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政降服后不久,秀吉从吴服山出发,渡过神通川进入了富山城。

早些日子,邻国上杉景胜为了攻打新潟城正出击蒲原郡中,当接到秀吉从大阪出发大举北上的消息后,考虑到万一突变,于是急忙收兵进入越后的糸鱼川城,派八千余骑兵驻守国境以备变化,让自身站在一个微妙的立场,既不威胁佐佐背后,也不援助佐佐后方;既不是要与秀吉对抗,同时也不会协助秀吉,只是作为一贯的上杉。而且严肃防守,任何时候都一副岿然不动的姿态。

虽说如此,但这种态度当然不会让秀吉感到为难,秀吉一抵达越前,上杉家的使者便立即前来送上景胜的书函以及礼物等预祝此战成功,以示并无敌意。

既没有敌意,但也并非前来谄媚,加盟支援,看起来确实符合上杉家一贯的独有方针。

能做出这般极有内涵之事的到底是谁?秀吉内心的角落里一直很纳闷儿。这并非是现在才开始有的,前几年北之庄陷落时也有,小牧合战之时也是如此。

他的双眼在关注越后北端之时,对上杉家富足的实力也并未疏忽。

不管怎样,必须抓住景胜的心,将上杉的实力拥为己有。若不顺我,他朝必定会倾向家康……若家康背后加上上杉家拥有的地利和沉稳士风的话会如何?秀吉肯定从很早便如此思量着,等待着施展他的触手的机会。进入富山城翌日,他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不见了。事先宣扬要巡视郡内,带着二十余名轻骑将士去了城外却是事实,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当然,利家和其一部分心腹应该是知道的,但也可以说是假装不知。

二十余名轻骑的马匹队伍中秀吉也在。一行人越过险峻的亲不知断崖,进入越后,甚至来到了越水的旅舍。

这里离糸鱼川并不远,一行人中的木村秀俊快马加鞭,先行出使去了糸鱼川。

来到城下时被上杉家的士兵怀疑,便接受士兵跟随,来到城门处通过部将通报城内:“听闻春日山太守景胜大人身在城中,对主人羽柴筑前大人正是千载难逢之机,盼能一夕相会,特分得旅途寸暇,由富山来此……大人前往越水抑或我家主人来此拜访皆可,特此前来征求景胜大人之意。”

上杉家中之人不敢相信此事属实,惊讶得双眼圆睁。

“应该不会有假。”

众人异口同声,但显赫一时的大阪秀吉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来到越后的一座城下,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太难以置信了。

“快请,总之请先移步书院。”

使者木村秀俊依然被怀疑着带到了城内的一间屋内。

“在下乃景胜臣下,名唤直江。”没等多久,一个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武士身着日常服饰态度殷勤地前来招呼。

秀俊心中本以为自己如此传达后,景胜本人会仓皇出迎,谁料来打招呼的却只是一个日常装束的年轻武士,这不免令他感到不平。

“稍等,因主人秀吉大人正在越水等候,在下只是前来征询方便与否,立刻便要赶回。还望能省去寒暄。”

说完,那名年轻的武士笑道:“明白了。那就让在下立即前往迎接,为您带路吧。主君景胜对此喜出望外,感到十分高兴。”

不知是否是北国人特有,对方从头至尾都很平静,嘴上虽然说喜出望外,但不管是这个年轻人的态度还是城中的样子都显得特别安静。

首先来说,派这样一个青年来迎接秀吉就让秀俊感到不悦。但是自己对此又无法指责,而年轻武士不一会儿便唤来马匹,道:“那么,就让在下与您同行。”二人就这样并排骑马出了城门。

“请您稍稍等候一下。”

来到大门外时,年轻武士停下马匹点名叫过来两三名部将,小声地吩咐一通后再次与秀俊共同策马而去。

秀吉一行人此时正在挨着越水街道的一个像是富农的家中休息,伴着酱菜喝茶。

秀俊下马来复命。

“那就启程吧。”

秀吉的声音。对他而言,谁来迎接以及前方是何种情况他都毫不在意。

前来迎接的上杉家的年轻武士在稍远处施以一礼,便打头阵在前方带路。

越往前走,秀吉在后面看着那名年轻武士的身影,不禁自言自语:“真是个好男儿。”

其他人也都对秀吉的这句话有相同的想法。听闻越后盛产美女,没想到也有如此美男子,众人都为之着迷。话虽如此,他却并非如柳般柔弱,他四肢舒展,浓眉、脸颊呈麦色,唇如丹砂,有一股健美伟丈夫之风。

“秀俊,那位是上杉家的何人?”

