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前往那个山鼻;哪队前往崖下;谁和谁带兵潜伏斜坡两侧;某某赶去沼泽;铁炮队往地势略高处;枪矛队赶到便于冲出的地势等,每个地方的配置都无一遗漏地作好了安排。

家康也在前山一块视线极佳的地方安置了将座,然后军奉行渡边半十郎远远地提醒道:“大人马标太高了,要立在更隐蔽的地方才行!”

在高地与高地的近身战中,过度张扬地高举总帅马标,就等同于主动成为枪炮火力的集中点。

家康微笑着对小姓道:“暂且隐藏吧。”

就在金扇马标被稍微移至山阴处时,井伊兵部直政的清一色赤红的旗帜和兵马,就像开满岩石间的山杜鹃一般,从佛根山腰一直延展到山脚。

“哦,今日先锋是井伊吗?”

“赤备军出阵了!”

“看起来的确艳丽,只是不知战斗力如何?”

敌我双方都这样说着。

部将井伊直政今年二十四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家康秘密暗藏的一个年轻人。直至今早,他一直与旗本为伍,而家康平日里便认为他是个可用之人,于是拨兵三千与他,“今日就尽情发挥你的韧性让大家瞧瞧!”将他派上了名誉最高且最困难的先锋战场。

“不过老将之言也要多多听取。”因他着实有些年轻,于是家康又增派了内藤四郎左和高木主人二人随同。

田尻的池田纪伊守和三左卫门辉政两兄弟从南面高地眺望着井伊的赤备军,下令:“干掉那群虚张声势的赤军!”从山间侧面派出二三百人、正面约一千人,率先打响了枪炮战。

佛根山和前山也同时雷声轰鸣,弹雾如白云吞卷般升起。如薄雾般弥漫在低地、水池、田间、芦苇湿地等的硝烟下,井伊的赤铠武士快速奔走,与其争抢先锋的黑铠队伍以及杂兵也迅速接近,距离瞬间缩小,变成了枪矛队之间的近身战。

武者合战的壮烈大概尽在枪矛的激战之中。而根据其结果,也能判断大势胜负是溃败还是取胜。

井伊队在这里打倒了敌军二三百人,当然自己的赤铠武士也并非毫无损伤,有好几个直政亲信也都令人惋惜地战死了。

从刚才起池田胜入便一直在考虑一个作战计划。眼看着在田尻的儿子纪伊守和辉政的军势与井伊的赤备军交战,战况愈演愈烈后,他向后方喊道:“清兵卫,机会来了!”

约二百名士兵组成的敢死队事先已备好枪矛待命,清兵卫一声令下,队伍便立即下山直奔长久手村。

胜入在这种时候也还是喜欢选择出奇制胜的办法,可说此乃天性使然。

这群奇兵领受胜入的计策,迂回至长久手以德川军左翼为目标,也就是想在赤备军出阵前方之后,突袭敌人中心,趁山中敌军混乱之时,伺机捕获家康。

然而这一计划没有成功,在中途便被德川军发现,遭到枪炮的集中攻击,被困在难以立足的湿地上进退两难,损伤惨重。

而另一方面,森武藏守在岐阜山岳看到这一战况不禁咋舌哀叹:“唉,太早了!岳父大人也不似往日,实在太急躁了!”

今日之战,比起岳父胜入反倒是年轻的他显得异常冷静。

武藏守的心中已觉悟今日便是死期,他既不看多余的事物也不去想,眼睛一直紧盯着正面前山的金扇将座,一心想着:“只要能打到家康!”

而家康也看出森武藏阵营之士气非比寻常,尤为重视对岐阜山岳的监视。当听到探子回报森武藏守今日出阵的装束时,他也警示身边之人:“看来此人已备好赴死衣装。没有比决心一死的敌人更为可怕的了,万不可大意被死神拖去。”

因此,战场上只有这里的任何一方都不曾轻易出手。武藏守心中想着只要田尻战况愈渐激烈,家康无法坐视必定会派兵增援,而这个时候正是自己出击讨伐的机会,因此一直关注着对方的行动;而家康也在想,以精悍无比闻名的鬼武藏今日一直息声静等,必定是有什么计谋,所以也并未轻易上钩。

