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乳母生来就住在小野村里,虽然深知以前的生活已是黄粱一梦,依然在小野叶草丛生的一角,春播麦种,秋纺蚕丝,寂静地过着余生,不曾离开。

“小姐,昨晚乳娘又梦到已仙游的老爷了……老爷的神色很是担忧啊。”

乳母阿沢在光线微弱得只能照见手边的油灯旁边,继续着白天的活儿,正运针缝着不知是谁的男子贴身衣物。

“又说这种话!”阿通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在咂舌。

幼时起阿通就总是向她撒娇,让她既喜爱又为难,所以直到现在,说话的口气也和他人完全不同,举止言谈很自然地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婆婆真讨厌,说什么事时老是拿死去的人来说。自己开不了口就全都推到死人身上,就是想让阿通再回到禅尼身边对吧?这种事我很清楚。”

阿通毫不掩饰不高兴的情绪,倚靠在光线无法企及的昏暗破窗旁,故意赌气地支起脸庞,仰望屋檐一端的朦胧月光。

乳母眼中泛泪,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

距那天半夜阿通突然敲响草屋大门已经过了好几天。算起来虽然不过才六七日,但不管是对阿通还是乳母而言都感觉极度漫长,因为每天都像现在这样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对她擅自离开岩手庵院,阿沢总是责备她太荒谬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完全没有觉得无奈而放弃,几日来一点儿笑脸也没有。连阿通都奇怪原来婆婆竟是这么无情的吗?但她依然记得阿沢乳房的温柔,所以并未感到半点畏惧。

阿沢的丈夫已经不在了。将阿通带到岩手,托远房关系寄养在松琴尼处接受熏陶的便是她的丈夫。那之后不久,她的丈夫便因病去世了。

阿沢一看到阿通时就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想起丈夫的遗志,不,还有平日里阿通的父亲小野政秀对他们夫妇二人的嘱托:“拜托了,若有万一,阿通就拜托你们了。”想起老爷的托孤遗嘱,阿沢决定狠下心来,将笑脸完全隐藏了起来。

“婆婆,虽然你老是让我回去,但庵院真的不适合我的性子。阿通想去京都,即便你阻止,我也一定会去的。”

“小姐您何时变得如此不听话了?乳娘我……不,您死去的父亲还有我的丈夫泉下有知一定哀叹不已。”

“呵呵呵,婆婆,黄泉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庵院很无聊。”

“啊,您怎么能这么说!您不怕会受到佛祖惩罚吗?!”

“可怕的是无知地活着。在这个世界上无知地漂游才是最可怕的。阿通讨厌乡村,也讨厌乡下人,因为他们实在太愚蠢,令人看不下去。我要到京都去,成为一个不输武士的女子。在绘画、歌咏还有其他学问上,不就有很多女性也做得非常出色吗?”

阿通话语之间满带一股好胜之气。作为一个武门之女来说这并不足为奇,但此时却只让阿沢感到更加悲痛。这和乳母阿沢所信仰的道路,所期望的女子应该有的幸福之路相差太远了。

小野家灭亡后阿沢觉得小姐彻底改变了,如今听她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阿沢想着阿通变坏了便更加伤心。遭遇战祸之后,不只这里,还有很多村庄乡镇都出现了大量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些孩子很快就变成强盗的手下,寺院小偷,纵火盗贼或者抢夺战后尸骸,可以说就像暑夏苍蝇般不断滋生。如今,连小姐也要变成那样了。

这也全都是战争之过。如此可怕的战祸居然还让年幼的小姐经历了两次。主家斋藤一族灭亡后,小野城被信长接收,之后小野政秀追随了信长数年,但却遭遇到长久以来对织田家积怨深重的本愿寺末派的长岛门徒袭击,当地的织田家官吏几乎都惨遭杀戮,房屋都烧空殆尽。

那时小姐才五岁。趁夜逃到黑暗的山里,望着被战火烧得正旺的屋馆,年幼的小姐整晚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哭泣不止,那声音直到现在依然回响在阿沢耳边。

阿沢的丈夫日置大炊杀出血路来寻到小姐,之后就一直由他们夫妇二人将失去了父亲、家庭和一切依靠的小姐当自己的女儿般养育。当小姐长到十二岁时,信长听闻小野政秀有遗孤,出于怜悯便将她作为女童带到安土大奥奉公,却给小姐带来了更大的不幸,此事阿沢直到现在还在后悔。

