊,是初鹿野大人吗?”

“什么啊,原来有人在啊。为何不点灯?”

“傍晚时城代大人吩咐过,今晚狂风大作,禁止点燃一切灯火。”

“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传右卫门不解地道。从刚才起他就感到奇怪,从二之丸看去,本丸无数的垛口处也没有一丝灯光透出。

“冬季寒风乃是三河的特征,风势强劲也并非只有今夜。为何偏偏只有今晚不准点灯,到底是何缘由?”

“我等亦不甚清楚。”

“城代大人呢?”

“听闻从昨日起便有些伤风感冒,一直闭门不出。”

“是吗……那方才走下暗门斜坡的一群人是哪个组织的?”

“不知道。我等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传右卫门愈加感到奇怪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平日里他便对城代石川伯耆守数正同时抱有一种同情和某种疑虑。

那么,莫非是……某种担忧立即冲撞他的内心。他前往本丸见到直属数正的物头工藤三五郎,试探道:“在下有事想见数正大人。”

“大人伤风感冒。”三五郎立马回绝,“他严厉吩咐今天整日都会待在屋里,不得通传任何人,正卧床休息中。”

“那么还请通传一下大人近侍。”

然而,所有人的回答都很暧昧。不仅如此,没有灯火的侍卫房内的众人对于方才由暗门出去的一行人全都毫不知情,道:“哦,有这回事吗?”

就在这之后不久,初鹿野传右卫门大步来到城门后方,往漆黑一片的城下街道走去。

他一路询问他人,追寻着一行人的踪迹:“有见到混有马匹的二三十人悄悄从这里通过吗?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刚才那群可疑人的目的地很快便弄清楚了。围着柳之跑马场半圈,往侍小路转弯的水渠边第二个岔口,就是那个角落里的大宅。

“果然是伯耆大人……”

那是石川伯耆守数正的官邸,也就是城代府邸。传右卫门站在门前失落地自言自语道:“大门紧闭,这里也没有灯光。若作平常拜访大概也不会相见……该如何是好呢?”

“必须要有策略才行”,他想。友情充斥着他的内心。那是他敬畏的好友和前辈,若是不顾对数正有所不利,事情倒也简单。但要以绝密为前提,避过四邻耳目的话,仅仅只是与数正相见也并非易事。

他离开正门,转到了侧门。这里也门扉紧闭,一片漆黑,只是夜晚的寒风比傍晚时更甚,猛烈地摇晃着四周的树木。

城代府邸为了在非常时期作为一个小型的替代堡垒,四周有河流围绕,架着吊桥,建造得非常牢固。

接着他又打算绕到后门去。到那里一看,方才抵达的四五匹马正拴在黑暗中的柳树上,另外还能看见有人正忙忙碌碌地出入小门。传右卫门心下想着是这儿了,小跑着靠了过去。这时,大概是站在那里看守的士兵将他叫住:“站住!你要去哪儿!”

他猛地回过头去,约三名手持枪矛、身着具足的士兵的身影映入眼帘。不管是他们的姿态还是语气,都令人立刻感觉到了战场上的杀气。但传右卫门尽力稳住语气,道:“吾乃二之丸物头初鹿野传右卫门。眼下有要紧事必须与城代大人相商,于是深夜来此打扰。请代为通传。”

士兵们面面相觑。传右卫门的相貌他们并非没有印象。

一名士兵往小门内跑去。

在寒风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出来了一名像是数正肱骨家臣年纪的人。此人很有礼貌地边解释边致歉道:“主人一直待在城中,尤其近日感染风寒,还未回到府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还请等主人病愈,于城中会见。”

传右卫门早就预料到会有此答复,于是他强作笑颜,以更甚对方的礼貌辞令道:“哎呀,哪里……或许对他人确该如此答复,但对传右卫门却无须顾虑。请勿将我传右与世间令数正大人痛苦的风向等同相看。总之,今夜在下只希望与数正大人作为一个普通人见见面。”

“事实上,”他继续说道:“方才在下亲眼见到因风寒闭门不出的城代大人悄悄离开本丸,回到了府邸……哎呀,幸而知道此事的只有在下一人。此事既然并未被任何人察觉,还望再次告知贵主不必担心。见面后,在下绝不给贵府增添麻烦。”

传右卫门事无巨细的言论和似乎洞察了一切的口吻让数正的家臣没法再勉强虚构事实,于是再次进入门内,将他留在外边等候。好不容易等他再次现身,这次只听他道:“那么,就请先跟我进来吧。”说着领他从小门进入了府中。

一入内便看见宽阔的宅邸到处都摇晃着蜡烛和油灯昏暗的光线,有些房间的拉门等也被去掉,所有事物的状态很明显地都在诉说这个宅邸中正发生着巨大的变故。

但传右卫门对任何事都目不斜视,只是跟在后面一直往内里走去。

家臣先走进一间屋子,轻声地说了些什么,接着便清楚地传来主人数正的声音,“是吗。带他进来。”

传右卫门一踏入房内,便看到放在一边快要熄掉的烛台,半明半灭之间,一名六十左右的年老武士正静静地坐在房内,忍耐着如冰室一般的寒冷。

“啊……”

“哦……是传右吗?”