可惜田尻的状况让武藏守的期待成空了,反而是池田兄弟呈现败阵趋势。

眼下,他也终于断绝了继续等待的念头。不想,此时家康所在的前山一边,之前一直看不见的金扇马标突然高举晃动,一半儿的军力奔向田尻,剩余一半儿则高声呼喊,抢先一步向岐阜山岳进攻而来。森武藏守的军队也一拥而上,迎面出击,交战两军让鸦狭间的低地变成了一个血的印记。

枪声一直不绝于耳。

决战位于群山相夹的山地之中,马匹嘶鸣、刀枪撞击、武者你呼我喊互报姓名的声音都在山间回响,听起来宛如天地哭嚎般令人悚然。

整个狭间地带,已经没有一个不战之阵,亦无任何不战之将士。眼见一方将胜又转而崩溃,一方将败却又猛然冲破,修罗战场上到底哪边更占优势,一时之间晦涩不清。

在这之中,有人战死,有人得胜扬名,也有的身负重伤,或冠上卑鄙之名,或赢得勇者荣誉——而再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个人也是在各自创造着直至永世的奇妙命运。妻子、父母、孩子、爱人,包括还未出生的腹中子,一个个体所关联的无数命运也在这之间被决定着未来。

不可思议的人类行为。人类自聚集洞穴,建立部落,拥有社会形态以来,虽然理性上非常清楚这一灾祸的巨大和愚蠢,但却总是无法停止这可怕的修罗业障。而这之中的战国武者们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实现这一业障,即便觉得可怜,还是互夺生命。拥有美名且纯洁的并非白白牺牲的人类之死,人们也期望着至少将其称为忠、义、信,与当时的道义相连结,即便倒下也能面带微笑。

年轻的鬼武藏、白净的美男子森长可的内心所想便是如此。他的年轻生命正是战国时期的苦闷的象征。

耻辱!对他而言,这一点让他无法想象能再度生还,回到平常的世界之中。

此外,还有男人的嫉妒,这也是让他今日身着赴死装束的原因之一。他在心中发誓,必要会见家康。

眼见战场渐乱,武藏守率领四五十身着母衣的精锐武士在侧,以金扇马标为目标,喊着:“去会见家康!家康,参上!”朝着对面的山峰奔驰而去。

“阻止他!阻止!”

“打倒鬼武藏!”

“将那白锦阵羽织的马匹击倒!”

蜂拥前来阻挡他的脚步的铠甲之士一靠近便被踢飞,队伍两侧被腥风血雨包围,惨烈至极,难以形容。

就在这时,一颗瞄准白锦阵羽织的子弹如飞落的雨点正中了他的眉心。

裹在武藏守头上的白布“唰”地被染红了,刹那间他一声低吼,仰身望了一眼山间的四月晴空,二十七岁的生命就这样抓着缰绳从马上滚落在地。

鬼武藏一直骑乘的名叫“百段”的爱马直直地站在一旁,悲伤地嘶鸣。啊——的一声,同伴发出类似哭泣的惊叫,立刻奔至武藏守的身边,将尸骸抬举着撤退到了岐阜山岳上。

德川家的本多八藏、柏原与兵卫等随后追来,争抢首级以作军功。母衣武士们因失去主人正伤心痛哭,此时不禁大骂,满脸哀愤之相地举枪面对身后敌人,勉强才将武藏守的尸身隐藏了起来。

“鬼武藏已死——”呼喊声如一阵冷风吹过整个战场,加上其他战局的不利形势,很快池田军的情况便急转直下。这就好像是往蚁群中注入热水一般,没有方向的武士们全都朝着山峰、山道、低洼地等各个地方四散逃窜。

“此等盟军言亦无益!”

胜入徒步走至偏高的地势,寂然面对周围四散的人影,愤而怒号道:“我胜入在此!不得如蝼蚁般逃生!莫非忘记平日教导了吗?回去!回去!”

但是,就连他左右的黑母衣五十人组老臣、诸头目也是一朝崩溃,便止不住逃走的步伐了。相反,那些不过十五六的可怜小姓们则战战兢兢地拽来一匹迷途之马到他身边,不停地劝主人骑上去,“请上马,大人请上马吧!”