不久后就连那般昌盛的安土城也遭到了相同的业火,信长一门的结局可谓是一幅真实的地狱绘卷。可以想象女童们四处逃窜的情景,而十五岁的小姐正是其中一人。那般年幼的少女又是如何流亡存活过来的,无论如何,某天夜里,小姐终于寻路回到了乳母家中,不管问什么她都只是埋头哭泣。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时不时还像梦游般惨叫出声。

看着她的睡脸,想到战后的山野里肯定会有野武士和恶人出没,小姐在途中被他们抓住不知遭遇了什么事,阿沢不禁哭泣出声。说起来,小姐回到这里时雪白的肌肤上满是青紫的斑点和伤痕,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否都被剥掉了,只剩下一些包裹着少女羞处的布料和一条细细的衣绳。

但好胜的小姐绝不会告诉他人在途中遭遇的可怕经历,连对阿沢也没有说过。可是当人们注意到时,发现小姐似乎从那时起就性情大变,甚至有一种未来堪忧的征兆。阿沢的丈夫日置大炊虽然靠做些类似狩猎的工作勉强维持家计,但他还是求得熟人的帮助,将阿通寄放到松琴尼身边:“趁现在将小姐送到庵院才会对她的将来有益,去世的老爷也会安心。如果就这样任由放养,不难预见今后她会变成一个怎样不良的女子。”

然而松琴尼在大炊生前就事先来信,明确告知阿通并非长待庵院的性子,道:“关于这个孩子,贫尼也无法保证其始末,自身也不具备为师引导的资格。若你们没有异议,贫尼便暂时收留下她,但仅当作熟人之子在此暂住。”

但一切似乎也平静下来,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两年,就在最近,阿沢还正想着若照此下去便能安心了。可惜蔓草之芽始终还是会延伸出来。如果丈夫大炊还在人世,如果自己是小姐真正的母亲的话,自己肯定不会任由她这样任性胡来:“想到这些,又让阿沢觉得很是悲哀。”

“小姐,”阿沢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安抚一直在窗边赌气的人道:“今晚就先睡下吧,到明天也许您的想法会改变。”

“……”阿通也不再回答。

春月此时已经远离屋檐,不知何处的山樱散发出微微的香气。想到自己将空虚地度过这一春夜,阿通年轻的血液不禁感到遗憾和苦闷。

阴沉的老婆婆、满是煤烟的墙壁、如埋在灰中的炭火般微弱的夜晚灯光,这真像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地窖。难道这就是命运给予自己的地窖吗?不可能。人们去追求自由的生命形式绝对不能说是一件坏事。自己既继承了良好的血脉有一个好的出身,又有优于他人的才能,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有一副美丽的容貌,为何还看不到花朵绽放便要待在冰冷的庵院?为何走出那里又不得不睡在这种野草丛生的茅草屋中?这不是人的错,命运只有去开拓才能前进。即便这样待在昏暗的床边一直抱怨不平,又会有谁从外面带来幸运之车迎接自己呢?

“喂,老妈……老妈!快开门。已经睡着了吗?”

正在这时,有人在门外咯吱咯吱地推着木窗,不停地吵闹着。

“给我开门!喂,还不起来吗,老妈!您儿子三藏归来了……哈哈哈哈,就算你不让我进去,这里是我家,我也不可能不进去啊!”

看来此人似乎醉得很厉害,虽然心情很好却一直在那胡言乱语,听声音似乎很有可能会打破那扇窗户。

流浪儿回家来了。阿沢的脸上又加重了一层别样的苦恼。他父亲在世时,这个儿子便极不安分,也不知在世上做着什么,总是喝酒成性,连父母也不知道其职业为何,一直流浪在外。

这人就是青鹭的三藏。

“什么啊,明明还没睡嘛。”三藏在火炉旁边一屁股坐下,满身酒气地按住了母亲枯朽的手腕。

“别做了,老妈。老眼昏花还穿针引线又能怎样?本能寺仅仅一夜不就让这世上的一切都翻了个个儿?所有人都被大浪推搡着上下拍打,只做个正直的正兵卫是没法活下去的,任何事情都必须聪明圆滑,也就是要够胆,会应变,抓住的东西就绝不放手……老妈,流浪的儿子偶尔也会尽尽孝心的,可别再怒气冲冲地训斥我了。”

说着,三藏朝母亲的膝盖上抛出一枚金币。阿沢看也没看一眼,反而双眼噙泪,就像要忘掉现实的痛苦一般只顾手中针线运个不停。

“赶紧拿着吧!呐,老妈,应该有酒的吧……在哪?酒。”三藏刚抬起半边膝盖,阿沢第一次看向儿子,厉声道:“你看不到供养的佛坛吗!”

