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京都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等着他决断,秀吉一刻也没有停歇就离去了。

柳之濑以后大势已定,战争似乎也已经结束,但伊势方面,像泷川一益那样虽然降服依然顽固不屈的地方性局面依然零星散布地冒着熏烟,那些就是蛰伏在长岛、神户等地的伊势残军。

这方面主要由织田信雄负责,现在也几乎快讨伐殆尽了。所以,当听闻秀吉从越前归来,信雄便从战地赶来京都,于当日与秀吉会面。

“长岛攻陷后便返回长岛城吧。在美浓、伊势的众多家臣和武士都与您亲缘甚深,想必会慕您而来。”

听秀吉这样说,信雄欣然返回了长岛。这位资质庸劣的王公子弟拿着秀吉分予的些微战功,像取得了鬼首一般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信雄辞去后,前来的客人是从大阪来的池田辉政。这个辉政总是待得很久,时不时地还和秀吉大笑出声。当近侍提醒道:“大德寺的僧使今早就前来,希望您空闲时见您一面。”秀吉才突然想起,“啊!是来商量二日的法事吗?今早前来时,我说要前往大德寺,却不小心忘掉了,去告诉彦右卫门。”

“蜂须贺大人昨晚就出发前往槙岛了。”

“是吗,彦右卫门不在啊……那,还有对法事比较了解的人在吗?”

在一旁的辉政主动请求道:“六月二日是已故右府大人的一周年祭,大德寺的僧人是前来商量这件事的吗?若是如此,就让鄙人前去和他们商谈各类事宜吧。”

“嗯,去年的大法事古新(指辉政)也是奉行之一吧。那今年的一周年祭也拜托你了。”

“领命。”

辉政来到侧屋,和大德寺来的仙岳和尚以及四五个僧使就一周年祭的法事,促膝商谈直至傍晚。

点灯之际,此前来拜访的一个公卿乘牛车离开府邸大门后,暂时无人登门,秀吉洗完澡便和从丹波来的养子秀胜还有前田玄以等人共进晚膳。

这时候刚好有人从外返回,由侍从牵着马匹朝着府邸门前的柳树走去。近侍立刻来到秀吉身边通报:“蜂须贺大人刚从槙岛回来了。”

秀吉似乎等候此事已久,立刻道:“回来了吗?让他过来。”他让人撤下了膳食。

风吹拂着屋檐下的翠帘,传来一阵女童的欢声笑语。

彦右卫门并未直接进入内室,而是先到浴室旁边的水流处漱了漱口,整理了一下鬓发等。此次被遣去宇治槙岛,回程也是骑马而归,所以满身都是尘土。使命是去会见关在槙岛监狱的佐久间蕃允,传达秀吉旨意。这事看似简单,实则极为艰难。秀吉也深知这点,告诉他非他不可,于是,昨夜便特别受命,赶赴宇治。

玄蕃允在越前足羽的山中被捕后,秀吉没有立即将其斩首,而是暂时收押在宇治槙岛,从那时起,想必他便早有打算。连送监途中,秀吉也事无巨细地关注,吩咐护送武者,切勿待其如囚犯,也不要捆绑,不要向路人暴露这就是越前的俘虏,使其受辱。松缓绳索以车送其前往槙岛。

众人皆知玄蕃允是个举世无双的勇士,放掉便如放虎归山,所以槙岛监狱专门安排对其进行严密看守。但有秀吉密旨,饮食等其他方面都颇受优待。

虽说是敌方俘将,但很明显秀吉内心非常爱惜玄蕃允胜政,就如同胜家一样,秀吉一定也是爱惜他的资质,不忍杀他,乃至事情拖到了现在。所以秀吉一回到京都,便遣使者前去传达自己的诚意,劝服玄蕃允。

其意大致是说胜家已逝,今后我辈便是胜家。不久汝即可归国,当令汝往一大国之城。望能三思。

对此,玄蕃允一笑,断然回绝:“胜家便是胜家,大人不该认为可取代胜家……胜家既已自尽,玄蕃亦无意独留浮世。哪怕许我以天下,鄙人也绝无心侍奉筑前。”

此事无果,返回后没过几天,昨夜蜂须贺彦右卫门又再度受命第二次前往。

彦右卫门心知此事难办,也不知是否能成,但依旧耐心地整夜劝说。可是即便如他那般能言善辩,依然没能扭转玄蕃允的决心。

“彦右,事情如何?”秀吉一见他便问道。

熏烟从银母屋的驱蚊香炉里升起,在他身边回旋。

“还是不行。”

听到彦右卫门的回答,秀吉像早已猜到一般道:“不行吗。”

“玄蕃一心只求斩首,不管如何劝说都坚定不移,丝毫不谈他事。”

秀吉神情忽然放松,似乎打算放弃。

“未能完成使命,有负大人的心意……”彦右卫门为未完成使命而深感抱歉,秀吉反而安慰道:“不必致歉……身为阶下之囚,不为利所动,不屈于筑前,玄蕃之节气令人动容!秀吉爱惜的正是他这种骨气和魄力……这件事确实太勉强。如果他被你劝服,改节来到我筑前眼前,想必在看到他的瞬间,我这份怜惜也将消失殆尽。”

“的确如此。”

“哈哈哈,你也是出身武门,对此定是一清二楚。自然无法强人所难地去劝说玄蕃。”

“望您原谅。”

“哪里,此乃大义……对了,玄蕃还说了其他什么吗?”

