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津幡城的将士看到从末森方向逆转而来的佐佐大军的怒涛,顿时像遇见洪水猛兽般一阵骚动。

由于突如其来的转变,城中的森林、后山,乃至所有地方都插满了旗帜,以壮声势。

这里的险峻地势更胜末森,成政从远方眺望着,道:“切勿轻易靠近!”吸取了之前败北的教训,他变得尤为谨慎。他又重新下命令道:“观察来看,这里乃是通往金泽街道的要害所在,必定布有不少兵力。烧毁这附近一带,进军鸟越城!”

放火烧毁一部分商铺、加茂神社等建筑后,成政最终没有进攻这里,又再次北转,取道前往位于津幡和俱利伽罗中间的鸟越城。

这里位于三国山以南、俱利伽罗以西,不管望向哪边都是山连山的山城一座。前田方的目贺田又右卫门、丹羽源十郎等将领在这里驻守。不过,由于地势和险阻带来的安全感,这些人犹如身在台风圈外一般,一直抱着一种极为悠闲的心态。

就在这时,村里有人慌张地前来传信:“佐佐大军好像来进攻津幡了!”

道路虽是山坡,但以距离而言,那边和这边相距不到一里。

“什么,佐佐大军?!”

听到这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顿时惊慌失措,甚至没想过去查明事实真相。

“看来末森城已经陷落。眼下这种情况,金泽城援军会如何行动也很靠不住啊。”

“成政亲自来进攻津幡的话,我军必定大败。且说,如此小城该如何是好。”

就在上下骚动之时,有人神情严峻地前来报告:“佐佐军的先锋队伍已经朝着鸟越紧逼而来!”

城主目贺田又右卫门不知何时已经偕同家眷逃到了俱利伽罗的深处。

“既然城主如此!”于是,丹羽源十郎也丢弃部下只身逃亡。

余下的士兵们很快便和士官一起化身强盗,将城内的器物一哄抢走,瞬间便不留一兵一卒地不知逃往何方了。

不久,成政率领军队接近了鸟越城下,依然谨慎地在远处观望了一阵。

“哎呀?”

他感到奇怪。因为不管是城中本丸还是城门屋脊,到处都是山间的鸟儿。

“谁去看看!”

领命的一名探子不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紧贴到城墙上,细细察看内部情况后返回来。

“怎么回事?城中情况如何?”

“鸟儿应该是在玩耍,城中死寂一片,连一只小猫也没有。”

“什么,一个士兵也没有吗,哈哈哈哈!这真是令人愉快!”

成政叫了一声,立即入城,在这里休养兵马,将连日来的不快一扫而去。

不久佐佐成政便撤回了富山。不费一兵一卒得来的鸟越空巢交给部将久世但马,俱利伽罗的堡垒则命佐佐平左卫门驻守。

就在此事发生不久,毫不知情的利家派遣小林喜左卫门赶来鸟越。向己方的目贺田又右卫门报告末森城战胜的消息。

“啊呀!那不是佐佐的旗帜吗?”

看到城头高高翻扬的旗帜,喜左卫门惊愕不已,立转马头折返回去。此时利家已从末森启程回到了津幡,途中听闻鸟越城的失责,不禁对目贺田又右卫门的怯懦大怒:“真是武门之耻、前田家的污点!即刻赶赴鸟越,必须夺回城池!”

刚要发号施令,在村井长赖和族人的劝谏下,只得吞下不快,于十三日傍晚先行回到了金泽城。

关于这个目贺田又右卫门日后还有一些杂谈。某日蒲生飞驒守、前野弹政等人聚集在秀吉的聚乐第之时,前田家的德山五兵卫和斋藤刑部二人来到跟前,以旧友之谊,恳切地道:“实际上前几年越中争夺战之时,有一个将鸟越城置空而逃、大损声誉,直到今日一直藏匿不出的目贺田又右卫门……他本人心中对那次过失也深感内疚,剃发期望能再度归来,哪怕作为御咄众也是其一生的祈愿。关于此事,二位大人能否向大纳言大人(利家)进言,从中斡旋呢?”

飞驒守和弹正即刻与利家会面,探其口风道:“又右卫门也受尽嘲笑,听说甚至剃光了头发,大人您何不稍微忍耐,让他进入茶堂或御咄众之间侍奉呢?”