三藏不屑地笑道:“不用把死去的爹也搬出来吧。说到爹,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听得够多的了。老妈你正直得笨,爹也是涉世无能第一人,怎么都不懂得圆融而活。相反我三藏不像双亲,却是个了不起的人,昨日也得到池田入道胜入大人亲口嘉奖……如果今晚之事也能顺利进行的话,还会让我加入藩士之列。”

他似乎显得非常得意,对他人需要绝对保密的事若是对母亲的话也无所谓,不问自答地吹起牛来。

“世上那些人都认为大恒的青鹭是城里的清洁工啊、施工劳力什么的,但同为青鹭也分佩刀组和什么都不知道只知挣日佣金的两种。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从城内获得特别津贴,既做潜入也当隐者,而且还是头领。前阵子在伊势路干掉犬山的中川堪右卫门的,没什么可隐瞒,正是我三藏大人!然后,昨天又和两名司库还有池田家老臣四人,载着装有千两黄金的包袱分派给犬山城城下之人,一直到昨天晚上,很豪气吧!而且仅一天半夜就全都散出去了!”

说得就好像是自己的金子一般扬扬得意:“主人猝死,犬山城的武士都只顾忙着善后和葬礼。而池田的老臣和我们则趁此机会,在城下的小商人、野武士,还有城中藩士和足轻等当中挑选聪明的,将黄金分到他们手里,当然不是白给,而是要在配合这边的计策之上……”

醉酒人说到这儿也有点儿渴了,倏地起身去厨房,用竹柄勺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通。

“哎?”回来后三藏才第一次注意到在昏暗窗边一直支起头看向这边的阿通,便走近前道:“那边有人在吗?是谁……”

阿通害怕这个醉汉万一发难,立即坐直了身子。三藏借着从竹窗洒落的微弱的月光紧盯着她看,酒意顿时全消。

“嗯……这真是令人惊讶,竟是个这么美丽的女人。你是阿通小姐吧?”

“是的,三藏你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呢,不过差点儿就看错了,变化实在太大了。”

“那么,我变成什么样了?”

“这个,该怎么说呢……看起来都到水灵灵的年纪了。”

“我也是会成长的。”

“的确如此,看来不会成长的只有我老妈一个了,哈哈哈哈……不过阿通小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正考虑去京都。”

“去京都……这不是很简单吗?那我老妈怎么说?”

“总是说让我回庵院,一点儿也不理解我的心情。”

“可惜,可惜!”三藏使劲摇头,瞳孔中瞬间闪过认真的光芒,一度醒来的头脑在残留的酒气中思忖道:“如此天仙怎能让她徘徊野外,不能让她成为我的老婆吗?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

于是他开始想法以她的愿望来引诱她。老妈在肯定会很麻烦,于是他便对阿通说有事想到外面商量,你是旧主的千金,何必在意婆婆,外面月色朦胧,到樱树下再好好商谈。

看阿通听信他的巧言,跟着自己的流浪儿一起走出门口,阿沢赤足跑到门前泥地,抓住她的袖子试图阻止。

“你真烦!又不是笼中的鸟儿,小姐都这么大了,老妈你这么焦心想把小姐变得和自己期望的一样是不可能的,老人家就该早点睡,我们很快就回来。”三藏强行把阿沢的手拉离阿通的袖子,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竟然追过来了。阿通小姐,跑吧!”

见三藏跑起来,她也没闲暇询问去哪里,只得跑了起来。

小野乡的夜色越来越暗,突然,阿通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去离人烟太远的地方。

“三藏,已经够了吧。”

“啊,已经没关系了……不过,顺便再赶十条街吧。”

“……那,去哪里?”

“前面不就到长良的河原了吗?已经能看到稻叶山了。”

“嗯,没错,小时候还经常和三藏来这儿玩呢。”

三藏一阵战栗,感到体内瞬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火热的兴奋感包围。他想这事儿看来能成,不禁忘我地陶醉了。

来到长良川的中川原,阿通四下看了看可以休息的地方,但三藏却已在横渡船桥。于是阿通连忙追上去问道:“三藏,要走到哪里去?”

