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秀吉的案头放上日历,将他这一年每月所达成的事业制成列表来看的话,恐怕秀吉自己也会忍不住惊讶,在不足一年的时间内竟解决了如此众多的难题,这到底是有何种力量呢?

曾几何时,小牧凝滞不前的态势令天下人担忧,过于得意忘形的秀吉可能也将在这里遭遇大挫败。然而,在他异想天开的策略下与信雄达成了单方议和,以此为转机,就连家康也茫然无措,被迫至孤立无援的境地。此后,他无视德川家,攻下德川系的盟国纪州、熊野,降服四国的长曾我部,镇住内海一带,一转矛头便果断讨伐久悬未决的佐佐,将北陆平定的基石交给前田利家,又与上杉景胜建立起一会之盟,等等,其构想之宏大和南奔北走的迅速形成了天正十三年日本的一大壮观景象,甚至同时给予世人一种秀吉一出,日本便骤然变得狭小的感觉。

而且就在这样没日没夜的军务征令的短暂间隙中,他不仅就任关白一职,创立丰臣姓氏,还为母亲请得“大政所”的称号,妻子宁子封为“政所”,内部琐事也得以整顿,顺利进行。

就任关白之后,他的股肱之臣也全都授官叙爵。石田、大谷、古田、生驹、稻叶等十二人也被任命为诸大夫,为了更新内政又特别选拔了五名人才,设立了五奉行的文官制度。

前田玄以、增田长盛、浅野长政、石田三成、长束正家这五名奉行分别掌管的职责范围如下:

前田玄以兼任京都所司代,奉行禁宫、寺庙、神社等一切事宜,裁决京中京外诸事。

长束正家负责裁决领土治理、财务年收支、物资购入、税收等一切经济方面的事宜。

石田、浅野、增田三人则负责余下的一般内务,重大问题由五奉行合议后一致裁决,宗旨是所有政务要简洁、快速。

而对于五位奉行还另外提出了三条誓约:

一、不得仗势,偏私偏袒。

二、不得抱旧怨、谋私。

三、财物积蓄、酒宴、游乐、女色、美食不可过多。

职务和誓约都是极为单纯的,然而其使命的重要性几乎都是出于信任而委托该人。

此后跨越了醍醐、桃山、庆长一整个世代的灿烂文化的兴盛,这五位文官奉行为此做出的功绩并不亚于其他武将的功勋,这点毋庸置疑。虽然时间短暂,但信长一生中都不曾有过丝毫在文化方面的政策的苗头,秀吉作为治国经纶的一环,在这个繁忙的天正十三年之中,已经开始着手进行。

这样的秀吉,这样以大阪城为中心的内外变迁,天正十三年这样不平凡的世代的一天又一天,那之后的德川家康又是抱着何种想法和心态度过的呢?

话题一转,观察家康其实也等同于是窥视秀吉的眼睛深处。

家康春夏两季都在浜松城度过。冈崎交给石川伯耆守数正镇守,眼下暂时处于静养的状态。

静养是身处逆境的政客和实业家颇为喜欢挂在口上的词,但能居闲好静,领悟静养真正价值的却可以说是千中无一、少之又少。

至于家康,原本问题就截然不同。处于一族之长位置的他,其责任、体面和日常事务处理等方面的苦恼都是个人逆境所不能比拟的。

小牧以来,被秀吉抢走信雄的德川家确实走入了逆境,好运突然被大阪的光辉所夺,不得不说是一派衰败阵营的景象。

然而,一旦遭遇衰败,既有无奈暴露软弱本质,如谚语“人穷志短”一般堕落的人,相反,也有处于逆境依然表现出与生俱来的充沛生命力,越是逆境越是能展现出其内在深藏的素质,身在逆境而不知,甚至令人怀疑此人偏爱逆境般总是和颜悦色、不忘微笑的人。

家康便是后者。只不过他并没有时常挂着微笑,令人如沐春风,但也不会让旁人觉得“看起来那么忧郁,真可怜”那样,表现出让别人猜出自己内心的贫瘠悲惨的样子。

撤出接近前线的冈崎,特意来到浜松享受闲寂,远离与大阪相关的消息,家康从这一年开始常常外出狩猎。

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猫背、胖墩墩的四十六七岁的武者拳头上停着猎鹰,拽着犬狗与七八名随从一同溜达,仔细一看那就是家康。

