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家率先逃走之后,作为胜家羽翼的军队溃不成军,也一哄而散。

到了柳之濑附近,到今天早上为止挂着的金御币的马标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秀吉的簇生葫芦马标。

那特别的色彩在今天的烈日之下格外闪耀。如同超越了人的智慧、人的力量的一种标志般,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而周围一带的街道、平原,再到部落,到处可见各诸侯的幡旗,而插在士兵身上的小旗密密麻麻,俨然一副大战告捷的盛况。

羽柴小一郎秀长的兵团是规模最大的,率领了丹羽、蜂须贺、蜂屋、堀尾等部队。

还有堀久太郎、高山右近、桑山修理、黑田官兵卫父子、木村隼人佑、藤堂与卫门、小川佐平次、加藤光泰等人马,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赢了。我们赢了。”

仿佛自云霞中散发出的光芒,每个士兵所流露出的喜色都为其添辉。马的汗水也在阳光下闪耀着。

事实上,也正是在这一天里,可以说是大局已定。

秀吉对胜家的彼此倾尽全力、以天下为赌注的这一战,在这里分出了胜负。而颠覆这一形势的奇迹不可能发生。

群山、湖泊、营寨、平原,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所展开的伟大构想、长时期的布阵,这一大会战的结局虽然经过了精密策划,但这最后的血腥疯狂的对决,却极其短暂。一方以压倒性的突击席卷了战场,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令人不够尽兴。

回顾历史上的这一战,当然也应当是如此。应当在这里结束。

综观日本的历史,以国土和鲜血来演绎兴衰的例子并不在少数,刚才的那一战也不过是其中一例罢了。这点胜家当然知道,可是,在胜家的心里,却不能这样算了。并且,他也违反了以往的法则——即使战败也绝不低头认输的法则。即使是秀吉,也没料想到能够这样一口气获得胜利。

从大垣出发时的“我已经赢了”的那一声,以及那时的快马加鞭,都并不是因获胜而有的悠然心情。那是发自于与胜家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预测。“唯有拼死奋战,否则就无法活下去”这一号令,并不是单纯的命令,而是秀吉以身作则威震全军的训诫。

他抱着在这一战役中“不赢就得死”的想法,即使是在尸山血河的贱岳乱军中,也始终以不输给二三十岁年轻人的势头冲在最前线。可以想象他用嘶哑的声音吼着“冲啊!冲向敌人”的样子。

如果赢了,从明天起自己就能成为天下霸主。身负这一约定的他,如果在战斗中哪怕只是一瞬间想到战争结束后己身的荣华,就绝不可能获得这一战的胜利。

题外话到此结束。

秀吉的精力和杀敌之心,并没有止步于此。他并没有陶醉在胜利的凯歌之中。

二十一日正午。全军暂时休整,搬取兵粮。在贱岳拉开战争序幕,是在二十一日凌晨四时。在那之后过了八小时,全军收到的是补充兵粮后就向北前进的命令。

柳之濑、椿坂、大黑谷,蜿蜒前进的兵马如同入了蜀地的魏军。

到了国境的橡木岭,可以眺望到西边的敦贺海,北方的越前山似乎就在马蹄之下。

夕阳西斜,带着些许春意的天地,笼罩在多彩的暮色里。

秀吉的脸颊也被染成了红色。从大垣出发以来,他一觉也没有睡过。也许,他已经忘了人类是需要睡眠的吧,只是命令军队不断前进。这大概是因为眼下正是昼长夜短的时节的缘故。

秀吉命令先头部队继续行军,在夜里一口气前进到二里开外的胁本。后方部队则驻扎在与中军差不多相同距离的板取。是首尾长达四五里的夜行军。

连山中子规的啼叫声也听不到了,秀吉一定是迅速地入眠了。

“明天会到达府中城下,想必到时候也需要跟前田打个招呼。该如何应对呢?”

当然,在入睡之前,他脑中一定闪过了这个问题。当然,从利家自茂山撤退的态度来看,利家的心思也可隐约窥得一二。但秀吉是绝不会将这视为前途的障碍,而为此杞人忧天的。

且说,这位前田利家,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利家在当日的中午,还在太阳高照的时候,就早早地到了其子利长的府中,撤回了军队。

“别来无恙吧?”

