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距前田利家等三人回到越前已经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了。留在宝寺城下进行疗养的柴田伊贺守胜丰也终于康复了,他一天也没有向秀吉祈求多留,“这次您待在下的好处,在下今生绝对不会忘记。什么时候在下还会找机会回来,到时定再次向您拜谢。”

就这样辞别了秀吉,胜丰踏上了回长浜的归途。

回去的时候,秀吉与他一同走到东京一带,亲自在途中照顾他,并派加藤光泰和片桐助作护送他到大津。还在特别制造的湖船上加上了船医,送他到长浜。

胜丰被秀吉温情的羽翼呵护着,让他简直有点儿忘乎所以了。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骨肉至亲,什么是真情。而这,也是他一直在心中渴求的东西。

他自身虽然处在北陆大柴田家族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上,但是事实上,他却常常游离在孤独之中。胜家很介意他的存在,一族中人也对他冷眼相待。所以,他自我反省,一直到今天,他也不能完全摆脱那些偏见者对他的影响。

但是,自从接触了秀吉,虽然有点儿难为情,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萌生了一种要找回原来的自己的那种愿望。经历了这次的一些事情,他不仅仅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恢复了元气,就连心病也被秀吉的处方给医治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心中本来的那份开朗和希望又回来了。

“虽然老话说风兴旺的地方有人,人兴旺的地方在天上,但是羽柴家真的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心情。没有见不到阳光的地方,丝毫没有任何不协调。不会有人背地里说坏话。而且在那更深一层,那种好似小草萌芽时候大地散发出的热量,在每一张脸上洋溢着。也会有比较麻烦的任务或者是难以出口的艰难之处,但是看不见任何不平或者是委屈的面容。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柴田家简直不能与其相提并论。我们柴田家不是那样的。真是令人羡慕啊!”

年纪轻轻的胜丰就这样被秀吉那有力的羽翼庇佑着,虽然身份还是柴田家的养子,但是心早已属于秀吉。比起胜家,他已经皈依了秀吉。

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对秀吉的仰慕并不是很突然的事情,从很久以前开始,一有机会,他对秀吉的好感就会多一点儿积累,而这次的事情更让他的心有了很大的震动。

但是,那个时候的秀吉是不是真的单纯地“给予身处逆境者温情”呢?将这件事情放在今天来看,用一句总结性的话来说,那就是:“他只不过是秀吉药笼中的东西罢了。”

秀吉之前先是送前田,现在又是送胜丰,在这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他几乎完全不关心建城和建京都的事情,而是不知为什么把每一日的时间放在了看不见的其他方面。终于进入了十二月,早已被秘密派往清洲的胁坂甚内安治和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两个人回到了秀吉处。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秀吉即将脱离清洲会议以后以被动和隐忍为主的休息期,第一次向天下这块棋盘投出干净利落的一石,从消极状态转向了积极状态。

蜂须贺和胁坂去清洲的原因是为向清洲的织田信雄书面请示,并征求他的同意。

理由如下:“信孝的暗中活动最近越来越猖獗。胜家等人的军事准备现在也已经是十分充足。

“信孝现在还没有将三法师君转送到安土,而是扣留在岐阜的自家城里。

“这是夺嫡之罪。不仅如此,他还敢公然破坏清洲之约。”

不但有诸多罪状,又将以上各条与实际情况参照,让信雄说出为了讨伐为这些事情出谋划策的罪魁祸首胜家,首先必须要趁着胜家因为大雪还不能南下的时候出兵讨伐。

信雄本来就对信孝抱有许多的不满。当然胜家这号人也让他不那么舒服。他绝对不是信赖秀吉,理解秀吉,将今后托付给秀吉,而是他觉得至少和胜家这种人比起来秀吉也算是可以依靠的。这样不仅能够为自己除掉信孝,还能将自己长久以来无法说出口的不平借秀吉的军马布告天下,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他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不许可之意。

“哎呀呀,信雄大人对这件事情十分有兴趣、十分支持。甚至还说现在都有些晚了,还说要是筑前出兵到岐阜的话,自己也会亲自出征,那状况反倒是我们这些前去征求同意的使臣被激励了。”

就这样彦右卫门和甚内向秀吉传达了拜谒信雄时的情况。

“非常赞成啊……哎呀呀,好像也能看得到当时的状况似的。”秀吉一边表示爱怜一边在自己的心中描绘了一下。能够想象出信雄就是那种典型的贵族公子哥儿。真让人觉得他是那种有着无可救药的性情的人。

