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只以为秀吉如今身在大阪,但实际他现在正处于江州坂本。

三月十三日家康与信雄在清洲会面时秀吉也在坂本,情势落后看起来不太像平时的秀吉。

家康此时已经出动,为将来制订了万全之策,浜松—冈崎—清洲,一切正按照预计步步落实。然而,平时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出击,屡次令世间震惊的秀吉此次却不知为何行动迟缓,应该说是看起来迟缓。

“来人!那么多孩子,没人吗?锅丸和于六都不在吗?”

主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

刻意设置得较远的小姓房间中,听到主人起身,小姓们互相对视,连忙收起偷偷玩耍的骰子,其间十四岁的锅丸则快速地奔走至频频拍手的主人房间。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间小姓屋中的人全都换了一轮。曾经的加藤于虎、福岛于市、胁坂甚内、片桐助作、平野权平、大谷平马、石田佐吉等从小养成的孩子们,如今也全都是二十四五到三十上下的年轻人了,尤其参加贱岳之战的人都分别加封两千、三千石,拥有自己的马匹、土地和家臣,各自离巢而去。

如今住在这里的是第二期新生。与第一期出身山野或贫苦人家的野蛮孩子不同,二期新生都是拥有相当家世的名门子弟,还有作为质子送来的大名之子。这些孩子高贵、有涵养、知识丰富,还懂得在南蛮寺附属的耶稣学校学的弥撒和赞美诗歌,像一期生那般粗野狂暴的人在这间小姓屋中已经看不见了。

“大人已经醒来了,他叫除我以外的人过去。”最年少的锅丸没有接受任何命令,返回屋子转告其他人道。

一人问道:“大人心情很坏吗?”

锅丸摇头:“不,没这回事。”

菅之六丞听后似乎安下心来到了秀吉房间。这里是由前年被烧毁的坂本城改建的临时城池,越过松原可以看见湖面,从后窗还能隐约看见睿山上的山樱。

“哎,大人不在?”

山风穿堂而过。谨慎的秀吉认为午觉是最好的药,所以平时不管多忙都会偷得闲暇,一旦起身则带着全副身心的清爽之气开始活动,常常让身边人惊讶。

“那是佐吉吧,看来像是从大阪城来的佐吉……立刻传他过来。”

秀吉走出来到栏杆处,看到从城下策马奔向正门斜坡的细小人影,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脚步声吩咐道。他原本似乎是打算吩咐其他事情,却忘记了似的,如厕出来后便到围起来的水笕潺潺的洗手池边咕噜咕噜地漱口,顺道水花四溅地洗了洗脸。

侍者房间走出一人,朝那边责骂怎么一个小姓也没有,赶紧从后面托起秀吉的衣袖,提醒道:“大人,这可是便所的洗手池。”

“没关系,水是干净的。”说着径直进入房间。

“上茶!”秀吉唤道:“喂喂,唰唰地来回搅动你们也会的吧。不用向茶道下令,让和尚来做太费时间了。”

没等其中一名小姓端来茶碗,满脸大汗的石田佐吉已经双鬓濡湿地平伏在了秀吉面前。

“进展如何?留守大阪城的人?”

“如您指示,皆毫无拖延地在着手进行。”

“是吗。我吩咐西国方面的备前、美作、因幡三国不准对毛利动一兵一卒,以备万一,此事可有切实传达到?”

“此事您特别嘱咐过,所以很谨慎地传达下去了。此外也向毛利派遣了使者,加强联系,不敢有疏忽。”

“为谨慎起见,向泉州和田的孙兵次(中村一氏)先行派遣黑田官兵卫、生驹甚助、明石与四郎等手下六七千兵力送去增援一事也办好了?”

“是。我在时,即日已将增援队伍派往了岸和田。”

“好,好。”说到这儿秀吉美美地喝下一碗淡茶,又道:“母亲大人可安好?”

