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秀吉离开了前田家,回到了城外的阵营。

两名柴田家的大人物被捕,被拖到了军营里。

其中一位是佐久间玄蕃允盛政。

另一位是柴田胜家的养子,柴田胜敏。

听说这两人都是沿山逃往北之庄的途中被捕的。

玄蕃允已经受了伤。夏天一旦得了破伤风就容易流脓。战败逃走的武士经常用一种叫艾灸的非常疗法。玄蕃允这次受了伤,便向山里的农户讨要了干艾,在伤口周围仔仔细细地进行艾灸。

这疗伤方法非常原始,但即使是生了蛆的重伤,也能快速恢复。另外,当时的武士常常要穿着短袜草鞋涉水,容易长脚癣,用艾灸也能治好。同破伤风一样,在脚癣周围用上艾灸,即能痊愈。

在玄蕃允专心致志地艾灸时,当地的百姓密谋:“不如将其捉拿了,去领赏金吧。”当天夜里,当地的百姓请来两位军官,包围了玄蕃允就寝的小屋,把他捆到了秀吉的军营里。

秀吉听说后,却说道:“虽然是件大功,但对于老百姓来说却是做得过头了。”并没有如期待一样表现得很高兴,反而对那些百姓施以严惩。

二十三日。

秀吉终于骑马来到了胜家的根据地北之庄。

前田父子也一起来到了北之庄。

这天打先锋的也是堀久太郎秀政。

从衙门到北之庄,只有五里多的行程。当天下午,素有越前第一之称的北之庄城墙之外,不管是九头龙河畔,还是足羽山的要地,都被秀吉的兵马占领了。

途中,德山则秀一族和不破光治(胜光的父亲)等,望风而降的人不在少数。

秀吉布阵于足羽山,下达了一系列滴水不漏的指令后,便完全包围了北之庄。

之后,秀吉命秀政带领一小队,攻破北之庄的一部分外郭。

然后,把昨晚被生擒的玄蕃允盛政和胜敏拖到城墙附近,令人擂响战鼓,“匠作大人,请看。”以此折磨城中的柴田胜家,“您的儿子,权六胜敏,以及玄蕃允盛政,都是这个下场。如果想听听他们的临终之言,那么就请出来相见吧!”

喊了两三遍,城内依旧一片寂静。大抵是不忍相见吧,胜家没有出现。当然,这明显是秀吉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策。

前天,胜家于途中辞别前田利家,回到北之庄。但是,即使集合了各种散兵、留守百姓、非战斗人员等,也只有不到三千人。

再加上知道玄蕃允和胜敏被抓,即使是胜家,也不得不万念俱灰,只得感叹一声:“吾命休矣!”

秀吉命人不断擂响战鼓。到了傍晚,外郭已全被攻破。在离城墙二三十米的地方,一眼望去,俱是羽柴军的甲胄。

尽管如此,北之庄城内依旧一片寂静。过了一段时间,战鼓声停。到了晚上,城内和城外有使者来往,所以有流言说:“这到底是胜家的救命之法呢,还是投降的使者呢?”但是从城内的气氛来看,仿佛又不是这样。

到了夜晚,本来如墨一般黑暗的主城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北城和西城亦是。连为防御战而挤满了武士的箭楼、城堞之间也亮起了明亮的灯火。

“咦?”

羽柴军感到非常奇怪。

不久,谜底终于被解开。

因为城内传来了击鼓声和笛音,甚至还可以听见那带着北国口音的乡土小调。“原来如此,城内这是在享受最后的晚餐呢。”

这夜,连城外的羽柴军都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那令人十分怀念的永禄时代。

当时,柴田权六胜家作为织田的一员猛将,据守江州长光寺城,面对佐佐木承祯八千强兵的围攻,和水源被切断的绝境,仍旧对诱降的敌使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这里的水可是溢满铜盆,多得很呢。”以此吓退敌使。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权六胜家去了哪里呢?

不仅如此。

长光寺城内的情况愈发严峻,兵马严重缺水,就在兵士们快要渴死的时候,胜家令人把满满三大瓶的水抬到面有菜色的士兵面前:“爱卿们,请尽情饮用!这或许是临终之水呢。”

在看到士兵们贪婪地饮水,眼角布满感激的泪水时,胜家拔下了自己那把长柄宽刃的大刀的金属箍,对准了水瓶腹部,豪言壮语:“听着!我们作为武士门第,怎能如那干鱼一样被渴死呢!如果干渴的话,请饮尽敌军万斛之血!”

