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还密谋在归国途中偷袭秀吉的胜家,如今却与秀吉互换了角色,在自己的归国路上陷入了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境地。

要回到越前,就必须通过江州长浜。但先他一步回国的秀吉就在长浜。

秀吉会默许他通过吗?这点必须慎重考虑。

曾有人在胜家离开清洲城前提议:先通过泷川一益的领地,从伊势横穿铃鹿,绕道江州回国,但他认为这样一来世间便会流言四起,说他惧怕秀吉,这对于胜家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且身边的玄蕃允也不会答应。

但事实是,一旦进入美浓路胜家将步步为营。

“那边山上会不会有伏兵?那边的烟雾会不会是敌情?这样瞻前顾后必使身心俱疲,无法获得准确情报也会延误行军,此外还需要将队伍调整为战备状态,若不能考虑周全便无法继续前行。”

此时,传言有人在不破山附近看到貌似秀吉麾下的一支部队,只说看见,胜家及幕下之人便已毛骨悚然。

“来啦!”

“真有埋伏!”

想象到在前方等候他们的敌军数量及布阵,柴田军突然变得杀气腾腾。兵马立刻在揖斐川前的牛牧附近安营扎寨,胜家则和幕僚们一道来到村中神社的小林里召开军事会议,商讨是迎战还是撤退。

其中一计是暂且撤退,待与清洲城内的三法师联合,揭露秀吉罪行,再纠集各路将领一道堂堂正正讨伐秀吉。

另外一计便是迎战,这里的敌军人少势微,不堪一击,何不一举击溃,杀个痛快。

若是从结果来考虑,前者更仰仗战术,后者则能速战速决。或许还可以一举削弱秀吉的势力,但换言之,柴田军也有战败的可能。

因为关之原以北地势险峻,最适合埋伏。加之撤回长浜的秀吉军极有可能比昨日所见更多,且分散在江南至不破、养老等地的闲散武士与羽柴家有往来的不少,而与柴田家有关系的却没几个。

“无论怎么想,在这里迎战秀吉都不是上策。他之所以在一天内急急赶回,也是为了占据这一有利形势。仅凭这一点就不该冒失开战!”

胜家和各位老臣都倾向于此计。但玄蕃允嘲笑道:“你就那么怕秀吉?就算成为世人的笑柄你也无所谓吗?”

无论何时的军事会议,往往都会认为退则弱,进则强。先不论结果如何,其中必有一方看似消极,另一方看似积极。

玄蕃允的意见可以左右幕僚。他所向披靡的勇猛,在族中的地位以及得宠于胜家的现实,这些都会对幕僚产生无形的作用。

“未发一箭,看见敌军就溃逃,这恐怕有损柴田家的威名。”

“要是还未离开清洲城,此计倒可一试。”

“正如玄蕃允殿下所说,都已行至此地,倘若折返,传出去将会成为后世的笑柄!”

“先战上一场再撤也不迟!”

年轻武士们异口同声地支持玄蕃允的意见。

只有毛受胜助家照一直沉默不语,未发一言。

“胜助,你怎么想?”

胜家很少征求他的意见。平日里,他自知被主君冷落,所以不像玄蕃允那样张扬,举止言行都十分谨慎。只见毛受胜助乖乖答道:“我觉得玄蕃允殿下的意见甚好。”在一群血气方刚、斗志高昂的武士中,年轻的胜助却平静如水,可见其缺乏勇武之气。在这种场合下,他不得不如此作答。

“胜助都这样说的话,就照玄蕃允说的做,继续向前推进。渡过河流后立刻派遣密探组前去打探,切忌贸然行军。派大批步兵打先锋,火枪队紧随其后,铁炮组部署在后备军前方。如若太近,敌军出现时铁炮便无法发挥作用。如有敌军,探子就发信号,立刻鸣响战鼓,丝毫不可慌乱。各组头们听候胜家号令。”

制订方针后,柴田军便开始渡河。渡河期间没有遭受任何袭击,随后军队继续向赤坂方向行进,但仍未看见敌军。

密探组的侦察范围一直延伸到了垂井宿营地附近,最终确认周边没有任何异状。

一位旅人经过,侦察组觉得很奇怪,就派一名探子将他抓了回来。经过密探组组头逼问,旅人说出了所有知道的情况,但结果却让人失望。

询问他可曾在途中见到羽柴殿下的军队,那人说确实见到了,就在今早,在不破附近。之后他自己有些事情耽误,方才经过垂井而来,垂井那边已聚满了先到的羽柴殿下的人马。

“大概有多少人?”

“不太清楚,同行的大约有几百人。”

“几百?”