但是,他同时也清楚地承认自己的意图中带有很大的侥幸成分。自己从许久之前开始,一直到现在,哪怕是那么一会儿,也不是那种说过什么大话表达过什么大志向的人。但是从信长去世之后,特别是山崎一战之后,却有了一种明显的“取天下者非我莫属”的自觉和大志向,大胆地成为了那种丝毫不隐藏自己的自负和自尊的人。

还有更加明显的一个变化是,本来无论怎么拿出自己的名分都会容易被人怀疑不过是为自己的私心而“不是为天下大业”的愿望,最近都可以公然地、毫无顾忌地在内心之中视为理所当然了。假如从秀吉自身来寻求产生这个变化的原因的话,那么应该是这一句:“当然。没有太阳这世界就不会变明亮。”

黑暗、黑暗、黑暗。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到处都是停滞不前的黑暗,黑暗居然这么多啊。信长就是那一扫暗夜密云的大风暴、却不是带来光明的太阳。秀吉并不是要自己跳出去,而是在信长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才出现。太阳是很久之前就存在于那里,所以一直存在。但是太阳看起来是一点一点升起来的,那是因为地球的自转才让人那样觉得的。

突然间,真的是突然间,一大堆的军马在相国寺门前停了下来,刚让人觉得惊讶,从西、南、北方向又聚来了更多军马,这些军马聚集到千实瓢下,就在转眼间,几个军团阵容的势力就聚集到了都城中心。

这是腊月初七的早上,艳阳还照着,大风还刮着。

“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百姓不知缘故。

十月才看到了大德寺大法要的庄严、壮丽,那一天热热闹闹的场面还停留在脑海中。老百姓总是容易拘泥于自己很浅显的判断。他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阳光般的温暖表情。因为他们擅自地判断:“应该不会再有战争了吧。”

“筑前大人一马当先。能看到筒井的部队,还有丹羽大人的军马。”

路边的声音更让这次的出征地点变得越来越不明了。突然间,越过某一地点的蜿蜒的军马又加入了在矢走与他们会合的另外一支。渡头的军船,泛着白浪从湖心向东北方向行进着,陆军在安土以及其他地方经历了三个晚上的宿营,在十日到达了佐和山城。

然后,十三日,细川藤孝和细川忠兴父子率领麾下军马从丹波前来会面。

藤孝父子立刻请求拜见秀吉。

“我们来晚了。”他们恭恭敬敬地说。

秀吉对此回应说:“不打紧。”这样说表示自己正万分真诚地等待这对父子,“伊吹以及北国路也是如此。一定是因为大雪而行走十分艰难吧。”秀吉这样安慰道。

说起这半年来,没有人比藤孝父子过得更如履薄冰了。

光秀和藤孝在一起为信长做事之前就已经是莫逆之交了。忠兴的妻子珠子(伽罗沙夫人),正是光秀的女儿。除此之外两家之间更是有着许许多多的想切也切不断的联系。可以说有足够的理由说光秀跟他是同伙,并且有相当大的概率将他列入叛变之列。

但是,藤孝却并没有与光秀为伍。可以说如果有那么一瞬间藤孝被私情迷惑的话,那么他们一族一定会和明智走同样的路。藤孝为脱离危机对内对外妥善处理的苦心更是无法用言语表述。当时他麾下军马又起内乱,就连救出光秀的女儿也就是忠兴的妻子,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事。

今天秀吉也已经原谅了细川家族,细川父子追随正义之师的诚意也得到了认可。过去藤孝曾经受过秀吉的优待,今天在秀吉看来,藤孝的两鬓突然开始斑白。他一边想:“哎呀呀,这个人能够成为达观之人吧,但有时,人若为了在大事上不做出错误决定,果然真的会变得瘦弱,会退去两鬓的黑色。”这样想着,秀吉每次看见他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有些心酸。

“不论是从湖上还是从城下都能看到军马随着激烈的鼓声在步步逼近的情形,也给犬子忠兴一个先发制人拿下一个缺口的机会吧。”

对于藤孝的请求,秀吉说:“长浜啊……”好像在说着什么目标之外的东西,等回过了神回答道:“从水陆两方面进攻啊……真正的缺口在城外不在城中,也许就在这两天,伊贺守胜丰的家臣就会来将城池献给我的。你们长途跋涉一定很累了吧,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藤孝将秀吉刚才的话又仔细琢磨了一番,突然间想起了一句古话:“经常让人休息的人也是经常将人的力量用到极致的人。”

