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川一益的名字已被世人遗忘已久,虽然时间上并未经过那么长的年月,但时代急剧变革,短短几日也会令人产生这种感觉。

自从去年贱岳之战后,他所协助的柴田胜家和神户信孝相继灭亡,他个人的存在也从时代的中心被骤然抹去。以前信长在世时,他是声望显赫的柴田、丹羽、泷川中的一人,也正因如此,他的没落更令人感到时代的推移。

然而,即将变为过去的泷川一益的名字却突然出现在了这样的事实之中:“有人在蟹江城内部施展手段,打算从内部瓦解,据说这人就是与蟹江守将前田种利有远亲关系的泷川一益。”

谣言虽然兴起,但事情还未得以表面化。

泷川一益当时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伊势的神户城。去年失足之后,他本一直蛰居于越前大野郡,但前些时日,就在秀吉对信雄与家康的纷争形势险恶之际,秀吉差使者前来,问他是否愿意一展身手,向不得志的他抛出诱惑,引其出来,给他出谋划策,让他潜入伊势暗中进行特别任务。

不得志者不甘就此屈服于命运的执念似乎尤为强烈。一益急于想借此将去年的厄运扳回一城,而刚好信雄的重臣,也是蟹江城主的佐久间甚九郎奉信雄之命外出萱生去修筑堡垒,留守兵力仅有前田与十郎种利所带领的约三百人。

“弃暗转投羽柴筑前大人如何?众人所见清晰犹如十指,秀吉公的将来与信雄公的将来根本无法比拟,如今正是考虑的好时机。”

一益给堂兄与十郎种利写了封密信,又约定自己会从中斡旋,不管什么重赏都能得到保证。

与十郎与其兄弟们商量后,向他表示了承诺之意。

“好,就让我加入贵方。还望向秀吉公通传,并尽速派大军前往此处。”

一益心中欢喜,认为好事即成,立刻将此事报知秀吉,又与秀吉在伊势鸟羽港的水军九鬼嘉隆商量计策,决定先让军队登陆长岛与清洲之间,彻底中断信雄与家康的联系。

六月十四日,船队从鸟羽港出发,于十六日晨雾甚浓之时抵达了蟹江海岸。一益立即乘轻舟分兵登陆,率领七百兵士很轻易地便进入了蟹江城内。

“目前一切顺利。”

一益和与十郎满意地握手而笑。的确,到目前为止事情都很顺利。

沿着蟹江川江边的芦荻,距蟹江将近一里的地方有一座大野城。原本这只是座很不起眼的小城,但要中断清洲与长岛的联络,此地却是个不小的障碍。

“碍眼的小城,是攻下还是说服呢?”

看一益举棋不定,前田与十郎笑着说道:“那里虽有山口重政守卫,但重政老母已作为人质来到本城,不可能与我等对抗。”

“那就派遣使者去游说吧。”

泷川一益用拉拢与十郎的方法,向山口重政也发出了同样的利益引诱。

被选为使者的吉田小助快马加鞭,沿着大野川堤岸赶路,不久便来到城池对面,隔河喊道:“重政大人,我有事求见重政大人!”

“哦,是小助,何事?”

见山口重政从城墙炮眼露出脸回答,小助又道:“啊,是重政大人吗?大人与在下乃是多年好友,尤其大人老母如今身在蟹江城,紧急关头,未免大人贤明之虑有所过失,特鞭快马前来告知。”

“有劳有劳!”重政远远地笑着道:“我很清楚你来此所为何事。听着小助,若抛弃义气,平日的朋友也如同陌路,尔等为谋私利,背叛主公多年恩义,将蟹江城出卖了吧!”

“不,这绝非不义。蟹江城主佐久间甚九郎大人不爱家臣,很多人平日里便怀恨在心,终导致眼下局面。重政大人,和我等共同响应泷川大人的指引,加入羽柴筑前大人的阵营吧!”

“住口,小助!我重政是有骨气的!”

“虽说如此,那身在蟹江的老母您又当如何?”

“……吵死了!”