在山坡下的战斗中,胜入的马被铁炮击中,落马在地被敌军包围,一路拼命斩杀才攀登至此。

“已无须马匹——拿马扎来,没有马扎吗?”

“是!这里!”

小姓在他身后放下一个马扎,胜入坐上去独自呢喃:“人生四十九载,今日便是终期……”他又看向年少的小姓,道:“你是白井丹后的子嗣吧,父母必定都在等你,赶快逃回犬山去——快走!子弹飞过来了!赶快走,走!”

赶走那张哭泣的脸,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反倒能静下心来悠然眺望这世界最后的景色。

正在这时,近旁的山崖下传来一阵猛兽撕咬般的呻吟和树木晃动的声音。看来黑母衣武士中还有人留下来正拼死搏斗。胜入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如今已经没有胜败,亦无功利,只是与现世淡淡的离愁让他突然回忆起了母乳留香的遥远过去。

飒——地,眼前的灌木丛晃了晃。

“谁!”胜入眼神唰地扫射过去,呼唤道:“来到这里不就是敌军吗?”

过于冷静的声音让即将接近身边的那名德川武者不禁一惊,向后退了几步。

胜入又叫着催促:“不是敌军吗?若是敌军,便来取我首级换取功名去吧!本人可是池田胜入啊!”

藏在茂密灌木丛中的武者仰视着胜入,浑身一阵战栗。他声音昂扬地吼着站起身,“哦——!吾遇好敌!德川家永井传八郎参上!”说着,一枪刺去。

本以为闻名天下的猛将必定会同时拔出阵刀,回身反拨而来,却不想传八郎的枪矛就那样轻易地深深刺入了对方侧腹,比起被刺的胜入,反倒是传八郎一声惊呼,用力过度而踉跄向前。马扎倒下,被枪矛贯穿背部的胜入就那样摔落在地。

“砍首级!”他又一次大呼。而直到被砍为止,最终他都没有碰过腰刀,主动迎接了死亡,献上了自己的首级。

传八郎极度亢奋,浑然忘我。但他忽然感悟到敌将临终时的身影,一种对人类之间相互敌对感到可泣的激烈情感猛地从脑海涌向眼底,泪腺一阵酸楚。

“噢——”他一阵大吼。

然而,这意想不到的大功让他狂喜得忘我,却忘记了紧接着应该做的事。

就在这时,他的同伴们从山崖下争先恐后地攀登上来。

“安藤彦兵卫参上!”

“上村传右卫门来也!”

“啊!胜入?!吾乃德川家蜂屋七兵卫!”

一个个自报姓名,为一个首级而争抢。

首级不知落入何人之手,总之一群人用鲜红的手抓住发髻,挥舞着高喊:

“大将池田胜入信辉之首级为我永井传八郎斩得!”

“乃我安藤彦兵卫所斩!”

“上村传右卫门!斩得胜入首级!”

鲜血的风暴,呼声的风暴,自我功名欲望的风暴——四人、五人,越变越多的武士群围绕着一个首级,宛如一阵疾云般朝着家康所在的阵营奔驰而去。

“胜入战死”的呼喊声如潮水一般,山峰、沼泽等整个战场上的德川军全都扬声欢呼。

没有发声的人都是池田军中遗漏下来的人们。一瞬之间他们失去了天空和大地,像枯叶一样四下寻找生命可托之所。

“一个也别让他们生还!”

“追!快追!”

胜者趁势不依不饶地将四分五散的人们任意屠宰,对于这些连自己的性命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人而言,夺取他人性命也许就和打落花瓣的心理是一样的。

胜入生命终结,鬼武藏也已战死,余下的田尻阵营如今也被德川军赶尽杀绝。

田尻虽然有胜入之子纪伊守之助与三左卫门辉政两兄弟连线指挥,但侧面盟军大败,加上前方敌军的突袭,这里也被敌军粉碎。

“三左,怎么会这样?!”

“兄长大人,快撤退吧!太危险了!”

“胡说!胜入之子怎能撤退!”

“可如今败象已明,已经无法阻止我方士兵逃跑了!”

二人环视四周,看着己方寥寥无几的身影咬牙切齿,心中已觉悟到今日便将死于此处。

兄弟二人身边现在只剩下梶浦兵七郎、片桐与三郎、千田主水、秋田加兵卫等八九个人。

“长吉怎么样了?长吉呢?”