借此机会藤孝又将这句古话重新玩味了一番。

儿子忠兴也同样,一边仰视着秀吉的侧脸一边想起了某件事。那时细川家的命运处在关键时刻,就在大臣们争论不休的时候,父亲藤孝这样说着指出了要跟从的主家:“我活了这么大年纪,难得一见的人当今世上只看见了两个,一个是浜松的德川家康,还有一个是筑前守秀吉。”他说。

但是就算是现在想起父亲的话,忠兴还只是觉得:“真的是这样吗?这就是父亲所说的难得一见的人吗?这是世上仅有的两个大将中的一个吗?”

忠兴不禁这样怀疑。特别是看见自己眼前的秀吉本人,更加觉得迷惑。怎么看也不觉得他是父亲口中那样的人。

终于,退到了佐和山城中的某一地方,这对父子也安下心来,忠兴便将自己的这份心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父亲。他刚一说完,藤孝连好像也有可能之类的话都没有说,只念叨着:“不懂啊。以你的气度和年龄还远远不够啊。”

感觉到忠兴似乎很不服气的眼神,察觉到年轻人的心意,他又补充说:“假设有一座巨大的山,越是离山近越看不见它有多大。进入山腹之后就更是不知道了。可以将诸人的评价比较一下。不是所有人都将山看全了才发出评论的。不过看见一峰一溪就以为自己看见了山的全部,抑或是只以限于眼界的草木和道路拿出作为对全山的评价。真正的大人物,如果是用那么狭小的眼界便能看透的,那么从某种程度来说那一定是只要想找就会找出很多替代品的人物。”

就算是这样被教诲,忠兴的脑袋里还是留着“是这样吗”的疑问。但是,从处世的经验以及看过各种各样人的经验来讲,自己还远远不如父亲。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忠兴不得不肯定父亲的话。结果是,不管到底是不是人不成长到某种程度就不能理解的观念界限问题,他都选择了消除自己的疑问。

令人惊奇的是,那之后的第二天,长浜之城就未损一兵一将地成为了秀吉的囊中之物。

就像秀吉对细川父子预告的那样,“他会主动把城献给我”,城真的就被献来了。

伊贺守胜丰的老臣,木下半右卫门、大金藤八郎、德永石见守三人作为使臣带着契约书前来。

“胜丰以下,家中一统,归顺您的门下,听从您的号令。”这是回应秀吉之前的善待。

“很好啊。”秀吉满意地说。

长浜之城在清洲会议之后就已经是让给柴田家的了,但是秀吉七月将其公开给了柴田家,又于同年的十二月将其早早拿了回来。

世人都说:“对那块紧要之地,竟然敢下定决心拱手与人!”说着却又难以猜到他的心事,从时间来看,从秀吉将那块地交到柴田的手上,到拿回这块地,也不过不到半年的时间。这让人觉得秀吉公开交出去是十分干净利落,拿回来却也是易如反掌。

但是,这是以秀吉为中心来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说柴田胜丰,这几天他的身边也像被飓风卷过一样。

向越前请求援兵之时,因为积雪援兵难以成行,胜丰左盼右盼,也还是没有盼来一个援兵。

再加上养父胜家依旧对胜丰很苛刻。特别是那个时候,对于和前田以及金森等使者一起进入宝寺城的胜丰更过分:“不知深浅的东西。”胜家这样说着,又不中听地说他给一族人带来了不兴旺,还说:“用生病作为借口,一味惦记着筑前的招待,在羽柴的城中玩儿了多少日子才回来,也不怕人家说闲话的呆子!”

说胜家狠狠地骂了胜丰的传言,也通过在越前的家臣的家里人传到了胜丰的耳朵里。

现在,被秀吉大军包围的胜丰有的只是孤城,毫无可去之处。另外胜丰还有一颗孤独的心,他没有任何的依靠。

胜丰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呢?“该怎么办呢?”