“水田也增多了啊。今年的水稻种植情况也特别好啊。”

家康就像视察官吏般边走边仔细观察田地耕作,然后向随从倾诉心事:“汝等大概都快要忘却了吧。在我被当作质子送到今川家,在骏府度过年少时期之时,汝等也还淌着鼻涕,汝等的父亲、祖父夹在织田、今川等强国之间正艰难地维持着没有主人的浜松小城……那时候,汝等的祖父和父亲一大早听闻边境有争执便赶往战场,傍晚一脱掉具足便进入田里拔草,挥锄挖地,好不容易才能吃到山药粥和小米。托此之福,当我十八岁被今川家释放,回到浜松之时,兵粮仓、武器库中积累下的物资已经足够守卫国土,日后我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那时,鸟居忠吉——已年过八十的老人,牵着我的手,领我来到仓库前,用手指着对我说的话我至今依然无法忘怀。想想那个时候,我觉得最近过于奢侈了。”

回顾过往,家康自幼年到壮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贯彻一个“忍”字。

他恪守忍字成人,以忍耐在强国间生存,以忍耐建立起了今日的地位。不是消极的忍耐,而是期待着未来的希望积极地忍耐。大概之后的后半生,他的这一特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尤其是最近,不管何事,对于家臣们他也以忍耐劝说,努力让其明白尺蠖缩身是为了日后伸展这个道理。

究其原因,今春以来家臣中的不平不满依然高涨,对抗秀吉的情绪丝毫不改,一听闻上方相关情报,冈崎、浜松立即显露出反对情绪,“猿猴所为真不是人!”“如果让猴子随心所欲,长此以往天下很快就会变成他一人独裁,届时必将追悔莫及!”“等到那时,再怎么挣扎也将无济于事……趁现在,要做的话就必须趁现在!”主战论的声音依然是压倒性的,在对秀吉后来的举动切齿扼腕的众人之中,唯一苦口无言的便只有石川数正了。

另外还有一人,就是家康。对于上方的一切举动,家康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

例如,在小牧合战前后,与德川家默契合作,频频威胁大阪的纪州和熊野,还有四国的长曾我部等,近来接二连三地犹如斩断家康手足般被进攻,家康也忍耐着,任由自己的四肢被斩去。其中,就连对家康和信雄热切表示愿意给予支援,独自承担下北陆一带的反秀吉使命的佐佐成政的毁灭,家康竟也默默坐视,也难怪血气方刚的三河武士无法冷静。

“此事大人又作何打算……”

家康不管不顾的表现甚至被家臣怀疑无能,众人大呼不平。

“就连主公也如此畏惧秀吉吗?若是如此,归根究底,也就是说我等乃软弱之军!”

“抑或是大人认为即便将天下交给大阪,只要能保骏远三信四国安然无事便可,过早安于小成。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危险了!”

“德川家是秀吉眼中唯一的妨碍,又怎会就此放任不管。不久,等将德川方党羽尽皆斩除之时,最终必定会朝主体之敌进攻而来。”

“干脆冒死进谏,向大人阐明这些担忧如何?”

冈崎的所有中坚臣子联名上书进谏。但这些署名之中唯独没有石川数正的名字。

他们的建议书最终是杳无音讯。家康什么都没说,带上鹰犬便去了野外。这期间,小田原的北条氏政、氏直父子常常派遣使者前来。问题似乎正是家康所烦恼的事情之一,每次北条家的使者他都亲自接见,竭力为事情辩解。

北条家的督促使者名叫松田尾张守宪秀。他是山中城的城主,氏政极为信任的老将之一,傲慢的风骨和雄辩的口舌是他的特征。

“大人每次的回答都一样,就如使唤儿童一般,在下也委实难办。说实话,我小田原的两位大人(氏政、氏直)已有些气恼。”

话语背后有着不可置疑的威压——有我北条家才有德川,若北条家转变态度,德川也不会存在,这是当时北条家的一致观念。

事实上,以信长之死为契机,家康与北条家一直采取相安无事的政策。

德川家夺取信州,北条则取上州,两家互不侵犯——本能寺之变引发大变革和混乱之时,北条和德川之间曾达成了这个秘密誓约。因此,自山崎合战至今,在秀吉主要在中央奔波的数年间,这两大强国趁火打劫,毫无遗憾地在斩获领土上车斗满载。