“事已如此,我便保证不再强迫他,聊起其他话题。最后我对着玄蕃,问他,为何如你这般的武士,既未死于战场,还躲入山中,落于百姓之手最终被捕?如今,作为俘虏偷生,又为何不自尽,只等着斩首?”

“嗯,他如何回答?”

“玄蕃说:‘不,彦右大人。你认为唯有切腹而死才是武士最大之勇,这也确是武家的精髓,但我却不这样理解。’应该活着,直到无法生存下去为止。”

“嗯……然后?”

“柳之濑的茂山乱军逃走时,胜家生死还未定,他本打算逃至北之庄共谋再起,不料途中因手伤严重,便去农家求艾草作炙疗,自此时运便急转直下……玄蕃说着,显得非常低沉。”

“必定会非常遗憾。”

“另外他还坦然道,虽然被牢车送至槙岛,忍受着身为俘将之辱,但一旦看守有可乘之机,便突围逃离。也不必效仿晋之豫让,总有一天定要袭击筑前取其性命,以慰胜家亡灵,在心底不断忏悔不慎进入贱岳之罪。”

“啊……可惜,可惜……”秀吉不禁叹道,眼中浮现泪光,对玄蕃允感到深深地同情,“如此男子汉,随意用尽弃之实乃胜家之糊涂……罢了,罢了,就照他所愿,让他干净地死去吧。彦右,你来安排吧。”

“领命。那么,明日一早。”

“嗯,尽早为好。”

“首冢安于何处?”

“槙岛野外。”

“游街示众吗?”

“……”虽然有所顾虑,但秀吉还是命道:“也许这正是玄蕃所愿。在京都城中游行后,夜晚于槙岛斩首。”

次日,当彦右卫门即将出发前往槙岛时,秀吉又说:“想必他的囚衣已满是污垢。给他这个以作忌服吧。”他让彦右卫门给玄蕃允带去了一件二重小袖。

彦右卫门带着秀吉旨意,当日再次赶赴槙岛监狱,与玄蕃允在幽居会面,道:“如您所愿,大人下令近日游行京城后,斩首于槙岛野外。”

玄蕃允毫无惧色,谢道:“感激不尽。”

彦右卫门又将铺在广盖上的衣衫给玄蕃允,转告秀吉好意道:“筑前守大人特意赐予二重小袖,让你那日穿着。收下吧。”

玄蕃允看着,过了一会儿道:“大人美意实在感恩不尽。然而,此衣物图纹作为忌服,我玄蕃允胜政并不愿意。”

“哦,您不满意?”

“穿着如步兵的衣服,若京中人看出我是柴田的外甥,只会给已故胜家抹黑。虽说衣物残破,还不如就穿这身满是污垢的铠甲去游街的好……不过,如果筑前大人还有意新赐我一件小袖,希望能给玄蕃一件喜欢的衣裳。”

“我替您转告大人吧……您想要什幺样的呢?”

“还望能赐予大图案的红色广袖,红梅纹相间银褶的小袖做里衣。”

玄蕃允咬牙般地说着,又道:“我在越中山中被百姓所捕,捆绑送至槙岛一事已经世人皆知。其间又忍辱偷生,虽有打算伺机取筑前大人首级,但终至未果,反要给我玄蕃建立首冢,这势必会引起世人喧嚣……穿着施舍的寒酸小袖也略感遗憾,既然要穿就该是如临战场的华丽大纹广袖!再者,游行时还请捆绑于人前,证明鄙人并未屈于捆缚。”

玄蕃允真是个值得爱惜之人。彦右卫门即刻返回秀吉住所,传达了他的心愿。

秀吉听后也感慨道:“其勇武之心贯彻始终,令人绝赞!”并立即依玄蕃允之愿送去衣裳。

行刑之日来临。

那日一早,佐久间玄蕃允净身,剃发,将青髯重新结至发端,穿上红梅纹小袖,套大纹广袖,主动请求捆绑后,便上了刑车。

玄蕃允时年三十,正值盛年,其死令众人皆感惋惜。

刑车从京都七条游至六条,夜晚返回槙岛,来到野外草地,差人出于怜悯将胁差置于扇上,递给玄蕃允道:“用这个切腹吧。”

玄蕃允笑道:“不必顾虑!”也未松捆绑,从容地让差人将其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