他不知如何是好,便将这个问题拿来问老臣们。

老臣们早就知道胜丰心中已有送城之意,大家都不用商量便对胜丰说:“在越前还有家人的人,让他们回到越前去也是可以的,此外,和胜丰大人一起留在这里有归顺筑前殿之心的人,希望就让他们与以前一样还住在这里。无论怎么说,不管有什么样的道理,北之庄殿对于大人您来说都是您的养父,背叛他于理不合。但是我们已经察觉到大人您的心事,所以我们也已经向大人您表达了我们的赞同之心。话虽如此,考虑到一旦离开了柴田家,武士的颜面便再难留存,我们不客气地希望能让我们退出。”

一时间不太舒缓的空气膨胀了起来。但是事已至此别无办法的感觉比较强烈。他们倒不至于对胜丰有什么非议,但却因为悲痛而沮丧了起来。再没有比男人的饮泣之声更能断人心肠的东西了。那一晚,主从斟酒碰杯。但是决定回到越前的家臣还不足十分之一。

胜丰离开了养父追随了秀吉。他从这时起就属于秀吉了。但那只是形式上的东西。胜丰的心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是秀吉笼中饲养的小鸟了。

不管怎么说,长浜的接收结束了。但是,这件事情对于秀吉来说不过是去岐阜途中顺路办的一件小事儿。不用说,这次军马的目标无论如何都在神户信孝的岐阜城中。

话是这样说,但是从对北越势力出兵的料想来看,无论怎么说长浜都是必须要收入掌中的重要地带。秀吉按照自己计划的那样收服了胜丰,首先将这块军事要地纳入了自己的阵营,任命了柴田胜丰为守将,给了他承认原有领地的公文,随后又向岐阜前进了。

如果是平常人,这个时候不将守将换成自己的心腹是不会罢休的。

冬天的不破之关,尤其是左面的伊吹,是出了名的难行。关原地区的风雪尤其严重。

从十二月十八日到十二月二十日,秀吉的军马从这一带经过。军马被分成了几个小队前后行进,小队又分为小马队、大马队、步枪、扎枪、骑兵以及步兵几个组,士兵踏着雪泥前行。过了两日,大约三万的兵力成功南下了。

从这些军马的旗帜来看,丹羽势力、筒井势力、细川势力、池田势力、蜂屋势力等等在各军各将的指挥下被编到了一起。随着离大垣越来越近,大垣的城主氏家行广也来会合,曾根的城主稻叶一铁也参加进来,他拜见了秀吉并归入麾下。

主阵地被指定为大垣。将这里作为作战大本营,秀吉将美浓一带的小城陆陆续续攻下了。

急报传到了岐阜,信孝这些日子以来十分狼狈,别说是下防战的命令了,就连该采取什么样的办法都无从知晓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他只知道如何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考虑问题,在没有自己的意愿的时候,他是不知道成功的法子的。以前都是和柴田以及泷川等人一起商讨如何讨伐秀吉,但是完全没有料想到秀吉会反过来攻打自己。可以说他非常不了解自己的敌人。

“到现在这个时候也没什么法子了。以后的事情只能拜托给五郎左了。”信孝实在不知道此时该如何是好,便将大权全权交给老臣们,希望他们能够妥善处理。不,在这种状况下已经不会有妥善处理的余地了吧。

老臣们也只能投降秀吉,不仅将信孝的生母以及家族的女子作为人质,甚至还将自己的母亲双手奉上,只说:“希望大人网开一面从轻处置。”

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一味求秀吉留信孝一命。秀吉应允了。

已经和和气气之际,秀吉对信孝的老臣们说:“各位大人已经对时局有清醒的认识了吗?如果已经懂了那可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一丝苦笑。

立刻,人质被送到了安土城,接下来一直在岐阜城内的三法师,也被移送到了安土城。

在那之后,秀吉将对三法师的细心陪护作为信雄委托的任务,又于同月二十九日,自岐阜凯旋,回到了宝寺城。回来后的第二天,已经是那一年的大年夜了。

天正十一年的元旦下了一场雪之后,天气转晴,从早晨开始阳光一直照耀着新城全新的树木,照得它们闪闪发光。

收家臣们的贺礼,无论在哪里都是以两天为惯例,但是对于羽柴家来讲,一直以来就不存在惯例之类的东西。按照时间的不同,随着场所的变化,适当地早早开始做事情才是惯例。虽然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这一年的新年夜和元旦赶在了一起。与天正十年的御用舞蹈一起,家臣们连澡都未泡就穿上了礼服,天还没亮就开始络绎不绝地登上城来祝贺。多数人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府邸就直接待在城中喝起了屠苏酒。

年糕汤的香味飘满个整个城池,鼓声响过半日。中午的时候,突然间,“去姬路。”从里面传出了这样的话。这命令来得十分突然。使大伙儿毫无闲暇时间。这是这一年依然忙碌的预兆啊!人们好像也很喜欢繁忙似的,又开始各处准备、奔波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