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到秋,秀吉正如文字所述的完成了南征北伐,九月回到大阪城后,又开始时隔已久的内治外政,沉浸在他那有点儿小悠闲的凡俗生活中了吧。

有时他也会回过头去看一路攀登而来的坡道,自己也不禁深深感慨这半生竟能攀登至此。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来年他将年满五十。五十这一寿命路标,即便是在整个人生道路上也是一个令人深刻认识自己年龄,并重新去反省过去和今后方向的时期。

因此既然身为一个人,不,比常人更多世间烦恼的他自然会感叹只余下几个月的四十九岁也已进入秋天,悄悄地在深夜里为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烦恼而左思右想。

若将人生长路比作登山,那如今他的心态便如登上离目标山顶只有七八合距离之处,俯瞰山脚一般。

登山的目标必然是山顶。但人生的乐趣和生息的快乐却不在山顶,相反可以说是在山中的逆境之处。当我们遇上峡谷、绝壁、溪流、断崖、雪崩之类的险路时,心里虽想着已经不行了、还不如死掉算了等,却不甘就此罢手而不与面前的艰难险阻战斗。而当我们完美克服并跨越这些困难后回过头去看时,我们的人生路途才算真正拥有了活着的喜悦。

如果人生中没有繁多的迷惘和艰难的战斗,仅仅只是走在一条平坦大道上,那该是何等无趣,很快便会腻烦的吧。所谓人生就是苦难苦斗的连续,而人生中的快乐可以说仅仅只存在于克服一波一波困难之间的短暂休息之中而已。因此,只有不畏苦难的人才会有人生的凯歌和庆宴相随,不堪苦难、容易败给迷惘的人才会持续悲剧。

在敢于直面逆境的人生的斗士面前,大概这世上是没有什么逆境能逼其自杀的。而对那些意志薄弱、迷惘的人来说,逆境之魔哪怕只向他丢去一颗小石子,都会造成他一辈子的伤痕,任何时候都很容易自动堕落。

在这点上来看,秀吉正是生于逆境、从小与逆境相伴长大成人的。

从他如今的荣耀来看,也的确犹如旭日升空般快速。但实际上,自追随信长以来几乎没有一年是没有逆境的。真正顺利的可以说只有在信长去世后,从天正十年到今年十三年的秋天这仅仅两年半的时间。

他生涯中大部分的基业可说都是在这两年半里构筑起来的。而且这一气呵成的伟业也是每天都波澜万丈。

收获之秋降临到了秀吉身上。秀吉在这年夏天获得了巨大丰收,那就是成为关白,首次创立丰臣姓氏一事。

秀吉成为关白是在北国出征前不久。在启程前往北陆一个月前,他已经位居关白一职,但处于阵营中也并未介意形式,一切依然和往常的一介武将羽柴筑前一样。

秀吉成为关白、创立丰臣姓氏也有一段符合他性格的插曲。

他最初的愿望很普通——征夷大将军。他似乎一直把既有的将军家看作最高职位,心中暗暗期望着。

然而,按惯例将军一职仅限于赖朝之后源氏一系的人。秀吉作为信长的家臣,称的是臣子姓氏,于理不合。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如今落难的前将军足利义昭。

“那之后,义昭殿下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呢?”

派人调查后得知,这个不断逃亡、被完全遗忘在时代之外的人物如今依然健在,眼下正寄居西国毛利家中,剃光了头唤作入道昌山。

“应该不会不同意。总之先去见他一面,仔细谈谈。”

秀吉立即派遣使者,目的主要是为了求得足利家义子的名分。这对义昭而言自然也是好事。只要将秀吉收为义子,便能从亡命生涯中解脱出来,也能在都城内修建自己的大宅。

然而义昭的回复却令人意外。

“我拒绝。”

义昭许久都不曾这样满足自己的骄傲了,回答道。在秀吉的使者回去后,他还向毛利家众人骄傲地谈起自己的想法道:“无论多么落魄,也不能将足利家延续数代的重要职务卖给一个下贱的本无姓氏的暴发户……我昌山虽为贵当家食客,也还不至于破落到卖先祖荣誉为生。”

真是有趣的人情世故。一个连自立生活都办不到的人,却拿如同过往旧衣服的空洞名位来满足悲哀的现在对往日虚荣心的留恋。

但是,秀吉也依然有着不输于义昭的愚昧。不,应该说是人类共通的愚昧。尤其是在衣冠和官阶的尊贵对人心有着绝对的巨大作用的当时,秀吉也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将其作为笼络天下的道具,一件必做不可之事。

“哈哈哈,不行吗?”