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亲密胜过任何人,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对方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沉默胜过了千言万语。

“……”

结果,还未等说出任何话语,传右卫门和数正的眼中都似汤滚而出一般泪眼滂沱。

“城代大人……不,数正大人。看来您最终也败给了人世寒冬,打算随今夜寒风退去他方啊。”

“……”

“虽已出了本丸,但眼下仍在府内。能否重新考虑一下呢?不,我认为应该是可以的。您的年纪,您在德川家的地位,您的重任,还有追随您的众多家臣将士,若您能在这条命运的歧路上考虑一下,您是绝不会轻率地走出这里的。”

“传右,你等等……别再说了。太痛苦了,你越说我越感到痛苦。”

“您是让我别提意见,抑或是别再说重新考虑的话?”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这是何意?”

“数正心意已决。你的话让我很欣慰。”

“这么说,您是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冈崎吗?”

“……实属无奈。”

数正蓦然向后仰起脖子,两鬓花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伯耆大人,您让我心生怨恨……为何,为何下决心之前哪怕一句话也不曾向我透露呢?”

传右卫门似是真心怨恨般咬牙切齿地责备心中的这位友人。

“只有你,只有你一人是我数正真正的知己。今春正月举杯共酌之时不是曾如此说过吗?而那之后,当数正被选为城代主将、传右卫门被选为二之丸副将时,不也曾无数次对自己说‘只有你是我心中知己’吗?明明如此却……”初鹿野传右卫门对数正不曾事先告知如此重大决定就准备离开冈崎感到不满至极。

二人的友谊决非一朝一夕之间。

传右卫门本是武田家的旧臣,虽说是外样家臣,自作为敌国降将加入家康众臣之中以来,经过几场战役和平日里对藩内人的孤立、猜忌的忍耐,最近好不容易才得到重用。而石川数正一开始便钦佩他的人格,暗里明里一直给予袒护。传右卫门对石川数正的感激可谓难以形容,一直将其当作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前辈仰慕。

“如果德川家中没有数正的话,自己想必早已与传统深厚的土生土长的三河同僚分道扬镳,重又回到世间过着飘然流浪的生活了。”他常常思及此,对这位知己的恩情一直感怀在心。

也正因为此,今夜的传右卫门非常生气,内心燃起的善意的愤怒让他难以抑制。

从小牧一事到信雄和秀吉和解以后,德川家中普遍认为石川数正与大阪方存在猫腻儿而对其冷眼相待,默默忍耐的数正的内心,传右卫门早有感同身受的觉察。

表面豪爽,看起来极尽淡泊磊落,但内心却藏着远甚女性的小心眼儿和嫉妒、谋略、排他性等的武门男儿,对于这些人的白眼和猜忌,虽说身份和出身不同,但这种痛苦曾经传右卫门也从早到晚如坐针毡地深切体会过。

“不,自己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外人,这种程度还尚轻松。但对伯耆大人而言……”传右卫门在心中体会着数正百倍于自己的痛苦。

说到广为人知的石川伯耆守数正,乃是当今德川家中与酒井忠次并列的两大元老之一。他不是半路来的外臣而是谱代家臣,而且是自家康还淌着鼻水的年幼时期开始便一直不离不弃的糟糠忠臣,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主心骨和支柱。

而说到数正的军功,本地的三河武士中虽然勇猛者无数,但却无人能与之比肩。在这点上,也可以说他是功勋显赫的第一栋梁。

然而这样的数正近段时间来却憔悴不堪,颧骨消瘦得令人觉得可怜。可是家中普遍的白眼,除了传右卫门以外却没有人将他看作一个可怜的武士。

不要说同情,随着德川家在孤立和逆境中的苦闷日渐加深,家中对数正普遍的批判也愈见激烈。

“会招致如此艰难的立场,全都是因为有个食着谱代俸禄,却不知何时向上方谄媚,明里暗里为秀吉谋私、出卖主家武运的麻烦人物压在我等头上,摆出一副主家中心支柱的嘴脸。”

这几乎是所有人对数正的一致看法。

说到底,祸事的萌芽原本就是同僚之间的妒忌之心。

数正代表家康首次与秀吉接触是天正十年,秀吉在山崎合战中大胜,紧接着又在柳之濑击破柴田胜家之后。作为贺使,伯耆守数正担负起了代表家康前往大阪,将德川家的宝物初花茶器赠送给秀吉这一历史性的使命。