秀吉骑在马上询问,但秀俊想不起来,便如此答道:“这个……对方姓名还未仔细听闻。上杉家也着实有些粗陋,说是立即前来迎接,结果却只派出如此一名年轻人。”

不一会儿一行人便看到了糸鱼川的街道入口。令人吃惊的是,一队整齐得令人惊艳的军队正在那里以迎宾之礼等候,城内、街道都一尘不染。

再一看,上杉景胜本人也亲自出来迎接。他带着长尾权四郎、本庄越前、藤田信吉、安田顺易等十二骑家臣,在路边下马等候秀吉。

方才还因仅以一名年轻武士应付而向秀吉抱怨上杉方态度傲慢的木村秀俊也惊讶于这般的郑重其事,感到一阵羞愧。

景胜早就看见了秀吉的身影,快步走近前来,“哎呀,欢迎您远道而来!鄙人景胜,招呼稍后再打,先移步简陋城中吧。”说着便亲手牵起了秀吉坐骑的马嚼子。

“哦,是春日山大人啊!”

秀吉连忙打算下马,景胜却回头莞尔一笑,仰着头道:“不妨,就这样,就这样。”就那样牵着马嚼子通过糸鱼川林木并立的街道,直到将其迎至城门内。

秀吉的拜访确实是随意又突然,而景胜的出迎却也坦率真诚,毫不矫饰。

不过,城内各个房间在客人来之时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庭院也洒了水,天色一暗便点上灯笼,武器和防御设施全都隐藏起来,端出来的膳食说是“乡下料理”,却可以说是日本独有,新鲜鱼类、贝壳和山野粗食的味道令人怀念。

“大人这次出征跨越了险峻的北陆山脉,阵营中想必也有各种困难,可您却没有一丝疲倦之色。”

景胜对客人轻松的精神状态表示称赞,秀吉便首先如此说道:“哪里,说什么北征太夸张了,一半儿是打算来北国游历的。这次也是突然唐突造访,您大概会认为筑前是有什么意图,其实不过是想见见您。多年来,我一直想着何时一定要与您见上一面。”

“小牧以来,大人连番进军纪州、四国,手腕之高明,景胜远远注视着也不禁为之惊叹。”

“每当那时都承蒙您暗中支援,筑前表示深深感谢。对了,若说这次前来有何要事的话,首先便是要向您表达感谢。哈哈哈!”

“哪里,景胜自知器量如此,不过是坚守先代谦信遗训之人而已。不过长久来,终于还是出现了此次被活捉的老虎穴居邻国,成了一个棘手的对象。”

“说到老虎,这次这只老虎似乎也清楚明白暴虎之野心难成,老老实实地剃发前来致歉。今后想必也不会再叨扰贵国边境了吧。”

“这真是可喜可贺!仅此一事也该由我方向您表达谢意。”

“对了,今日前来越水迎接筑前的年轻人是?”

秀吉拿起酒杯向景胜寻求引见。

“是说直江山城守兼续吧。山城,大人赐酒,上前来打声招呼。”

景胜望向末座,唤出这位引以为傲的家臣。

“叫山城吗?”

“正是在下。”

“今日真是辛苦你了。”

“感谢大人赐酒。”

直江山城将酒杯放回秀吉面前后,又退回了原来的位子。

秀吉自始至终都注视着这一美丈夫的一举一动。

来到北陆后,他见到了很多人,其中这位直江山城守便是让他印象深刻的其中一人。还有景胜出迎时真诚地亲自为自己牵马也是令他感到欢欣的事情之一。他在心中暗暗想着,越后尚存谦信遗风,应好好与之来往,不可冒犯。

“能得到继承谦信公的春日山主人牵马荣幸的恐怕只有我筑前一人吧。途中领民看到不会轻视您吗?”

杂谈结束时,秀吉这样一说,景胜笑着答道:“不,根本无须担心景胜会被轻视,不过能亲眼见到平日里只在传闻中听过的羽柴筑前大人,想必心中愈加敬重了吧。”

用膳后,秀吉与景胜屏退各自家臣,从傍晚一直会谈至了初更时分。侍奉席间的只有秀吉方的石田三成和上杉方的直江山城守二人。

这一夕之会被后世史家称为“越水会盟”,此后丰臣家与上杉家一直持续到关原合战之后的金石盟约,据闻实际上此时已经在二人之间缔结。

而以今夜为契机,还产生了一对年轻人之间的盟友之约,那就是石田三成和直江山城守的首次相识。

所谓英雄识英雄,二人侍坐主人席间时心中暗想着“好汉足以深交”,宽容地互相微笑,山城看着三成,三成看着山城。

二人在得到主人允许退下休息后,三成与山城便相偕来到了庭院。早秋八月的月亮高挂空中。

“失礼,不知山城大人贵庚?”

