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步伐如壮士一般、云游僧人模样的人正在登集福寺的上坡路。这一带是将西浅井郡的沓挂、集福寺、柳之濑等所在山群连接在一起的山间小道,并且还处于形成柴田军的主阵地的从行市山到中尾山的警备区域内。果然有一群耳朵尖的哨兵突然扒开树丛跳了出来,拿着长矛问道:“哪里去?”

“是我。”那僧人说着将头上戴的法师头巾掀掉。哨兵们急忙道歉,向着身后的栅栏挥了下手。木门那里聚集了一列士兵,僧人在对着这里的门卫头说着什么话。好像是在交涉借马的事情,虽然很麻烦但对方显然是难以拒绝的身担重任的人,门卫头亲自把马牵过来交给僧人,僧人骑上马快马加鞭地赶往行市山的营地。行市山的营地是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兄弟的阵营,僧人模样的男人是盛政之弟安政的属下,名叫水野新六,似乎是带着秘密任务外出了。大约半刻以后,“我回来了。”他说着便进入主人久右卫门安政的营帐中,端坐下来。

“怎么说的?吉左右他。”安政似乎等得很焦急。

“首先是谈妥了。”新六回答道。

“顺利地见到了吗?”

“不,没有,敌人看管得十分森严,单是接近山路殿下就已经十分不易了。”

“想来也是。所以便特意派遣那个人。那么,将监的意思呢?”

“我带来了这个。”

新六看了眼竹箔斗笠的里面,“啪”一下拔掉斗笠的线头,在下面贴着的一封信便落在了他的膝盖上。新六展开信,将其交到主人手里。安政仔细看了下信封说道:“嗯,确实是将监的笔迹。不过这是写给哥哥的,新六,你快跟着我来,我们这就去见哥哥,并且要迅速赶往中尾山的本营,看一下大家开心的表情。”

“请等一下。”

新六急忙退到别的小屋里,重新穿上了僧人的行头。

“走吧。”

主仆两人出了栅栏,登上了行市山的山顶。兵马、栅门、营舍的布置是越向上越森严,不久看到一座像假城的主城堡和无数的阵幕在山上展开,中央有一处簇立着军旗上的长穗、旌旗的地方,不用问便是佐久间玄蕃允的住处。

“我是久右卫门安政,快向哥哥禀报。”安政对营地的门卫说过之后,旗本的近藤无一跑了出来。

“呀,这不是舍弟殿下吗?殿下不在住处。”

“他去中尾山了吗?”

“没有,在那里。”

安政顺着无一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哥哥玄蕃允正在离主城堡一定距离的山上,和四五个武者、侍童坐在草坪上。

走近一看,玄蕃允让一个侍童拿着镜子,一个侍童拿着剃发盆,自己正在蓝天下一心一意地剃下巴上的胡须。

这一天是四月十二日,阳历是六月二日。

已经入夏了,江南的驿道、平野的城市已经感觉到热了,但是这里的山岳,春意正浓。树丛中、浅绿色的山谷之中火红色的山杜鹃、山樱正在盛放。

“哥哥,你在这儿呢。”

“啊,是弟弟啊。”玄蕃允扫了一眼他。然后接着将还未剃完的下巴伸到侍童拿着的镜子前,悠悠地剃完,放下剃须刀,用剃发盆里的水洗好剃须后的痕迹后,才面向这边。

“有什么事啊,安政?”

“请先让侍童们退下吧。”

“去小屋里也行啊。”

“不不,这里视野通透,是密谈的最佳场所。”

“这样啊,那么……”他向后命令道,“大家都退下吧。”

侍童们捧着镜子、剃发盆下去了。贴身侍卫也退下了。山上的草坪上只剩相对而坐的佐久间兄弟。不,还有一个人——和安政一起来的水野新六。新六由于自己的身份只在远处叩拜着。

玄蕃允也注意到了他,说道:“新六回来啦。”

“我顺利地回来了,事情办得似乎也算圆满。”

“辛苦啦辛苦啦,山路将监的回答是?”