秀吉母亲已经七十四岁,妻子宁子也将近四十。即便只离家一日,妻子暂且不说,老母亲已经那个年纪,着实令人挂心。

“是,令堂大人一如既往,反而担心大人您忙于战事,忽略了养生。”

“她一定又问你,那孩子有在做针灸吗之类的。”

佐吉笑了,答道:“正是如此。”

屏退左右只剩二人相对而坐,正当这样谈笑兴起时,秀吉又突然问道:“茶茶呢……茶茶她们还好吧?”

“啊,是的,毕竟是那三位小姐。”

佐吉作出一副似乎有点儿回想不起来的样子。如果回答得就像等了很久似的,主人定会想,佐吉这家伙察觉出来了,之后心情反而会变得不愉快。所以他思量之后,觉得必须表现得懵然不知。

而证据就是,当他生硬地问起茶茶如何时,面对家臣的主人的脸孔便瞬间崩溃,想蒙混而过的无法言说的表情中,甚至带有一种羞耻之色,极度地害羞起来了。

佐吉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心中感到好笑不已。

三位小姐指的自然便是前年攻陷北庄时,守城将柴田胜家和夫人阿市恳求罪不及幼儿,并托付给秀吉养育的那三名可爱的女儿。

那之后,秀吉将这三位小姐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般抚养,修建大阪城时,还特别为她们设计了一小片曲轮,如同在黄金笼中饲养名鸟一般,时常前去探看,一起嬉戏玩乐。

但所有人都预测得到,这些名鸟与主人之间将来注定不会只停留在这一简单的关系上。尤其三位小姐中的长姐茶茶,正当十八芳龄,实属世间少有的美人,渐渐地在城内引起了各种传言。有人说她是北庄业火留于世间的名花,也有人说她继承了织田殿下由来的美人家族之血,称其美貌甚至盖过其母阿市。而且,大阪城竣工与茶茶小姐变得越来越引人注目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可以说也是羽柴家幸运之季的一种象征。

十八岁的茶茶小姐如此的美貌不可能不吸引秀吉的眼睛。在这方面,主人也可谓是精通六韬三略之奥妙,又或者已经开始效仿暮夜潜入的采花贼,有过那么一两次,被茶茶小姐大声呼叫逃窜而回。石田佐吉很早之前便已微微嗅出这一气味,现在只觉得好笑至极,实难忍住。

“佐吉,你笑什么?”

秀吉责备地看着他。不过他自己也感到一丝可笑,看来他已经看穿了佐吉的心思。

“不,没什么事。只是军务繁多,但最终还是回到了三位小姐的起居问题上。”

“是吗,呵……唉,算了。”秀吉突然主动逃开这一话题,转而谈起了世间闲话:“一路上有什么关于淀川和京都方面的传闻吗?”

派使者出走远地时,秀吉每次都必定问起这些,并以此来探察世间内在的微妙和人心的动向。

“不管哪个地方,人们都因战事而谈论不休。到淀川时我就上船了。”

“说到淀川,那里和枚方、伏见等地的芦苇都收割了吗?税收征收如何?”

“拜大人恩典,佐吉之身也愈见宽裕。”

“那就好。”秀吉显得很开心。佐吉知道主公是担心他近来和同僚一样拥有了众多武士,却不知在俸禄给予上是否有所拮据,这点也让佐吉非常感激。

贱岳之后,同僚以加藤福岛为首,被称为七本枪的年轻武士全都得到了一两千石的加封。但说到实际战功,佐吉一个首级也未取得,所以在赏赐加封他时,他断然拒绝。与之相换,他恳求能让他自由收割枚方、伏见和淀川等荒地的芦苇,将附近的河川税收交由他来支配。这些对于给予一方来说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但这个佐吉会如何利用,创造出多少收入,秀吉则颇有兴趣地一直关注着。