“今年二十六岁,那么您呢?”

“这真是巧啊!我也是今年二十六岁。”

“哎呀,原来同年吗?”

“彼此都还年轻。”

“没错,时势也还年轻。”

“多多保重。”

“没想到竟有种得一知己的感觉。”

“在下也是……”

城园内部有一座昆沙门堂。二人在月光流泻的走廊上坐下,论天下人物,谈时势风云,相互为秋日下的年轻生命祝福,忘我地谈到深夜。

直江山城守原是在上杉家厨房工作的一个柴碳小吏的儿子。后作为谦信身边的小姓奉公,其才情备受爱护。就在这时,上杉一族中的名门直江大和守子嗣将断,谦信说“将与六(山城守幼名)作为养子继承家门绝不会错”。由于有谦信亲自指名,与六便从小官吏之子摇身一变继承了上杉家的老臣直江大和守,此后在多次战役及内政参与中的表现都不曾辱没已故谦信的慧眼。而如今,年仅二十六岁的他已经是上杉家首屈一指的大器之才,其名号四邻皆知。

石田三成也曾是一名微贱浪人之子。三成幼时名叫佐吉,被寄养在江州一个寺庙中当小和尚。秀吉偶然来此休息,见到这位茶童的模样,便向寺院求得,带到长浜城的小姓屋中养育,这也是他今日成就的开始。

二人不仅年龄相同,身世也极为相似。尤其三成并非仅有武勇,而是一个拥有政治头脑的人,山城守虽然弱冠即在战场斩获武名,但其志向始终在经世抱负上。在这点上二人也有着很大的共通之处。

昆沙门堂上,一轮明月之下,二人越聊越觉得难以停止。所谓肝胆相照,说的便是此时此地的这两名年轻人。

“有人说人一生中都难遇一知己,而我们互相都还遇上了好主人。有一个好主人,这份快乐便是平日努力的意义所在。”

“拥有好主人便是拥有一个好的使命。但是三成大人,对主人我虽毫无不满,但您与在下所处位置却大有不同。您身处中央之地奉公,而在下却无法走出北国偏僻之地。若说有什么欲望的话,只有这点很是羡慕。”

“不不,山城大人,世事并未如此定格。在我们的主君健在时,总有一天诸国战乱和私斗会暂时停歇,持续数年的太平之世,那么,当我等五六十岁之时,天下一统还会继续持续下去吗?”

“这就不知道了。恐怕没有人知道。”

“对吧……我们虽无比希冀能在没有私斗和战乱的世间和平生活,然而时代的变动却并不会与人们的愿望一致。回望过去历史的重复,群雄割据,小国与小国之间战斗以成大国,大国与大国之间战斗再形成如唐土的六国、三国对立的世代,最终演变成两大强国相对的世界。”

“两大……确是如此。”

“然而这两大强国无论如何最终也都会想尽办法合二为一,循着一种既定的宿命而去。真是愚蠢,然而愚蠢正是人类的历史。”

“为何人们不能满足于两大权力分据呢?想来,贵方的主君秀吉大人和东海之雄家康大人若变成这样的话,正是这两分世代的代表者。”

“没错……既然您话已至此,在下也就直言不讳了。”三成脸上显出平日少有的热情,注视着山城守清澈的双眼道,“若说现在是两分世界的话,正如您所言,所有人都会立刻说是西方羽柴大人和东边德川大人。若这二人能真的同心一致,将利害只放在人们的幸福之上,那么毋庸置疑将国泰民安。然而就在下的想法,很遗憾,我只能认为一切都与之相反。”

“唉,这又是为何?”

“这并非是愚才三成所说。正如方才所言,是历史说出来的,人类这种愚蠢的反反复复。”

“这我明白。然而,眼见几千年来史上前例的愚蠢,为何二人还要心知肚明地重蹈覆辙,这点在下实在不解。”

“我也是觉得无比奇怪。但是恐怕两大权势是不可能一直维持两分局面的,孔明三分天下的计谋也不行。而天下两分还会呈现出更为激烈的对立态势吧。究其原因,是因为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对方的态度。更大的一个原因则是两人之间的猜疑,以及阴谋家、野心家和不平者的趁机煽动。不,宗教家会说这是人类原本就拥有的无止境的欲望本身吧。说到底,就如宇宙运行和既定天数一般,历史又将再度重复不是吗?”

