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弹幕下,长久手一带包括香流川河面在内都弥漫着尸体和血的味道,连清晨的太阳也蒙上了一层彩虹之色。

现在这里宛如一场大戏终结又重新恢复了宁静,但人马却像雷云一般刹那间往岩佐方向移动,将新的土地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修罗场。

逃兵遇到逃兵,无休无止地逃散。堀秀政对这群德川军穷追不舍,脑中也在不断谋划,“后队不要跟来!向猪子石迂回,兵分两路追击!”

一支队伍改道而去,秀政则率领麾下六百兵力将败阵之兵收归囊中。

途中,德川东军的死伤者不过五百,秀政的部下也随着前进一路减少。主力队伍虽已远离,但尸体之间一息尚存的双方武者依然枪剑往来,后又干脆扔掉枪矛转而肉搏,时而扭打时而分离,一上一下,难分胜负地搏斗不止。

“拿到了!”

终于,一方举起一方的首级疯狂大喊,跟着主力队伍之后追去。有的追上了,又继续没入腥风血雨之中,而有的未等追及便被流弹击中,扑倒在地。

“啊!穷追无益。源左,源左!百右卫门!停止前进!命令撤退!”

突然,秀政像是想到了什么,歇斯底里地叫道。

“撤退!”

“集中到马标前来!”

“不得出击!撤回!”

武士头目柴田源左、名村百右卫门、长濑小三次等人立刻骑马周旋,好不容易总算将己方士兵收拢。

秀政下马,沿路走到了山崖鼻端。这里没有障碍物遮挡视线,秀政盯着远方看了一会儿,暗道:“啊——来得真快!”他满脸血色尽褪,一副“快看”的表情回头望向长濑小三次和名村百右卫门等人。

由此往西,与朝阳正对的高地富士根山的一端,有个东西闪过一道亮光,不正是家康的阵营标志——金扇马标吗?

堀久太郎秀政叹道:“遗憾,遇此大敌我等亦束手无策。此处之事已结束。”

他收回方才分道而行的队伍,率军急忙撤退。

就在这时,盟军的第一、第二队的四五名使者骑马一道从长久手方向寻秀政而来。不必说,带来的自然是第一队池田胜入和第二队森武藏守二人的口令。

“池田父子两位大人传令请您率军撤回,并与盟军先锋队伍会合!”

“不!我不回去。”堀秀政冷淡地拒绝。

池田和森武藏的使者怀疑自己听错了,又一次大声地说道:“接下来便要进行合战,还望您即刻撤回予以增援!”

听完,久太郎秀政也大声地回答:“说了不回便不回。我等还必须寻找秀次大人的下落,况且我军死伤过半,以此疲惫之军与首仗敌军相抗,结果也是一目了然。堀久太郎不会去打一场早知会败的仗,你们照此替我回复胜入大人和武藏守大人。”说完便鞭马而去。

撤走的堀秀政队伍在稻叶附近遇到了此前四散逃亡的秀次队残兵,秀次本人也被寻回队中。一行人就这样沿途烧毁民屋,小心防范着德川军的追击,于当日返回了秀吉在乐田的本营基地。

池田、森武藏两队前来寻求支援的几名使者自然愤怒无比。

“在这种时候不顾盟军困境,竟逃回基地。真是懦夫!”

“他一定是胆小害怕!”

“堀久太郎今天终于主动剥掉了身上的假皮,若得以生还,必定嘲笑于他!”