夫人出来迎接。

做丈夫的只是淡淡回应声:“回来了。”至于其心中所想,则搁在一边不谈。

“有人受伤了。将他们迎入城中好生对待。等下再来照顾我。”

利家连台阶板都未踏上一步。他草鞋也不脱,铠甲也不除,只是伫立在大门前。侍童们也只是静立在旁,似乎在庄重地等待着什么。

不久,武者们就从城的前门,护送着战死者,静静地进来了。战死战士的尸体被放在盾牌上。在尸体的甲胄上,插着象征武士骄傲的旗子。

十几个盾牌和旗子被送入城内的持佛堂。接下来是受伤的士兵们,他们或被人背着,或互相搀扶着进了城门。

从这一景象来看,可以得知在茂山撤退之际,前田军所付出的代价——十名士兵战死,三十七八名负伤。

这当然比不上柴田和佐久间。但利家夫妇对这十名牺牲者行的礼却十分郑重。与以往不同,这次的行礼之中包含着致歉的意味。

持佛堂的钟声响了。夕阳落下,城内升起了炊烟。利家命令军队摄取军粮以补充体力,但士兵们却并未就此散开。将士们保持着战场上的队形,在各自的岗位上开始了加固城墙的工作。

“北之庄大人……此刻已经到城门前了。”

领头的哨兵朝着里头大声传令。似乎胜家已经来到了这里。

“什么?匠作大人(译者注:胜家)到了城门前吗?”

不久,在仓库里的利家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不禁怃然长叹。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是,还是不忍心看到成了败逃者的那人的落魄之态啊。

利家沉思良久。

“还是去迎接他吧。”

他与儿子利长,还有身边的四五个幕僚,一起走了出去。

“父亲大人。”

在仓库的梯子口,利长唤道。

“我先一个人出去迎接他,把他带到玄关那里吧。父亲您就先在这里等着……”

“噢。就这么办吧……”

“那么我去了。”

仓库里的梯子十分陡峭,脚下也是漆黑一片。共有三层。但利长蹬蹬蹬地下去了。

后面跟着的利家的脚步声,听起来似乎心事重重。下了最后一个台阶,就到了立着几个大柱子的回廊。那里聚集着武士们。

扈从之中的村井又兵卫长赖,突然站到了利家身后。

“大人……”他小声在利家耳旁说。

“何事?”利家看了长赖一眼。

长赖进一步凑近了利家的耳朵。

“此乃天赐良机……趁北之庄大人来访之际,将其制伏,斩下首级送到筑前那里去。由此一来,想必借此和羽柴家取得和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献上了看似聪明的一计。

利家冷不防打了村井又兵卫长赖胸口一拳。

“给我闭嘴!”

他用可怕的声音吼道。

长赖踉踉跄跄地走到后面的墙壁,差点儿屁股着地摔倒。他脸色苍白,站也站不直,似乎也忘了怎么坐下。

利家瞪着他,用余怒未消的口气说:“不义、卑劣!说出来都不觉得羞耻,竟敢在主公的面前说出这等邪计!真是岂有此理!作为武士而不遵循武士之道的家伙……有谁会将前来敲门的穷途末路之人的首级卖掉以求荣华富贵!更何况,无论如何胜家和利家都是多年的战友。胡闹也要有个限度。给我小心点!”

利家将那个颤抖的影子留在身后,就到玄关去迎接胜家了。

胜家下马后一刻未停直接走来。他单手拿着折断的枪柄,似乎受了点儿伤,满脸满身凄怆之感。

迎面走来的利长握着马辔,亲自为其亲切地带路。

随从八人八骑,留在了中门外。利长牵的是胜家的马。

“是前田家的公子……真不敢当啊。”

胜家从马上下来看到利家的脸,像是自嘲般大声地说了句客套话。

“输了输了……虽然懊悔,不过也已无计可施了。”

比想象中的要有精神。不,也许胜家只是强打精神而已。但无论如何都远比利家所想象的要磊落洒脱。

“马马虎虎吧……就先那样吧,先那样。”

利家比往常更为殷勤地迎接了这个败将。儿子利长也丝毫不输给父亲,为这位败逃者解开了被血染红的草鞋鞋带。

“这可真是……就跟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呢。”

这一刻的温情,给了这位身处黑暗深渊里的人真实的感动,让他舍弃了怨恨与猜疑之心。他又开始重新相信世间仍有光明。毋庸置疑,对他而言这是唯一的救赎。

胜家看起来相当高兴,通过了主城,与利家父子俩寒暄过后,“这次的失败,全是因我而起。想必也给足下添麻烦了。请您原谅我。”他坦率地道了歉。

“这次败退到北之庄,实不相瞒,我只愿能实现心中所想……受您盛情款待,可否赐在下一碗开水泡饭?”过去的战场修罗,说出了如佛一般慈悲温和的话。

利家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催促儿子道:“马上就拿开水泡饭来。不用说也是要一起喝上一杯的。”他找不到话来安慰胜家,“人们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深知您今日的懊悔之情。但从宇宙轮回来看,原本因胜而骄便是迈向灭亡的一步,因败而发奋便是迈向胜利的一步。盛衰流转,又岂能由一日的悲喜来决定呢?”

