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表彰记》中有一节记载如下:“玄蕃允盛政的身边有一位精明老练的武将。在玄蕃允攻克志津之岳(大岩山的误称)时,该武将称:‘中川濑兵卫清秀的堡垒,由于是近些年刚建成,连墙上的泥土都尚未干透。要想攻下该堡垒,使用能穿透堡垒城墙的枪方才有利。’于是让大家放弃十字枪、钩形枪,而改用纯粹的长柄枪。不出其所料,长柄枪果然在穿透堡垒城墙方面大为获益。”

另外,在同一书上还有如下记载:“玄蕃允的家臣中有一位精明老练的武将,他向玄蕃允进言道:‘中川是位好勇之将,听到有敌人入侵,必不可能坐以待毙,一定会出来迎战,若我们从其他的小道安插奇兵,绕到堡垒的背面,朝其众多的兵营纵火的话,中川等人看见火势必会认为背后也遭到伏击,便会急忙想撤退,造成混乱。此时派伏兵出击的话,胜利必然是属于我方的。’他清楚地讲述道。”

玄蕃允的左右自然不乏强有力的武将,但是能向他进献如此良策的武将又会是谁呢?我想大概是德山五兵卫则秀或是拜乡五郎左卫门等人吧。尤其是拜乡,他是一位鼎鼎有名的武将,在加贺大圣寺拥有自己的城池,是位有勇有谋的老将。要说能辅佐玄蕃允、进献如此以退为进的良策的亲信,毫无疑问当属他这类人物。

总之,在这样一个早晨,佐久间等人作为第一批突击部队,照计划逼近敌军,给敌人来了个突然袭击。也就是抢占了所谓的“首胜”,“让敌方全军覆灭可谓是分秒之间”,“一鼓作气攻下!”抱着如此气势,很快来到城门口的士兵攻破第一个障碍,进攻到城墙正面妙见坡近乎一半高度的地方。

这些城门口,最多也只是由一部分将领同七八十名守兵看守,一旦遭到像怒潮一样的四千军马的攻击便不堪一击。那些手持孤矛勇敢应战的士兵顷刻间化为泥地里的血浆,大多数人四处逃散,往下一个防御地撤退。

就在此时,主将中川濑兵卫同其部下团结一致突然从山上出来迎敌。“你等冒失的小喽啰,当我这是无人堡垒可以任意踏入么?”那位拿着长矛冲在前面怒吼的便是濑兵卫本人。因矛枪伤敌无数,马腹上早已满是鲜血,其马蹄踏过之处,没有敢来应战的敌人。

“玄蕃允你这混蛋!”濑兵卫的声音足已让敌我双方都听见。以钢枪为荣的他今天倒要会会这位闻名北之庄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于是他骑着战马来回奔驰。

这位武将手下有着以铁血士兵著称的中川军等人。像森权之臣、榧野五助、鸟饲平八、山岸监物等,或是骑在马上,或是徒步战斗,总共有四百余人,虽说这不及敌军兵力的十分之一,但每个人都一副拼了命的神情,吼道“这些混蛋”,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挥着长枪冲进了佐久间等人的军队里,长枪交锋的声音夹杂着怒骂声、怒号声、马儿的嘶鸣声,这一切听来都像是血的声音、血的怒吼。

虽说以众敌寡占有绝对性的优势,但是从局部来看仍有不可避免的缺陷。

中川军四百人不顾性命地迎击,冲入敌军内部使敌军一片混乱。那人数有十倍多的大军很难将其相应的力量集中在这有局限性的一战当中。

“撤退,退到山脚下。”见牺牲过多,佐久间军队中一部分武将发出裂帛似的吼叫声。但即便如此,要一下改变多数人的行动也是很不容易的。

“现在就是关键,大家乘胜追击!”以濑兵卫清秀为首的中川军猛将展示出了无愧于当前大好局势的歼灭敌人的势头。毕竟中川军占有地形优势,更为重要的是佐久间军队的士兵这一夜一觉也没睡。