佐吉在请求赐予这些时还曾大言,若是能将这些荒地赐予自己,有事之时便可拿出可匹敌一万石军力的武者,协助军务。这也是让秀吉感到非常有趣的一点。

从佐吉侦察到的京都大阪的世情来看,这场由信雄挑起的战争却没有一个人认为是秀吉与信雄的对抗,而是秀吉与家康的对抗。信长死后,对秀吉而言,世间好不容易变得和平,天下却又再度一分为二,一场横跨诸州的大战眼见着即将到来,极度的不安萦绕在人们心中无法散去。

即便是在公家,对此感到悲伤的也大有人在,多闻院日记就在天正十三年三月的日记中写道:

“天下现动乱之色,不知未来如何,堪忧惶恐,只得交付于神,噩噩然度日,无始无终。”

笔者笔下也如此沉痛哀叹,可以想象一般世态则更为沉重且露骨。

为何人类要像这样,在没有战争的世界中就无法生存?

这是世人心中所抱有的疑问。应仁以来,庶民们尝尽战争之苦,忍受着生活给予的一切历练,直至今日慢慢地也开始产生怀疑。

总的来说,此次大战正是天下一统之所在,然而如今天下两分,难道无法折中持续下去吗?应该是可以持续下去的吧?世人内心这样想着。

没有哪个领导者不会口头约定和平,也没有不懂得战争酸楚的武士,也没有不害怕战争一旦开始就将危及生命的庶民。所以人类没人是不希望得到和平的,也确实都在诅咒战争。但即便如此,战事依然无休无止。刚以为结束了,顷刻间又转入了下一场战争的准备中,而当势力分布变为两大阵营时,一切不仅没有停止,反倒比以前的恐怖更为险恶,让人联想到天下集结的规模和牺牲之大。

但这不是因为人类的过错。若是由人类来做的话,那天下间将没有比人类更为愚蠢的动物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引导这一切呢?

不是个人,应该说是人类结合起来的集合体在引导。

所谓正确的人性必须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否则便不能将其看作人性。

人与人纠集成群,成为上万上亿的结合体时,已经不再是人类,只能称之为“地面上奇异的群居动物”。而正是因为将这一集合体看作人类,以人类的观念来进行解释,事情才会变得不明不白。

所以庶民们才说:“天下既已一分为二,所有理想和荣华不都能得到实现了吗?为何不惜赌上胜负分界也想要将其独占为己有呢?”

虽是俗人俗语,但却说出了个人理念相通的正确性。当时不管是秀吉还是家康,作为一个个人的时候,必定都很清楚这一点。但纵观过去与现在,认为世事都按人类意志运行的观点终究只是人类的错觉,事实上还有大部分都是人类之外的类似宇宙意识的东西。如果说宇宙意识并不恰当,那可以说人类也如太阳、月亮、行星一般,在宇宙循环所注定的命运之下被迫一直运行。

无论如何,成为时代代表者的已经不能单纯地称作“一个人”,秀吉和家康都是如此。这个个体融合了无数人的意志和宇宙意识,他们自身将其称之为“我”,而身边的人以及庶民则将其称作“他”。而这个“我即他”的个体因为拥有举足轻重的官阶、姓名和特殊的风貌,在世人之间便有了“怎么怎么样的某某大人”这样的深刻印象,但实际上这些姓名官职都只不过是假想的标牌,其本质依然只是众多人类中的一个生命体而已。

如此看来,庶民祈求和平的愿望总是遥遥无期的。但时代的代表者也并非不希望得到和平,应该说他比任何人都热切地期望达到,并竭尽全力地努力实现。只是他有一个条件,就是他本身也是这一目的的具象化实体。因此,当他遇上逆反者时,就会立即进入战争,任何外交秘策都能果断去实行。而在代表者的意志和行动的夹缝之间,无数的人类,存在于世间的人类遵从狡诈、争斗和贪欲的本能行动,也让牺牲、责任和仁爱的善美精神得以升华。人们亲手创造出自己生活的土地,为其增色,而作为副产品,有时也会展示出一种文化的飞跃,天正年间的世态也正是如此,令人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