一听此话,利家便正襟危坐断然拒绝:“二位为此事费心利家感激不尽,不过有时候万事皆应惩治之人可以给予宽恕,而有时过错并不深重之人却万万不可饶恕。像又右卫门这般,正因我充分信任他才将国境要塞交予他,而他却背叛这份信义,不顾全藩危机,只考虑个人安危苟延残喘至今……若让此类人回归,他人必定会对奉公感到厌恶。二位的好意心领了,但要起用他是不可能的。”

由此,不难想象在成功救助末森,万死一生中返回金泽城时,利家对他心中是多么愤怒。不过,正因为既有这样的武士,也有像奥村助右卫门那样的武士存在,武门才可说是逃不出世间万象的一个大熔炉。只身参与时代潮流的创造,又被这一潮流淹没,站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三岔口绽放后又凋零而去,将盛衰之无常比任何一个社会都更快更繁忙地描绘在兵马枪剑之上,瞬息明灭,这就是武门中人。

利家将这次的佐佐异变立即写信告知了秀吉。从九月中旬的时间来看,此时正是秀吉在小牧战况胶着,姑且撤回大阪后,又再度兴兵往美浓、尾张出动,另一方面则向丹羽长秀暗下旨意,不着痕迹地探听德川方是否有议和之意的时候。

很快,秀吉也回信来祝贺胜利。并借使者之口吩咐道:“小牧战况也无须担忧,年中应能解决。来年余亦会亲自参与北陆镇压,眼下无论佐佐有何作为,只须平安防守,切勿乱动兵马。”

此外,秀吉又道:“经此一事,汝之心意愈加明确,筑前感到万分欢喜。因此,前日暂寄大阪之令爱此次便同乳母一起归还故国。”将利家送到大阪的七岁女儿即日送还其父身边。

这里尤其值得记述的是,在秀吉的亲笔书函中还提到:“奥村助右卫门尉粉身碎骨,坚守不移。”其名号甚至连大阪城也有耳闻,这不管是对利家还是对助右卫门及其妻子而言都是令人无比欢欣之事。“北雪北花几星霜”,当加贺人夸耀自己家乡之时,助右卫门夫妇的名字也都必定会被提起。

至此,末森城的危局对利家而言终归是无难度过,但从大局来看,佐佐内藏助成政的举动却难以掩盖其失败的事实。

无谋的远征,不确信的作战,总之就是盲目行动。其所受的打击巨大,归途中获得鸟越空巢一事根本不足以填补行军的消耗和士气的挫败。尤其他的苦闷也是无法消除的。

“将此前引路的小兵卫抓来审判!家产没收,全族施以磔刑!”

差人立即袭击了他的住宅和店铺,但连个家产、佣人的影子也没有,何况小兵卫,据说自那之后就再未现过身。

成政骤然染上了间谍恐惧症。他颁布法令,对海陆通道、城下客栈,乃至寺院的所有旅客往来施以严格的制度和烦琐的手续,以富山为中心的经济体系变得和冬天一般,几乎完全停止。

而另一方面,他在军备和防守上加快了步伐,就像突然想罩上硬壳一般,一心专注在国境的巩固上。前田方边境小城的诸将见此情形,便向金泽城献策一举攻破富山,但利家并未采纳。

“不不,佐佐也曾是信长公看中并竭力提携的男人,切不可轻视……不必去管败者的愤怒,别在意。”

此后,北陆的佐佐、前田两大势力成对峙态势,就此进入了寒冬。

就大局而言,这也是秀吉所期望的一个既定方针。对于眼下正棘手于小牧结局的秀吉来说,比起其他欲求他更期望北陆能维持现状。不管如何,在小牧解决之前只要前田能压制住佐佐的举动即可。

但成政并非是会因利家的牵制而就此维持现状的男人。与利家的对峙和被风雪锁住的北越之冬都让他感到不耐烦,内心焦躁,那之后再没听到一点儿小牧的战况,不知中央情势如何。于是,终于在当年,天正十二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秘密偕同百名下属离开了富山城。

一行人冒着大风雪,人马都从早走到晚在山间行进,总算抵达了信州的上诹访,随即立刻派使者送书信拜访家康,询问他的时间:“鄙人内藏助成政越风雪山路,现已抵达贵地,欲禀秋日来北陆状况,顺道拜询大人小牧之战况及日后策略,先行商榷万无一失的征讨秀吉之大计,并谒见大人康健。不知大人于何地召见?”