还未言及其他,胜家便像领悟了利家所要说的道理似的,“既然如此,可惜的就只不过是那永不腐朽的功名罢了……不过,又左大人,请放心,我已有所决定。”

这是往日的那个胜家。现在的他毫无焦灼迷惘之色。

酒壶拿来了,胜家迅速喝了一口。也许就要在此告别,他敬了利家父子一杯,几口吃掉了整碗泡饭,说道:“我一生所尝过的美味,也比不上今日的这碗泡饭。多谢款待。我绝不会忘记。”

他匆匆告别,走到了玄关处。

利家送他到外面,见胜家之马已经十分疲惫,便对侍从道:“去马厩把我的菊花青牵出来。”

他将胜家扶上自己的爱马,再次让利长取过马辔。

“不可有任何差错。送大人到城外的商家那里。”

然后又特意对马上的人说道:“在您到达北之庄之前,这里的防备都会是万无一失的。”

胜家原打算离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调转马头回到了利家跟前。

这是已经告别,并已离去,却又想要再次告别的胜家的心意:“又左大人。足下与我,是从年少时便开始往来的亲密朋友。然而,我已战败,我匠作从道义上来说应与您划清界限。就此作别了。”

这是胜家对利家所说的最后一席话。这是他所能对利家表明的最大限度的善意,同时也包含了他一直以来的感谢心情。

这一切都毫无虚假地写在了马上的那张脸上。利家道:“甚为惶恐。”

为着胜家的这番心意,他发自内心地行了礼。

出了城门的胜家的身影,被血红的暮色染得分外浓重。十名骑兵及数十名步兵,胜家率领着仅有的残兵就这样走向了北之庄。

利长遵照父亲的嘱咐,一路为胜家执辔。

“已经够了,快回去吧。”虽然胜家几次这么说,但为防万一,利长还是执意将胜家送到了城外。

途中,胜家看到了城下町的新房子,道:“在你父亲的治理下,这里也相当繁荣呢。不只是带兵打仗,领土治理这方面也要好好向父亲学学。我胜家也学到了不少。”

如此,胜家就在马上与利长聊起了各式各样的话题。时不时还说句笑话逗利长笑。

到了城外,利长把马辔交给随从。

“祝您一路顺风。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道别后,利长回去了。

他的父亲独自一人坐在胜家离去的主城里,看起来有些落寞。

“我已经将他安全地送到城外了。”

“是吗?”

只淡淡回答了一句。利家默默坐着,想必心中感慨万千吧。

他就这样在府中城度过了二十一日。利家未能得知的是,彼时秀吉的羽柴军已经越过了橡木岭的国界,沿着板取、孙谷、落合等地,直逼府中城而来。

“父亲大人,要给您拿蜡烛来吗?”

“不用了,这里用不着。今夜必须待在武器仓库。你也给我好好盯着哨兵,千万不可懈怠。将士们已经相当疲惫,你一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全部松弛下来。”

“知道了……那我去了。”

“我也到武器仓库去。”

他们一起出来。就在此时,从仓库下的昏暗走廊里,传来了如同在井底叫唤般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傻子、傻子……”

“绝对不行,不行,怎么能放手!我绝不放手。想在这种地方白白送命的傻子,绝对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到我叔父的跟前来。”

那拼命压低嗓子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滑稽。

“那叫声是谁?”

利家竖起耳朵。利长马上回答道:“是庆次郎。一定是庆次郎。”

利家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还是那个聚集着武者的昏暗走廊。他定睛一看,侄子庆次郎正在那里和一个人拉拉扯扯。

“快来吧,来嘛。”

庆次郎似乎只是一味拉着那个人的手臂。

若是那位武士真心想要挣脱的话,毫不费力就能甩开年仅十四岁的庆次郎。但因为对方是主君的侄子,只能低头平身任凭其拉扯。武士的举动流露出无声的拒绝。

“是庆次郎吗?在吵些什么呢?”

“啊,叔父大人。您来得正好。”

“是谁啊?你拉着的那个?”

“是又兵卫。”

“什么?这不是长赖吗?”