“这是将监委托新六带来的信,你先看一下吧。”

“噢,是这个啊。”

玄蕃允手拿到信便立刻拆开了,难以掩藏的喜悦之情映在眼里,飘荡在嘴唇上。到底是怎样秘密的成功使得他如此开心?他好像没法静下来似的一直晃着胳膊。

“新六,再过来一点儿,在那儿太远了。”

“是。”

“将监在信中写道,希望告诉使者的内容更加详细一点儿。见面的时候希望将监的传言能都全部叙述出来。”

“山路殿下的口述只这样说的,他自己和大金藤八郎两人本来是长浜的臣子。在长浜弄成这样子之前就和胜丰大人的意见不一致,秀吉和他麾下的将领们也都知道,所以就把堂木山和神明山两个堡垒交给了他们,自从开始守卫之后从没有过闪失,另外还担负着监视秀吉心腹木村隼人的责任,很少采取过行动。”

“……但是书面上写的是明天早上和大金藤八郎一起离开堂木山堡垒投入到这个阵营来。”

“因为这是秘密中的秘密,所以信中没有提到。他们会使用诡计把木村隼人杀了,尽快把军中的旗帜换掉,让他的同伴们一起投奔柴田一方。”

“明天早晨的话就没有多久了。这边要做出在途中迎接的阵势。”看了安政一眼后,玄蓄允又转向新六的方向说道。

“听说秀吉现在正在阵营当中,也有人说他在长浜,你那边看来怎么样?你觉得他该在哪儿呢?”

“这个嘛,只有这个我最没底了。”水野新六率真地回答。

“不知道啊。”玄蕃允感叹道。

作为柴田一方,秀吉是在前线还是在长浜的疑问仍是一个重大的谜团。

怎么寻找都没找到,或者说都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特别是这些天来,羽柴军已经看出了微妙的战争迹象,伙伴们的作战也在一步一步地成熟,但是重要的是“秀吉到底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一天不弄明白就无法积极执行。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柴田并不是彻底侵略的一方,为了神户信孝岐阜军的崛起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在各个方面,伊势的泷川一益也转入了攻势,伊势美浓两地一起威胁秀吉后方之日,即可以用二万人的总兵力一举进攻,打破西浅井郡、东浅井郡的各个堡垒,把秀吉逼到长浜、佐和山的一角,就能期待全胜。

已经从岐阜的信孝处得到密信通报,说是:“最近将有不测,与势州合谋,从背后夺取秀吉的阵地。”

为此,如果秀吉来到长浜的话,秀吉应该早已察觉这个问题,做好岐阜、柳之濑两方面的对策,而且也将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果秀吉现在仍在江北前线的话,现在就是信孝动手的最佳时机。

柴田军应该极力采取措施让秀吉待在这里,信孝有必要尽快发动,对战争才有利。

“还有一事不明。”

玄蕃允在口中重复道。从他那旺盛的战争欲望和平时的性格来看,一个多月都没有什么动静,一定已经让他按捺不住了。

“不不,说到欲望这可是个无底洞。如果只是调整山路将监的话,这时候来不能轻举妄动来庆贺。让谁去通知北之庄殿下呢?安政,你和胜政(译者注:他最小的弟弟)好好商量一下,让山路定下明天早上和内应的暗号,做到万无一失。”

“领命。”

“之后有一天你们会受到表扬的。”

“谢谢您。”

安政和新六先站了起来,回到各自的阵营里,玄蕃允指挥家童将爱马“青岚”拉到前方,准备了十名武士后,即刻回到中尾山的本阵去了。

从行市山到中尾山本阵的军用路是宽为两间的新路,蜿蜒数里,大部分都是穿插在高山之上。路旁是满目春色。玄蕃允拍打着名马晃晃悠悠地前行。

中尾山的本阵被几个围栏包围着,他每次到木门的时候,都是在马上呼喊着报上自己的名字,俯视着当差士兵,走了过去。

但是,当他想以这种方式穿过本丸小屋深处的木门时,被守卫严厉地制止了:“你要去哪儿?”守卫问马上的人是谁。

玄蕃允转头盯着他看,“啊,毛受啊,我是来见我叔父的。叔父现在是在小屋里还是在阵幕?”刚想说给我带路吧,毛受胜助家照突然痛苦地扬起了眉毛,走到了玄蕃允面前教训道:“请先从马上下来。”

“你说什么?”