加上未能顺利完成使命的忧愤,几人一直咒骂不停。然而,眼下被独自留在长久手的池田父子即将迎来家康的金扇马标,几名使者只得恨恨地向马腹猛抽马鞭,赶回自己的队伍。

如今,池田胜入入道信辉和其婿森武藏守长可的两支队伍可说正是家康的绝佳饵食。

人的不同,器量的不同,这些是无法改变的。

秀吉与家康的此次会战,正如天下的横纲角逐,二人都非常清楚对方到底是何人物。事情走至这步,家康与秀吉也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变成这样。而事已至此,二人更是明白,对方绝不是用虚张声势的小伎俩便能轻易击败的敌人。

可怜那只有武者骄傲,却不知敌人、看不清自己,只任由气血上涌的勇猛之人。

池田胜入朝着敌人领地三州冈崎一路潜行而来,却偏离目的地下令进攻岩崎城,早饭前一直沉浸在踏平一座小城的快感中,命武士们高唱凯歌,道:“入主三州之吉兆也!”并将马扎置于六坊山,清点起获胜取得的二百余敌军首级。

此时正是当日早晨辰时上刻(七时)左右。他做梦也没有想过后方有变,只顾看着眼前烟灰飞扬的敌人城池的残骸,沉醉于武人极易陷入的小小快感中。

点完首级、记完功名簿,队伍就地用起了早晨的兵粮。士兵们边咀嚼食物,时而看看西北的天空,突然胜入也在意起来。

“丹后,那边天空的颜色是怎么回事……”

池田丹后、池田久左、伊木清兵卫等环绕左右的将领们转向同一个角度,朝西北看去。

“会不会是民间暴乱?”

“暴乱?奇怪啊……”

“是吗?”

但就在众人还吃着剩下的早饭时,山丘下传来了一阵骚动。胜入正猜测到底何事,没一会儿就见森武藏的使者加贺见兵库骑马上山,大喊着扑到马扎前,平伏地面道:“我军大意!被敌人尾随追来了!”

一阵几乎能穿透铁甲的寒意在胜入及其周围武者的脑中掠过。

“兵库,追来是指?”

“敌军似乎连夜追上了秀次大人的第四队。”

“啊,在后方吗?”

“他们出其不意地采取夹攻阵势。”

“嘁!太大意了!”

胜入猛地站起来,这时女婿武藏守的使者又带来了第二个信报。

“大人不可犹豫!据说秀次大人已经全军覆没!”

六坊山顶一时人心骚动,紧接着就变成号令、呵斥和武器声响,沿着山道顺流而下。还未等这一漩涡形成阵列,先行向堀久太郎报信,被久太郎责问“既非使者何以前来”的田中久兵卫吉政也飞马前来通告:“大事大事!”

他的报告更为详尽,而惨遭歼灭的秀次队伍的命运至此已经没有半点怀疑。

“也通知武藏守了吗?”

“当然,森武藏大人听后立即向长久手赶去了。”

“小婿说了什么?”

“大人只轻轻一笑道,‘看来今天便是参见家康之日’,说完便上马而去了。”

“正该如此!”听久兵卫这么一说,胜入也笑了,似乎已经打定主意。

嫡子纪伊守之助和次子三左卫门辉政等年轻武者也都被他一起带到了战场。他立即命旗本梶浦兵七郎去向这些子弟小队传达此事,想来,除了让他们作好觉悟以外别无其他了。

不一会儿,一群群甲胄军团朝着与今早之前相反的方向。开始陆续回行。

途中,胜入也看到了灿然摇晃在富士根山山阴的德川军的金扇马标。它就好像拥有某种标志性魅力一般,令这片狂野上的士魂为之震颤。

一心往前直进与回身背向而行,仅两军士气就已经有了差距。

折返之兵易溃决。

马背上一直鼓舞将士前行的森武藏守,其身影似乎已在预示死期的到来。绀糸黑皮铠甲,白锦阵羽织,鹿角前突头盔则负于背上,头上未愈之伤用白布包裹直至脸颊,如同白头巾一般。

在得知德川军尾追而来时,他当即率领正在生牛平原休息的第二队,紧盯着昭示家康所在地的金扇马标,以一种坦然赴战的意志折返而行。

“棋逢敌手。”他数度言道:“今日一雪羽黑大意之耻,挽回我与岳父大人受辱名声,皆在眼前一战!”