听到义昭的回复秀吉笑了。想到义昭故意逞能,为了保住那份小小的面子而付出的高额代价,他觉得可笑不已。

不过义昭的拒绝更让他可怜这个小肚量之人,此后毛利家给予的隐居费也不用担心会成为多大的隐患,反而安心下来。

“大人试试将想法不经意地说给菊亭大人听如何?”

不知是谁向秀吉这样献计。秀吉身边之人众多,遗憾的是,到底献上此计谋的是谁并不清楚。总之,有一名相当聪慧之人策划了二人会见一事确实属实。

菊亭右大臣晴季是政治家出身的公卿。朝廷虽徒有外形,但这里既无武力也无物资财产,有的只有精神上的尊崇象征。

为了守护没有实际力量和物资的尊严,无数宫中人正襟危坐,固执烦琐地审核着位阶、勋职的古老制度。

身处这一无能群体的宿命中,若是对时势稍微关心,多少抱有点儿野心,如果不与武门的武力、权力和财力结上关系的话,显然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菊亭大人可是一个谋士。”

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有起因的。朝送吴将夕迎越将,朝廷中人以妓女般的态度努力充盈贫穷的朝廷生活,维持宫廷微弱的存在,也不管上京者是武田、上杉、织田、明智、羽柴还是谁,只顾传达上听,批准这些武门人所期望的爵位官职,以武家的贿赂为收入。不管如何,这就是这些人唯一的生存之道。

不只是菊亭晴季一人,远在以藤原氏衰落为分界,世间变为武门独裁时开始,朝廷的谋士都是大同小异。而其中这个菊亭晴季,即便是和武门栋梁作交易也颇为厚颜,绝不会贱价出手,总是让朝廷和自己充分获利,且不损威严,是个拥有刚毅特质的人才。

“什么,让我去大阪游览一番?这倒并非不可……”

晴季向秀吉的使者示以眼色,一副终于来了的心领神会的表情。

约好时日后,他早早地便拟了个公事名目出发去了大阪,与秀吉见了面。

形式上的款待结束后,便是例行茶会。秀吉沏好茶,和千宗易以及另一个奇怪的男子以晴季为主客招待了他。

近来,茶道在武人之间变得非常流行,但在公卿之中,以晴季为首根本没有人对这种“安静”“闲寂”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公卿们极端贫乏的生活中,平日里根本没有奢侈和繁忙到刻意加入这种“静寂”和“安闲”。应该说,他们本身的贫乏生活已经过于静寂,既贫困又乏味的生活。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没有武家之人那种生活的紧张感,也没有那种有今朝却不知明日如何的生命观。这些在公卿们的外貌和感觉上自然而呆板地显露出来,但晴季则更加俗气。

茶会完后宗易便退下了,只留下那名奇怪的男子在秀吉的身边,笑眯眯地听着主客的谈话。

晴季对那名男子感到介意,终究难以敞开心怀说话。秀吉察觉到这点,便笑着道:“菊亭大人,此人是堺的曾吕利,是个毫无利害的男人。您不必介怀,说说您的想法吧。”

秀吉先开门见山地坦白,包括被足利义昭拒绝收为养子一事,也并未碍于面子而有所隐瞒。

晴季向前跪行一步。

“那么我就直言不讳了。首先,还请大人放弃想做将军的愿望。”

“没希望吗?”

“即便有,您不觉得也很无趣吗?”

“哼嗯,是吗?”

秀吉皱起鼻翼偏过了头。

坐在身后的曾吕利对上秀吉的眼睛,轻轻一笑。近来,这个叫曾吕利的老人让秀吉很中意,就像荷包一般总是带在身边。不过秀吉时不时犯脾气时也会觉得他碍眼,就像现在突然叫道:“新左卫门。”

“在。”

“你也退下吧,稍后叫你。”

“是,遵命。”

曾吕利就像懂事的猫一样退出了茶室。

“真是个奇怪的老人,他也是茶道之人吗?”

见一直介怀的猫背老人离开,菊亭晴季一脸总算能与主人毫无忌讳地单独交谈的轻松神态,如此询问道。

“不不,他是堺的漆匠,一个名叫杉本新左卫门的滑稽男人。因为常做漆制刀鞘,所以也被称作曾吕利,不知何时就变成了姓氏,大家都叫他曾吕利新左卫门。”

“将漆匠带在身边,您真是个好奇之人。”

“若说好奇心的话,想要将军称号不也是比之更甚的一种好奇吗?将这个驼背掉牙的老人从堺召来放到御伽众之中的好奇,和想要成为将军的我的这份好奇,其愚昧都不相上下。菊亭大人还请笑我,但秀吉无论如何都想成为将军。没有办法吗,不管怎样?”