这种差事是任何人都想做的。在人选还未公布之前,所有人心中都暗暗地将自己作为第一候选人。

家康必定非常重视这一使命。

他选择了臣子中地位最高的人担当,这等同于给了数正决定性的恩宠。不仅如此,在他去了大阪新城后,秀吉也对他盛情款待。在秀吉的挽留之下,滞留时日比预定的延长了四日,秀吉对他非常中意,然后返回了国内。据说在归国时也获得了各种各样的馈赠。

落选之人的嘴向来嘈杂。

伯耆大人似乎被诓骗名人秀吉戴上了高帽,回来时可谓是喜形于色。从那时候开始,对数正的逆反情绪便已经在藩内扎根了。

此后,当人们借机诱导性地问:“我等三河乡间武士还不曾见过近来上方的模样,不知伯耆大人见到后有何感想?”这时数正坦率地照实说起大阪城的雄伟、街道规模的巨大、庶民们的高文化水平等等,而人们听的过程中便你拉我扯:“看,伯耆大人开始赞美上方了”,互相意味深长地相视而笑,这些事自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显出征兆了。

之后秀吉的回礼使者来到浜松时,家康也因他们曾经与数正见过面而拜托他接待。另外,在小牧合战之时,秀吉曾数次派使者往来于数正的阵营也确实属实。

虽然双方处于敌对面,但秀吉本身并不介意,数正也战事私事分明地予以了答复。

越来越不好的传言开始在数正身边产生,说他曾介入过和睦问题。持主战论的内部人士立即给他盖上了亲敌的印章。

但数正毫不辩解地一路走来。事实上,他也相信与秀吉议和乃是为主家安全着想的最佳策略。在亲眼见到上方的文化程度、军需物资、宏大的规模和时运的趋势,亲身与秀吉这一人物接触后,他痛苦地感到冈崎和浜松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同意这点的只有家康。其余人则都以只知三河武士勇猛、却不知时代文化和武器装备的高速发展的乡下武人的头脑,对大阪过于轻视。

而在秀吉与信雄单方面议和,将家康抛开一边后,这半年来所有事情都变得对德川家尤为不利,人们对石川数正的非难和诋毁也变得越来越露骨,甚至将他唤作“二心者”、“狮身上的虫子”等。

有时连家康也会听到将他作为危险人物的言论。但家康心中明白:“数正的想法自有其道理,被如此怀疑想必会感到意外,立场令人同情。”对自己内心的忍耐和数正同时所作的忍耐,以及家臣们嘈杂的言论装聋作哑。

但数正并不如家康那般能忍。而他的人生观也在低声反问,自己为何必须作此忍耐。

武人的人生观中总是包含着死亡,有今朝而不知明日如何。如此短暂无常的人生,为何自己必须如坐针毡,甚至被如井底之蛙的趋炎附势之人猜疑、蔑视,每日独自一人郁郁寡欢地过着被埋没的生活不可?

仔细想想确实没有理由。有的只是自己幻想的牢笼和主仆、信义、气节和情义等武门社会的约定而已。然而,自己千百次往返战场,征战杀敌直至今日白发满头,是否在同僚和知己之间这些美好的约定也有被真正地予以践行呢?德川家功勋卓著的自己,晚年所得到的报答又是什么呢?

报答自己的就是这个吗?!

愤怒之情涌上心头。然后他忽然握拳膝上,决定无论晚节如何,人生短暂,不适时享乐又何谈人生。虽说如此,但这个时候这位老武士表现出的却与愤怒的情绪相反,眼中如女子般不停落泪。

“若是数正离开冈崎,主君会是何心情呢?会怨恨我数正不忠不义、猪狗不如吗?还是会悲叹我最终不堪忍耐离他而去呢?”

他果然还是个牢笼中的武人。归根究底还是无法斩断主仆之间的羁绊。但是当他抱有这些妄念之后,家康所表现出的态度却让他开始感到主人的冷漠。无论如何尽忠,即便献上自己的生命,这个人依然给人冷漠之感。就算自己哭诉,也会被当作不曾发生。就像现在这样,明明亲眼见到、听到自己被家中人如此中伤、漠视,却总是以一副毫不知情的态度望着自己。

“秀吉公却很温暖。”

他的内心终于生出了比较。想到秀吉,想到以新大阪城为中心的文化,想到其强盛的军容,数正变得对上方有了种朦胧的憧憬。

世人都说秀吉是诓骗名人,但数正却不如此认为。秀吉认可自己真正的价值,甚至曾拍打着自己的肩膀如此说道:“有缘的话可随时来此,你这般的人物被埋没在乡下小城之中实在太不幸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数正的心中开始酝酿这一重大决定——脱离冈崎。恰逢今宵十一月十三日狂风大作,趁暗夜出走正是绝佳时机,于是自前日起便假装感染风寒,悄悄地从城中回到了自家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