“是的。就是刚才叔父在仓库下面大声训斥的又兵卫长赖。叔叔,请您再骂他一遍吧。因为他就是个大傻蛋。”

“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呢。长赖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刚才正准备切腹自杀呢。”

“哦?……然后呢?”

“我阻止了他。”

“为何阻止?”

“因为……”

庆次郎装模作样地抬起了他那聪明的鼻孔。然后又露出一副难以理解叔叔想法的表情争辩道:“明明是武士,却想要就这么白白死去,不是很可惜吗?他刚才还想要切腹,如果只因为被主君训斥,觉得很没面子就要切腹,那我庆次郎岂不是每天都得切腹?”

“哈哈哈……庆次郎可真是说了有趣的话呢。”

站在父亲身后的利长,想要趁机为长赖说情,于是向前一步,接过了父亲的话茬。

“庆次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从刚才开始就躲着。”

“躲着?”

“刚才又兵卫被父亲训斥的时候,我就想他一定会企图切腹吧,就偷偷躲在那个柱子后面观察他。”

“哈哈哈。虽然有些胡闹,不过庆次郎可真是聪明啊……父亲大人,您瞧连庆次郎都如此为他担心,您就原谅又兵卫的失言吧。”

庆次郎也一起为长赖说情。

“我刚才就想拉着他一起到叔叔跟前,让您再骂他一通呢。您就原谅又兵卫吧。”

利家只是一味沉默着,既不说原谅也不说不原谅。然而,片刻之后,他直接对又兵卫长赖说道:“长赖,别恨我。”

又兵卫被这一意外之语深深打动了。他把额头抵着地板,声音哽咽地说:“您,您说什么呢?臣不胜惭愧。请让我以死谢罪吧。”

“你也是为主君考虑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只是听来不太合适……但是,有时善意的进言也会将主君置于危险之地。这一点也已经在大家面前训斥过你了。别一直放在心上,忘了这事吧!”

村井长赖满脸感激之色,一直长跪不起。

庆次郎见长赖已被赦免,一溜烟跑得没影了。他还是个连片刻的玩耍时光都不愿错过的少年啊。

庆次郎已经十四岁,也到了可以出征的年龄了,但因为是兄长的孩子,担心他有个万一,所以利家一直没有带他出征。利家在这个侄子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凡夫的才能,因此也从不过多地去约束他,任其自然发展。可以说,利家对庆次郎基本上是放养的状态。

庆次郎突然一下子爬上了仓库的梯子,大叫:“啊,看到了看到了。”

随即又爬了下来,搜寻着利家父子的身影。

利家正带着利长和长赖,朝着营帐走去。

“叔叔,我刚才看见敌人了。是敌人!”

庆次郎追了上来,流露出一股少年的兴奋劲儿。他告诉利家,从瞭望塔上往东望去,可以看到沿着北陆街道的胁本一带,已经出现了羽柴军的旌旗。

这时候从瞭望塔的哨兵那里传来了情报。利家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是只有秀吉的先头部队来呢,还是其他将领的先头部队也来了,这点还无法确知。

“庆次郎,你太吵了。”

代替默默走在前面的父亲,利长瞪着庆次郎说。

但是,作为表哥的利长所说的话对这个少年没有任何威慑力,他自己反而常常受到庆次郎的影响。

“孙四郎(译者注:利长)大人。据说合战今晚就会开始。虽然叔叔一直不带我去,但是在这里开战的话,就算他不允许我也要去。就算对手是孙四郎大人,我也是不会输的!”

“别啰唆,到西城母亲那里去吧!”

“我才不要去女人堆里。明明要开战了!”

“说什么呢,还不快去!”

利家转过头道:“利长,放开他。”

庆次郎拍拍手,对苦笑着的表哥笑了。随后他便走到大院的另一边,从那里可以看到胁本。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凝视着被敌人的篝火染红的夜空。

从城的前门飞奔过来几个骑兵,是负责侦察的骑兵。他们迅速地进了城,不久就到了利家所在的营帐。

全城的人立刻从各自的将领那里获得了详细的情报。

“今夜驻扎在胁本的是堀秀政的先头部队。秀吉似乎是在后方的今庄扎营。虽说一口气长途奔驰而来的军队不可能立刻来袭击我们的城池,但对手可是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的羽柴军。黎明时分需要特别警惕。”

府中城诸将士都听说了方才村井又兵卫被斥责的传闻,并据此推测出了利家的想法。秀吉大军压城,这会是一场决定兴亡、不可避免的围城之战。将士们对此都已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