“这么说,您认为两大势力会合二为一?羽柴大人或者德川大人?”

“应该会合二为一,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

“若合二为一,天下太平,庶民也会长久地安稳生活吧?”

“应该是会如此。但某一天又将迎来极限。虽无两雄并立的局面,但有俗语说‘无敌之国必亡’。从世态状况来看,一个完整的世界可能也是不完整。在同一个世界中,果实会很快烂熟,容易陷入腐败,人类斗争本能地发泄成为内讧,又将会发生很多无法预测的不满之情吧。最终又再度引发自行崩溃,酿造出再分裂的作用。所谓革命并非终止,而是革命前一次革命,并与下一个革命相约。回顾唐土大陆的悠久历史和日本近世,您不觉得如此吗?”

“哎呀,如此想来,从在下出生开始直到今日都是……”

“而且,从现在起三五十年之后究竟会如何变化没人知道。因此,您根本无须感叹生在北国偏僻之地。即便您认为这一生都不会从这个北方角落离开,然而天下在动,时势风云总是意料之外地迅速。”

“这么想来,便要努力活得长久才行。”

“不珍惜生命的武人不足以谈。”三成斩钉截铁地道,“所以在下在大阪城中总是被当作最胆小的一个,遭到同样小姓屋出身的猛武者的排斥。”

“哈哈哈!这可是听到了一件难得的趣事。看来我直江山城也有点儿过于武勇了啊。”

就在二人击掌大笑之时,上杉家的武士跑到这里通知三成,启程了,羽柴大人的家臣,您的主人要启程离开了!

秀吉的随行人员理所当然地认为会在这里留宿,然而夜已二更之时,秀吉却突然向上杉景胜辞行:“那么我就此拜别。”即刻牵马往城门而去。

三成跑出去,好不容易才避免被主人落下。

景胜以下包括山城和上杉家的重要人物在城门举起火把目送秀吉一行人离开。

“再会!”

“再会!”

就这样,这一日的会盟在当晚内完成了。

秀吉在这次会见中巩固了与上杉家的联合,为北陆的将来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石。不过,归根究底,这一行动也可以说是抢先下了牵制德川的一手棋。

九月一日,秀吉从富山出发撤回金泽城,在尾山城滞留了十数日。

为了慰劳远征将士,尾山城内举办了各种茶会、能乐剧目,秀吉也轻松地玩乐休养了一阵。

“今后北国士民也能享得一份安乐了吧。各位皆可谓功勋卓著,日后也要以又左卫门利家为主心,守卫国土安泰。”

如此说着,秀吉向村井又兵卫、不破彦三、中川清六、长九郎左卫门、高畠孙三郎、前田利久、同姓安胜、秀继等人分别赏赐黄金、时令服饰、佩刀等。还特别召来奥村助右卫门夫妇,亲自沏茶以慰其忠诚,并对利家道:“事发之时能拥有这般之人,即便没什么特别之事,也绝对足以在众人面前骄傲。”

奥村夫妇面上光彩地回去了。即将启程回大阪的前一日,秀吉再次亲切地告知又左卫门利家道:“能登乃汝以自身之力掌握之领土,并无须向秀吉进贡,你就随意支配吧。佐佐的越中三郡也拜托你好好治理。至于官位叙爵我也正在考虑,总之先行将羽柴之姓氏让与你,以此略表我秀吉对贵方信义的万分感谢。”

事实上,秀吉以最大的庆贺和恩遇回报了利家,而利家对此自然感激不尽。二人自二十几岁开始直至年近五十的今日,在这常有背叛的乱世之中交往至今,始终保持交情,相互之间不曾有过一丝背叛,仅这一点可以说已经是世间罕有了。

更何况,在这份坚固的友情和良心上得来的成果的喜悦,互相之间还能如此分享。人生至乐与男人会心之事莫过于此。

自此以后,前田家作为北国雄藩,持续了数世纪的治理和繁荣便于此时注定。不过,也正因为与秀吉的交情和恩遇,又左卫门利家最终也不得不放弃入主中原争夺天下的念头了。

如此一来,有观点认为他也只不过是秀吉的一个笼中物,但长远来看,在丰臣氏灭亡后,前田家却依然长期保有北国之雄的地位。人世间兴亡轮转,到底何为幸何为不幸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