然后,用金属箍打碎水瓶大呼:“出兵!”

于是打开城门,攻入敌阵,胜家以一千兵士,生生打退敌人八千大军,使得必败的战斗成了凯旋之战,意气昂扬地回到故土。啊,当年有着碎石柴田之称的胜家,如今去了哪里呢?

今日,不管是守城方还是攻城方,都曾经是织田麾下的将士,没人不知道胜家的过去。正因为如此,大家才感慨万千。

是夜,北之庄城内举行了最后的晚宴。在主城天守阁内,以胜家及其夫人和子女为中心,边上围着一族的肱骨之臣,一共八十多人,面对着咫尺之外的敌军,点亮灯火,依次入座。“除了元旦的庆祝会,大家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样聚起来呢。”中村文荷斋如此说道。

听了这话,柴田弥右卫门大笑:“天一亮,就要去那黄泉之路了。今晚可是今生最后一天了。”

烛光,笑声,和平时的宴会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大家都穿着冰冷的铁甲,使得今晚带上了一丝肃杀之气。

其中,阿市夫人,和三个正值妙龄的女儿们的打扮,令人眼前一亮,格外鲜艳。

特别是叫作十一的最小的那个女儿,对着精美的膳食,热闹的景象,越发欢快,一会儿胡乱吃一气,一会儿又和姐姐们闹成一团。边上那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武士们,不时偷偷地瞄上几眼。

胜家也喝过头了,不停地和边上人举杯示意,有时显出一副落寞的样子:“要是玄蕃允也在就好了。”当听到下边人遗憾地说玄蕃允失败被捕之事时,反而说道,“这不是玄蕃允的错误。都是我胜家的错误。听你们这样说,我的心反而很痛。”

于是,胜家越发向左右的人劝酒,甚至对箭楼里的武士,也分配了很多名牌清酒,传达指示:“今晚请尽情饮酒享乐。”

城堞那边,传来了歌声和笑声。胜家的面前,也响起了乐鼓声,载歌载舞,跳舞的银扇划过曼妙的曲线。

胜家看着眼前的歌舞,追述道:“以前信长大人就喜欢跳舞,还强硬地劝着我一起跳,我总觉得自己跳得难看,最终一次也没跳过。现在想来,真是可惜。今晚,定要学上一场舞了。”

想来,现在胜家的心里全是对旧主的回忆。

另外,当时秀吉只是区区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现在他却把自己逼到了绝境。虽说如此,胜家心里一定希望能够虽死犹荣。

胜家才五十四岁,作为武将,未来还有拼头,但是他却一个劲儿地想着死后留名,一点儿也没了往年的气概。

“请享受这最后一次盛宴!”胜家老想着把这一次死亡盛宴举办得高尚而又清白,这又是为什么呢?席上还有八十余位肱骨之臣,城堞里亦有不惜一死的铁甲两千余。但是自贱岳之战败北以来,胜家就自认为失败。总之,玄蕃允血气方刚、幼稚鲁莽固然是失败的原因之一,但是胜家的自我放弃才是北之庄灭亡最大的原因吧。

知道胜家年轻之时气概的人,无不感叹胜家已老。长光寺城一战的英雄气概,如同被时光磨灭了一样,已然消失不见。如今,胜家早已泯然众矣。

觥筹交错,饮尽满满数桶好酒。

乐鼓连天,舞姿曼妙,欢歌笑语之声不绝于耳。但是,那一股悲伤的气氛,却如跗骨之蛆一般,怎么也消散不去。

有时,突然满堂鸦雀无声,烛光在如墨的黑夜里摇曳,照得席上八十余人的醉颜惨白惨白。

“夜已深,天还未明,城外的敌军也没有什么声响。大家尽情享用美酒吧,不必担心。”

只有小岛若狭长官一人,即使是在宴会中,也时不时地出去巡视天守阁檐廊,监视敌军动静,然后又折回来报告敌情,让大家安心饮酒作乐。

突然,屋外传来了若狭长官斥责的声音:“来者何人?”然后就听得来人自报家门,是新五郎。

“呀!儿子,你也来了吗?”他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感动之情,屋里的人尽管看不到,但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若狭长官激动的情绪。

“父亲大人……我来了。”

在第二句话传来之前,屋里的人都放下了酒杯。

大家都好奇是谁在这种时候来了呢?