“哇——”起初声势浩大的攻击声如今听起来像是虚张声势。一旦出现“掉队”的士兵,战斗的形势便越发艰难。全军都争先恐后地朝山脚跑去,就连停下想支撑其他士兵的人都被面无人色的伙伴们推挤,像抛落石子一样连立足之地都被夺走。

“越前那帮人,一个都别让他们活着回去。”这是濑兵卫的声音。他一直对战友们说“追击,追击”,他是认为自己已然获胜了,总是追击个没完没了。

“危险……”自然,军队中也有感觉到这样很危险的部下,但是看见将军如此姿态,自己也不能退缩。能成功歼灭敌人么?当中川军下了妙见坡,抵达能看见尾野路海滨岸边的平地时,突然从两面传来了佐久间军队那令人震耳欲聋的大鼓声,令人视线模糊的弹烟将中川军给包围了。

光是濑兵卫的左右就倒下了好几人。然而,濑兵卫早已习惯了如此危险的境地,丝毫不感到吃惊和害怕。

他接着怒吼道:“本将军要见玄蕃允,玄蕃允,滚出来!”这次更甚,如同狮子吼一般。

“啊,这不是中川大人吗。”敌军中有人这么回应道。此人如同摇晃的黑色巨浪般立刻驾着马出现在濑兵卫的旁边。

“本大爷你或许不认识,加贺大圣寺的城主,拜乡五郎左卫门是也。您如此尊贵的首级,本大爷就收下了。”

双枪交锋,但由于双方的马距离太近,快速旋转一圈后,濑兵卫转过头来喊道:“看本将军不刺了你这颧骨。”说着便将大枪往斜后方刺去。

五郎左的身体埋在马的鬣毛里,然而其手上的大枪及眼神都注意着敌人,躲避,突击,他同时进行了这两个动作。“攻击失败”,濑兵卫让马儿后退,然而五郎左的大枪同要后退的濑兵卫的大枪缠绕在一起,并抢先一步进攻而来。更要命的是,一位酷似敌人的步兵似乎在朝濑兵卫的后方逼近。濑兵卫感觉到了这一切,立即收回大枪往马后方挥去。此时一位武者如同飞鸟一般猛地往这扑通倒下的士兵身上扑来,濑兵卫立刻看见了这位武将的脸。

“是鸟饲吗,赶快替我开路。”

听见将军的声音,鸟饲平八立即挡在了濑兵卫的前头,朝拜乡五郎进攻而去。

濑兵卫瞬间让马从侧面狂奔,继续拼命地在敌人中寻找将军的旗子,“我要见玄蕃允!”

在修罗当中,也有像真空般的寂静,那是唯有勇者才具备的。这与佛陀的光是相似的吧。

勇敢的巅峰是令人爽快的,因为那是种自由自在的境界,没有自我也没有这难以容忍的敌军。一旦无念无想,存在也便只是武家门第的一种精神,仅此而已。

中川濑兵卫清秀确实可谓是已经达到此种境界的勇者。但是英勇也是有界限的。同他并肩作战的近身侍童及马旁的大多数人都在迎击敌人时相斫而死了。

这期间,盟友桑山重晴的使者来劝了好几次要他撤退。岩崎山的高山右近也派遣使者来劝谏:“希望您一定要就此撤退,至少得保全您的生命安全,我们右近将军把您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今早以来,他甚是痛心。”这位高山右近的使者强行抓住濑兵卫将军的马首冒失地往后方拉。“不要胡说八道。”然而濑兵卫越发像是魔鬼一般狂吼道:“本将军岂能在这里退缩,如果当真在此撤退,把这一切交给敌人的话,那我濑兵卫还算是个男人么,还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若你认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么为何贱岳的桑山重晴,你们的将军高山右近不火速加紧兵力去实现呢?”濑兵卫一边叱责一边用大枪的尖端将那位使者刺倒,再次化身为阿修罗迎接敌兵。