重政抹去眼泪,哭泣的脸庞一阵痉挛。

“你、你这种不知恩义的人,根本不会为立于武门难处的母子之心辩解!人面兽心,不知廉耻!”说完便退回去再未现身。

其实,昨日身在萱生的主人佐久间甚九郎已向山口重政送来密报,告诉他海面有大量炊烟和兵船,想来很可能是觊觎沿海一带的敌方水军,切莫大意。再加上蟹江的情况怪异,他早已做好了充分的觉悟。

午后,蟹江武士千鹤新左卫门又来到对岸的河堤上,唤出重政,和吉田小助一样以老母性命和利益来劝他。

“又来了!鼠辈蝼蚁,真是纠缠不休!”

重政用铁炮作了回答。千鹤新左卫门的坐骑被击中,只得徒步逃回。

对重政而言,这起事件中也有令他高兴之事。蟹江城中有一位叫奥山次右卫门的同僚,因主人交托的蟹江城被出卖给敌人,泷川军入驻城中,所以他便偕妻儿趁夜偷偷逃至了大野城。

“即便城池被出卖也不能出卖自己!山口大人,就让我二人誓死守卫这里吧!”

次右卫门的话让重政欣慰而泣。

“那么多留守蟹江的人之中,真正的君子只有您一人吗?不,即便是平日互称好友,刎颈之交,若不是这种时刻,也很难辨出真正的朋友和主仆。虽只有您一人,但能知道还有真君子的存在,即便死也能感到世间的明朗。不管怎样,您能来就等同千人之力。我死而无憾!”

二人感到无比满足,并立即着手准备战斗。

此时,无数的兵船如豉虫一般已经载着泷川军从大野川下游溯江而上。泷川军从船上看见大野城,完全不放在眼里,“这根本是个连城池都称不上的小城嘛。还真是适合佐久间这个陪臣的家丁居住的虫笼,要攻陷不用半刻!”嚷嚷着靠近了城边的河岸。

突然,点着火的火把从城墙上落下,如雨点般带着火焰唰唰地飞到兵船和人身上。

“好烫!烫!烫!!”

“船着火啦!”

“灭火!快灭火!”

“别靠近!船会沉的!”

眼见着两艘船已冒起了滚滚黑烟。还有的船身相互撞击,导致搁浅,在那儿又遭到城中的箭矢和铁炮的袭击。而落入河中向岸边爬去的人,则被潜藏在芦荻丛的伏兵们屠杀。已近黄昏的水面因流动的破船、火苗和鲜血而变得通红。

山口重政在这次合战前已向清洲的家康和长岛的信雄送去急报。不过,在信使快马还未抵达清洲、长岛之前,有一支军队已得知事态赶来救援,就是刚好屯驻在松叶宿的井伊兵部直政。

“唉,天空是红色的?”当天傍晚,他看到大野方向的火光时想到,“看来是敌人的水军!”于是便将此事汇报了家康,同时又率领军队赶了过去。

大野城依然健在。听山口重政讲完实情,形势的严峻令家康震惊,于是下令井伊军彻夜在海岸、河川、海口等处设下了防御栅栏,以防止在海上游弋的九鬼嘉隆的军队登陆。

天亮时,信雄的两千余援军也赶到了此处。蟹江川与清洲之间的距离,骑马的话可以说一鞭即到,即便徒步也用不了一天。从大野城出发向清洲家康报告紧急事态的快马,想必当天便将蟹江川的叛变和海上敌军来袭之事传到了这里。

“事态危急。”

家康收到这一情报时刚好正在用膳。

“此事实在危急……”他说了两次这样的话,饭后又用嘴将热水吹凉,才眯起眼向近臣们微笑。

最初听闻突变时,城中重臣骤然惊愕得双腿摇晃,但看到家康沉吟和冷静喝水的模样,诸将们相信主公已有把握,也全都定下心来坐在那里。

然而,家康刚一放下筷子,立马变得和平时截然不同地大声道:“拿武器,牵马,吹号!不用等整齐队列,准备好的人也不用管队列顺序和将士高低,只以我家康为标识,随后跟来!”