爱护兄弟的之助因看不到年仅十五岁的小弟的身影,遇见一个人便如此问道。但乱军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还未来得及问是否平安,又一波敌方骑兵便以怒涛吞并之势蜂拥而来。

“二位少主赶紧撤退!小主人就交给我等来寻!”

旗本们围起枪阵以作防御,但面对一群意气昂扬的精锐骑兵,要想保住两位年轻主帅的性命,这几名残兵败将几乎无能为力。片桐与三郎和千田主水等人很快便接连倒下,岩越次郎左卫门和秋田加兵卫也一直战斗,最终消失在腥风血雨的阿鼻叫唤的地狱之中。

纪伊守之助从阵地后退两条街后,一看身边只有梶浦兵七郎一人了。

“兵七,我弟弟呢?”

“我想三左大人应该打开血路退至远处了。大人您也赶快走吧!”

“不行!我必须亲眼目睹父亲大人的命运,父亲大人到底如何了?”

眼下比起一军之将,他更是一人之子。他没有听从兵七郎的劝阻,又返回战地登上了父亲阵营所在的山峰。

此时,德川家的安藤彦兵卫与枭取了胜入首级的同伴们分开,单独下山而来,正好与之助碰个正着。

脚下是陡急的山腰。上下二人一碰面便同时大吼,两支枪矛迎面相交,卷起一阵凄厉的战斗旋风。但纪伊守之助在地势上明显不利,二十六岁的年轻生命就这样裹着朱红的铠甲,轻易地死在了彦兵卫的枪下。

“斩纪伊守者乃我安藤彦兵卫直次是也!”

彦兵卫抱着首级欢呼雀跃地奔驰而去。之助家臣梶浦兵七郎拼命在敌人身后追着,却未能追上,便将枪矛投掷过去。然而,枪矛还未落地,他却被流弹击中,重重地摔落在地,滚下了陡峭的山崖。

另一方面,与兄长分离的三左卫门辉政也在想,“父亲大人安危尚不可知,怎能撤退?父亲大人呢?兄长大人呢?”他从溃散的队伍中折返,无论如何都不肯撤退。这时,刚好胜入的老臣伴道云经过,便急中生智劝阻道:“胜入大人早已撤往矢田川方向,此乃我亲眼所见。”

“既然父亲大人安全了——”辉政听了也总算回转马头,跟在败走的队伍之后一同逃亡而去。

败局已定。

池田一方的士兵们丧失斗志,也不管道路如何,三三两两地往田埂、山道、林间、湿地等溃走。

不久,各自逃散的人群全都来到了矢田川岸边。胜入近臣池田丹后守也混在其中,他似乎早早便退出了战场,正领着四五十名伤势极轻的士兵逃跑着。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你是池田丹后?丹后,回来!”

一个单枪匹马的德川家武士正沿着田间小道追赶过来。

原来是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的儿子新十郎忠邻。今日他还未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如今好不容易接近目标敌人,立即抽身准备下马。

“糟了!”

正当丹后守心急之时,一名池田方的武士又从后撤退而来,朝着新十郎铠甲上的扬卷结刺枪而出。

枪矛只斜斜地轻微擦过皮肤,但新十郎还是不慎落马,滚入了泥田中。

泥水“哗”地一声溅满他的全身,同时也溅到了敌人脸上。虽说是逃脱出来的敌军,但此人似乎非常磊落,满脸泥浆却突然放声大笑,然后向田中的新十郎道:“喂!小子!取你首级不过增加无谓的行李而已,这匹马我就收下以作逃跑之用了。今后若我骑此马出战,大可来取回!”

说着便翻身上了新十郎的马,回过头又对他一笑,豪迈地驰骋而去。

新十郎爬起来咬牙切齿,却忽然发现那敌人不知是否过于匆忙,竟将刚才刺偏自己的枪矛落在了地上。

“这可恨的家伙!”

他捡起枪矛走回了阵营。据说之后被家康唤至马扎前,当他不甘地将事情经过讲述出来后,家康也大笑着安慰道:“你因马匹被夺而叹,但须知枪矛亦是武者重要之物。就脸面而言算是不相上下。好了好了,无须感到可耻,别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