在这大约只有三町的鲜血染红的战场上,就这样你推我搡一进一退地重复战斗了十三回。从拂晓五点左右到上午九点大约四小时,一直持续战斗着,几乎是奋战到眼底里只能看得见血色为止。

“奋战到这……这样,可以说是已……已经没有遗憾了,趁着还未死在这些小……小喽啰手上之前……”濑兵卫自言自语道。

这时,不知道是谁,又拖着濑兵卫的马首猛地朝堡垒内狂奔。就连濑兵卫也难以喘息,眼眸像一直注视着火焰一般灼热,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模模糊糊。

“是谁?”濑兵卫问。“我是渊……渊之助重定。”对方回答道。

“啊,是重定啊,小道的防卫如何了?”

“被攻破了,实在是太遗憾了。”

“为何要叹息?像桑山、高山那些人才该觉得遗憾,像我们如此拼命战斗了的人,没有遗憾了!”

“不,我说的遗憾是指上了敌人的当。敌人在堡垒将我们包围,我们势必也不让敌人入侵。正当我们以一敌十地同敌人激烈交锋时,突然见到后山的兵营着火,便心想:‘哎呀!敌人是不是把后方包围了?’就这样心理防线被攻破,所有的防御都随之瓦解。”

“这么说的话,那着火的地方是后山男仆的小屋吗?”

“那只不过是敌人德山则秀让几个人放火产生的烟而已。”

“啊,停下来!”濑兵卫突然站立在马镫上,“渊之助,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交战也就到此为止了,您就撤退到堡垒,平静下来切腹自尽吧。”

“什么?让我切腹自尽?你这个蠢……蠢货,我濑兵卫最讨厌的就是切腹了,放开,放开!放开马嚼子。”即便是只剩一匹战马,濑兵卫也不会放弃最后的这一战。

“与其要切腹,倒不如同敌人决一死战来得痛快……渊之助,不要让我死在一无是处的地方,死相什么的,我根本就不在乎,我要再去会一会那些敌军,你就体面地去死吧。”

说罢,濑兵卫便用力甩动缰绳,重重地摇动马首。

“既然您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中川渊之助放开了拉着马嚼子的手,突然热泪盈眶。这位将军不仅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同族,更是山崎战役时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友。

“啊……敌人追过来了!”渊之助喊道。

“来得正好!”

面对从后方逼近的敌人,濑兵卫正准备调转马首,但天不遂人愿,连马也已经精疲力竭不得动弹了。他一着急,便用马镫的根部去踢马腹,然而满身是血的马儿嘶鸣一声后,身体摇晃得更厉害。

就在此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发现中川濑兵卫清秀了!他在这儿,在这儿,赶快靠近,靠近!”濑兵卫大吃一惊,立即掉转头来。但此时马儿突然倒下,扑通一声将他从马鞍上抛下,他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啊,渊之助啊,代替我同这八面来袭的敌人战斗吧!用你的力量去对抗敌人,那么我即使是摔在马下,心里也是高兴的。”

但是他并未流下一滴眼泪,甚至看上去像是在微笑。或许这是因为渊之助同他的心境都是一样的吧。

“渊之助,让我们同赴黄泉路吧。”濑兵卫一边大吼一边用两手在地上匍匐前行。因沾着血而黏糊糊的枪柄很滑,自然没有办法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不用过去应战,敌人早已经冲过来了。手持大枪佩戴着闪闪发光盔甲的一行人形成波浪式队形向他逼近,并不时发出这种声音:“这才是真的濑兵卫,这才是敌军的将领清秀!”