说完这些,他便带领着在场的近臣和少数护卫火速奔出了清洲城门。

一群武士策马疾驰,马镫、笼头还有铠甲草摺和太刀晃荡的声音锵锵和鸣,还能听到有人高声谈论,回忆道:“今日的主公仿佛统狭间之际的上总介信长殿下一般,出发之地也都同为清洲城。”

家康听在耳里,想自己并非效仿信长殿下之先智,但危急情势下作决定就只是时间的问题。按我的推算,时间应该还赶得上,现在海边正好是退潮之际,边频频算计边向前奔驰。

像武人动不动就说的“孤注一掷”,还有“听天由命”等等,这些词语在他的字典中是没有的,自始至终都是种经营,是科学的。因此,在鼓舞士气和把握战机上,有时即便似信长之风,信玄智略,与秀吉有共同点,也都是基于他心中合理的计算,绝无例外。而今天赶往突变之地,他知道确是一场不划算的战争。但能让他不得已走出这步不划算的出阵,对于敌人秀吉的高明手腕,出发之前他也以最大的敬意给予了赞赏。

此事实在危急。

此次事件能让家康咂舌赞叹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对于秀吉而言,若能取得蟹江、大野,以及附近海岸线自然是得利,但即便失败也毫无损失。然而德川军若是失去了这里,那伊势、尾张乃至整个小牧的局面难免会像决堤洪流般,立时显出大败之相。

在家康神速赶往的同时,信雄麾下的梶川秀盛和小坂雄吉等人也赶赴而来。很快,从大野附近到蟹江便布阵完成。

清洲和长岛与这里相距差不多。信雄派了两名将领前来便安下了心,但不久当听使者来报说家康本人也快马赶到了前线,他也按捺不住,第二日天亮便整装出发了。

赶到一看,蟹江川、筏川、锅田川乃至木曾川河口,数里的海岸线已经全部由防御栅栏连接在一起,全军挥汗如雨地挖掘战壕,布置障碍。遍地熟睡的士兵看来应该是昨晚彻夜劳作的队伍,像烂泥般全无形象。

“因整军装备来迟,不过合战似乎还未开始……”

信雄认为只有战斗才是战争。但看到家康的脸似乎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坐在马扎上,侧目望向了初夏湛蓝的海面。

“哎呀,这根本无须您特意前来啊。”

家康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信雄却原样照收,“哪里,若是让敌军登陆此处,我等之间的联络就将中断。”发表了一通自己的见解,又骂道:“泷川一益这个武门败类!伊势一介小乡士,受父亲信长之恩,才被提拔至与柴田、丹羽并坐的地位,如今却忘恩负义!”又说鸟羽的九鬼嘉隆也是个忘恩之徒,畜生不如,将因由一一说给家康听。

虽然家康也大大利用信雄的这种心理,将同样的罪名加诸秀吉头上,向天下宣扬,并以此作为德川军的战争名义,但眼下,信雄的满腹牢骚也让他略感厌烦。

这位公子哥儿过于高估了恩情,而且并非自己施与而是父亲声望所得的价值。即使是在当事人权威尚存的时候,意识到恩情和让他人意识到恩情的行为都是非常危险的,然而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末路名门之子,至今依然认定这是世间通用之理。

真是可悲。家康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信雄同样咒骂,不禁暗自感叹。

总之,家康和信雄暂且在此歇息了一会儿,而另一方面,一直在海上游弋的九鬼嘉隆的船队徘徊着无法上岸。因为此处沿岸是一片浅滩,不等满潮船舶便无法靠岸,而当潮水涨满时,海岸线一带又已经遍布翻扬着德川、北畠旗帜的栅栏,守备方面毫无破绽。

这个时代的武器除了弓箭、步枪便没什么像样的了。虽然这点距离,陆上的家康、信雄甚至能看清船上的人影,但九鬼嘉隆的水军却毫无办法,只得在海上漂来漂去。

作为攻方的泷川军而言,事情本不应如此。包括泷川本人在内的七百士兵先行登陆,进入了蟹江城,但本该随后而来的粮草弹药以及大部队却恰逢退潮之期,只能等待上陆时机。而就在此期间,家康却快速地抢先一步做好了防御措施。