“这儿可是离大将帷幕最近的阵门,不管是什么人,即使是有急事也不能一直骑在马上。”

“说的是,胜助。”

玄蕃允苦笑着下了马。虽然心里反感地想:“这家伙真是的。”但还是不能违反军令,便按照对方的要求下了马来,语气就更加粗暴了。

“舅舅在哪儿?”

“正在开会。”

“都有谁在?”

“拜乡殿下、长殿下、原殿下,还有浅见殿下。还加上权六胜敏等人在幕下,都待在阵幕里。”

“这样啊,没关系,去那儿吧。”

“不行,请让我通报一下。”

“用不着。”

玄蕃允闯了过来。

毛受胜助目送他过去,突然间难以遮掩的愁色涌上眉头,他今天顶着压力才那样责备玄蕃允,不光是因为玄蕃允违反了军令,也是暗地里想让玄蕃允反省一下。因为玄蕃允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仗着胜家之宠无比骄傲,盲目地受到北之庄首脑们的私情关照。即使在军中也是毫无顾忌地用私称“舅舅”来称呼这个军队的总帅。

但是这个玄蕃允丝毫不顾及胜助家照的担忧,他直接闯入了舅舅胜家的帷幕中,睨视着聚集在这里的群臣,和胜家窃窃私语,说道:“没事的话,我想单独和你说点事。”过了一会儿他退到旁边的几案边等待。

胜家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议事,待诸位将领离开后问道:“有什么事?”并来到几案边靠近这个外甥。

玄蕃允先是笑了一下,为了让舅舅开心,他默默地将山路将监的回信拿了出来。胜家并不因此满足,本来他想着的就是这个阴谋。

谋略就在于此。在他心中这种快意比什么都要大。他也被评为这个世上爱阴谋的人。他把将监的书信卷起收好,脸上露出垂涎欲滴般的笑容。

施展谋略并暗自高兴的胜家把目光转向山路将监正是因为他知道敌人的缺陷。

在敌人的弱点上移植病菌,让它从内部侵蚀敌人,这正是阴谋的目的所在。在秀吉的战列中有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在胜家看来这就是阴谋的温床。

不用多说,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之辈原本是柴田胜丰的家臣,在胜丰归顺秀吉的时候也就属于羽柴一方的阵营了。

“说服他们,使其叛变,让敌人从内部瓦解。”

胜家秘密地将这个计策告诉玄蕃允,玄蕃允与弟弟们商量了一下,好几次在敌人的腹中投毒。但是堂木山、神明山的两个堡垒由木村隼人严加看守,最后无疾而终。到今日,就连将监本人都难以接近,好不容易有个计策就这样以失败结束。

就在这时,水野新六终于见到了将监,带着将监的回信回来了。胜家因此对佐久间兄弟大为夸奖。老兵胜家看到自己计谋成功,对喜悦之情也不加掩饰,把它当作外甥玄蕃允的殊勋。“吃苦、吃苦了。”他喜形于色地安慰道。

谋略是为了获利,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胜家用很大的诱惑来说服山路将监。即约定要给他越前坂井的丸冈城金额附近的地方一共十二万石。将监被这个利益蒙蔽了双眼,他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为自己的丑陋蒙蔽良心的双眼,把自己的家门名声和生涯卖给了利益。

老奸巨猾的胜家就算是买了将监的利用价值也买不来他这个人。已经把他当作为了利益所动的人了,不过约定给他什么样的好处,只要战争一结束,其后的处分也是随胜家意愿的。

自古以来,内应策反的叛徒虽然一直在追逐利益,但没有一个是得到利益享受荣华富贵的,这也很不可思议。之后,无视先前的约定,为了利益,或是下毒,或是斩首,或是让其自生自灭,也只是尽天下之快,没有一个人可怜其结局的。

说到并不是不知道史上有无数这样事例的山路将监为何如此愚昧时,他想道:“只有这个会顺利的,北之庄殿下已经确实和我约定好了。”他将自己的情况视为例外,而且硬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得到战争胜利的将是柴田。这只能说是令人吃惊的妄动。但是,最后连他自己都郁闷了,良心受到了谴责。但是承诺书已经交给胜家了,后悔也没用了,无论如何明天早上都必须行动了,把柴田大军引进堡垒,让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