一位士兵叫唤着跨出一步向其发起攻击,但是没有得逞。又一个人上了,濑兵卫将枪卷起,往后攻击,将敌军的枪尖顶回。

这成了场紧迫激烈的乱战。但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死的,有好几次濑兵卫满是鲜血的身体都已快支撑不住跌跌撞撞了,但随后又如同豹子一样跃起打倒敌人。其气势像是要用牙齿去咬断敌人的喉头。刀枪直插敌人心脏,那景象令人惨不忍睹。就连强势的敌人也都备感惶恐,慌乱起来。尚有一丝气息的濑兵卫提着那枪,像是在充满幽火的宇宙中行走一般,踉踉跄跄地杀出了一条血路。

尾随着濑兵卫匍匐而来的佐久间军队的士兵中,有一位武者突然一下子站起来,连同长枪一起往濑兵卫的身上扑刺过去。“我是佐久间殿下的近侍近藤无一。”他自报家门道。随后两个人滚成一团。再次站起来的无一狂吼道:“我杀了濑兵卫!我近藤无一取了中川大人的首级!”他高举起那满是鲜血的首级。

大岩山就这样被攻陷了。

中川濑兵卫战死的时候,山上堡垒里的小屋也升起了几缕黑烟。其手下五十余名将士也尽数交刃而死。

从山脚北面到东面的兵营,马厩等地也硝烟四起,四处都是火药燃爆的声音,时而也夹杂着其他的爆炸声,树木燃烧产生的热风使得血腥的大地一时间四处飘浮着树叶灰,像下了雪一般。

“切勿松懈,还未到放松警惕的时刻!”骑在马上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一边对将士们如此说道,一边率领着数十骑参谋及两千士兵朝战火正旺的山上登去。

不久,便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胜利的欢呼声。

为了回应那雷鸣般的欢呼声,驻扎在山脚下庭户之滨、尾野路山的小道及其他各处防御地的各个部队也从其所在地发出“哇——哇——”的得意扬扬的欢呼声,在天地间庆祝这一大早出乎意料的胜利。

此时已到了上午十时左右。

军队里传来了“各位士兵,请解下腰间兵粮,休息片刻”的军令。军令是用海螺来通知的,由传令使向各队的部将传达。

“虽说咱们以退为进,使我军顺利地大获全胜,但是我们还未确定由贱岳、岩崎山、堀秀政的东野山穿至堂木的敌人的动态。就算是吃饭的时刻也不得有丝毫松懈,一定要时刻注意山上的旗帜信号、信号烟或是随时可能通过海螺传到的军令。”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嘱咐全军道。

火势稍稍平息了些。

在废墟附近驻扎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周围遍是人群的吵嚷声,但他像是在赏樱花一般。他心情甚佳,靠在马扎上,注视着一个接一个被带上来的首级。第一笔记录的军功自然是拿下濑兵卫首级的近藤无一,但无一称:“拿下濑兵卫首级的虽然是我,但这场仗是靠大家才打赢的,怎有我一人独占军功首位的道理。”他将功劳让给了各位战士,轻易地拒绝了记名的奖赏。

无一当时年仅二十一岁,是位称职的好将士,连胜家都曾说要好好关照他。佐久间身边也不乏此等优秀的武将。

战争胜利的捷报和中川濑兵卫的首级立刻被送往在狐冢的柴田胜家军营。同时,玄蕃允盛政还派遣使者传达:“昨夜以来长途跋涉,到今朝的交战,由于兵马已经精疲力竭,今夜打算就在此地过夜。请勿担心。”

若是绕道而行的话,到狐冢则有数里的路程,直线驰去的话只需一里多。胜家见到濑兵卫首级的时候是当日的中午。

“好外甥,干得好!”胜家大为喜悦。

但当他听到玄蕃允要在如今的所在地逗留一夜的口信时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简直是荒唐!”他大为反对,“战争获胜便骄傲自满是兵家最大的禁忌。速速离开敌阵周围,否则的话是会遭到围攻的。”他如是警告道,并让使者一定要把这旨意带回去传达给玄蕃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