“什么,佐佐从北国来这里了?”家康困惑不已。

此时的他已经收整小牧军队撤离清洲,回到浜松城郁郁寡欢地度过数日了。

“没办法,派人去迎接吧。”

他向家臣下令筹备,派去了换乘马匹、驮夫、领路人等,准备迎接来宾,但其内心却想着:“真是令人为难的客人……”,在还未见到他之前就为见面后该说什么而苦恼。

究其原因,与秀吉在小牧持续达半年之久的对战,此时因秀吉的奇谋和信雄极度轻率的单方议和,已经万事休矣。

秀吉瞒过家康直接游说信雄,信雄也排除家康实现在矢田川原的会面,并即日缔结单方议和条约实际上是在当月的十一日,也就是说在佐佐成政动身离开富山之前,天下形势已经急剧转变了。

由此家康陷入了孤立的困境,其繁杂的心事和小牧的善后,紧接着又发展至秀吉对家康的和睦,既要送人质到大阪,又得安抚家中诸将的不平和愤懑,从这个十一月到十二月的初冬,整个浜松内外正迎来一个完全黑暗的冬季。

而北陆的宾客佐佐成政依然对此毫不知情,不久便跟随前来迎接的人马进入了浜松城。

此时正是十二月四日。

即便处于这种情况,家康表面上依然没有表现出一丝困扰之色,热烈欢迎远道而来的稀客,将其迎至客殿极尽款待。

恪守三河风俗的德川家在设宴款待上,即便是对外交上的使节和贵客也向来都是公认的简朴。然而当晚佐佐成政的面前却摆满了美酒佳肴,连酒量不佳的家康本人也连连干杯,毫无拘束地道:“您一路想必受寒了!能在这寒冬腊月里,从越路山脉和大雪中远道而来绝非一般。听闻山国之人酒量大都是常人一倍,来来,不必拘谨!”

但成政却一如既往地不改强硬之风,脸上甚至露出此番前来并非为了美酒佳肴的神情。

“话说……”他放下酒杯,环视了一圈负责接待的近臣小姓们,请求旁人回避,道:“鄙人确实好酒,甚至被称为‘酒豪’,不过在此之前有些事情想与大人密谈。”

等只剩家康和自己时,成政立刻屈膝向前一步,郑重地说:“早先已在书函中提及,关于小牧的战况和今后策略该如何进展,希望能明确告知。”

“……”

家康默默地低垂着微醺赤红的脸,任由他说。

成政双臂撑起精力充沛的身体,似乎打算用舌头来弥补大脑的简陋一般雄辩滔滔,将平日的抱负大谈一通。

“在下内心一直以北越谦信为己任,深信德川大人堪比当世信玄,谦信与信玄二人怀抱那般实力和谋略,却不得时势在甲山越隅终其一生,原因便在于两雄龙虎相争,固执于双方边境,最后却忽略了天下大计。若二者缔结唇齿之交和军事协议,早早地以中原为志向的话,恐怕今日之世必定会大有不同。”

他似乎说得喉咙干涸,频频饮酒喝汤。见此情形,家康为其斟满,他一杯接一杯地干掉,依旧滔滔不绝。

看来他是真心将自己拟作谦信,将家康比作信玄,希望二人能同心协力向天下一展抱负。

“秀吉原本就是一步登天,根本不是您的对手。若您率小牧军队上京,我成政便击溃前田,率军拥入江州、京都,切断大阪城通道,将猴子抓来谒见……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提前进行周密的磋商,还有您今后的打算。德川大人,希望您能打开心胸,详细告知您的心意。”

被如此当面询问,家康终于抬起头,故意长吁一口气道:“佐佐大人,太迟了……万事已迟,已经晚了一步了。”

“什么,您说什么?”成政脸色一变,猛然咳嗽不止地伸出髯须满面的头,“迟了是指……?”

家康避开他锐利的眼神,尽力平静地解释道:“就在前段时间的十一月十一日,北畠殿下不曾和家康商议,突然在伊势矢田川原与羽柴大人会面,并当即缔结下和睦之议……我家康真是愚不可及。佐佐大人,请您体谅,我说迟了,意思是大人您的才能和好意都已经错过时机了。”

“什么?!”

成政就好像失去了脚下大地般,表情极尽惊讶地道:“这、这么说……秀吉和信雄卿已经缔结和议,小牧战役双方皆已收兵了吗?”