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胜家也竖起了耳朵。

不久,室外传来了安静的脚步声。小岛若狭长官带着一个年轻人过来了。当大家看清若狭身后那个纤细的身影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为,那个身影是若狭长官的长男,当年因病魔缠身,无法出仕,只得待在家里休养,名字叫小岛新五郎。这几年,大家几乎已经把他给忘了。

若狭长官跪拜于胜家榻前,切切恳求:“犬子新五郎,长年蒙受食禄,却因病魔缠身,当年无法随驾于柳之濑。这样下去,一生只留懊悔之念。因此辞别药石,望随侍于此。请让犬子也参加明天的最后一战吧!”

胜家感动异常,示意新五郎上前:“主仆之缘二世长。”当即给新五郎斟了满满一杯酒。

这位病弱的年轻武士在第二天,便于城门上写下“小岛若狭守男新五郎十八岁虽不能随驾于柳之濑但于今日一战以表忠义”,在烈火和乱军中浴血奋战,无视生来病骨,在人生最后一天,全了忠孝之情。

前有毛受家照,今有小岛新五郎,即使是即将灭亡之家,也有那熊熊燃烧的武士之魂。

坐拥忠义之士,却坐视大厦之倾,作为家长的胜家的自责之念可谓是难以道尽吧。三更时分,酒宴依旧,年幼的公主们难掩困意,靠着母亲的膝盖,开始打盹。

公主殿下们对于今天好似没有尽头的宴会,也感到了厌倦。

年纪最小的女儿早已靠着母亲的膝盖,沉沉入睡。阿市夫人一边抚摸着这个孩子的长发,一边强忍住那即将掉落的眼泪。

二女儿也开始犯困,只有长女茶茶,到底年纪大些,察觉到了母亲的悲伤之情,也知道了今天的宴会意味着什么。因此,十分精神,怎么也睡不着。

和母亲一样,女儿们都长得十分美貌,其中长女茶茶公主,带着织田家高贵的血脉,年纪轻轻,又长着一副沉鱼落雁之姿,见者无不沉迷。

胜家看着小女儿的睡姿,突然叹道:“真是天真可爱啊!”之后,胜家和阿市夫人一起商量了孤儿寡母的未来去向。

“你是信长公的妹妹,嫁到我这边来还没有超过一年。你带着这些孩子,只要在黎明前,逃出城去就可以了……我让富永新六郎陪着你,送你到秀吉的阵营前边。”

阿市夫人流着泪拒绝了:“不要。既然已经嫁入武士门第,那么我早就预料过这种最坏情况了。这是我的宿命,现在也不用大惊小怪的。现在这种情况,你让我出去逃命,真是无情呢。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靠着投降别人、抛弃丈夫苟且偷生。”阿市夫人一个劲儿地拒绝,泪水不禁沾湿了衣袖。

但是胜家却再次催促道:“不,不,你能为我守贞,我确实很高兴。但是,这三个孩子,本来就是浅井长政大人的遗孤。即使是秀吉,对着信长公的血脉,对你们母子也不可能下得去毒手吧……快逃走吧。快去准备。”

“新六郎,过来。”胜家叫了席上的近侍过来,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然后再次劝说阿市夫人离开。但是阿市夫人却只是摇头拒绝,怎么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既然夫人志向如此,那么便如此吧。但是,就如主公所说,至少把三位少不更事的公主殿下安全无碍地送出城门吧。”

对于群臣的劝说,阿市夫人表示同意,然后立即摇醒睡在膝盖上的小女儿,添上侍从,决定把三位女儿送到城外。

大女儿缠着母亲:“我不要……我不要……我想和母亲在一起……”

虽然茶茶公主不想离开,拼命挣扎,但是被胜家晓之以理,被母亲动之以情,又被近侍拦住几欲发狂的身子,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三个女儿的哭声,到了很远处,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夜已近四更。非宴之宴亦已结束,武士们重新系好了甲胄上的皮革带子,拿起武器,各自回到岗位,以待最后的必死一战。

胜家夫妇,以及同族的几个人相携回到了主城的里面。

阿市夫人靠着小桌子,写下了绝笔。

胜家也留了一首和歌。

帐子里的烛光昏昏暗暗,胜家不由得想起了楚王和虞姬。杜鹃鸟的叫声预示着天色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