对左右旗本他也如此述怀。羽黑村一战因大意而未能获得战功,这让他的内心饱受折磨,比当时身体所受的伤更为痛苦。被白布包裹的眉宇间彰显出他今日雪耻的决心,一股白色的炎火骤然升起。

作为一个美男子,曾与胜入之女传出微妙恋情最终结为夫妇的他,今日的这身赴死装束实在太过凄怆了。

然而这位美男子也被世人称之为“鬼”,相信这点并非只是世说,而是真实存在于他的性情之中的。

“哦,兵库!给先锋队伍的消息传到了吗?”

从六坊山赶回的使者加贺见兵库策马来到主人鞍旁,一边整理步伐一边复命。

“哦,是吗……”武藏守充耳不闻地听着,拍了拍辔头问:“那六坊山的兵力呢?”

“立即重整队伍,经生牛平原、金萩平原随后陆续赶来。”

“那么,你再赶去第三队堀久太郎大人那里,告知他我等已整合军势,前往富士根山与家康对抗,请他也率兵撤回增援。”

“遵命!先行告退。”

说着便骑马往前赶去。就在赶到军队前方时,池田派出的两名使者也带着同一目的赶来了。

但堀秀政并未接受这一请求,使者们只得愤而归返,此事前面已有记述。

“秀政的理由是……”

接到使者复命时,森武藏守的队伍已经踏过狭隘山间的湿地,正往岐阜山岳上攀登,寻求阵地。

金扇马标和无数旗帜,敌人如今就近在眼前的高地上,武藏守已经不会再为其他任何想法所动了。

森武藏守长可率领三千将士登上岐阜山岳,决定还是先等待后续军池田胜入的到来。

不过,敌人就在仅隔一片狭窄低地的对面山上布阵,静静地观察这边的动向。武藏守也和老臣林道休、伊木清左卫门等人一起谋划,就地作好准备,选择主将之位眺望四方。

地貌很复杂。

站在这里向东远望,可以看到一条以春日井平野一端为入口,与长久山之名如出一辙地被群山并夹,时而伸入小平野,时而弯曲扭折,不一会儿便通到遥远南方的冈崎的三河小道。但视野里有一半以上都是山地,算不上高山险峻,只有诸如山丘、小山、低山等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树木也渐渐退去春天的衣衫,长出了微红的嫩芽。

“看到了!”

“哦!到了!”

士兵中响起了一阵类似欢呼的骚动,武藏守心中浮现出胜入的脸庞。他也移步来到能看到的位置,从金萩平原踏过山道而来的六千池田军的旗帜、马标和武器穗子正沿着与自己来时相同的道路齐步前进。

没过一会儿,兵分多组的纵队便在神户狭间驻足,面朝近在眼前的岐阜山岳喧嚣阵阵,似乎在喊“我们来了”。

两军使者如箭矢般快速往来,武藏守和胜入的想法不谋而合。

胜入立即将六千士兵一分为二。其中约四千人离开这里从神户狭间的低地往北而行,在田之尻高地的东南面驻扎布阵。从表明主将的旗帜、马标等来看,这队很明显是由胜入的长男纪伊守之助和次男辉政率领。

以此为右翼,森武藏守在岐阜山岳的三千士兵为左翼,而胜入则拥余下的两千人作为预备队伍,就地在神户狭间驻扎。

胜入将帅座摆在鹤翼阵中心稍微靠后的尾部位置,想着家康到底会如何出手,紧紧闭上了嘴。

仰望天色,还是辰时下刻(上午九时)左右。漫长,却又短促,所有人脑中的时间观念都辨不出长短,现在已经不再是平常的日子了。嘴里很干,但却并不渴求喝水——不,是想不起腰间还有装水的竹筒。

忽然,山间一阵悚然的寂静令人全身紧绷,只有一只夜莺或者其他什么鸟尖声掠过山谷。而且仅此而已,所有鸟类都将这片土地让给了人类,迁徙到了其他平和的山间。对它们而言,大概是无法理解人类为何要进行如此壮大豪华的舞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