“过来吧!夜色宜人,走走也很愉快不是吗?”

“但总是一直走也……”

“我知道,你想去京都对吧?那就别说话跟我来。虽说现在世道不好,无赖当道,但我三藏怎么说也是日置大炊的儿子,接受了旧主千金的请求,自然不会敷衍待之……这样边走着,我边在想要不陪着小姐一起上京或者其他。”

“你会陪我一起上京吗?我既无上京的盘缠,也没有熟人,而且不破前方的山路和漫长的江州路上有很多野武士和坏人。前年安土失陷后,我在那里迷路遇到了很可怕的事,现在仍然心有余悸,可能一个人无法走到京都……”

“又不是要住上几晚,只要我跟着你就很容易了……不过,到凌晨卯刻(早晨六点)三藏还有件生死攸关的重大任务。如果不完成这件事,我哪里也去不了。”

“可你刚不是还悠然喝酒,已经摇摇晃晃了吗?”

“哪儿的话!”三藏骄傲地吹道:“我喝酒是因为最先潜入犬山去收买人心的任务靠着大量黄金的力量已顺利完成,剩下的就只有今晚亥刻(晚上十点)将结果通知池田胜入大人这一件事了……我想反正还有很多时间,就喝了一杯,顺便回家让老妈惊讶一下。”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渡过船桥,登上了稻叶后山那条从日野去古市场的山路。

一路走来的谈话中,阿通能清楚地想象到三藏和接受池田家密令的武士在犬山所秘密进行的事情。不,应该说三藏本就没有打算隐瞒,反而希望她知道,好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干且大有可为的男人。

这次犬山行动比胜入预期的还要顺利。而三藏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赶到今晚从大恒向犬山急行军的池田胜入马前,向其报告事情成功:“一切如大人计划顺利进行,已完全作好内应准备。同行老臣与其他两人仍在城下潜伏,等待接应大军到来,还请安心举兵前往犬山。”

如此,这一任务就算完结了。

“只需稍作忍耐到早晨就行。小姐,请你在这里等我。我已经准备好膳食,黎明之前犬山就将攻陷,等迎接胜入大人凯旋回来,领到约定好的奖赏,我便立刻陪同你前去京都,好吗?大事完成后,我也想去京都看看,放松一下……”

来到山顶择地坐下,三藏频频迎合阿通之意。因自己还有任务在身,稍后便要到山脚街道上等候池田军的到来,到明天早上卯刻一定会回来,所以希望阿通能在那边的寺院屋檐下睡着等他归来。

阿通眉宇之间没有任何疑惑,但也并非完全相信他的话而陶醉在自己的梦中。她冷淡而美丽的眼中所带有的理性和聪明的判断,无一不映射出她内心的清波。

“嗯……我会等着。”她点点头。

三藏立刻起身,陪她来到山神庙或其他什么的古旧屋檐下,为谨慎起见,又再次叮嘱她切莫改换地点。

“啊,好像很晚了,说不定已经不知不觉超出时间了。那么,听好了阿通小姐,若是背叛约定,我三藏会恨你一辈子的。请务必在这里等我到明天早上。”

离开那里后,三藏的脚就如在宇宙间穿梭一般飞起来了。

从山脚的野一色跑到各务原,三藏来来回回地眺望笔直贯穿东西的犬山街道。

“哎,他们已经经过这里了吗?还是没有?”

对面有农家还亮着灯,三藏走近后门询问道:“大叔,刚才有没有一大队马匹和武士经过这里?”

牛栏里响起了牛叫,有人转过了身。听起来就像是牛在回答一般。

“是了,好像是有经过。是去做什么呢,跑得非常迅速。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确实有很多人朝东边驰骋而去。”

接着又有一个也许是村民老婆的女声说道:“说到这儿,还有更惹人注目的。天色还亮的时候,就有人用牛车载着二三十艘渔船朝东去了。鹈鹕饲养人要去河川也还早,莫不是犬山有祭祀?”

三藏不知是在回答还是在斥责自己,暗道不好,跳转身道:“没错,祭祀!是犬山的血祭!一个不好,之后就是我的死祭了!”

说着就在犬山街道上拼命地往东飞奔。月色朦胧,道路昏暗,此时已经过了初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