在此期间双方都少有怨言。为缔结和睦之约,家康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氏政的儿子氏直。

这一婚姻政策在小牧合战时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若没有先钉上这个楔子,可能秀吉与氏政当时便结成联盟,天正十三年时德川氏的名号恐怕已经从东海被抹掉了。

北条氏政绝非一个会在这种交易上失算的男人。刚年满五十时他便早早地立儿子氏直为族长,自己虽然身在小田原城掌握实权,却落发号称截流斋,自家祖北条早云以来的野心丝毫也没有退去。

“家康是个狡猾的人,连我氏政也想握在手中操控。”当北条家暗中的庇护渐渐地让家康做大,注意到这点时,氏政立即向浜松派来强势的督促使,纠缠不休地道:“天正十年以来,缔结和睦的同时,双方协定德川大人斩取信州,北条家则自由支配上州。然而最终德川家不仅追加了佐久郡等其他地方,原本应由本家接收的上州沼田城,上田的真田安房守昌幸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出。真田昌幸确是贵家之臣无疑,还请逐出真田,即刻交出沼田城。”

这是理所应当的要求。而作为家康也很清楚,即便小牧之事完结,其背后还会出现秀吉以外的新的敌人。

“明白。我立刻吩咐真田安房守按氏政大人之意去做。”

家康如此回答后,立即往真田的上田城再三下达交出沼田城的命令,绝无一丝怠慢之意。

然而,上田的真田昌幸和其子幸村等族人对此坚决抵抗,“吾等既不会交出沼田,亦不会离开上田。”丝毫不打算听从家康的命令。

对于家康频频的催促,真田一方也有充分的理由。真田的理由是:“沼田城乃是前年赌上我族命运,只靠我等之力得来的领土,并非借助家康之力取得的。何以突然命令交给北条家。德川家凭什么有这个权利?”

对此命令抱不平的不光真田父子,包括族中无名小辈也舆论一致,“不能交出!就算让我等交出,也应先行交给我们一个同等的领地!”

德川与真田的关系原本便没有互称主仆般密切。和当时所有大国的做法一样,只是将自国边境和间隔分散之地委婉驯服的一个卫星国而已,对于德川家而言,上田城的真田便是如此。

这个真田昌幸虽是个微小的存在,确是一个千锤百炼的伶俐之人。武田氏灭亡后,武田部下诸将大都消亡,名号形骸都从社会表面被抹消干净,只有他占据信州上田,在主家灭亡后巧妙地巴结信长,一直完好地保有自己的领土。

信长死后,他又与越后的上杉联手,在上杉与北条的合战中看到北条家的优势后,又倚靠北条家。不久之后,他又靠向家康,遵从德川家的方针,担起卫星国的角色。

昌幸的经历就是这般反复无常,虽会手段却无节操,富于计谋却无大才。若要评价的话便是如此。但是,被夹在今朝不知明日的战国群雄之间,要养活微薄的族人家臣,且心中除了已故武田氏外再无其他主君。藏着如此心事,要想以一个上田小城继续存活下去,选择这种卫星国的处世方法可以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而且这不是单单守住地势之险生存下去即可的消极心态,昌幸与其次子幸村实际上都心藏勃勃野心。即便是族人与众臣也都是过去甲山的勇者,至少在天目山以前都看不起织田和德川,都还拥有信玄盛时的高傲自尊。

因此,天正十年,趁信长之死带来天下的一时混乱,在北条和德川等群雄气势汹汹地夺取小国之际,真田一族也以小国之身尾随其后开拓领土。上州的沼田便是在当时获得的,如今要他们白白交出,也难怪会坚决抵抗。

但北条家以违背约定为由提出严重抗议,作为家康而言,西边有秀吉坐等,如今自己的卫星国又被秀吉无情地夺去,自然不敢与背后强大的北条家闹不和。

“弃车保帅……”

理所当然的决定自然变成了严厉的高压政策,真田方也最终坚定觉悟,走到了与主国德川兵刃相见的悲壮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