“当将军的话还请您放弃。比起这个,大人这等人物为何不期望更高的职位呢?”

“什么,您说在将军一职之上的?哦呀,在征夷大将军之上还有什么更伟大的称号吗?”

“就是关白。大人何不干脆就任关白一职呢?”

“关白,原来如此。”

就像孩子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在眼前般,秀吉的脸上猛地燃起欲望的血色。

“不过,菊亭大人。关白一职如今不是有人担任吗?现任二条关白昭实还在啊。”

“此事恰好……”

晴季露出一脸坏笑,呲牙注视了秀吉一会儿。说到当今大阪城主人,公卿百官自不必说,天下诸侯也都无一不臣服,但在晴季看来却完全如孩童那样天真,像是置于自己掌心之物一般。

晴季在心中回味了一会儿这种快感之后继续道:“事实上,照顺序这个关白之位二条大人早就应该让位于近卫信辅大人了。然而他却留恋现职,毫无辞任之色。因此,近卫派和二条派从之前开始便暗生各种争斗……这不正是一个可乘之机,横夺渔人之利吗?如果是大人您的话,要办到此事应该是轻而易举。”

菊亭晴季返回京都约一个月以后,朝廷突然向秀吉颁旨,任命秀吉即日起代替前关白二条昭实,担任关白大任。

不用说,这自然是因为晴季的暗中活动。历来,宫中的政治举动都比武门更容易保守秘密。朝野众人一片茫然,这一旨意的颁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有史以来的异例!”

“平家清盛成为太政大臣也被称为古今异例,但清盛总算是继承有平家的帝王血脉,和连氏族姓氏都没有的一介匹夫不同!”

公卿之中自然是议论纷纷,愤愤不平的情绪高涨。

然而,没过多久议论和不平都一下子消失了。秀吉的怀柔政策立刻便生效了。一群空论家即便高唱古老的典故旧习,也不可能有什么实际的力量来维护。如今是实力说话的时代,只有实力能推动世人、解决世间之事。七月十三日,秀吉为拜谢授命在南殿举办猿乐观赏,号称御驾亲览,天皇、皇子、五摄家、清华乃至其他公卿、诸大夫、诸侍皆受邀同座。

表演从上午持续到了下午。中途骤雨忽至,舞台和观众都被淋透了,但正亲町天皇和秀吉都没有离开座位,舞者和观众也都照旧继续。

很快骤雨便停了,松树和梧桐叶被夕阳染红,一道晚虹出现在东山的天空中。

昨日谒见,所论诸事尤为难忘,令帝心终日欣慰,万般感激,期盼再三上京。

寄关白大人

这是次日通过劝修寺大纳言下达给秀吉的秘密旨意。

秀吉首先着手改变朝廷经济方面的疲敝,努力救济贫困的公卿。所谓旱日逢甘露,正如猿乐表演当日的骤雨一般,宫中众人都松了口气。

安排好这些事后,秀吉便踏上了以击败佐佐为目的的北征之旅。

到九月中旬,从北国归来后他立刻又咨询菊亭晴季,创立了丰臣这一新姓氏,奏请朝廷,自此后便改成丰臣秀吉。

关白历来都是名门氏族中的代表,觐见时允许先行阅览奏章、带兵仗、乘牛车,乃人臣中最高职务。然而区区尾张中村一百姓之子,原本却连明确的姓氏和血统都没有。

自古以来,文武士族之间便有源、平、藤原、橘四姓氏。但无论源氏、平氏、藤原氏、橘氏都是因其职务、功劳由朝廷赐予,没理由到后世也仅限这四家姓氏。必须承继古时姓氏是可笑的,既然新时代有新的使命,有新人物出现,便应赐予新的姓氏,这些便是秀吉奏请的理由。不管何事都以典故、形式和旧例为盾牌,若不搬弄一番理论便无法认同的公卿们也没法对这一破除四姓氏的观点提出异议。

不只是姓氏,古典旧制都只是公卿们的观点,而在秀吉眼中却没有一个是绝对的。在这点上他与所有新时代的实现者相当,总是只以自己的创意和建设来激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