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权卫权中将三河守家康将积满腹中的东西——从去年天正十年下半年到今年十一年上半年的整一年的收获——就像用强健的胃袋一般,半年来只是一直慢悠悠地消化着。

从外貌来看,他就像是一个行动迟缓的和尚,脖子粗大,体态肥满,颚厚耳大。

德川家康怪异至极。其下腹肥硕,以至无法自束腰带,唯有任侍女代劳。此类轶事不胜枚举,概而言之乃一随意大名是也。

当时的史书中也有如此记载,他毫无伶俐和锋芒,看起来就像个钝重而土气的大将。不过,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些,其实也有他真实的一面。

然而,在信长死后,他即刻便出兵甲信,扩大夙愿之地,将二女德姬嫁于北条氏直,收起与小田原的戈矛道:“我不会对上州出手。两家之争只会使越后的上杉高兴而已。”将所有占领地域作为既成事实让对方认可,恬然而快速利落,如同蛤蟆吞蛾后还装作事不关己般的无赖。

而当胜家郑重地从遥远的北之庄派遣使者并捎来礼物后,他既未给予回礼,也未寄送书信,反倒是柳之濑战役的趋势已成定局之时,主动向久未联系的秀吉送去了初花茶罐,以讨其欢心。如此种种,可以看出此人“下腹肥硕”绝非一两条绳索能丈量的。

时隔不久,这次秀吉又送来不动国行的名刀,紧接着又斡旋奔走,升其为正四位下权中将等,替他做尽吉事,然而对此家康却没有一点高兴之态,只对一个侍臣讽刺地笑道:“筑前近日真是关照多多啊。”

近来,时常伴于他座前的家臣是二度新参的本多弥八郎正信。虽然断绝关系后又再度回归的家臣不止他一个,但却少有像正信这样长时间的。

正信在家康年幼送往今川家做质子时起就一直侍奉左右,是个土生土长的三河武士。但长岛一揆之时,因触犯上怒,此后十八年间一直流浪各州。去年本能寺之变不久,家康去堺市旅行,返回途中正信忽然赶来,替家康斩除路上万难,一路平安地护送回浜松,相隔十八年终于实现了再度回归。

“大人明白羽柴大人的关注,看来大人心里也有所在意。”

正信也和家康一样,是个平凡而毫无特征的武士,因年长家康四岁,又常年游历世间,身上就像古天妙的陶釜肌理一般自然地带有一股世俗人情。自回归以来,他经常和家康像现在这样主仆二人轻松愉快地聊天。没有怨恨,没有憎恶,幼时起的主仆相隔十八年重返浜松再度建立鱼水情契,仅往日追忆想必也多得说不完。

但家康并非耽于情怀之人,他时常接近本多正信是因为可以从正信流浪生涯中了解到诸州实情和世间辛劳。

再者,随着近年版图扩大,以前侍奉金川家的骏河之士和武田家出生的甲州武者大量加入浜松麾下,又与起于松平村如同族一般的谱代家臣相交,真可谓是人才滚滚而至。但当本多弥八郎正信作为新参回归加入其中,家康看出即便在如此众多的家臣之中,此人也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对他极为重视。

当年正信还在流浪时,松永久秀看到他的为人,评价道:“说到三河武士,大都能耐艰苦、质朴而高尚,如鹰一般气骨凛凛。但正信质朴而言语温和,与人接触毫无尖刺,而且能让人感到一种宽容的大肚量,以三河众而言,确是个不一样的人。”但以家康的眼光来说,这些还远不足以道尽正信这个人的全部。家康在心中对他暗自期待,认为他是个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单独商谈的对象。

若说智囊,家康有自己独到的智慧,绝非不足。但在他那颗大脑袋中所拥有的各种东西之中,恐怕还有一个非常的特质——谨慎。他一直谨记“智者溺智”这一诫言,掩盖锐智锋芒,表现出一副迟缓的貌态似乎也仍觉不足。

“据数正所说,筑前正在建造的大阪城前所未有,所谓升天之势正是形容眼下的筑前。既然如此,我家康也不得不稍微有所在意。”

“只是稍微还不足。”正信没有笑,答道:“所谓唇亡齿寒,相信风言很快就会传开。”

“是早,是晚?”

“我认为应该尽早。若羽柴大人如传言那样年内迁入大阪城,那时机就迫在眉睫了。”

“……这样说,那该以何名义?”

“此事我不好说,大人可推测……”

“嗯……”家康脑海中想起了信雄。

正信被家康拉着又谈了很久。不用说,这主仆二人之间经常提前演练应对秀吉之策,但表面上双方都互讨欢心,以礼谦让,没有丝毫逾越的骄傲之举。

这就好像是在看包含某种时机的名人对局的序盘,送一手以观对方心思,回报一手避开对方以装糊涂——所谓七三分的平衡。天正十一年到即将进入十二年的这段时期,大阪和东海之间所孕育的气象正是如此。

而在这一气象流动下,二者各自的天地呈现出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新兴起的难波大阪以一种旭日东升的态势日日益新,不断汇聚人心和物资。相反,覆盖在以东海浜松为中心的骏远甲信上空的雷云阴晦蒙蒙,还依然停留在地方潜在势力的阶段。

然而,德川家中普遍士气却绝非如此。在三河武士的一般观念中,大多数人仍觉得“秀吉算什么”,依旧固执地抱有“秀吉原本只是以匹夫之勇成事的织田家家臣,吾等主公从来都是与信长公平起平坐的盟国大将。他若持礼前来且不用管,但绝无吾等遣使送礼之理”。

刚好此时石川数正归来,又屡次称赞秀吉之大气、大阪筑城计划之宏伟,反而引起众人更偏激的反感,很多人都说“秀吉之气焰已现横夺天下之心。与织田家老臣争锋对峙、讨伐柴田、灭亡泷川等事尚可原谅,然而,拥立织田一门信雄公,让信孝公自尽,以大阪建立居馆,早早地显出一副一统天下者之虚态,诸如此等逆行,作为德川一族决不能容忍”。

进而连对此前被派往送礼的石川数正个人也产生了偏见,时时讽刺“数正大人看来受了筑前很多恩惠而回啊”等等。而不久后,秀吉派津田左马允送来回礼时,没有拜访其他重臣,却只去了石川数正一人的私邸,并带去了赠礼,这又让数正愈加遭到非议。

诸如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地也传到了家康耳中,但他却如吝啬鬼顽固坚守其迟钝的贫瘠性一般,除了和本多正信小声谈论以外,时常独自在寝室内翻阅书籍。

若说他寝室的特点,那就是在信长和秀吉处都没有的一股书卷气息。那里既有如《论语》《中庸》《史记》《贞观政要》《六韬》等汉书,也有《延喜式》和《吾妻镜》等和书,而其中他最爱读的便是《论语》《中庸》两本汉书,以及和书《吾妻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