只是一步落后,就将最初的战略意图完全颠覆了。作战的目的原本是要中断长岛信雄与清洲家康的联络,现在,反倒是登陆蟹江的泷川一益和在水上晃荡的九鬼船队之间被德川、北畠两军完全切断了。

情势僵持期间,家康又嘱咐部将榊原康政和信雄麾下队长之一的织田长益等人,“让大野的山口重政带路,先取下下市场城。”轻描淡写,就如同取走棋盘上的棋子一般。

在九鬼水军和蟹江城被孤立起来无法动弹的当下,这个下市场城便是他们唯一能走动一步的存在了。

城主前田治利便是背叛主公佐久间甚九郎,将泷川一益揽入蟹江城内,结果却事与愿违的前田种利的弟弟。

“在下来不及劝谏兄长背叛,又不能对兄长见死不救,也不能与兄长为敌,结果不得不认同兄长的愚行,成为同谋,但事已至此,在下至少要笑对一切,将此处作为葬身之地。”

看来比起兄长种利,弟弟为人更加正直。

“这座城立于平地,又是小城,迟早会陷落。即便我们与之共存亡,也死得毫无价值。想逃走的人就走吧,挂念家中妻儿的便从后门出城,向德川大人投诚以求将来。治利平日也未给过你们多少食禄,绝不会对各位有半点怨言,要出门就趁现在!”

他竭尽所能将没必要牺牲的城兵赶出城外,然后大义凛然地迎接榊原、织田和山口等人的攻击。

城外是芦苇丛生的沼泽地,对于进攻者而言比一般的水壕、干壕更加棘手。但榊原的部下在德川军中享有盛名,对此根本毫不放在眼里,径直跨越过膝的泥水逼近而来。那些誓要与城池共存亡的志愿兵端起枪支阻击来袭敌军。

有时候,即便只有一步也是相当顽强的。攻方付出了超出预料的代价,入夜后才终于攻陷城池,城主前田治利如其所愿地毅然战死。

海上的水军也立即获知了下市场城的危急,九鬼嘉隆也无法再继续徒然徘徊。

“船队向前进发,拯救治利!”

船队从水路急忙赶往增援。但兵船很大,比一般渔船、货船吃水更深。就在船队颇费周折地避开浅滩时,陆地上的栅栏处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埋伏在此处的德川军气势汹汹地进行攻击。太阳西沉,水边天色昏暗,稍有不慎就有触礁的危险。就这样时间慢慢过去,载着下市场士兵的小船接连不断地落逃而来。

很快,下市场方向的火光便映红了整个夜空。船上的人们像在哀悼一般呢喃道:“啊——失陷了!”

“不能这样下去。”嘉隆道:“继续这场不妙的战斗实在太愚蠢了。”

他修书一封,让部下带着信函趁黑夜上了小船。小船偷偷划上蟹江川,将信函交到了蟹江城泷川一益的手上。

信中表达了嘉隆的意见,这样写道:

“时机已失,天不利我也。与其固执愚战、复蹈愚辙,不若暂且退兵,从长计议。特此遣轻舟一艘溯江前来密告,若贵意更改,请上船乘此舟同走。”

也就是说,嘉隆建议他放弃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留得青山在,只身一人乘自己的小船逃走。

“没错。”一益现在也是全无自信,于是连忙收拾行装,与数名近臣乘上小舟,趁着暗夜逃到了蟹江城水门。

然而,当小舟划至海口时,嘉隆率领的鸟羽水军却突然改变方向,往海面驶去。

“嘉隆没理由会暗算我啊!”

一益挥手,使劲儿地呼唤。但谁想,不久从暗潮中近前来回答他的竟然是隶属北畠信雄的数艘伊势水军!

“啪啪啪啪”子弹立即划着红线掠过黑夜,敌人大喊“不要放过”、“抓住他们”的声音从船上传来。

嘉隆的兵船突然改变行进路线,定是看到伊势水军来袭,便趁形势不利之前不战而走了。一益狼狈不堪。如今也不可能再追上友军,而磨磨蹭蹭又必定遭到敌方水军和附近陆军的夹击,成为俘虏。

“回退回退!全力朝后划!!”

小船就像被风暴吹回的树叶,再次潜回了蟹江城的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