探子们相互看看,随后丢下那人,立刻向后方的胜家通报。

想不到敌军的数量竟如此少,这使胜家越发担心,但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继续行军。正在这时,有人来报羽柴家遣使来访。

等走近细看,那使者并非披挂战甲的武士,而是一位身着薄绢窄袖和服,淡紫色天正衫,马缰上装饰物品,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请前方带路,在下是羽柴秀胜殿下的近身侍卫伊木半七郎,今天作为使臣前来拜访北之庄殿下。”

在途中,半七郎骑在马上向突然撞见的密探组武士点头示意后绝尘而去。密探组的探子无不愣住,只有组头一人边呼喊边紧追半七郎而去,十分狼狈。

柴田胜家及幕僚们边猜测这位年轻人的身份,边列阵迎接他。

眼下必有一战,光从杀机四伏的阵营看去,这刚下马的清秀俊美、彬彬有礼、款步而来的伊木半七郎那华美的装束,极为醒目,与周边的火药味格格不入。

“丹波殿下的近身侍卫怎么会到这里来?不管怎样,带他过来,见面再说。”

胜家跨过路旁的杂草,来到树荫下,撑起折凳,将自己的慌张暂时隐藏起来,若无其事地问道:“你为何而来?”随后赐给使臣一把折凳。

“胜家殿下,路上辛苦了!”半七郎如日常寒暄般说道。随后解下用红绳系在胸前的信匣,“筑前守托我问您安好。具体事宜都写在这信中。”说罢将信递给胜家。

胜家甚是疑惑,但并未立刻开封,而是盯着半七郎问道:“你说你是丹波殿下的近侍?”

“正是。”

“丹波殿下身体可康健?”

“十分健康。”

“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已经十五岁了。”

“啊,已经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我已好久未见其面啦。”

“今日丹波殿下奉父亲之命,行至垂井驿站恭候您大驾光临。待您安顿好后便可与殿下畅谈。”

“什……什么?”胜家有些结巴。

折凳脚压着的石子弹了出去,胜家笨重的身体随着折凳下沉,心中惊了一下。

众所周知,羽柴丹波守秀胜乃是信长最小的儿子,小时应秀吉的请求,信长将其过继给秀吉为养子。

“迎接谁?你说迎接谁?”胜家又问了一遍。

“当然是殿下您了!”

半七郎以扇面遮脸暗笑,他看到胜家的眼睑和嘴唇不断痉挛,看得出他难掩喜悦之情。

“我吗?真的是来迎接我吗?”胜家喃喃道。

“请您先看一看这封信。”半七郎催促道。

不知所措的胜家,早已忘了手中的信。“噢,对呀,看看,看看!”

胜家下意识地反复点头。书信上的文字映入胜家眼睛的那一刻,他心理的变化更加明显地浮现在脸上。

书信并非秀胜所写,而是出自秀吉之手。信中道:

得知您对江北至越前的路线不太熟悉,今次特派养子秀胜前来为您带路。

如今因为我都城长浜位于尊公归途中,是阻击尊公的绝佳之地,所以世间流传出一些无端谣言。为了让这些卑劣的流言不攻自破,特意派养子秀胜前来迎接,以他为人质让您安心通过。

本想邀请阁下在长浜饮酒喝茶,但自清洲一别后,筑前诸事繁忙且身体欠佳,只能遥祝大人一路平安。

无论是使臣的话,还是信中的言语,无不让胜家反省自己的猜忌和多疑,甚至有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看完信后他着实放心不少。以前他被认为是谋略家,无论干什么事都会有人说:“柴田殿下又犯老毛病啦。”众人视其为老谋深算。但此刻的他却俨然成了毫不掩饰、喜怒形于色的直率之人。过世的信长完全看透了他的这种性情,并将其英勇、智谋及正直之性运用自如,委以北陆探题官之重任,赐予无数将领,赐封大片领地,十分信赖他。如今,这位最了解他的主君已然不在,胜家觉得这世上仿佛再没有可信的人。

可如今,面对秀吉的来信,他连日来对秀吉的反感之情瞬间消散,顿时觉得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邪念、多疑而已。

“主君离世后,也只有这位筑前守值得信任啦!”胜家认真反思道。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通过长浜城下。那天夜里,柴田一行人夜宿垂井,与秀胜会合,相聚甚欢,第二天胜家同秀胜一道穿越不破,通过长浜。

到达长浜后,胜家带领各重臣将秀胜送至秀吉城下,此后胜家的心理又发生了巨大变化。因为他发觉秀吉早已不在长浜城中。据说秀吉自返回长浜后便急急上京,在中枢机构大刀阔斧地改革,而且还筹备翻修山城的宝寺城等。这些传言在胜家听来犹如毒药,却又避之不得。

胜家心中便又憎恶起秀吉来。且他再次变得急躁不安,于是加快了返国的脚步。