“是啊,事情已经结束了。”

“那么,御当家与秀吉呢?”

“家康对羽柴大人原本便无任何仇怨,只是既无法对北畠殿下的请求置之不顾,思及大义才伸出援手。既然信雄卿与羽柴大人已握手言和,我唯有予以祝贺。总之,家康的任务已经终了。”

“这实在是太不谨慎了,再怎么说信雄卿是个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儿也未免……”

“不,这确实像是那位殿下会做的事。没预先想到是家康的疏忽,在想着信雄卿不懂世事之前,我也对自己太过天真感到深深自责。”

“想来定是被善用奸计的秀吉所欺骗。然而,姑且不论信雄卿,连德川大人也被算计,没道理只能看着秀吉以无耻的行径将天下随心所欲。今后大人您打算如何为之?虽暂时撤回了小牧兵力,但想必大人一定有对将来的想法吧?”

“不,没有,什么想法也没有。”家康像替成政充血的脸扇风般地挥手道:“正如方才所说,正因是信雄卿拜托的义战,身为武门才不得不与羽柴大人对抗。如今既然已尘埃落定,吾等也再无主动向大阪城宣战的念头。”

“哼,毫无念头是吗?”

成政从大鼻孔发出一声清晰的哼声念叨道。悔恨和失望以及胸中无法发泄的杂乱的妄念让他瞪大双眼,像要找茬般地盯着家康。

从这个男人被信长重用时开始,家康便对其可利用的长处和短处了如指掌。因此从一开始便不看好他的强行援助。但若能碰巧让其在北陆活动,虽然会有俗话说的爬得高跌得重的风险,但意欲将其作为棋子利用却是事实。

也因此可能是考虑到若全然无情地将其赶走,将来会后患无穷,于是说完后又宽慰地追加道:“眼下若家康行动的话,必定为世人诟病。但公若打定主意的话,家康必定会暗中支持,不管如何都会尽力援助。”

在满含诚意的话语背后,事实上为了不让对方抓住任何要领,获得任何承诺,巧妙地模糊自己后了事正是家康常用的绝招。

佐佐成政也遭此一手,最终不得要领离开了浜松城。

“哎呀哎呀,全是令人生气之事!失去一个信长公后,这世上看来已经没有像样的人物了,全都被区区秀吉摆弄,没想到连德川大人都撒手不管,放任猴子胡来,任由其支配天下……”

成政回到旅馆后依然满腔怒火,满脸憎恨、不堪忍耐的表情,当晚与家臣们大喝一通。

“所谓不孝便是信雄这种人。一个好过头的笨蛋,绝世笨蛋!既向家康哀求,却又将其当作摆设,被秀吉笼络,成了对方绝佳的道具……”

他在能畅所欲言的内臣面前满身酒气地吐露无处倾诉的郁愤,甚至污言秽骂,一开始就毫无停下来的痕迹。

家臣们也随声附和,众口一致地讲着搜罗来的传闻,和他愤懑一心。

“就此折返也是悔恨,既已如此,干脆前往清洲去吧!”

听闻北畠信雄来到了清洲,所以他突然如此想到。于是一行人赶到清洲,成政立即前往城中与信雄会面。

“咦,佐佐?”

和家康又不同,这次对方好像在说“前来所为何事”一般,一脸事不关己的平淡。

成政顿时沮丧。但也正因如此,其愤怒露骨地表现在语气中,道:“在下听闻殿下与秀吉缔结和睦,实乃大错特错!与其咬指等待后悔被其奸计陷害之日,不如来年春天再度拜托德川大人,攻上大阪城!殿下只须通知一声,我成政便自北国上伐,必定令已故右府殿下(信长)安心长眠!”

信雄对成政死缠不休的口吻和硬行尽忠的态度感到极为不耐烦,道:“唉,也别这么说。秀吉也是个和善之人,并非那般可憎。”

然后又说:“成政,喝杯酒吗?正月你打算在旅途中度过吗?”之类的话,毫无一丝相商之意。

原本成政想既然秀吉与家康都能拥立,自己何不也拥立这个老好人试试呢,可是信雄却全无被他的口舌说动之意。

请辞之际,成政向信雄示歌一首,道:“待来春再会”便离开了。

歌中道:

“不知世间变万千,纷纷白雪尤自下。”

当天正好大雪纷飞,大概是他将心怀诉诸了白雪。然而不明世间变迁的并非只有白雪,佐佐成政也是其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